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后院,实在有些冤屈它了,在北墙上明明有一块刻石,上书娱园二字。那么,娱园应该是它正统的名字了。或许是人事更迭,或许是岁月沧桑,许多美景良宵早已被无情的时间雕刻得斑痕累累。没人记得当年的娱园了,它不过变成一所普通人家的后院而已。后院宽三丈许,基本上是房基的宽度,深也三丈许,靠西墙是一处荒废的墙基,残砖断瓦散乱地堆在墙角——这里原先应该是一所建筑吧,至少应该和娱园的美名相匹配。北墙根有一棵皂荚树,粗壮高大,已经有些年头了。靠东墙有一株茶花,还有一株月桂,月桂到现在还有花开。在月桂和茶花之间是一口水井,上面盖着小磨盘一样的石盖,中间有一个眼,能望见井里的水。最显眼的是那棵罗汉松,长相古怪得很。阿作常常在罗汉松下撒尿。罗汉松下埋有两只阴缸,直径足有二尺许,深深地埋进土里,缸沿离地只有两三寸高。缸里不知经历几年的青黑色的水里,积存腐烂的树叶,怕是有大半缸也不止吧。树叶底下埋藏着什么,这缸到底有多深,都是阿作十分好奇并想探个究竟的。
因为姜天常来后院和阿作说话,所以阿作对小院也越来越迷恋了。姜天喜欢坐在井盖上,讲他过去的朋友和经历。他过去的朋友都是英雄,除了八仙外,他还列数了关云长、秦叔宝、程咬金这些唱书里的名字。阿作明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也宁愿他讲的都是真话,因为阿作切切实实领教过他在街面上的威风了。姜天还领着他在后园里到处探索,比如在茶花和月桂后面的东墙上,发现有五块镶在墙上的碑石,碑石上刻满了字,阿作只认得一块,是《玉烟堂帖》。顺着这个思路,一个大字不识的姜天,居然断定这户人家的住房是从前豪门大户的偏厢,说不定所有房屋都有名堂。果然,阿作他们居住的两层两间的楼房叫微云楼,青砖的匾牌就在门上方,由于多年风侵雨蚀,字迹有些陈旧和漫漶,加上被白灰刷过,不注意还真的看不清。再看那空关挂锁的西厢房,名字更好听,留鹤庵。
留鹤庵。姜天仰望着被灰尘几乎抹平的字迹,跟着阿作念一声,说,这里住过仙鹤吗?倒是新鲜了。说罢,伸手推那门,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姜天趴在半尺宽的门缝上向里张望。姜天张望一阵,突然说,好。
看到什么啦?阿作问。
没有仙鹤,骗人的,什么也没有,你看吧。
阿作也趴上去。透过门缝漏进去的微光,阿作看到铺地的是落满灰尘的黑石方砖,正对门靠墙放着一只案几,案几上有一尊香炉,上方墙上是一幅中堂。侧过去,南首是一张木架大床,北首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书桌和书架虽是空的,也能依稀看出,这所房子应是原先主人的卧房兼书屋。这就是留鹤庵了。阿作想。
关上门时,姜天对那把生了绿锈的大铜锁似乎很感兴趣,一手抓住铜锁,把门关上又推开,推开又关上。
九月上旬的一天,秋风渐起,树叶落满后院,阿作在楼上读书累了,跑到院子里撒泡尿,完事后没有急于回去,而是到月桂和茶花树后去看那些碑石。碑石上的字真漂亮啊,阿作伸手在上面抚摸,用手指当笔,一划一划地描写,一块一块地描过去,觉得那些字就是自己书写的。阿作描字的时候,去集市买菜的宋妈回来了,一阵杂乱无章的声音过后,阿作听到剪螺蛳的声音。要吃螺蛳了。宋妈炒螺蛳的手艺极好。阿作只是生了这个念头,心思依旧停留在描摩上。又过一会儿,姜天来了,正和宋妈小声说话。阿作只听到姜天问,阿作呢?宋妈说,在楼上用功了。后边的话就听不清了。阿作想吓吓他们,悄悄猫过去,突然跳将出来,定能吓他们一跳。阿作沿墙根,绕过那棵罗汉松,从后门探进了脑袋。阿作看到了一幕可怕的交易,姜天从怀里掏出一摞银元——足有二十块吧——递到宋妈手上,又摸出一副白玉手镯给了宋妈。阿作从宋妈身后,都能看到她笑开花的脸。阿作意识到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快缩回脑袋,蹑手蹑足地走回月桂树后,继续欣赏那些碑石,却已经无心欣赏了。
阿作。姜天的声音。
后院的阿作没有应他。
二少爷。宋妈也喊一声。
阿作应道,我在这呢。
姜天咚咚走到后院,你小子在这里?偷看了什么吧?
姜天的话一语双关。
阿作这些天跟他屁股后头混,也懂得一些小流氓的招数,决不会上他的套的,说,我在认这些碑石的字,预备明天向祖父请教。
宋妈也跟着姜天进了后院,看阿作钻在月桂树后,说,当心有蜈蚣蝎子。
阿作从树后钻出来,说,有蜈蚣蝎子么?
怎么没有?以后别在这里钻了,咬一口会送命的。
阿作看到姜天手里拿一把奇怪的小刀。那是阿作的小刀,是从后院北墙缝里拔出来磨亮的。姜天让他出门时别带着。阿作听了姜天的话,小刀一直藏在书桌的抽屉里,怎么会到姜天的手上?
我没看到蜈蚣,也没看到蝎子。阿作说,有了蜈蚣和蝎子,我捉了它来玩。
不可噢,不可噢,还是楼上读书妥当啊。宋妈说毕,又回去剪螺蛳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是听戏之后吧,一向勤劳精干的宋妈,很是流连于菜市,常常一去,半晌才回,接晌的那顿六合糊,也是好久没吃了,因为宋妈没有时间做六合糊了,等她从早市回来,天已近午,连泡茶楼的阮元甫都快回来了。她得赶快煮饭。
阿作没有上楼读书,而是坐到废井上,听姜天摆老一套的龙门阵。
螺蛳在锅里翻炒出香味的时候,潘姨太回来了。潘姨太新近又和隔着唐氏居住的李太太成了朋友。这李太太认识是早就认识的,说是新交,不过是最近和她走的近些罢了,常在一起说话,谈谈新衣裳,谈谈茶叶和大米。李太太家境不坏,李先生在梅花坞给茶园当大伙计,自家在乡下也有几十亩水田,家里也用个女仆,所以平时有时间和潘姨太说笑,再加上原有的朋友唐氏,所以潘姨太常常一出门也是小半天不回。阿作在书桌上用功,潘姨太出门时会说,阿作我到李太太那边去了,或说,阿作,我在唐氏家说话。潘姨太从前出门,都不跟阿作打招呼的,也不跟宋妈打招呼。当然,宋妈最近常常不在楼下。
潘姨太打个喷嚏,很响的一个喷嚏,听到后院有人说话,也闪身来了,见是阿作和姜天,眼神突然慌乱一下。姜天呢,笑着,跟她举了举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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