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牌楼-臭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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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二更天,阿作才回到花牌楼的家里。阿作的衣服已经叫雨水淋透了,身上直冒冷气,如果在灯光下,能看到他乌紫的嘴唇。阮元甫挑着一只灯笼在大门口等着,看到阿作终于回来了,忍不住说了阿作几句,多是责备的话。阿作到府城快一个月了,第一次受到责备,而责备他的不是女主人潘姨太,是家里的男仆。阿作能够接受仆人的责备,可见阿作知道自己错得多么严重。

    阿作一声不吭进了屋。

    潘姨太和宋妈也还没睡,掌着油灯在堂屋里坐等,这时也迎上来。宋妈一摸阿作的衣服,连手心都感到冷,心疼地说,都湿透了,快上楼换了,会生病的。

    阿作上楼,坐到蚊帐里,从床头的藤箱里取了衣服,就着楼下几乎忽略不计的一星灯亮,把衣服换了一套。潘姨太和宋妈都上了楼来。宋妈点燃了油灯,拿着阿作的脏衣服准备下楼洗,临了说,阿作你歇会儿喘口气,我热好饭喊你下来。

    直到这时候,女主人潘姨太都没有说话。她坐在一张木椅子里,暗黄色的灯光,在她脸上闪烁,她的脸上有冷白冷白的烟紫红,嘴唇也红艳艳的,似乎涂过口红了,可能是下午化的妆。阿作不知道潘姨太会用什么话责骂他,料想会有一场暴风骤雨。但奇怪的是,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说,真叫人担心,让我这做妾的担责任啊,幸亏没出什么事,幸亏还有姚老太太的大侄子。

    阿作也松口气。知道不会有更严厉的责骂了。他再次看看潘姨太,觉得她的化妆实在是不合时宜。阿作来府城这么久了,只见过潘姨太化过一次妆,那是祖父过去的同僚,同情周老太爷,派姨太太来接潘姨太去打牌的。潘姨太落难之人,受到如此礼遇,觉得受宠若惊,对着梳妆镜描眉扑粉足足花了一个早上。阿作见过那时候新妆初成的潘姨太,觉得更好看了。好看一词,阿作觉得过于笼统,他在他的字典里搜索到妩媚这个词,也作为标签贴在了三姨太那天的脸上。现在是深更半夜啊,化妆给谁看呢?对了,也许化妆时,还不知道他会这时候回来,不过是下午应酬的妆没有清洗罢了。

    潘姨太朝书桌凑了凑身子,把灯芯挑大了点,灯光照亮了潘姨太,她的淡妆顿时就映出美丽来。潘姨太在衣服外面又披了一件平时常穿的罩衫,而里面却是一身新衣,青绿色褂子,纽扣是盘花的,胸脯把衣服撑鼓了起来。阿作的眼睛从她的胸脯上躲开了,看到潘姨太是一脸的哀愁和满腹的心思。阿作突然间对她充满怜悯,同时也检讨了自己的过失。

    我再也不这么晚回家了。阿作声音里是怯怯的,又是不满的,同时还有一丝自豪,都是姜天,他拉着我跑到城南,折了学堂里的戒尺,还看到死人……

    他不是替卖花婆收账去的么?

    他一分钱都没收来,除了满城乱跑,他什么都没做。阿作说,我看他不会收到账了,他根本不像一个收账的人,他除了满城乱跑,别的什么都没做成!

    那他是什么?

    他就是一个闲汉,流氓。

    听了阿作的话,潘姨太惊愕地张圆了嘴,进而噗哧笑了,说,你说他是流氓?他能够格做个流氓就不错了,嘻……嘻嘻嘻……

    阿作不知道流氓有什么好笑的,他愣愣地看着潘姨太。潘姨太也觉得自己笑得不妥,似乎还有些放浪,楼下可是有男女仆人二位啊,这两人可不比阿作那么好哄,赶快捂了嘴说,阿作你下楼喝碗姜茶吧。

    阿作,下楼来,喝碗姜茶,防止受凉。宋妈的声音一直都是暖人心窝的,趁了热喝,去寒气,保身子。

    宋妈果然在偷听。潘姨太在鼻子里嗤一声,起身回房了。

    阿作下楼来。他又饿又渴,把宋妈熬的姜茶喝了,喝出了汗,感觉浑身通透。宋妈又端来白米饭和一盘炒咸肉,还有一盘臭冬瓜。阿作就着炒咸肉和臭冬瓜把大米饭吃了两碗。

    阿作真的累了,两腿酸酸的,脚脖子也疼。他躺在床上,感觉很踏实啊,阿作在心里说,臭虫啊臭虫,你可行行好,别再咬我了,让我睡个好觉,明天我让你吃个够。

    这个世界真邪乎,想什么有什么。

    阿作只感到腰眼上突然尖锐的疼痒,那是讨厌的臭虫又来咬人了。阿作的床上有许多臭虫。当然别人床上也有。要是谁被咬一口,身上会起大片的肿块,进而演变成疮毒。阿作家里的人可能体质特殊吧。但也经不住臭虫的叮咬,每夜都疼痒难忍,经常半夜起来捉。潘姨太就在某天夜里喊醒阿作,帮她一起捉臭虫。臭虫主要集中在帐子的四角,还有两扇的合缝处,聚成一堆,一团一团的。那夜里,潘姨太又喊来宋妈端来一铜盆冷水,三人齐心协力,把臭虫都拨拉到了铜盆的水里,铜盆里漂了厚厚的一层,由宋妈端到楼下消灭了。阿作不能喊潘姨太来帮忙,也不想喊宋妈来帮忙,自己浑身都酸疼,更不想起来捉,只好用手搔,越搔越痒,越痒越搔,又消耗了不少体力。所以阿作这一觉,直睡到小晌午,如果不是三姑娘来,他还是醒不来。

    三姑娘是咚咚跑上楼梯的。她吃过早饭,听姜天吹了昨天下午的种种做派,满心羡慕他们的恶作剧,特别对撅折了私熟先生的撒尿签,真是过瘾得很,也打心眼里钦佩阿作,觉得阿作比姜天还英雄。

    三姑娘跑上楼来,看到阿作还在床上睡觉,便把脚轻抬轻放。她还不知道,其实她一上楼梯时阿作就醒了。她上楼梯的脚步声阿作太熟悉了,即便阿作还在梦中,也能一下子醒来。但阿作不能马上起来,得等她进了潘姨太的房间。可阿作不知道,潘姨太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并不在房间里。三姑娘知道潘姨太在唐氏家说话。她就是来找阿作的。

    三姑娘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屏住呼吸,想吓一下阿作。她刚想学一声猫叫,窗外姚老太太家的屋顶上那只花狸猫果真就叫了。讨厌讨厌讨厌!三姑娘咬牙切齿小声骂道,她恨死了那只猫,她觉得自己再学猫叫一点也不好玩了。

    阿作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忍不住笑了的。

    阿作一笑就笑痴了,他在床上打着滚,说阿三你以为我睡着了对不对,对不对?

    三姑娘跺着楼板,说要死了要死了,你装睡吓我啊,看我收拾你!

    三姑娘说要收拾,却并未动手。

    阿作翻身起了床,想起夜里挨臭虫的叮咬,便拎起帐子的一个角,抓了几个,用手碾死了,它吃我的肉,吸我的血,我也让它死!

    三姑娘也来帮阿作捉臭虫,三姑娘跪在床沿上,在帐子的另一个角上也找到了一窝臭虫,她惊叫一声,呀,这么多!

    多吧。

    多还自夸,有什么好夸的。三姑娘说,听说你昨天晚上看到了死人?看到鬼没有?我最怕鬼了。

    没看到鬼。看到也不怕,姜天会收拾他们。阿作想起他读过的《斩鬼传》,觉得鬼也不过如此,照样不是被一个个砍了头嘛。

    他们在帐子的四个角和合缝处捉臭虫,两个少年都是跪着用膝盖当脚,在床上走来走去的,免不了会有磕碰,阿作的腿碰到三姑娘绿褂子的下摆时,仿佛受到特殊的一击,是微痒而柔软的感觉,心里那种朦胧的东西突然清晰而热切起来,像浆汁一样流遍全身。

    这么多啊,真是被咬死了。三姑娘的口气里满失疼爱,我在我干妈的脚头睡的,她每天晚上都帮我逮臭虫,一点都没挨咬。对了,干妈都是把臭虫扔到嘴里咬死的,咯嘣一声,很脆的。

    阿作也看过宋妈把臭虫扔到嘴里咬嚼的动作,心想,咬死我也不把它放到嘴里,恶心人了。

    你也咬一个给我看看。阿作说。

    才不了,臭虫吃了你的血,我要是吃了臭虫的血,就是吃你血了。三姑娘看着阿作,声音低了,我不吃你,心疼。

    楼下响起宋妈的声音,来啦?

    来啦。姜天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声。

    坐。

    你家人呢?

    谁?宋妈说,哦,太太到隔壁唐氏家说话去了。

    我是说阿作。

    在楼上。

    三姑娘已经跑到楼梯口了,她叫一声,大姨哥。

    叫阿作下来,跟我说话。

    阿作、三姑娘、宋妈、姜天,都坐在堂屋里,听姜天摆龙门阵。姜天讲他如何打败流氓的事,有小流氓来向他挑衅,姜天指指自己的大腿,戳吧!小流氓对着他的大腿刺了一刀。姜天面无惧色,又说,再戳!小流氓又戳一刀。姜天还是眼不眨心不跳,第三次命令道,再戳!小流氓的手抖了,扑通跪在地上,拜姜天为师,陪了姜天的银子,还请姜天下三天馆子。姜天说,这叫受路足,是江湖行话,就是不怕打的意思,打了不怕疼,疼了也要忍,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

    阿作对姜天这一套,闻所未闻。但昨天领教一下午,又听他这一讲,更是刮目相看了。

    潘姨太也在这时候回来加入了谈话的行列。又说了些什么,阿作就不想听了,只听姜天对潘姨太大声说,那唐氏还欠我的债呢。然后,潘姨太就让阿作上楼读书。

    阿作当然不想走,他偷眼望了三姑娘一下。

    阿三也去吧。

    阿作心里蜜蜜的,和三姑娘一前一后上楼了。

    阿作和三姑娘玩描画。还是老套路,阿作把纸蒙在画上,一笔一笔描,一边描,一边讲给三姑娘听。三姑娘趴在他身边,看得仔细,散乱的刘海,会碰到阿作的脸。阿作脸上痒痒的,心里也舒坦。阿作还让阿三也描一张。他们听不清楼下在说什么,反正姜天的声音很大,潘姨太的笑声很密集。

    中饭前,楼下又增加一个人,这便是宋妈的丈夫庄立春。

    庄立春来了。阿作突然憎恨起这个人来。因为他一来,三姑娘就要被带走了。

    臭虫,阿作小声嘀咕道,臭虫!

    你说谁?三姑娘问。

    我说楼下那个人。阿三,你要跟姓庄的回家吗?

    三姑娘不说话。阿作真想咬死庄立春,就像宋妈咬死臭虫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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