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作这几天,一直想看看罗汉松下这两只阴缸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阿作还预先做了准备,一根大拇指粗的小树棍,一只破水瓢,是姚老太太扔了不要的,还有一把小铲子,是从宋妈的锅门口找到的。阿作先用小树棍在阴缸里戳戳,阴缸里的黑水便冒起了气泡,气泡翻上来一股熏鼻子的臭气。阿作又用力搅拌搅拌,臭气更是弥漫上来。阿作拧住鼻子,躲到一边去喘气。
三姑娘就是这时候跑来的。
三姑娘看阿作在干这么个愚蠢的事,立即就制止他,这么臭啊,你搅它做么啊。
阿作看三姑娘来了,自然是高兴。但掏阴缸是他计划好的事,何况,要是能掏出毒蛇或蜈蚣来,还能在三姑娘面前显摆显摆,便不听她的劝,拿了铲子和瓢,继续掏那些脏东西。
三姑娘看他一点不识劝,跑上去就拉阿作的胳膊。
阿作说我不要听你的。
三姑娘说臭死了,会染病的。
阿作想要挣脱三姑娘的手,一用力,三姑娘身子轻如羽毛,就趴到阿作怀里了。阿作差点被她压倒,同时也感到三姑娘身子很柔软。三姑娘立即松了手,红透了脸,退一步,说,我不理你了。
阿作不愿意看三姑娘生气。但她若真生气了,阿作也奈何不了,只好听任由之,照样去掏那阴缸玩。
三姑娘就坐在门槛上,鼓着腮。
阿作现在还没学会讨女孩子欢喜,更不会哄她笑,只是不言语,一瓢一瓢把阴缸里的黑水挖出来,泼在罗汉松的树根下。看是半缸的水,一会儿就干了,缸里剩下的就是陈年腐烂的树叶和瓦砾了。阿作用小铲挖几铲出来,除了臭味,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连想象中的毒蛇、蜈蚣、蝎子也没有出现,甚至就没有活的生物。阿作不免有些失望,再挖下去就失去了兴致和动力。关键是,他挖出来的那些臭树叶,很快引来许多只苍蝇,嗡嗡地在后院里乱飞。阿作拿铲子敲着缸沿,看一眼三姑娘,三姑娘也正看他。三姑娘狠狠白了他一眼,挖呀,不听话,还敢撞我……我给你撞疼了。
阿作觉得冤枉了,明明是你撞的我……
瞎说!
阿作心想,争不过她,败了。阿作又想,败给一个女孩,要是让姜天知道,可是丢面子的。好在姜天不知道,他不晓得干什么去了,收债去了,也许是修炼了。看来,跟他学的小流氓那一套,还没有修业,到了三姑娘这里,全用不上。
阿作扔了铲子,失望地说,没有毒蛇,也没有毒蝎子,这破缸里什么都没有。
三姑娘笑了,说,就你傻么。
姚老太太不知在和谁生气,声音很响地骂街。大家听惯了姚老太太的骂街,早已见怪不怪,让她骂好了。三姑娘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听几声,就跟阿作道,听说了么,乡下好多地方闹霍乱。
没有啊,你别吓唬我,这阴缸里不脏。
还不脏,都要臭死人了。
阿作已经认可了三姑娘的话。但他拐个大弯子,说,你干妈嗓门真大。
不许你说干妈坏话。
我不说。阿作突然想起潘姨太经常骂姚老太太的话,什么是长毛嫂嫂呢?大约不是什么好话,阿作一直没弄明白,也时常让阿作纠结,那么,三姑娘一定晓得了。阿作说,问你一个事。
说呗,要是不好听,我掌你嘴。
阿作一吓,不敢说了,他估计这话不是好听话。
说啊,怕掌嘴了是啵?
什么是长毛嫂嫂啊?
三姑娘一听,脸腾就红了。
阿作也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让三姑娘红脸。三姑娘想了想,说,告诉你,不许你对别人说,长毛嫂嫂,就是做那个……营生的。
阿作想想,摇摇头。
笨!不理你。
阿作还在想。
不知道就罢了。阿作,我要你写字给我看,教我写字啊?
这是阿作乐意做的。阿作跳起来,说,我还要教你画画。
阿作到厨房洗手。
三姑娘已经上了楼。
三姑娘朝潘姨太房间看一眼。那门关上了。三姑娘轻轻叫道,太太。没人应,三姑娘满心欢喜地坐到阿作的椅子上。
阿作也上来了。三姑娘说,让我先坐坐你的宝座。三姑娘身体往椅子里一躺,拿一本书,翻开几页,卷在手里,做读书的样子。三姑娘说,像么?
阿作说像。
三姑娘又在他箧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就是阿作用荆川纸订的那本小册子。
阿作一把用手按住了,说,不许看。
三姑娘连手带书都被他按在桌子上。三姑娘脸红了,抽抽手,说,你把我手按疼了。
阿作说,反正不许你看。
三姑娘就拿另一只手去推阿作的手。他们四只手就在桌子上推来推去,又要保护小册子不被揉坏,都是试着用力。三姑娘的脸一直红红的,阿作浑然不觉,直到他看到三姑娘羞赧的眼睛,才觉得三姑娘的手好柔好软,是他从未感觉过的柔和软,和他碰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阿作脸上也火突突起来,赶快拿开了手。
我不要看了。三姑娘生气了。
阿作着了慌,你看么。
偏要不看!
你看么。
三姑娘笑了。三姑娘翻开小册子,第一张是一棵草,还有一棵树和一只飞鸟,飞鸟从树上飞过,树下有一个小人,留小辫子,穿肥大的长褂,小人旁边题了字,三姑娘不认识那字,问阿作,这是什么字?
阿作不敢说是阿三,他嗫嚅着,说不是什么字。
其实,三姑娘已经知道这是画的她,便有些甜甜地说,我知道。三姑娘又往下翻,就看到那张姚老太太拎着一串东西卖的画了,幸而没有题识,三姑娘继续往下翻看。
看完画册,阿作就教阿三画画了。
这半天,阿作和三姑娘说了好多话,也做不少事,还一起偷吃一块米团。
可能又是庄立春进城的缘由吧,三姑娘第二天就回秀浦乡下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后院的落叶越积越厚了。
转眼就过了十月半。按说,三姑娘该来府城了,可一直不见三姑娘的身影,连庄立春都好久没了消息。传说乡下闹了拳匪,还有毛人水怪挖小孩的眼睛。
阿作心里怅怅的,也担心起来。再有三个月,他就要回绍兴参加县考了。随着县考的日益临近,祖父对他也越来越严厉了,而且脾气也越见恶劣,有时近乎责骂了。阿作心里更加惦记三姑娘,盼着能见到她,跟她一起玩,听她笑,看她生气,跟她抢小册子,一起偷吃米饭团。这样的心情,就像夜晚一样,每天都要来,每天都让他失望。
然而,阿作永远见不到三姑娘了。
冬至那天,庄立春终于出现在花牌楼周家的客厅,他告诉宋妈,杨家三丫头死了,是霍乱。又说,乡下死了很多人,拳匪也很凶。
阿作在一旁听了,心生悲伤。这是他头一回切实地体味到悲伤,很不好受啊,想哭,身子发紧,发瘫,还是没有哭出来。但是,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许从此不再惦记三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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