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已经回家几天了。阿作常去巷口呆望,一点也不想读书。
阿作不想读书也要读书,还要作文,偶尔也跟姜天出去玩一下午,到处游荡,城里城外闲走,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景致,并不惹事。至于姜天,登门索债自然还是不得要领两手空空,和阿作闲聊中,更是流露出对这个工作没一点兴趣的意思,说要是有本事,会有人送给他钱财的,用不着到处讨债。倒是潘姨太忙了几天,她拉着宋妈到布店庄去,贵的便宜的挑了几块布料,又到裁缝铺,做了几身衣服。潘姨太没有忘记给阿作也做一件夹衫,是红青羽毛纱的料子,仅次于绸缎,等过几天真正的秋风一吹,就可以上身了。
八月的风丝丝缕缕地吹过钱塘江,仍然是温热而黏湿的,府城的街市总是这样半死不活,各种买卖说不上繁荣也说不上萧条,总之,有人在街上闲走,主妇仆人们忙着可有可无的家务。在一条并不繁华的南大街上,宋妈挎着个包袱跟在潘姨太身后,包袱里是潘姨太新做的衣裙。
主仆二人走到城隍庙前,看到庙台上做了装扮,成了戏台,下边也有人忙着搭看台。
莫非是要唱戏么?潘姨太停下脚步。
是要唱戏。宋妈有经验。
要来听一出的。潘姨太对戏还是情有独钟。
过晌让阮元甫来租个座位?
好呀。
戏是敬神戏,不是全篇的大戏,一折一折的,一连往下演,武戏文戏都有,看了也还热闹。阮元甫租的是前方靠右的一条长凳子,能坐三人,一租五天,位置颇佳。头一场戏是宋妈和阿作陪了潘姨太来的。第二天,阿作换成了阮元甫,因为阿作这天是陪侍祖父的日子。
正是这平常的一天却出了乱子——戏看到散场了,胖子台主走了过来,对阮元甫说,你们下场戏不要看了,这条凳子不租了。
明明租了五天,怎么突然不租了呢?阮元甫是老实人,也急了,因为潘姨太被人下了逐客令,大为窘迫。
不租就是不租。台主很强硬地说。
我们又不是没付银子。阮元甫说,他心里清楚,可能要另租给有钱有势的人了。
你以为我缺银子?就是不租。台主的两腮挂着横肉,差不多搭到了肩膀上,话里夹带着浓重的喘气声。
潘姨太他们听台主说话如此坚决,自己又是外乡人,也便忍气吞声,准备放弃。突然间,潘姨太看到了姜天,他在前面戏台下正朝这边张望。潘姨太便扯扯宋妈的衣角,向姜天努一下嘴。宋妈也看到姜天了,立即跑过去,对姜天说了两句。
姜天走过来,他也不生气,只是昂着头,眼睛略往下斜。他用下斜的眼,望一眼台主,算是打过招呼。台主也看到了他。他拍一下台主的肩,说,你这台……不租了么?那么由我租了给这位夫人了。又对潘姨太说,太太你明天照常来听戏,我租的。
两腮挂肉的台主大约也见过世面,立即赔了笑脸,说,爷您说了算,您说了算,这台就由您租给他们了。爷你这边请,兄弟我请您到望江楼吃茶去。
免了。姜天也不多说,昂首走了。
这件事让阮元甫佩服得不得了,一路上大赞姜天算条真汉子,也不怒,也不打,只稍几句话,就让台主服服帖帖了,还要赔笑脸,还要请吃茶。宋妈也附和几句,说姜天像个干大事的人,比他小气巴啦的母亲强了百倍。潘姨太不吭声,脸上是快乐而欣喜的,她一边走,一边回身看了眼身后,盼望着姜天能从后边赶上来。
回到家,阿作也从祖父那里回来了,阮元甫又对阿作吹嘘一番。阿作自然也为姜天感到自豪,甚至把姜天准备让他做师爷的事也说了。阮元甫一拍大腿,说,好啊,师爷最有派头最有学问了。
好你个头啊,还派头。宋妈说,少爷要考中举人做大官的,做师爷,屈他了才,要有别人给他做幕府才对头,是不是太太。
潘姨太没上心去听,含糊其词地应一声,心已经不在这间屋里了。
太太你不舒服么?宋妈说,眼睛往大门口瞟了瞟。
没有啊……哦……是不舒服,头晕,叫那老胖狗气的,他凭什么赶我们走?多亏姜天……潘姨太说罢,眼睛也瞟向了大门口。
门口果然飘然进来了姜天,潘姨太嘴角咧开来,乐了。
姜天若无其事地走进堂屋,在阮元甫给他让的座上坐下来。
阿作今天上府狱啦?那地方好威风,我还没进去过。姜天坐下来,没等别人恭维他今天的表现,就遗憾地说,我屁股还没挨过板子,大枷也没有戴过,府狱自然也就没资格进了。
挨板子戴大枷,那可是犯人啦。宋妈说,姜大哥你好人,不会挨板子戴大枷的。
宋妈你真不懂了,入这个江湖,这个履历可是不能或缺的。
是么?宋妈自感见识短浅,拿眼睛望着潘姨太,心想潘姨太见过京官的,懂的自然要多得多了。可她这一望,见潘姨太直直地盯着姜天,眼睛湿润如一泓秋水,漾滟着千娇百媚,连宋妈都被这眼睛吓了一跳。宋妈又去看姜天,姜天目光炯炯,也和潘姨太对上了。宋妈就把头低下来,算是什么也没看见,心里预感到,一桩风流韵事就要在眼皮底下发生了。
是么?宋妈又重复一遍,好让这两双眼睛回到现实里来。
那是自然,姜天嘴上在回宋妈,眼睛却对潘姨太说,是不是潘太太?
是……是……
潘姨太方寸已经大乱,看男仆阮元甫已经注意到她的失态,赶忙说,我要先去歇一会儿了,浑身不舒服啊。
太太怕是病了。宋妈已经起身过来,扶着潘姨太上楼去了。
阿作挨过来,坐到潘姨太方才坐的凳子上。
姜天反而不讲了,他起身,大声说,走,阿作,我带你到东昌坊吃碗荤粥去。姜天明明是对阿作说的,嘴巴却冲着楼上,似乎故意要让楼上的潘姨太听到。
阿作在府狱待了大半天,听祖父给他讲了一篇大学,脑子里正糊涂着,有荤粥吃,还能上街转转,真是妙哉。
荤粥店在东昌坊口南边的都亭桥下,招牌叫味芳楼,和开棺材铺的是一个老板。姜天和阿作一路走来,把绊在他们脚下的石子和落叶都给踢飞到天上,有一块石子正巧落在一个行人的肩膀上,行人转过身来,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姜天说,倒还砸患带者?阿作听得懂,这是地道的杭州话,意思是说,砸到你难道还不好吗?这话明显是一种诡辩的无赖。阿作看到对方快步走开了。这样的,晃晃悠悠就过了河来到都亭桥下。姜天说,你只管吃。进得味芳楼,当门是一口大铁锅里正熬着骨头汤,香飘四溢,荤粥就是用肉骨头汤煮的粥,外加好酱油和虾皮紫菜,味口绝鲜,只卖八文钱一碗。姜天和阿作每人要一碗,坐在当厅显著的位置。吃到一半时,姜天突然正色问道,这里边你们下了什么没有?伙计一听这话不对,愕然之后马上赔了笑脸走过来。姜天又慢慢笑说道,我想起你们的本行来,生怕这里弄点花样。伙计立即哈下了腰,保证这肉汤是绝对猪骨头熬制的。姜天吟吟哦哦着,吃完了粥,碗一推,一文未付,扬长而去,伙计跟在后头,赔着笑脸,一直送到大门外。阿作更是从心眼里敬佩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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