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牌楼-潘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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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姨太走回房间还在想,小屁孩,长脾气了。

    潘姨太坐在椅子里,无聊,便从箱子里,取出唱本,一本《山阴道上》,另一本《二进宫》,都是相公子送她的。这可是相公子的信物啊,潘姨太一直把唱本留在身边,随身带着,连老太爷都不知道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潘姨太藏着秘密,也藏着伤感,好多年了,还让她常常想起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啊,她还是个孩子,叫大凤,也就十四五岁,跟现在的阿作一般大,比三姑娘只小一点点,却比三姑娘水灵多了,胸是胸,腰是腰,脸盘端正,眉眼俊秀,是潘家班最美的美人啊。不过,大凤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朦胧中,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被带到戏班子里,老板姓潘,唱须生的,身板宽大,武功好,做事却粗鲁;老板娘唱花旦,声音扮相都是一流。

    大凤在潘家班学戏,一开始都是干刷锅洗碗的活,后来大了,才跟着潘老板学劈腿,跟着老板娘学唱腔。不知怎么回事,大凤人漂亮,学戏却笨得要命,几年下来,武戏学的半生不熟,唱腔更是夹生饭,上不得台面。可潘老板和老板娘还是觉得她功夫没用到,心没用足,依然用棍棒和针锥来教训她。潘老板是耍棍棒的行家,对付这个不专心的笨学生也是轻车熟路,那用在舞台上表演的花棒,专往她的疼痛处打——她劈不好腿,就抽打她的小腿骨,拿不稳大顶,就抽她的手掌心。老板娘更是手段多端,一句一句教她唱戏时,只要哪儿唱不准,或哪儿不到位,插在头上的银钗或藏在髻幔网里的绣花针,就像变戏法一样地到了手上,刺嘞扎进她的皮肉里,血珠子顿时冒了出来。

    在学艺的日子里,大凤天天都是伤痕累累,哭哭啼啼,却还要劈腿拿腰,咿咿学唱。这场景让相府的相公子遇着了。这相府虽是破落人家,毕竟好几代都官至尚书侍郎一类的要职,老祖母做七十大寿也要硬撑些门面的,好的戏班子请不起,就请潘家班来唱半个月。相府的相公子是八旗子弟后代,不学无术,却喜欢端着鸟笼子,拎着蛐蛐罐,出去逛赌场斗蛐蛐,原本对祖母做寿没一点兴趣,不巧让他无意中碰到了大凤——那天是早晨,在花园的紫薇树下,正在劈腿拿腰的大凤让他大为惊讶,天底下还有如此俊俏的美人儿,于是便在相距不远的垂杨柳下假装逗鸟,暗中看大凤练功。大凤一连几个转身小跳,紧接着一个白鸽亮翅,正巧和相公子的目光相遇。相公子目光带瓜子,逼人,抓人,特别是馋涎欲滴的样子,让大凤很不好意思,那亮翅的身姿便软了下来。

    就这样,一向不看戏的相公子突然坐进了大楼里。这相府的大楼,七大开间,楼底中间大厅置有戏台,相家原来有自家的唱戏班,家道渐衰后便散了。按照相家的家规,男宾在楼下大堂看戏,女眷们在楼上听戏,是不能混坐一堂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讲究不起来了,相家男男女女都坐到了大堂里。在这些男男女女中,就出人意料地坐着相公子。相公子不是来看戏的,他是来看那个常挨打的少女的。可惜连看了两天,也没见少女登台唱戏,第三天便到后台去打问究竟,这一问便看到了打散杂的大凤。戏正在热热闹闹地唱,大凤没时间跟他说话。他也不客气,就帮大凤搬道具拿服装。相公子是相府的大少爷,没有人敢对他说什么。就这样,一来二去的,相公子和大凤就熟了。到唱满戏那天,相公子对大凤已是难分难舍了,两人还偷偷到后花园的紫薇树下拉过手,临别时,更是说了许多体己话,相公子还送了两册唱本子给大凤。大凤知道相公子对她好,那又怎么样呢,自己的命握在潘家的手掌心里,只好把唱本偷偷藏起来了。

    以为相公子会记得她,哪承想,戏班子离开相府第二天,相公子在妓院留宿,不幸失火烧死了。大凤从潘老板口里得知这一消息后,心里暗自悲叹,偷偷落过几回泪。大凤在此后的练功学戏中,更是把握不住要领,经常走神。潘老板和老板娘一合计,认为大凤是人大心大思春心切了,如此下去,花许多银子买来的大凤,养了这些年,要是学不成戏,那真是亏大了。老板娘心一横,找到一家妓院的老鸨,做了一碗厚厚的白汤,骗大凤说,这是调理嗓子的好药。大凤不知是计,把一碗白汤吃了,虽然有些怪味儿,但是冰糖放多了,也还能吃得下去。可吃下不久,大凤的小腹就刀割一样疼痛,忍不住要去撞墙以求一死。怎奈潘老板夫妇硬是把她按在床上。在一个多时辰里,大凤直疼得死去活来,到半夜后才慢慢好转。

    大凤恢复元气之后,发现月经停了。大凤自己担忧,也不便问谁。有一次,老板娘对大凤说了实话,大凤啊,你在咱潘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戏也学了这些年了,该到长进的时候了,以后你就是咱潘家班的台柱子,你就是咱潘家班的摇钱树了。说完一通好话后,口气一转,道,大凤啊,你就断了嫁人的念想吧,知道上次你吃的什么药?那药吃了之后,不仅嗓子变好变亮,还让女人绝经绝育。大凤一听,头嗡地大了,意识到这辈子的女人白做了,老板夫妇这样做,无非想让她一辈子卖给他们,做他们的摇钱树。大凤心里暗暗发了狠,你废了我一生,我也决意让你们如意算盘不得逞。从此,大凤更是消极怠工,任你怎么打怎么骂,练功学戏反而越来越差了。这样又过了两三年,感觉这棵摇钱树实在没有指望了,潘家又策划把她卖给妓院或卖给有钱人做妾,还能赚一笔。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阿作祖父的耳朵里。这周老太爷刚从鄣州道台的任上下来,调任京城做着不大不小的六品官,家在绍兴也没打算搬过来,便有纳妾的心愿,经人说合,花了两万两银子把大凤娶了过来,成了周家的姨太太。潘姨太是两手空空嫁过来的,包袱里只有两册唱本算是嫁妆。祖父知道她学过戏,便也没去多问。一晃十多年来,这两册唱本从北京跟她来到绍兴,又从绍兴来到杭州。

    潘姨太从楼上下来,看阿作在院子玩,看他在一间空关着的西屋门上写字。阿作用手指蘸一点唾液,在门板上写阿三,又写一个三姑娘。

    阿作,写什么呢?

    玩。阿作知道潘姨太不识字。

    潘姨太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说,阿作你看,唱本。

    阿作这才回头。

    你给我抄一本,好吗?

    抄它干吗?

    阿三要跟我学戏,抄了送给她。

    好。阿作高兴了,接过唱本和小册子了,乐颠颠地走了。

    潘姨太隔着阿作的肩膀,和后门口的宋妈对视一眼,两人都会心地笑了。但潘姨太没有立即走开,她对这间挂着铜锁的边屋也突然好奇了,便伸手推了一下门,两扇板门被推开一条缝,这条缝够宽了,能放进一个拳头,潘姨太直感到从门缝里冒出一股阴气,心跟着虚了一下,随手拉了铜锁,关紧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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