流水沧桑:江河之卷-流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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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深秋,我又一次踏访都江堰,潇潇细雨正好用来思接千载,人间沧桑怎能比得上流水沧桑?又怎能离得开水的历程?因为水,都江堰以及古运河告诉我,中华民族曾经是一个大写的民族。

    总有一条河流象征一个古国。

    总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时文明。

    人类离不开水,但,人类又往往面对的是巨浪排空、惊涛裂石的河流。人总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生存、发展,即使你已经有了所有的生存环境条件,但这环境本身就包含着险恶,人类必须付出智慧以及劳动的艰辛,以求取得与环境的和谐、家园的稳固。

    在这一点上,人类的祖先似乎要明白得多,如孟子所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而走到今天的现代人一味地强调物质享受、舒适自在、豪华奢糜,这种生活态度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时,则变成依仗技术强行控制、破坏环境及各个生态场所,人类建立起了梦寐以求的全球王国,人类也开始走上了真正的穷途末路。

    都江堰啊,你每时每刻流动着的不都是乘势利导的经典宝训吗?

    当灌县以上,源出岷山的岷江从万山重叠的危岩峭壁间穿过,坡陡流急,进入灌县时河宽180米,平均流量为每秒500立方米,灌县县城以下进入平原,豁然开朗,河面扩展到300~500米,比降为5%~7%,流速降低,水势骤缓,岷江夹带的泥沙便纷纷沉积,成为水患之源:一遇大水泛滥成灾,春耕灌水时,却又水量不够。

    都江堰渠首工程选择在灌县城西玉垒山下、岷江出山后的一个弯道处,又正好是成都平原三角洲头。

    蜀人无不慨叹:有了都江堰,才有真正的天府之国。

    建造已达二千二百多年的古堰,直到今天仍然灌溉着二十七个市、县,九百多万亩农田,为成都市提供工业用水与生活用水,为岷江上游提供木材漂送通道。都江堰的历史悠久,经久不衰,所展示的正是一幅人的智慧与创造和水的善下及流动的和谐生动的长卷。

    李冰,《史记.河渠书》载:“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饔其利。”汉武帝元鼎6年,即公元前111年,司马迁趁由长安出使四川、云南的机会,游都江堰,又据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旅游都江堰》一书,认为司马迁“这位大名鼎鼎的史学家,是古堰的第一个旅游者”。《史记》所录未必都是司马迁亲历、亲察,但对战国水利家李冰率众修凿的都江堰,却是亲访所记。

    都江堰修建于战国晚期秦昭王时,李冰为蜀郡郡守任上。

    李冰修造都江堰的过程、以及都江堰本身,无不透彻着自然哲学的灵智与神妙,一个鲜有史家提及的问题是:在二千二百年前,李冰是怎样得到启示和力量的?

    都江堰没有取“拦河筑坝”、“集流引灌”的办法,而是“无坝引水”。其主要工程为凿离碓,就足凿开一个引水缺口,宽20米长40米,是引水进成都平原的咽喉,后人称之为“宝瓶口”。神秘的是,根据二千多年的实地测量,不管岷江洪水多大,迸人“宝瓶口”的流量决不超过每秒800立方米。其二是“壅江作堋”即建一个大分水堤,也称分水鱼嘴,取分流法,使岷江成为内江和外江,内江引水,外江排洪排沙,达到分洪以减灾,引水以灌溉。

    水利上的分流与集流影响到治理黄河的决策,争论了一千多年,现在还在争论,难都江堰分流之法解决得近乎圆满,因乘势利导也,而不是动辄截流筑坝、封支强干。其三是在宝瓶口下开凿并拓宽郫、检二江,再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类推,分解出无数渠道,使岷江激流溢洪之后成为安澜细水自流灌溉着整个成都平原,人称“飞沙堰”。即便在人们引为自豪的握有现代科技的今天,看二千二百年前的都江堰仍然是不可思议的,“虽然并未建立高坝高闸,采用无坝取水,却能灌溉万顷良田,‘天神纵有闲针线,难绣西川百里图’”。

    我们不能不佩服李冰以及那个时代众多的治水者。

    你看分水鱼嘴把不驯的岷江,巧妙地分为内江和外江了;你看飞沙堰既飞沙又溢洪,并且流进万亩农田了;你看宝瓶口总是稳当而精确地控制着水量,仿佛是一个总体调节中枢所在。当我为之赞叹不绝时,水利专家的提醒更使我惊讶莫名:

    都江堰的最奇妙处,便是古人设计创造了一个今人也不得不叹服的系统工程。当分水鱼嘴、飞沙堰、宝瓶口成为一个系统之后,就产生了超过各自自身的功能。互为依存、互相联系,互助协作。“一个工程系统的最根本的结构原则,就是必须具有工程与自然的一致性,即所谓乘势,其次是工程各部分的一致性,始能利导。”

    善哉!此言。

    李冰不会想到,二千年间,尤其是近半个世纪中,中外水利专家纷至沓来,面对都江堰竞无不语塞良久。经过勘查、测量,论证,后来便总结出正面取水,侧面排沙、二级排沙、动力平衡原理等等科学技术性很强的经验。但,就都江堰本身来说,它只是:

    乘岷江之势,与岷江默契之后,分水排沙;都江堰工程按照现代的眼光看,从结构到材料,相对来说都是简单的,但,它的使中外学者惊奇之处,便在于:它简单地“使引水与排沙在时间上统一,在空间上分开”。

    或许,科学如同真理一样,其本质本来就是简单的。

    然而,技术时代却把人引进了复杂的死胡同。

    对李冰而言,还有同样简单的六字诀传之后人:

    “深淘滩,低作堰”,及“遇弯截角”、“逢正抽心”等等。

    不能不想到黄河,我们头顶上的天河,不淘滩,高筑堤。

    《华阳国志》载李冰刻三个石人“立三水中竹”是都江堰最早的水情标志。《宋史.河渠志》中已有明确的“水则”记载,也是从宋代开始定有“穿淘”的岁修制度。“岁暮水落,筑堤壅水上流。春正月,则役工浚治,谓之穿淘。”并且规定:“凡堰高下、阔狭,浅深,以至顷亩、夫役、工料及监临官吏,皆注于籍。岁终计效,赏如格。”宋开宝5年,宋太祖并勒石重刻“深淘滩,低作堰”六字诀于灌口江干。而曾使我流连忘返的都江堰李冰庙前石壁上的“深淘滩,低作堰,六字旨,千秋鉴”等语,为清同治13年灌县知县胡圻撰写,三十二年后刻石的。

    一个千载不朽的工程,除了建造者以外,还需要比建造者多得多的人去维修、爱惜,倘不,都江堰便早已是乱石一堆了。

    帮江堰的早期工程,司马迁所记最为可信,即除水患、利行舟,“有余则用溉浸”。不少论家忽略了这句话,尤其是“有余”二字。所有的水利工程都不可能是万世永固、一劳永逸的,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把话说绝了。二千多年来,都江堰在“岁修”,“穿淘”的漫长过程中,又融进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而堰工争议达六百多年,集中在遵古而竹笼卵石呢?还是更新以砌石铸铁?拈得几例,以飨读者。

    都江堰渠首结构原为竹笼卵石,从元初起为减少岁修工程量便有人建言改为永固的砖石结构,但履行其事的是元末吉当普,力排众议以砌石贯铁完成了此一变革。到明代中叶,虽砌石贯铁,分水鱼嘴也已经有了损坏残缺。正德8年即1513年的水利佥事卢翊力主改用竹笼卵石维修。嘉靖13年即1543年,水利佥事阮朝东坚决站在卢翊一边,痛斥“后世乃有好事者,谓岁一修治之烦,始废竹篓”。与阮朝东同时代的张彦杲却和阮朝东意见相左,作出了铁桩贯石,铁锭联合的结构设计。此后另一水利佥事施千祥在1551年春,成功地建造了铁牛砌石鱼嘴的改建工程。赞同者认为,“物与水敌,其重必克”,几十万颗卵石于竹笼之内虽然很重,却不能如铁一般铸合。更有名陈文烛的认为:

    假如一切都以师法古人为正确,那么大禹治水时的工程为什么都不存在了呢?

    铁的取代卵石是随着炼铁技术的发展而不可阻挡的,但,以为铁结构的工程可以“一劳永逸”,却是一种明显的幻想了。

    在大自然面前,任何一种人为的技术结构,都是有缺陷的。到清代,铁石结构的弱点暴露,否定的意见渐渐兴起。康熙时巡抚杭爰认为,治水一定要顺应自然,“行所无事”。何焕然在《深掏滩低作堰论》中说:“自南宋以来,历元迄明,或甃石,或铸铁,纷更多事。”可是“防水之法愈密,而水势愈横;治水之费愈增,而水患愈炽。”王昌麟在《都江堰水利说》中,分析了六字诀的科学性,认为“一劳永逸”的治水思想不可取。这一时期,都江堰的铁石结构已不复存在,所采用的还足传统的竹笼卵石工程。

    光绪3年,即1876年,总督丁宝桢因为灌区连年缺水,便力排众议,以砌石再改造渠道工程,次年竣工。但,洪水到来时便冲毁了部分工程,丁宝桢被各方指责并获朝廷处分。水利同知承厚在《请复篓堰旧制禀》中,有一段话甚为精彩:

    石堤虽坚,能刚而不能柔,水激之其力更猛;竹篓虽陋,能泄而不与敌,水遇之其势可分。石堤撼则全局无存;竹篓颓而罅漏可补。况石堤资于匠作,工既巨而易倾;篓石取自河滩,民不劳而易就。

    看来这个世界总是时移势迁,况且已经到了19世纪临近末叶。清末水利委员赵世铭在《堰工利病书》持论又有不同,他以为,都江堰自古至今无岁不修,“岷江长此终古,则蜀民负担亦将与此终古”。他说丁宝桢砌石修堰本无大错,“所惜者,以最大之工程,促以最短之时间”,质量因赶工而影响。如果“宽以时日”,结果或会大不一样。

    赵世铭的结论是:“自古无一定不易之法,世界有推陈出新之机。”

    也许,人们别无选择。

    但是,来到都江堰的,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这漾漾细雨,却为寻不着竹篓卵石而遗憾。这遗憾中自然也有这样的困惑——原始的便一定是落后的吗?

    有清一代关于都江堰水利的争论,甚至闹到再造礁石的程度,极为有趣。

    清同治2年,即1863年,岷江洪水漫卷,都江堰的部分工程被毁,冬季岁修,成都道观察何咸宜督理工程,因内江左岸三道崖山脚有尖石横梗水中,木筏漂送常受冲击,甚至筏毁人亡的。木商请求之下何观察同意在岁修时,把三道崖山脚礁石凿去。

    七年之后,继任者黄云鹄认为,都江堰的一山一水均不能擅自改变,以免影响水流,不然当年李冰为什么不去修凿?同治13年即1874年,洪水果然冲塌离堆一角,影响到伏龙观廊柱安全。灌县知县胡圻筹粮捐款,在离堆崩塌处建一楼以观水势,大木横排,铺石筑土,但“恐离堆仍难永固”,主张恢复三道崖原貌,再造已毁之礁石。

    如何补崖如何再造,未见详述。

    但水利同知刘廷恕认为,补崖造礁,“岂人力果可夺天工耶?”确实,人能够毁坏天然,毁坏之后的修补或再造,便都不是天然的了。因而这位水利同知主张“费金无益,智者不为”。

    还是那个赵世铭,不但肯定凿崖之举而且认为凿得很是不够:“宜大施斧凿,铲去崖角,使河面开展,水势纡徐,不独桴行无沉没之苦,即大堰亦能免溃决之患。”赵世铭并且感叹道:“人情蹈常习故,即此可见!”

    这个世界关于凿和不凿,已经争论很久唯有岷江一样流。秦时水,汉时月……亲爱的读者,让我们再一次随长江之水,穿过三峡,来到江汉平原,开始寻找古运河的踪迹。这一些沟通各水系之间的运河,是我们的先人一锨一锨地挖掘而成的,它像命脉一样贯串南北,使华夏大地湿漉漉地保持着生机。

    有记载的最早的运河,是楚国于公元前6世纪初在江汉平原上开挖的杨水,沟通了汉水和长江,并为舟楫之行缩短了航程,具体位置为现今的沙市一带到汉水沙洋地域。到了西晋,京都洛阳与长江中下游的交流更加迫切,这条运河被再次拓宽、疏浚,史称杨夏水道。

    春秋,位于长江三角洲的吴国为了攻打西面的楚国、南边的越国,开掘了胥溪和胥浦。胥溪以今宜兴为起程处,经溧阳,高淳,从芜湖人长江,使太湖水系与长江相连接。胥浦的起讫点在今上海金山和浙江嘉善之间,汇合太湖上游诸水,经淀山湖、泖湖,东流人海。胥溪与胥浦的通航使吴国既得灌溉之利,又得舟楫之便,终于在公元前486年伐楚灭越,将楚越山河并入吴国版图口此后,北方的齐国便成了吴国争霸的主要对手,为了伐齐,吴国修筑了苏州至扬州的运河,并于公元前485年开凿了著名的邗沟,从扬州向东北,经射阳达淮安进淮河,最早沟通了长江与淮河之间的水运。吴国便成为“通渠三江五湖”,“不能一日废舟楫之用”的,华夏列国中最早的水利国家。

    春秋战国以降,从秦到清的二千年间,历朝历代都以挖河治水为治国大计,最为著名的是灵渠及京杭大运河。

    公元前221~前214年,秦始皇为军事上的需要而开凿灵渠,使长江支流湘江和珠江支流桂江得以沟通,所以也称湘桂运河,又因它位于广西兴安县境内,又称兴安运河。

    灵渠的主要工程包括铧嘴、大小天平、南渠和北渠,斗门等设施。

    如同都江堰一样,我们不能不为秦人修造水利设施的高超,及富有想像力而感叹!

    灵渠的大小天平是用巨石砌成的“人”字形拦河坝,把湘江拦腰切断,同时又乘湘江之势,抬高水位,使部分江水进入南渠注入漓江。大小天平是溢流坝,洪水时浸过坝顶泄人湘江故道,枯水时使来水全部进入南北两渠确保通航。

    铧嘴为大小天平前端的分水设施,状似铧犁而得名。它把南来之水一分为二,流进南北两渠,水量比率太致是三比七。

    南渠即是一般所称的灵渠,是沟通湘江和漓江的水道,长约30公里。长江与珠江两大水系的开通,对中国的南方北地都至关重要,秦之后,历朝历代都小心谨慎地保护、维修灵渠。公元825年,唐王派李渤重修灵渠,增设斗门18个。到明朝,斗门又增加到38个。

    斗门即闸门,在渠道两旁筑半圆形闸墩,中间以木板一控制水位。当船只溯流上行,关闭闸门流势减缓抬高水位。众多的闸门分级控制,水量的大小可以收放自如。

    灵渠开挖地段的选择乘势合理,工程技术简单巧妙,是公认的中国古运河开挖的创举。运河很短,却中外闻名。直到今天,以灵渠为主干的灌溉网仍在浇灌农田造福山野。

    京杭运河北起北京,南达杭州,流经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江苏、浙江六省市,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全长1782公里,相当于苏伊士运河的10倍,巴拿马运河的22倍。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河,也是中国最古老的古运河之一。

    京杭运河并不是一朝一代一次开掘而成的。

    开始的挖掘者是吴王夫差治下的吴国人,这就是已经写到的邗沟,夫差为了伐齐争霸天下,它没有想到邗沟在近一千年后成了京杭运河的最早开凿的一段,称为里运河。连同苏州和扬州之间的运河一起,后来断断续续的日趋完整的开掘便与中国封建社会的兴衰同步,其时间跨度近18个世纪,1777年。

    可以说京杭运河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有耐心的、堪称人类之最的伟大的开掘。

    当隋朝定都洛阳,为了控制江南茭把走量物资从长江三角洲运往都城,隋炀帝于公元605年广征劳役开凿了从洛阳到清江(今淮阴)的1000公里长的通济渠。公元610年,又开凿了从镇江到杭州的400公里江南运河,同时对原先的邗沟进行改造,如足,通济渠、邗沟、江南运河首尾相接,从洛阳只舟扬帆1700公里直达杭州。隋炀帝为厂巩固东北边防,又凿从洛阳经山东临清至河北涿郡的1000公里的永济渠。隋代以六年时间举倾闲之力全凭着无数民工兵丁的双手与汗血,开凿了以洛阳为中心的贯通南北的人运河,长达2700公里。运河水面宽30~70米,史书说,运河中可通行长200尺高45尺的四层龙舟及最人载重量200吨的木帆船。

    请读者注意,在隋朝时,运河的走向便已经埋下了历史的伏笔了——河北涿郡——今北京城西南——桨声涛声船大号子已经在北京不远处隐隐传来了。

    这一伏笔一伏就是唐宋两个朝代,在这期间,运河始终是畅通而繁忙的,北宋的漕运曾经极一时之盛,到宋大中祥符初年,即公元1008~1016年,汴河运米猛增至700万石,何处之米?淮米也。宋太宗赵灵在一次汴河决口后,曾亲出开封乾元门视察,并对群臣说:“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宋史.河渠志》)汴河,就是隋代开凿的通济渠。

    有宋一代,治黄河、修汴堤、浚河道从未松懈。

    到了元朝,定都北京,忽必烈于1283年在今山东济宁一带开凿济州河,又于1289年挖会通河,这样就把天津至淮阴的天然河道与湖泊连接起来,而不必西绕洛阳。清江以南再接邗沟、江南运河而直达杭州。

    北京从来就是干渴的、缺水的。

    忽必烈明白这一点,没有水,金碧辉煌的宫殿与皇帝的宝座都会生出裂缝,然后轰毁。元朝建北京并定都,至关重要的是解决水源。1292年,水利专家郭守敬引白浮泉水,经北京城和通县,汇合温榆河至天津,即为忽必烈下诏赐名的通惠河。

    1293年,京杭运河全线通航。

    白浮泉在昌平县城东南龙山脚下。

    郭守敬引白浮泉水进京的古道,一定是白浮泉所喜乐的,现代科学可以对郭守敬的所作所为加上很多新鲜的名词术语,但无法替代的却永远只是郭守敬对白浮泉水的理解、顺从,然后才是利导。

    你看运河在北京城区内的流向就知道了。

    白浮泉出水的高度比北京城略高,因此先向西汇流西山诸泉水后,来到今昆明湖的前身瓮山泊。从瓮山泊再往东南,就是现在的所谓长河,这段河是人工开掘的。沿长河再往东南,就进了北京当时的西城墙,那是一大片湖泊,时称海子,也就是积水潭。它的出口在积水潭东岸,相当于现在的后门桥。出后门桥,再往东南,经南河沿,往南到正义路北口,也就是御河桥,是为当时北京的南城墙,相当于现在的东西长安街。运河水从御河桥出城,又转向东南,经过现在的台基厂到船板胡同,转而向东,直达通县。郭守敬说,其长“164里140步”,这个长度和今天现代测量术测得的数据大体一致。

    北京啊,自从有了忽必烈、郭守敬,有了京杭运河最北的通惠河,便旱气顿消烟云碓碓了。颐和园、昆明湖、玉带桥、银锭桥,南河沿以及三海之地,直到渗透着运河水的痕迹的各条胡同的名字,海运仓、北新仓、北门仓、东门仓、禄米仓,都是存放从船上卸下的漕粮官仓,都曾在运河之畔。如同今天,我们居住的大街小巷,拆了四合院之后盖起来的高楼大厦,有多少地方曾经是舟楫连绵风帆相望之地。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满眼波光,赵孟頫怎么会给北京留下这样的诗句呢——轻燕受风追落絮,游鱼吹浪动新荷。

    通惠河、北运河,当地的老百姓也叫它“铜帮铁底运粮河”。

    遥想当年,京杭运河上,每年光是运粮的漕船就是2万艘,押运漕船的官兵12万人次,连同水军船只和跑生意的商船,多达3万艘。直到本世纪30年代,运河上还有货船、渔船来往;本世纪50年代,北运河里仍然有清清流水……后来,大运河开始寂寥。

    京广铁路、京沪铁路、京津公路,从航行而言,取代了京杭运河的地位。可是这些年人们越想越不对头,京杭运河所带给中华民族的难道仅仅是舟楫之便吗?或许,除了找到浮白泉的郭守敬之外,运河一旦开通,千舟万船齐发,巨大的经济利益早已使从皇上到臣民的所有人,都忘记了关于北京的水的话题,况且因为运河,已经有足够的水可饮可用了!

    铁路与公路在取代运河之后,给华北干旱区最严重的缺水的京津唐带来一滴水了吗?没有!带来的是更多需要水的人以及吼叫着吐出白烟的机车。

    这时候,不再岁修、不再疏浚的北运河已经断流、干枯,更可怕的是已经成了排泄、容留北京工业废水和民用污水的污浊之河!

    你再读读近几年的报章,西湖污染,太湖严重污染,淮河人污染,古清江即今淮阴既是排污之地又为污染所害,黄河连年断流等等等等,你就知道北运河以上的河段其命运如何了!

    德州四女寺至天津的运河河段,人称南运河。

    没有运河没有流水,马驾辕驴拉套,大车从运河河床上小铃铛一路响着辗压而过。南运河中直到1965年仍终年有水,之后由间断来水变为全年断流。

    七游拦截、引流,水就那么多,不断流又能如何?仅沧州地区,从1956年开始挖掘、疏浚了3万条沟渠,3万个桥、闸、涵、洞。运河水,是抢光的,足浪费光的,扬水站、排灌站,从上游一路紧咬着运河,吸干了!

    从此大旱,华北一年旱过一年。

    沧州便开采地下水,平地挖不出水了,到运河河床中间挖,井愈挖愈深,而沧州深层地下水含氟量极高,孩子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氟中毒……南运河消失了。

    消失之后的南运河,在沧州,你看见了。

    人啊,你再也不能把一条河的消失,仅仅看作或首先想到帆与船的消失,比起生命之水的枯竭,那无关宏旨。水没有了,盼水的人啊,你当知道,毁灭这运河的,除了人还有谁呢?难道是天上的鸟吗?难道是林中的虎吗?

    请允许我再提一下北京。

    这个缺水的都市,自从郭守敬引得白浮泉并穿越而过后,元大都,明清北京,其实已经很有点江南水乡甚至水城威尼斯的味道了。郭守敬以及大运河的别的开凿者们,使北京这一古都告别了地表缺水、没有大河的岁月,而同世界上所有大国的都城一样,都有一条河滋润着,若伦敦、若开罗、若莫斯科、若巴黎北京的再度回到缺水的困境,并不再倚靠一条活的大河,是从北运河的干涸,污染、消失开始的。

    不能再重复了,今天北京地下的千疮百孔……水啊水!

    地球足多么独特,人类是何等幸运。

    距离太阳最近的水星没有一滴水。

    科学家们为火星感慨不已,它似乎有过与地球类似的某种经历,火星的表面还残留着纵横交错的河道,那是十亿年前大洪水留下的痕迹。迄今为止,人们还不能证实火星是有水的星球。

    只有地球是个例外。

    地球上如此广阔的海洋、如此众多的河流,是造物主的恩赐,是人类和一切生命的涌动着灵智与启示的源泉。

    地球不是一代人或几代人的地球。

    流水不是一代人或几代人的流水。

    地球不仅仅是人的地球。

    流水不仅仅是人的流水。

    造物主或许从未想到过:20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人类已经污染了所有的近海海域、所有的大江小河,水危机的警告正在一天比一天成为愈来愈多的地球人的直接威胁。

    鲁迅先生痛切地感叹过:“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一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将来”就要到了。

    我们快要喝不到水了。

    我们真的无水可喝了。

    水啊!水!

    仍然是纯净的一条小溪的水,一处山泉的水,一杯淡淡的白开水,今天或者明天,是何等的享受!

    水已经污染,那是生命的污染。

    水即将枯竭,那是文明的枯竭。

    水如果消失,那是人类的消失。

    《人民日报》华东版1997年6月18日消息:时令已人梅雨季节的浙江中西部地区,出现了罕见的梅雨无雨的汛期旱。金华、衢州两市旱灾面积已达20万亩以上,旱情严重的大乡稻田龟裂。到今年6月上旬,武义县四十多个村一万一千人饮水发生困难。

    回溯黄河、长江,你看见了什么?大西北是值得我们顶礼膜拜的,青藏高原是值得我们心向往之的。

    那是中华民族的源头之地,人称世界第三极。

    这是一种极致,高度的极致,纯净的极致,雪白的极致,创造的极致。由这样的极致中流出了孕育华夏几千年古文明的黄河水、长江水,并且至今仍然在滋润我们干渴的土地、城市与人群。

    这极地的山灵之秀给了我们智慧。

    这极地的危崖高壁给了我们挺拔。

    这极地的大漠草甸给了我们情怀。

    当我们在20世纪末不得不审视人类行为,前瞻21世纪时,当然会想起远古年代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中,青藏高原在地球上的高贵的抬升,以及华夏大地由此开始的震惊世界的颤动一亚洲季风形成;中国西域的砾岩开始堆积;祁连山从祁连古海中岿然矗立;一层层黄土在西北戈壁大漠中被冬日的风卷起,日积月累,造就了黄土高原;从夏天的青藏高原气候中,赤道高空空气激流获得动力,西行到此便止步、沉淀,促成了世界第一大漠撒哈拉沙漠的铺陈。

    与此同时,黄河、长江滔滔东流……实际上,我们可以说,青藏高原不仅关系着中国,也影响着整个世界的冷暖,牵动着地球生态的林,林总总。

    青藏高原是审视人类历史和未来的地球上的制高点。

    这个制高点在中国。

    中国在这个制高点上的后顾、前瞻、运筹、决策,一样关乎人类及地球未来的命运。

    人啊,你不能没有高度。

    人啊,你不能没有明天。

    人啊,你不能没有流水。

    中央电视台1993年3月21日的报道说,青藏高原的大气和自然保护属良性状态,未发现酸雨,其它的工业污染也远远低于内地。

    相对而言,这里还算是一块净土。

    如果我们不是偷猎者,也不仅仅是匆匆过往的旅人,在享受了炫目的阳光之后,并且看见了真正的蓝天和蓝天下的唐古拉山及野马的狂奔、野马的蹄印连接着的是出没在雪线草甸、荒野岩林的火狐、马鹿、石貂、野牦牛、野骆驼、雪鸡、雪豹……我们会不会由此而作一番认真的思索:

    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正的富有?什么是真正的贫穷?

    我们要感谢冰雪。

    雪山擎起的雪线草甸,使人类难以涉足,或者说是冰雪划定的天然界线,冰雪覆盖之地的原始生态侥幸地得以保存了,也成了高原野生动物群落的最后栖息地。

    冰雪,在青藏高原这一特定的地域,会使人想起生命的原色,未经涂抹过的原色,不足形容也不是夸张的冰清玉洁。

    可是,有不祥的消息说:屹立于青藏高原腹地的巨大冰川——那是青藏乃至黄河、长江的生命之源——在二十年间后退了10公里。

    人类的劫掠已经开始深入极地。

    温室效应正在可怕地逼退冰川。

    冰川后退的时候,一定是沙漠化活跃的时候,主要是人为的对草原、山林的毁坏,青藏高原的沙漠化面积较之1949年,已扩大了三分之一。

    水土流失总是伴随着我们。

    风雨泥泞总是离不开我们。

    然而,我们为什么不为此感谢上苍呢?

    毕竟,青藏高原太美太荒凉也太富有了。

    毕竟,黄河、长江是中华大地上的生存之源。

    毕竟,为着与灾难的奋斗,我们血管里的血是热的,我们的人民在过去的年代里从来不缺智慧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

    啊!青藏高原。

    在你的面前,低下我们沉重的头颅,让雪山的风抚摸我们疲惫而躁动的心,为着极地的源头、流出的初始默祷——

    回来吧!冰川……

    1997年2月25日深夜

    脱稿于北京一苇斋,6月25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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