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年,一个女孩在游行-归途:从格鲁吉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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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躁不安的心,没有什么能帮助你多过你自己平稳平衡的心。

    第比利斯:诡异的老大哥气氛

    这是个冰冻的早晨,空气在车窗上凝结成雾,道路两侧堆着厚厚的积雪。我穿过一大片白褐色交杂的荒凉土地,两边有成排成排的棚屋,油漆剥落的重型拖拉机,裹在厚棉衣里的人站在路边吐着白气。道路忽然开始宽广,路边出现几栋巨大方正的灰色居民楼,它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已经荒弃,我从没见过如此单调、如此对称的建筑。

    车子停在第比利斯的郊外,搭了一辆本地人的顺风车进城,又转地铁,坐扶梯从地铁口下降到地面站台的落差居然有80米左右,既是地铁又是防空洞和地下掩体,我默默提醒自己一定要扶牢啊,不然一脚踩空就得滚老远老远了。站台灯光昏暗,一趟绿皮车轰隆隆驶来,我跳进沉闷的车厢,挤在统一穿着黑色的人们中间,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又浑身酒气,恍惚间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来到了《1984》里的那个世界。这里有种诡异的老大哥的气氛。

    然而从玛嘉妮什利地铁站出来,景色全然变了。街道整齐宽阔,所有的建筑都粉饰一新,带着欧式的尖顶和雕花阳台,路上车流不息,商铺的落地窗擦得锃亮,麦当劳门口红色遮阳棚下几个人正悠闲地坐着,街上人们熙熙攘攘,一瞬间我就又穿越到了一个欧洲都市风格的小城。

    我沿着石板路往上走,向人打听卡徒娜民宿在哪里,这是《LonelyPlanet》首推的背包客住宿地。然而问路非常困难,这里没有人会说英语。拦了几个路人问,我一张嘴他们就连忙摇头跑掉了,我只能靠自己找。格鲁吉亚文写的那都什么啊,歪歪扭扭的,我真心看不懂,不像任何一种欧洲的拉丁字母,倒跟缅文有点像。于是我使出绝招,每走一条街就大吼一声“卡徒娜”,终于在正街后一条偏巷的院子里找到了民宿,一个三十多岁金发碧眼的女人穿着睡袍叼了根烟迎了出来,“你是卡徒娜?”她点点头打开栅门,一条哈巴狗狂吠着把我撵进屋。

    这是栋简陋的木质公寓的一层,卡徒娜是个单身母亲,独立抚养两个年幼的女儿和她的老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就隔出了两个房间做民宿。屋内的摆设简单陈旧,连客厅里都搭了一张床,地毯已经发黄,沙发的扶手上有好几处破洞。我睡在里屋,一个晚上10拉里,合人民币不到40块钱。卡徒娜的老母亲颤巍巍地过来帮我铺被子,这个老太太老得就像一根快烧到了尽头的蜡烛。

    我跟卡徒娜寒暄了几句,结果发现她只能说一点英语。“等我的大女儿放学回来,她会说英语。”卡徒娜不好意思地说。她把三岁的小女儿交给老母亲,就出门上班去了。浴室在房子的外面,没有花洒,我蹲在浴缸里用脸盆洗了个澡,无线网络只有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可以收到,我上网给朋友们留了条言:“我到格鲁吉亚了,嘿嘿嘿。”其余已不想多说,我太疲倦,躺到床上就沉沉睡去了。

    到了傍晚,12岁的伊娜放学回来了,她长着一张苍白又早熟的脸,英语说得算不上流利但比她母亲好得多,我向她打听换钱的地方和第比利斯的景点,她听得一知半解却仍睁大眼睛试图解答我,她年纪毕竟太小了,无法应付这种游客咨询。

    老太太吃力地拎着一袋土豆从外面回来,伊娜马上体贴地过去接过袋子,一家人开始准备晚餐。我发现卡徒娜一家的取暖方式实在牛,因为没有管道供暖,他们就开着厨房里的煤气灶让明火一直烧,彻夜不关,就这样竟也烧得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

    到了第二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伊娜:“你们一个月煤气费多少钱?”伊娜很尽责地跑去问她奶奶,回来告诉我:“20拉里。”80块人民币就可以不眠不休地烧上一个月的煤气,取暖做饭洗澡全都齐活了,东欧国家的燃料简直跟不花钱似的。

    天气虽然寒冷,但并不下雨,每天都晴空万里。第比利斯美丽又幽静,库拉河从市区自西向东穿过,两面的山峰耸立,整座城市都沿着河两岸向山坡上展开。一踏入位于河畔的旧市区的卢斯塔维利大街,这是条以格鲁吉亚最伟大的民族诗人命名的街道,迎面扑来浓郁的波斯气息,弯曲的小巷,精致的雕花阳台,门栏前的石刻,充满了异国情调。

    在库拉河北岸的山崖上,矗立着几个世纪前的修道院、残破的古堡,山脚下的红瓦房屋间点缀着教堂,冒出灰蓝色的圆锥形尖顶,到处是古迹,虽是萧瑟的季节,树木也都枯萎,但第比利斯仍然美极了,就像一幅优美的冬日风景画。

    格鲁吉亚有个传说:当上帝给各个民族划分土地时,贪杯的格鲁吉亚人因酒醉而酣睡,醒来时土地已分配完毕,格鲁吉亚人就央求上帝重新分配,上帝问:“你们为何而醉?”聪明的格鲁吉亚人回答:“为了上帝您。”上帝听后大喜,便从自己的后花园里划出一块,这就是格鲁吉亚。

    这里确实以盛产美酒著名,格鲁吉亚是人类最早的葡萄酒故乡,据说每年的10月份,第比利斯就会有一个葡萄酒节,到时候全城的人都是醉醺醺的。格鲁吉亚还被很多骨灰级驴友评为心目中最美的国家,想来在醉意之下看什么都会锦上添花吧。

    因为这里的酒太出名了,连我这个滴酒不沾的人都想试一下。我在超市的酒柜前徘徊,各种酒琳琅满目,我的购物方针是不选贵的只选贱的,柜子底摆了一溜的啤酒,绿色玻璃瓶上印着块黄油,管它好不好喝,反正只卖0.9拉里一瓶,我拎了一瓶回去。事实证明这不是啤酒,这是黄油汽水,入口甜滑柔顺,我头回体验到了什么叫丝滑般的口感,真是好喝疯了!我的误打误撞为我带来了在格鲁吉亚最爱的饮料,从此我就抛弃了我的人生伴侣可口可乐,每天一睁眼我就想:嗯!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我可以再喝一瓶黄油汽水!然后就直奔超市而去。

    我一定要醉一次,在第比利斯,就好像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在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我抱着瓶酒,走在第比利斯的街头,心中充满莫名的悲伤,因为我知道我在格鲁吉亚的日子即将结束。我只剩下3000块钱,后天我就要飞去尼泊尔,从格鲁吉亚到尼泊尔的廉价机票只要1400块,再从尼泊尔进藏,这是最便宜的回国路线。

    时间弹指一挥,一年来我在这世界的角落里兜兜转转,繁华落尽、世间百态,却仍不敢说自己对这世界明白了多少,我带着困惑出走,如今心中却依然有困惑,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地方,却发现痛苦在每个地方都存在,就像它和欢乐是孪生的。我只知道每一道风景,就如同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湮没在时光里,这就是答案吗?今夜我不想去思考,我只要喝醉。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屋内,我从床上爬起来,太阳穴隐隐作痛,屋外传来卡徒娜的小女儿哇哇的哭声,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的普通的早晨,我就这样在床上坐着,用手撑住脑袋,再闭上眼睛,再睁开,我已做好决定。

    在卡徒娜的厨房里,我打开电脑给加德满都的内观禅修中心发去了一封邮件,报名参加了4月份开课的为期10天的禅修课程。我已看过了这个世界,看过了太多风景,看过了太多人,现在,让我来看看我的心吧。

    凌晨5点,天漆黑一片,卡徒娜裹着睡衣陪我站在街头拦车去机场,因为她说司机绝对不会明白我想去哪里。我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出租车,司机一看是个外国人要坐车就要抬价,卡徒娜气得叫他走,我跟卡徒娜说我还有20拉里,只要是这个价格就可以接受,她摆摆手示意继续等,又驶来一辆,卡徒娜叽里咕噜地跟司机砍价,终于以15拉里的价格成交,我钻进车内,挥手跟卡徒娜告别。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躁不安的心

    飞机经停迪拜飞往加德满都,在漫长的飞行之后,机长提示已经接近目的地。我朝舷窗外看去,一座雪山尖居然露在云层之上,这是珠穆朗玛峰的峰顶!我内心无比激动,觉得这飞机票买得值了,可惜这场景转瞬即逝,我还在感叹怎么会有人类无氧登顶珠穆朗玛峰,爬得那么高会不会太寂寞,飞机就已经在徐徐降落,加德满都到了。

    又回到了加德满都,简直就像做了一个梦。熟练地填入境卡买签证出海关,走出机场,凛冽寒冷的中东和高加索消失了,这里是闷热潮湿又闹哄哄的南亚。

    搭了一辆近乎报废的破旧小车去泰梅尔区,熟门熟路地找旅馆住下。夜幕降临,泰梅尔永远都是这样灯红酒绿,街上的游客摩肩擦踵,空气中弥漫着迷香的味道,不时传来摇摆的印度舞曲。我奔到中餐馆要了碗牛肉面,当热气腾腾的面条和筷子一起递上来时,我的眼泪都差点滴进了碗里。走到哪里都忘不了我的中国胃,在中东的日子里,如果谁能给我这样一碗面条,我都能给他跪下了。我缓缓把面碗端起,抿了一口汤,心里默默喊了一句:再见了!大饼!

    我在加德满都闲晃了几天,整日吃吃睡睡无所事事,一直等到4月1号,我准时收拾行李去泰梅尔区边上内观中心的办公室报到。10日的禅修课程每月开课两次,食宿免费,课程结束时自愿捐款。当我到那时大厅里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个工作人员头埋在文件中,扔给我一份表格,表格的内容大致就是问你是否清楚了解了禅修中心的规定,比如在10天之内要保持完全的静默、过午不食、凌晨4点起床打坐等等,我的内心略微震惊,怎么这禅修搞得跟军训一样。管它呢,去了再说。

    中巴车把我们拉到加德满都边上的一座山脚,一进禅修中心的大门,首先要上交护照,又到一个小亭子前排队上交所有贵重物品,我把钱包和相机电脑一并交上。包裹里就只剩下了几件衣物,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就像把肩上挑着的石头卸下了,连走路也异常轻松了起来。

    整个禅修中心就像一座花园,空气清新,不时传来几声鸟叫,曲折的石阶旁载满了鲜花和树木,亭子和房屋点缀其中,和嘈杂尘土飞扬的加德满都城区相比,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般安静。

    首先就是宣读戒律: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妄语不饮酒……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能做就对了。老师像唐僧念咒一样絮絮叨叨,听得我头都痛了。

    我被分到一间大平房里,房间里住的全是金发碧眼的漂亮洋妞,我心想,这个好嘛,就算不能说话,看看她们也是很养眼的。仿佛是为了抓住这最后的说话机会,整个房间都聊得热火朝天,场面就跟新年联谊会一样热闹。然而一到晚上,所有人就都沉默了,整个园区变得静悄悄,戒律已经生效,绝对的静默开始了。

    凌晨4点,钟声敲响,我睁开疲惫的眼睛,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这么早起床真是太不人道了,我挣扎着爬到大厅,开始一天的打坐。

    就只是观察自己的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鼻下三角部位,感知呼吸的深浅快慢,这看似简单的事情实施起来却如此困难。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思绪就飘远了,心中不停地浮现一些让自己纷扰的事情。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忘了观察呼吸,却在思考着一些芝麻蒜皮的琐事。就算我不说话,我闭上眼睛,那又怎么样呢?我的心还是无法安静,它就像一只小鹿一样到处乱撞。不管我再怎样提醒自己,思绪就像一个顽皮贪玩的孩子,在不经意间就逃出去了很远,需要我一次次将它抓回。

    我在这样的反复中不停尝试,然而收效甚微,通常我只能观察呼吸十分钟,随后杂念就会升起,我告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不要回忆过去,不要幻想将来,只停留在当下一刻。”我默念着这句警句,这似乎起了一定效果,我逐渐沉静了下来,呼吸也变得自然顺畅,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整个人都开始变得缓慢,慢慢地,慢慢地,我就——睡着了。

    这哪是什么禅修啊,分明就是催眠术嘛!我擦擦嘴角的口水,抬头看看周围,顿时感到宽慰了许多,很多人都在坐着打盹,背影蜷缩成了一团,甚至还有人打起了呼噜!既然大家都做不好,这就不是我的智商问题了,我也就放心了。

    三天过去了,依然毫无进展,每天持续十小时的打坐让我浑身酸痛,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失去了对呼吸的觉知,陷入了昏沉,仿佛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练习如何坐着睡觉一样。更让人丧气的是,分配给我的老师居然不会说英语!不管我问她什么问题,她都只是用仅有的几个英文单词搪塞过去。

    每天晚上一小时的中文开示课就成了我最珍惜的时间,这是我的精神支柱。基本上我在白天的困惑都能在里面找到解答,如果没有这个中文开示,我早就从禅修中心逃之夭夭了。老师在录音中说:“有些人居然说自己无法观察呼吸的变化,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他也会觉察到,呼吸进去的空气是冷的,呼出的是热的,这难道不是变化吗?”

    我恍然大悟,是的,每当我情绪一产生波动,首先变化的就是我的呼吸,暴躁的情绪呼吸是急促的,倦怠的情绪呼吸是沉缓的。“观察你的情绪,看看它能持续多久。”老师又说。当愤怒升起的时候,观察它,莫嗔恨,当喜悦升起的时候,观察它,莫贪恋。但有时候愤怒来得如此之快,还没察觉到它,它就已经从我的口和手中爆发了,理智在瞬间就被负面情绪淹没了。

    这些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身处偏僻的深山小院,又一无所有,为什么喜怒哀乐还源源不断地产生?外界的一切都退去了,我本应该平静才对,为何心却还如此忙乱?我仍然感到困惑。

    伙食差点把我看哭了。早饭是千篇一律的甜粥和一小碗扁豆汤,中午可以吃到米饭,荤菜自然是没有的,这里是全素食。然后从11点过后,就再没有吃的了,下午有一个所谓的“茶点时间”,新生是一杯奶茶加一小碟苞米,这点东西根本就不顶饥,我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珍惜过一粒苞米,哪怕掉到地上被脚踩扁了我都会马上拣起来塞进嘴里。老生就更苦逼了,只有一杯柠檬水。这里是减肥会所吗?我心中无比哀怨。

    不管每天中午把自己塞得有多饱,到了晚上还是饥肠辘辘。我总是饿,以至于打坐的时候都出现了幻象,有一次我坐着坐着,眼前却突然飘过了一根黄瓜;又有一次,我正进入冥想状态,脑海里却慢慢浮现出了食堂大妈的身影,她系着围裙,正用大勺从桶里往外捞意大利面。一个晚上,我饿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然后做了个至今想起来仍清晰无比的梦:我在昏暗的街头走着,路边摆了个小摊在卖烤香肠,我马上奔了过去问:“这个我可以买吗?”摊主点点头,递给我一串香肠,我手举香肠,开始大笑,一直笑一直笑,我就这样狂笑着从梦中醒来了。

    我决心不能再坐以待毙,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地埋头吃饭,我左顾右盼,确信没人看见,偷偷地抓起盘子里的大饼,塞到了衣兜里。到了晚上,9点的下课铃响过,房间里是肯定不能吃的,因为咀嚼的声音是会被别人听到的,我像做贼似的溜到厕所,就着开水把大饼咽了下去。

    我以人格保证,我只这么干过一次。好吧,两次。就算我的脸皮再厚,在我准备第三次这么做的时候,还是起了羞愧之心,把伸向大饼的爪子缩了回去,我告诉自己要忍耐。

    第六天,有人逃走了。中午我回到房间,发现一张床铺空了,一个棕发女孩拎着包裹站在屋外,几个义工正围着她做思想工作。

    几天以来,在长时间的禁语和冥想课程下,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情绪泛滥却没有通道排解。有些人看起来一脸怒气,有些人总是悲伤地哭泣,这个棕发女孩之前就天天在房间里玩头倒立,我每次看到她像一把打开的扇子一样贴在墙壁上都会吓一跳,再看看她那焦躁不安的脸,就明白了这是她的解压方式。

    义工的劝阻无用,棕发女孩还是走了。一旦出现逃兵,军心马上就涣散了,房间里响起了阵阵窃窃私语,我们都在猜测她离去的原因,答案很简单,她说她受够了。

    入夜,对床的金发女孩又缩在被窝里低声地哭泣,她已经这样三天了。我无法忍受坐在我旁边的家伙。打坐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动来动去,用卡片刮蹭地毯,或者嘴里发出阵阵呻吟。当老师的吟唱响起,她就会跟着哼哼,关键是,她唱的词全是错的!每当我好不容易进入冥想状态,就会被她发出的噪音打断,我感到心烦意乱,打坐变得更困难了。我去跟义工诉苦,说我旁边的人总是在吵啊,义工却说什么都没听到。我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忍耐,然而她变成了我耳中的一根刺,我的心随着她发出的杂音逐渐生起了焦虑,最后演变成了愤怒。

    这全是她的错,是她让我不平静,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道。我攥紧了双拳,几乎想一把推过去警告她:“你不要再吵了!”我的呼吸沉重又急促,眼看就要失控了,我站起来冲出了大厅。

    我在园子里来回踱步,心是如此狂乱,“观察你的愤怒,看看它能持续多久。”耳边响起中文开示里的告诫,我将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努力地感受着吸气和吐气,慢慢地,它竟平稳了下来,随之愤怒也消失了。

    我战胜了它!这真是太奇妙了,仅仅是观察自己的呼吸,居然能消灭负面情绪。我感到无比的欢欣鼓舞。

    好景不长,我只坚持了两天,心就又淹没在了旁边的家伙发出的哼哼声中。我反反复复和自己做着斗争,终于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是种折磨,就去和老师申请调座位,我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了她。

    “为什么?”老师扬着头问我。“唔……我的背很痛。”“那么,再给你一个垫子?”“不,我的背真的很痛,一定要靠墙坐。”

    “让我考虑考虑。”她转身进门,又突然回过头盯着我说了一句,“你的背一点都不痛。”

    我怔怔地站在门口,心想:咦?她的英语怎么一下子变好了?我如愿以偿得到了靠墙的一个位置,以为从此后就能清静地打坐了,的确远离了哼哼声,取而代之的却是哭声。隔壁的一个金发女孩,我不知道她心中有多少愁苦,总之她就是从早哭到晚,而且还变换着姿势哭。

    一开始她是坐着哭,然后就斜靠在那里哭,最后干脆四仰八叉趴在地上哭,一只脚还耷拉在我的垫子上,我看在她貌美又悲痛的份上,没忍心踢她。我又不能屏蔽她的存在,只能面对这个事实,我屏息静气,不去注意她的啜泣声,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逐渐明白,这个禅修大厅,就像是这个世界,我在哪里都不会找到完美的清静之地,只要我的心一直随着外界波动,就会不断有烦恼,它习惯于忙乱,忙着制造所有的情绪,像蜘蛛织网一样用喜怒哀乐将自己困在其中。

    我想起我是怎么离开家的,我厌恶我原来的世界,痛恨它的虚伪和浮躁,我逃避它,我离开它,在这世界上寻觅美好和平静。我找到了很多美好的地方,但是平静在哪里?我睁大着眼睛向外寻求,分分秒秒盯着这个外部世界,却很少向内看,看自己的心,看看这片蛮荒的杂乱之地,而它才是一切的源头,是所有烦恼的源泉。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躁不安的心,没有什么能帮助你多过你自己平稳平衡的心。”

    在哪里都无所谓,在哪里都不重要,只要我的心平静就好。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感到安详和愉悦,我不再焦躁,开始享受禅修园里的这份宁静,身体在规律的打坐和节食中变得精力充沛。然而课程很快就结束了,在第10天的下午,静默的戒律取消,我们可以交谈了,大家都在兴奋地收拾行李,金发女孩走过来跟我道歉,她说她之所以如此悲伤,是因为她的母亲在不久前去世了。

    “对不起,一定打扰到了你。”“没有关系。”我摇摇头。

    中巴车又把我们拉回到喧闹的泰梅尔区,虽然才分隔10天,现实世界在我看来却有点陌生了。汽车的喇叭和机器的轰鸣声并不令我厌烦,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大喊大叫,以及不停地说话,他们本可以更平静地活着,我心想。

    虽然我明白了很多大道理,但并没有意志力去坚决贯彻它。一回到泰梅尔区,我就兴奋地到处乱走,现在我可以想吃几顿就吃几顿,我重获自由啦,再没人管我啦,结果就把自己吃伤了,在床上奄奄一息躺了两天。金发女孩偶尔会来敲敲门,我就应声一下以示我还活着。

    因为严重地缺电,旅馆里居然还贴了张停电时刻表出来,尼泊尔人干什么都不准时,就是掐电最准时,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没电的,我无事可做,只有出门闲逛,加德满都真的不适合散步,满街的摩托废气,逛了一圈回来鼻孔都黑了。

    我住的旅馆是一个韩国女人开的,还有个韩国男人也在旅馆里工作,我一直以为他也是老板,结果他笑着说:“我只是打工的。”在聊天中,我惊讶地得知,这个韩国男人居然已经整整旅行了10年,从24岁第一次背包出门一直到现在。

    “从不回家?”“护照页用满的时候就回去,换好了就走。”“那你,不想家吗?”我又问了个蠢问题。“不想。”他笑着摇摇头。

    他说他好几次试图回归原来的生活,但发现没有办法,做不到。“日子无聊透了,和原来的朋友也完全无法交流,他们既不关心这个世界,也不关心他们为什么活着。”他说。

    后来只要一回国他就情绪低落,甚至好几天不说话,因为他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空虚。于是他就只能一直在路上。“每到一个地方就打一点零工,挣的钱不多,只够吃住吧。”他咧嘴一笑,对他而言,只要在路上就好。

    有时候旅行就像一支致幻剂,一旦服用就再也离不开了。但其实旅行得久了,不过也就是换个地方活着而已。

    掐指一算,我已旅行了13个月了,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想家,也不想念我的朋友,我并非完全不想,只是因为我清楚记得我是怎么出走的,我是从笼子里出走的人,怎么会想回到笼子里去呢?而我现在要回去了也不是因为我想家了,是因为我的困惑已解,我已明白活在哪里都一样。当然最主要的是,我的钱花完了。

    一无所有,却又全部拥有

    在我的尼泊尔签证到期的最后一天,我搭上了开往樟木的吉普车。这是我第一次去西藏。

    很多人做梦都想着去西藏,好像不去一次西藏人生就不完整了,但是我对西藏没感觉,选择进西藏不过是因为这是回国最便宜的方式。我不想去西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虽然我德智体全面发展,但是我会高原反应。

    中午时分,到达边境。可能是因为去了太多奇怪的地方,过关的时候我被拦下来了,女边检把我叫到一边。

    “你好像玩了很久了嘛。”她翻着我的护照说。“嘿嘿。”

    “包里有带书和光盘吗?”“没有。”“打开让我看看你的电脑。”“电池坏掉了。”

    另一个边检走过来,我努力扮出一张善良的脸。“算了,让她过去吧。”他挥挥手说。

    我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樟木口岸来来往往的游客如此之多,很轻易就找齐了人,凑了一辆丰田越野车去拉萨。

    一路风光无限,不断经过壮阔的山谷,纯蓝无垠的天空,云朵低得似乎触手可摸,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像是流动的光影。然而我无心欣赏风景,正时刻等待着高反的发作。天黑后,气温骤降,就算坐在车里也冻得瑟瑟发抖,乘客们都在唠嗑,邻座的大妈在教训一个男孩:“做人一定要有计划,没有计划是不行的,要规划好每一天!”

    车子爬上海拔5200米的嘉措拉山口,剧烈的头痛袭来,我全身乏力,感到阵阵恶心,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我蜷缩在门边,随后陷入迷糊的昏沉。

    感觉像是睡了一场漫长的觉,我的意识如此模糊,四周一片漆黑,眼前只有一点微弱的光。这是到哪里了?为什么车子停在路边不动了?我感到鼻腔里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在涌出,嘴巴里也泛着古怪的咸腥味道。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飘来,有人在大叫“出车祸啦!出车祸啦!”我下意识用手一抹,身上全是血,一摸鼻子也在流血,再一摸额头也在汩汩地流血,顿时一种偶像剧的感觉油然而生。然而强烈的疼痛告诉我,这是现实,我出车祸了。

    我无力地倚靠在座位上,一个女孩扳过我的身子惊呼道:“天哪,她流了好多血!”我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我虚弱地问她:“我的眼睛怎么了?”“啊!她的眼睛陷进去了!”

    四处都是哀声,有人在哭,有人在不停地打电话,有人在大喊“救护车!救护车!”车门已经打不开了,像我这样的“妖人”只能自己爬出去了,我爬过前座到车外,外面天寒地冻,一辆过路的面包车拉起我和另外几个伤员,赶往日喀则的医院。救护车姗姗而来,在半路把我们拦下,一个妇女躺在担架上不停地哀嚎,一个大哥的整块眼睑都掉了下来,相比之下,我简直是轻伤了,我能走路,而且,我还有一只眼睛能看。

    深夜的医院大厅空无一人,我急于确认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值班医师却扔过一张表格闷声说:“先去做CT!”CT结果显示我没有脑震荡,还好还好,没有撞成脑残。左眼也没事,睁不开只是因为被撞淤了,我也终于知道自己伤在了哪里,车祸的强冲击力在我的眉弓上砸开了一道两厘米深的伤口。“麻药就不打了,你忍一忍。”医生对躺在手术台上的我说,又叫护士去找缝伤口的线,护士估计拿了她家缝棉被的线过来,“哇,这个也太粗了吧!”医生惊呼,护士又去翻箱倒柜,“没有别的了。”“算了,那就用这个吧。”医生说。我心里一凉,“等等!”我掏出兜里的相机,在他们把我缝成一条麻袋之前,拍了一张自己,以资纪念。

    我痛得龇牙咧嘴,从手术台上爬下来,在大厅里碰到了同车的邻座大妈,她正瘫坐在轮椅上,骨折加脑震荡。不知道喜欢规划人生的她,规划到了今天没有。

    我的脑袋肿得像个篮球,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就这样来到了拉萨。

    住在拉萨平措青旅顶楼的多人间,号称“疯人院”,环境嘈杂混乱,无数只狗窜来窜去,连老板的名字都叫狗狗!他人非常好,他说如果我可以在“疯人院”里做一次关于我旅行的讲座,我就可以免费住宿。

    这是我第一次展示旅途中的照片给别人看,我的演讲磕磕巴巴,投影仪中的照片一张张翻过,它们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而每一张照片都是我的记忆,我的故事。

    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啊,我曾经去过那么多美丽的地方,见过那么多可爱的人们,受过那么多陌生人的恩惠,我是多么的幸运。

    这份心情,只靠照片和语言是无法让别人体会的吧?如果“疯人院”有院长一职的话,那就非我莫属了,什么样的疯子会在这里养伤呢?我身残志坚地游荡在拉萨的大街小巷,混迹在各大茶馆里。

    可能因为我的造型看起来太像敢死队的人了,每个人都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坐车,司机问我:“你这是被人打了吗?”在店里吃饭,乞丐挨桌要过来,看见我就绕过去了,在街上走,瞄了人家几眼,那人居然说了句“对不起”。

    每个人都露出难过的表情,对我说着一些宽慰的话,我的心情却异常快乐和平静。

    我想是我的旅行帮助了我,它教会了我如何去面对生活,面对它的变幻与无常。

    每隔两天,我就需要去医院换药,跟日喀则的医院相比,拉萨军区总医院的护士简直跟天使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揭掉纱布,护士温柔地将我伤口的线拆去,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因为当初缝得不好,你会留下一道疤痕。”

    我走到镜子前去看,一道深深的伤痕嵌在我的眉弓上,护士紧张地看着我的反应,我默默站在镜子前,心里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

    走出医院,汇入喧嚣的人流中,阳光温柔地倾泻在我身上,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美好。我穿越千山万水,如今两手空空地回来。

    这漫长的旅行,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我似乎一无所有,但又感觉像全部拥有。我抚摸着伤痕,它依然隐隐作痛。我的心底突然浮起一阵笑意,几乎想笑出声来,我知道:它就是我的礼物。我还活着,活在我呼吸着的每一刻。我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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