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阿作应一个亲戚之约,准备到南京投考铁路学校。
和去年相比,阿作长了个子,看背影,已经像个男人了。阿作在上南京之前,偶尔看到从杭州传来的两封文书。这两封文书让阿作思索良久,感慨颇多——
妾潘氏,顷因汝嫌吾家清苦,情愿投靠亲戚,并非虚言,嗣后远离家乡,听汝自便,决不根究,汝可放心,即以此谕作凭可也。
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周谕。
立笔据妾潘氏,顷因情愿外出自度,无论景况如何,终身不入周家之门,决无异言,此据。
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立笔据妾潘氏,代笔周芹侯押。
阿作和一年前相比,事情懂得很多了。这两封文书,又勾起了他在花牌楼生活那段难忘的时光,想起姚老太太的干女儿三姑娘,想起和三姑娘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奇怪的是,阿作想不起三姑娘的模样了。任阿作使劲地想啊,想啊,三姑娘的样子就是现不出来。
陪他一起出行的,是阮元甫。因为去南京之前,阿作要去杭州府狱里看望祖父。于是,他们租了一条快船。所谓快船,就是沿途不再带客而已,其实也很慢。
船过洞家泾时,岸边突然闹哄哄的热闹起来。阮元甫看一会儿,说,杀人的。
阿作一听杀人,扔了书,从仓里跳出来。
阿作看到,船右岸,迎面走来一队人马,前边是被捆绑的犯人,衣领里插着高高的死牌。还有一个犯人,用架子抬着。那架子,像登山的滑杆,死犯被捆在架子上。
在队伍的后边,跟着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子。阿作没见过杀人,让船家停船,要下去看景。船家不敢停,朝阮元甫看。阿作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阿作了,他声色俱厉地说,看什么?我让停就停。
阮元甫也识趣,说,靠岸,听少爷的。
阿作等在河边,看人马从身边经过。阿作数了数,要杀十二个人,正好一打,还有一个女犯。那高高的杀人签上,都写着“拳匪”二字。阿作没有看清坐在架子上被兵卒抬着的犯人,他脏乱的长发,把脸遮住了。
刑场不远,阿作看时,行刑队伍没走几步就停下了。
阿作本来不想去看砍头的,因为行刑就在岸边的树丛里,便也跑去看热闹。毕竟这么大了,还没看过砍头是什么样子。
阿作站在人群的后边,看兵卒一个一个把犯人安排下跪,那个架子上的犯人,被两个狱卒抬着,扔到跪成一排的犯人中间。阿作想看看那个人的脸,可他被扔下后,人歪着,头插在土里,看不清。
阿作又去看那个女犯。
这时候,阿作的衣袖被人轻轻拽一下。
阿作侧身一看,又惊又喜——杨家三姑娘。
阿三……你没死呀?
……阿作……你怎么在这里?三姑娘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阿作看三姑娘,不认识一样。三姑娘也确实变了,变得没有以前干净了,像个女人了。
你是谁?一个男人站到阿作面前。
阿作看这个男人,他身材高大,却围一个围嘴,围嘴上沾着饭汁和菜叶,还有口水和鼻涕。一看就是个傻子。
看啥呢?谁说我媳妇死啦?我媳妇没死,我媳妇是我从乱坑捡的,我娘卖了茶馆,才养好我媳妇。媳妇,走,咱不看杀人了,咱回家。
傻子蹲下来,对三姑娘说,上马。
三娘娘泪流满面地看着阿作,又看一眼河里的航船,骑到“马”的脖子里了。
傻子直起腰,一路跑着,笑着,喊着,哦,回家喽,回家喽……骑马回家喽……
阿作眼睛也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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