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内-神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政治

    随着那辆解放牌大汽车缓缓驶来,她出现在邻居们面前。

    连日里,怒江广场一带的居民已经看惯了那些耀武扬威的解放车或别的什么车穿街越巷,招摇过市,看到那些车,居民们已不像最初那样躲在家里探头探脑,而敢于夹道欢迎一样站在街边看热闹了。车上那些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人,有时候是工人,有时候是农民,有时候是学生,但不论是谁,一律举着标语,舞着彩旗,喊着口号,握着红缨枪或大片刀或短匕首或长木棒,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以前来的那些人,怒江广场的居民都不认识,只能呆看着他们把广场当成磨道,一圈圈地绕来绕去,一遍遍地吵吵嚷嚷,直到他们腻了烦了乏了累了,班师回营,怒江广场的街坊邻居才敢议论纷纷。可这天,大伙提前议论了起来,因为绕广场示威的人里有他们的熟人——

    “丫——蛋……”有人小声自言自语,有些惊讶。

    “丫——蛋……”有人与别人悄悄交流,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丫——蛋……”有人大声喊叫起来,兴奋和激动使他们忘乎所以。

    “丫——蛋……”车上的那些红卫兵男女,有不少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重复着路边不时叫喊出来的那个土气名字。

    那个惹人注目的大身量女红卫兵,正是广场西头老王家的小闺女丫蛋。

    说丫蛋惹人注目,不是她在穿着打扮上有什么特殊。她头上扁扁地扣一顶新军帽,身上紧紧地裹一身旧军装,腰上那条武装带上的铁扣卡,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射出亮光,像射出一串串呼啸的子弹,这与其他红卫兵没有两样。说丫蛋惹人注目,是因为她在汽车上所处的位置比别人特殊。此时的丫蛋,不像别人那么挤挤挨挨地圈在车厢里,而是站在大解放驾驶楼的踏脚板上,将身体悬在车体之外,满脸庄严地面朝汽车行驶的前方。她左手伸进敞开的车窗,勾着车门内侧,以保证身体不失去平衡;右手握着的红缨枪则牢牢地拄在踏脚板上,既夸张地渲染出了她的威猛凶悍,又多少可以作为她身体的另一个负重点,为她增加些安全系数。其实,车开得不快,丫蛋没有失足坠地的危险。她手里那杆红缨枪比较寻常,尖头菱形的亮铁片子和红染料浸过的驴马鬃毛,人们已经见怪不怪。让人感到新鲜的是,她嘴里横叼着一柄双刃枪刺,由于叼住那沉甸甸的枪刺需要龇牙咧嘴,这就使她的脸扭曲出一副既滑稽又狰狞的古怪模样。懂行的人看得出来,那枪刺,虽说旧了,却是货真价实的日本玩意儿,真正三八大盖上的长刺刀,把手处,还带着半拉卡锁挂钩呢。此时丫蛋把它叼在嘴里,正是“武装到牙齿”的真实写照。本来,在街边的喊声响起来之前,“武装到牙齿”的丫蛋是目不斜视的,可“丫蛋”的叫声此起彼伏,特别是车厢里也有同伴模仿了起来,丫蛋的表情就不自然了。她把投向远处的目光收了回来,同时缓缓移动攥红缨枪的那只右手,抬到嘴旁,抓住枪刺一端的半拉卡锁挂钩,将枪刺从嘴里抽了出来。大概她咬枪刺的时间太长了吧,如同驴马骡子戴久了嚼子,口腔必然发紧发木,所以,她的上下颌骨动几下后,空出来的嘴并没立刻发出声音,她只是无言地回了下头,朝车厢里的红卫兵同伴们扫了一眼。立刻,那几个笑嘻嘻地念叨“丫蛋”的人不吭声了。看来,这辆车上她是头头。接下来,数秒钟后,她腮帮子可以自如活动了,她就把脸再转向路边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邻居们,毫不客气地吼叫起来:

    “操,别他妈乱叫,老娘现在叫王英姿——飒爽英姿五尺枪!”吼叫的同时,她还狠狠地用红缨枪在她脚旁的踏脚板上顿了一下。

    邻居们被丫蛋——王英姿给骂愣了,那小声嘀咕的和大声喊叫的,都很尴尬。在他们的印象中,喜欢害羞的丫蛋不会骂人。但现在丫蛋会骂人了,既然这样,他们当然犯不上自找挨骂。于是,几乎所有看客都止了声息,包括不认识丫蛋也没叨念丫蛋这个名字的看客;没有顾忌到丫蛋发火的,只剩下一个人,这人不光没理会丫蛋的骂,还追着汽车,边跑边继续向她叫喊:

    “丫……哦英姿呀,别叼那刀,别割着舌头磕着牙呀!”这是丫蛋的妈妈。

    丫蛋没骂她妈,因为长长的枪刺又横在了她的脸前,她只是转头重新看向前方,对她妈妈不理不睬。她与几分钟前又一样了,红红的嘴唇肉乎乎地撅着,白白的牙齿脆生生地咬着。

    从此,默默无闻的老王家小闺女丫蛋王英姿,成了怒江广场一带的名人,走在街上,有些人会躲躲闪闪地避开她,另一些人则会凑上前去点头哈腰。关于她的种种传闻,也不胫而走,她成了邻居们眼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红色女侠。有的说,她是中学生“百团大战”的组织者,有的讲,她是攻打铁西工人村的“铁血敢死队”的成员,至于她如何带人抄了赵地主钱富农的家,怎样批斗了孙资本家李破鞋,又多么惊险离奇地挖出了潜伏多年的刘特务王间谍,就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了。那段时间,她妈逢人说得最多的是:我家英姿又有好几天光革命没回家了。

    但王英姿这种风光的日子没过太久,社会上就不时兴舞刀弄枪了,人们主要用嘴斗来斗去。王英姿不善说话,开会时,只会骂咧咧地说老子宰了你。显然,用嘴打架不是她长项。她也就不怎么出门了,天天跟她妈缝纫绣花,或用苞米秆子编门帘窗帘,重新回复为过去那个喜欢害羞的女孩子了。又过不久,她和她的红卫兵战友们又一道成为下乡知青,跑到盘锦种水稻去了。在干活上,王英姿是个舍得力气不偷懒的人,像斗嘴不行打架行一样,她学习不行但劳动行,所以,下乡不足半年,她重又变得大名鼎鼎,在当地,人人都知道半边天突击队里有个比男知青还能干的铁姑娘叫王英姿。

    再度风光起来的王英姿,她的光辉历史也又被传扬开来,她重又成了传奇人物:先进知青、劳动模范、优秀党员、扎根典型。只是,别的扎根典型都在农村结婚成家了,轮到她,十里八村的打架大王都不敢娶她,他们怕她的“老子宰了你”。后来所有知青都回城了,连那些早已当了爹妈的扎根典型也办好离婚手续回城里了,她才也被抽调回来。这时候,她已经快到三十岁了。

    回城后,她工作还没安排好呢,政治审查就先找到了她,有关部门要搞清楚,她身上到底有多少命案。清查的结果令人惊讶,这个在传说中血债累累恶行滔滔的女打手,只是最初造反时,对一个老师骂过粗话,又用刀威胁过另一个老师。对这个审查结果,王英姿说不好该喜该悲,虽然它免去了她有可能面对的牢狱之灾,可也打碎了她头上的耀眼光环,甚至人们开始传说,她从小就是吹牛大王,挺大个个子见人就脸红,屁能耐没有,打“百团大战”时她是逃兵,参加“铁血敢死队”后她成了叛徒。但这个审查结果还是利大于弊,由于人们知道了王英姿并不是杀人如麻的女刽子手,而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任劳任怨的、有时说话稍嫌粗鲁的人高马大的力量型姑娘,也就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很快,一个刚刚平反出狱的前反革命成了她丈夫。

    婚姻生活的最初几年,王英姿与前反革命过得还好,顺利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可自从那双胞胎上了小学,王英姿与前反革命间,舌头碰牙的矛盾冲突就无止无休了。前反革命读过两年大学,能讲会说,伶牙俐齿,每次吵架,骂出来的话都一串一串的:杀人犯、刽子手、女流氓、母夜叉、三种人……可王英姿只会骂一句话:反革命!他们由最初的骂架发展为打架,一气打了十年出头。虽然前反革命是男人,王英姿是女的,可打过几架,他们就都发现了,一旦两人动起手来,常常半斤八两难分胜负,甚至更多的时候,女优男劣阴盛阳衰。这样,他们每次的交锋都由前反革命嘴巴上得益开始,而以王英姿拳头上获胜告终。

    有一天,前反革命喝了点酒,又无事生非地骂了起来。王英姿依照以往的经验,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自顾给两个准备高考的儿子削苹果皮。可她不吱声,前反革命就没完没了,影响了儿子看书学习。为了让前反革命消停一点,同样依照以往的经验,王英姿回身把水果刀朝前反革命胸前刺了过去,同时嘴里叨咕一句:老子宰了你!依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前反革命应该躲避,并且躲开之后,立刻偃旗息鼓,见好就收,从而提前中止一场肯定对他不利的全武行冲突,但这回,不知是因为酒后的反应不够灵敏,还是二两白干壮起了胆子,那前反革命,对妻子的威胁与进攻居然没当回事,不仅没躲,反倒继续叫嚣着扑了上来。这一下,王英姿收手回撤就来不及了,她手里的水果刀,准确而顺畅地戳进了前反革命精瘦的左前胸,陷在了他的心脏深处。那样一把单薄的水果刀呀,竟如此轻巧地把一个活蹦乱跳的成年人生生捅死了。

    科学

    傅英是个早慧的孩子,她成为大学少年班里的本科生时,比她大一岁半的哥哥还常常在爸妈跟前撒娇耍赖呢。少年班也叫神童班,一帮十三四五岁不等的小孩,夹在那些二十多岁三十来岁的成人中间,在校园里构成了一道特别的风景。五年以后,当已经高出妹妹一头的哥哥终于也趾高气扬地成了大学生时,傅英的硕士研究生都念一年了。

    傅英出国,是这时候的事。

    作为优秀学生,傅英是被公费送往美国的,在硕博连读的三年时间里,她必须完成一般人至少需要五年才能完成的学业。待美国的学习结束以后,她将直接回到母校,回到系里,主持届时将由药物分析实验室分离出来的毒物分析实验室的工作。学校对她寄予厚望。系主任找她谈话时,郑重地说:“如果不出国,毒物这一块,国内已经没人敢教你了。”

    其实傅英不想出国,那么老远,人生地不熟的,她生活能力又那么低,谁照顾她呀。她终究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大孩子嘛。她知道许多同学都渴望出国,她试图把这个人人觊觎的名额转让出去。“主任哪,其实我没那么优秀,”傅英发自内心地说,“我就是闲着没事,在实验室待的时间比别人长,别人要是也待这么长时间……”

    “不对,”主任打断她的话说,“你对毒物,有种特殊的感觉,如果你掌握的设备更先进些,你的潜能深不可测。”

    傅英觉得压力很大,但她是个刚刚举拳头宣过誓的共产党员,她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但直到上飞机,她还一个劲地冲主任嘟囔:“那我回来后,千万别让我主持毒物室,我不会管人更不会当领导,我除了做实验啥也不行……”

    可三年以后,到了傅英该学成归国的时候,却没人能见到她的踪影,新学期开学挺长时间了,系里才收到她一封短信,表达的意思还半明白半糊涂。“对不起,暂时我不能回国工作,我辜负了你们,请原谅。”这是明白的部分。“现在我知道了科学的天地多么广阔,我感谢你们送我出来。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期待着系里毒物室的早日建立,届时我将倾力回报。”这是糊涂的部分。首先,提到科学天地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就是数典忘祖弃规违约的理由吗?其次,单提一句毒物室是什么意思,是要提醒系里别食言,如果她回来,一定得给她把毒物分析实验室搞起来并让她当头头吗?最后,倾力回报是什么意思,如果系里的毒物室建了起来,她也如愿作为头头主持工作了,那就算是回报了吗?要知道,一年半以前她回国那次,虽然来系里了,可除了带回一堆看起来让人头疼心烦的英文毒物分析资料,连盒美国巧克力都没能拿出来请大伙尝尝。

    系里老师们得出的结论是,乖乖女傅英学坏了,在自私自利的资本主义社会待了几年,她变成了一个没有信誉的人,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一个硬拿不是当理说还花言巧语为自己开脱的人。

    不久后,有学校领导去美国公干,访问傅英就读的波士顿大学时,顺便找了一下傅英,可没找到。不是有人有意隐瞒,是的确没人知道她去向,波大毒物实验室的人只是一个劲地说,那个瘦瘦小小的东方女孩,是个毒王。学校领导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傅英称作毒王,可他不懂英语,不懂化学,不懂药也不懂毒,他只能想当然地把傅英与美国电影里那些性格变态的吸毒者或投毒害人的黑帮杀手联系在一起。他不敢再打听傅英了,怕人家指责他的学校把个罪犯派了出来。学校领导回国以后,私下里,便有两种说法流传开来:一,傅英已经叛国投敌,很有可能去了台湾,当了间谍,成了一名职业杀手,如同有人擅长射击有人精通刀术一样,她的专长是给人下毒;二,傅英在美国染上了毒瘾,和几个黑人墨西哥人一起同居,每天只以大麻吗啡海洛因为食,体重已不足四十公斤。直到又过了几年,人们看到,几乎所有出国的学生,不论自费还是公派,不论去欧洲北美还是日本澳大利亚,但凡活得下去的都不回来了,人们这才不再不着边际地想像傅英,人们只是慨叹道:“她那么小个人,那么单纯质朴天真无邪,却原来比谁都狡猾都有主意,她真会伪装呀。”再后来,好多年就过去了,不仅出国留学不再新鲜,连“海龟(归)”“海带(待)”都不新鲜了,母校的人也就把傅英忘干净了。

    有一次,国际奥委会在瑞士召开一个反兴奋剂会议,与会代表里只有两个女人,且都是中国人,一个是来自中国北京的体育官员,另一个是来自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毒物分析室第三实验室的专家傅英。两个中国人一聊,虽然一个比另一个大了十岁,可她们不仅有着相同的母校,还是同一年迈进大学校门的,只是一个学哲学一个学化学。一天晚上,俩人聊天时,体育官员不解地问毒物专家:“快二十年了,你只是刚出来时回去过一趟,为什么?”

    “我是一个没有信誉的人,”毒物专家满面愧色地说,“我要惩罚自己。”

    傅英说,当初在波士顿硕博连读时,她与一个加拿大同学谈起了恋爱,本来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结束学业后一同来中国服务。可毕业前夕,那加拿大小伙子陪导师来中国工作了一个多月,回美国后,就改了主意,坚决要求傅英留在美国,或随他去加拿大。他的理由是,傅英是个毒物天才,只有搞毒物分析才能做出成绩;但在中国,即使毒物分析工作搞得最好的大学,专业程度也太低下,设施不完备还相当落后,好多人共同使用一间实验室不说,配置的仪器更是国外多年前淘汰的旧货,根本满足不了工作的需要。其实傅英心里也清楚,三年前,系里把建毒物室的计划提出来,差不多就是个人人心里明白但又都不好意思点破的玩笑,它来之于领导的脑子发热一时冲动;当初的学校,根本没那能力。三年后,学校也许有了能力,可据说,新换的系主任对发展毒物实验毫无兴趣,那个在农村当过赤脚医生的新主任说,敌敌畏、毒鼠强啥的,我拿舌头舔舔都能化验,还用专门设个科室?咱精简机构还来不及呢。傅英只能和未婚夫吵架,说那我也要回去,我不能做个没有诚信的人,不能背叛母校放弃祖国。加拿大小伙子找出各种理由,全力阻挠未婚妻归国效力,他说我不是为我,我是为你的智力负责;即使你不和我结婚,不喜欢在美国或加拿大工作,我也希望你能去一个可以发挥你才干的地方。这之后,他又承诺道,只要你母校的毒物室建了起来,需要我们我们就回去,不需要的话,我们就给予物质捐助——以我们俩当年的全部收入为标准,争取用三倍或四倍于那笔收入的钱,买一台好些的仪器送给他们,怎么样?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傅英只能以这样的方法安妥良心。但她对未婚夫说,我们去加拿大吧,美国虽然更适合我们,可留在这里,就总会有一种特殊的耻辱感让我不得安生。这之后的多年里,远在加拿大的傅英一直通过当记者的哥哥替她关注着母校,关注着母校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会重新列入筹建计划的毒物分析实验室。

    傅英从瑞士回加拿大不久,有一天,哥哥的电话打了过来。一般情况下,与家里沟通信息的越洋长途,都由傅英打,傅英收入高,加拿大的话费也比中国便宜。

    “小英呀,你们学校的毒物室已经上马了,他们觉得现在中国吸毒的也……”

    “毒物分析不只与吸毒有关,那太狭隘了,毒品只是毒物分析中……”

    “好好好,你别给我上专业课,我只是如实转达。你们系的头头找我了,要你的电话,想和你商量让你当客座教授的事……”

    “哥,你别给他们电话!”傅英在电话里喊。

    “我没给,”哥哥说,“我说了,总有一天,我妹妹会主动找你们负荆请罪的,虽然她当年失信于你们了,可她一直没忘你们对她的培养和信任……”

    “对,你说得很好……”傅英哭了。

    一年后,傅英和丈夫作为联合国的专家在西亚工作期间,利用一周的假期回了趟中国。在家乡的城市住两天后,哥哥又开车专程送他们前往傅英母校所在的城市。他们看到,傅英的母校早焕然一新了,漂亮得如同一座花园,化学系也早已改名为生化学院。他们先没惊动院方,而是径直跑到造型别致的实验大楼,打听毒物分析实验室设在哪里。“毒物室?”没有学生知道学校里还有一个这样的所在,“肯定没有,”一个像当年的傅英一样瘦瘦小小的女研究生说,“做毒物就在这些普通的分析实验室里,我刚做完一例冰毒实验呀。”傅英和她的丈夫一脸茫然,可哥哥已经意识到了怎么回事,他催妹妹妹夫赶紧离开,说院里的头头都是新人了,不见也罢。这时傅英也似有所悟,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便说,院领导她还是要见的,不认识也得见,“对不起”这句话,她一定要当面说给一个能代表学校的人;但她不想让哥哥和丈夫目睹那场面,她让两个男人去车里等她。

    傅英直奔院长办公室而去,做完自我介绍,郑重其事地说完对不起,她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她不喝水,不坐下,也不听人家的感激客套,只是反复追问她和丈夫捐献的那套HPLC-MS分析设备放在哪里。院长无法再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只能解释说,由于院里的科研重心发生了变化,建立毒物分析实验室的计划取消了,这样,傅英夫妇捐的那套HPLC-MS,也被他们送给已建立毒物室的其他学校了。

    “他们都没通知你一声?”院长愤愤地说,“不像话,我告诉过他们要通知你。”

    “是送给了其他学校还是卖了?”傅英固执地问。

    “这个——全国一盘棋,科学无校界嘛,那么先进的仪器,在哪里使用都能表达你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

    “请正面回答我,送给了其他学校还是卖了?”

    “嘿,嘿嘿,傅……教授……我们把它,把它卖了……”

    “我明白了,”傅英说,“我刚才就猜到了,一定是这样。”傅英的声调回落下来,同时转身往门外走。“也许这样不坏,也许你们这是解脱我呢。”这时她已走出了房门,那个跟在她屁股后边的院长,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这回咱们就两清了……”

    艺术

    如果给追星族授段位设级别,最初的娇娇,放在低段位小级别里都不合格。

    娇娇是个有个性的姑娘,喜欢标新立异,追求与众不同,简单幼稚的赶时髦逐流行,与她的天性素来抵牾。所以,面对追星集团滚雪球似的招募扩编,她一直都不为所动,在她的同学争先恐后地加盟入伙时,她作为“另类”,始终游离在圈子之外冷眼旁观。可有一天,这样一个“反潮流”的娇娇,竟忽然间也成追星族了,并且一扑进追星组织的庞大怀抱,就一举甩开低段位小级别的大队人马,跃身成了高段位大级别的尖兵阵容中激进的一员。

    没有具体指标区分追星族的段位级别,但随声附和的凑热闹起哄与专一忠贞的铁杆拥戴,肯定不该同日而语。一个追星族族员,如果只满足于人云亦云,捕风捉影,随便什么大同小异的酸词腻曲都能哼上几句,随便哪个蝙蝠麻雀黑老鸹档次的歌手都能让他拍疼手掌哭肿眼睛喊哑嗓子,而且对不同的星给予同样的礼遇,认为李玟与王菲,刘德华与谢霆锋,周杰伦与张学友,除了模样没别的区别,那他只配混一张低段位小级别的补习班文凭。要想领取高段位大级别的学位证书,必须具备更成熟的素质,起码应该爱憎分明,有扬有弃,即,接受田震就得排斥那英,喜欢孙楠就要厌弃刘欢,欣赏彝人制造就需鄙薄中国力量;如果自己钟情的星有段时间没出新专辑了,那宁可让手里的旧碟转得跑调失声,也不能改听别人的歌;并且,作为高段位大级别的追星族,不光要哼得出自己偶像的所有歌曲,不光对自己偶像的任何情况都得了如指掌,不光总要无条件地站在自己偶像的立场上表态发言想问题,还要尽可能地,甚至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创造可能,去学习模仿效法趋近自己的偶像,假设自己的偶像患有鼻窦炎或盆腔炎,那就该想方设法为这“二炎”鼓与呼,让它们成为每个男女哭着喊着渴望得上的幸福病。一般来讲,低段位小级别的追星族是为时尚裹挟的人,迎合其内心的不是时尚的内容,而是时尚本身,假设那时尚是写小说、闹革命、学管理、自助旅游、投笔从戎、参政议政、喇叭裤或萝卜裤、电子邮件或手机短信、私通异性或豢养同性……并且追逐这样的时尚也能像追逐歌星那么成本低廉没有风险又可以达到宣泄情感麻痹神经的目的,那么,他们完全可能对流行歌曲嗤之以鼻,而是热火朝天地去追逐别的。可高段位大级别的追星族不是这样,虽然他们也脱胎于时尚,但在对某一具体对象的追逐过程中,他们能超越时尚,提纯精神,像宗教信仰者那样,去迷恋迷醉迷信他们的崇拜对象。他们认为,那些在耶稣受难、佛陀遭谤、穆哈默德穷困潦倒时还要簇拥左右的教徒们,就是他们这些高段位大级别追星族的前辈先人血缘祖宗。

    言归正传,还说娇娇。

    说娇娇是高段位大级别的追星族,是指她一加盟追星组织,其专一的态度和投入的程度就胜人一筹。娇娇所追的对象叫娜仁花,是个成名于民间的蒙古族女歌手。娜仁花没有可以炫耀的师承,也没参加过任何为金钱交易与肉体交易所左右的歌手大赛,当她的歌曲通过酒吧,通过歌厅,通过一些民间的舞台,尤其是通过网络,忽然从天而降般地风靡了大江南北时,那些金口玉牙的“专家”还在交头接耳地四处打听呢:娜仁花是谁,怎么个背景?而这时候,娇娇差不多已是个权威的娜仁花“专家”了。

    娇娇喜欢娜仁花,比娜仁花的一夜成名早了半年以上。

    娇娇是即将升入高中的那个暑假听到娜仁花的。在那之前,娇娇虽然不是追星族,一口气都很难数出十个歌星的名字,但她不见得比别人听的流行歌曲就少,毕竟那东西早已盈衢溢巷,想听不到它们,比考取重点高中还要困难。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她偶然打开外地表姐祝贺她考上重点高中的电子邮件,从附件中,听到了娜仁花的《祝福》。《祝福》有种别样的韵致,耐人回味,一接受完“祝福”,娇娇就向表姐打听这个歌手的情况,并问表姐还有没有她别的歌曲。娇娇这样做,一少半是出于喜欢,一多半是为了礼貌;如果表姐对娜仁花的输送到此为止,恐怕娇娇的追星经验永远都会空白下去。可这之后,表姐又连续发来几首娜仁花的歌曲,但遗憾地表示,她对娜仁花的其他情况一无所知。结果,为了继续对表姐表示礼貌,娇娇除了继续听娜仁花,还从网上搜罗些娜仁花的信息传给了表姐。这样,听和搜罗的过程就成了娇娇被娜仁花迷住的过程,恰好假期没什么事,她就把这个假期献给娜仁花了;而在娇娇面前越来越丰满越来越立体的娜仁花,也利用这个闲散的假期,部分地改变和重塑了娇娇。数日之后,新学期伊始,娇娇一进入她刚刚考入的重点高中,就像别人一样,也以一个大众化的、通俗亲和的追星族形象,出现在了新同学面前。只是,娇娇这个追星族的表白令人惊讶:

    “我只听娜仁花的歌,我只关心与娜仁花有关的事,我只是娜仁花的忠诚‘范斯’。”

    “娜仁花?谁是娜仁花?”

    同学们全傻了。当然,大家私下里的议论是,娇娇这人有点傻吧,怎么会喜欢一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内地歌手。

    娜仁花,一米六五左右,五十公斤上下,(可能属于一九七八年的)双鱼座,AB型血;喜欢黑色、红色,喜欢独处,喜欢吃牛羊肉,喜欢瘦削高挑的长发男生。她的父母均为牧民,她出生在呼伦贝尔草原海拉尔河畔一个四面透风的破蒙古包里。她降生的那个早晨,蒙古包里的她阿爸她阿妈包括接生婆,忽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像泉水淙淙又像流沙簌簌,声音并不很大,也圆润柔和,但不知为什么,那圆润柔和中又仿佛夹带着一股骇人的力量。阿爸匆忙跑了出去,他先看到,聚拢在一起的羊、马、狗,都在齐刷刷地仰首望天,他顺着它们的目光看向天空,一下惊呆了,只见从海拉尔河对岸,一大群灰白羽毛的百灵鸟正欢歌而来,直奔他家这个孤零零的蒙古包。娜仁花的阿爸从未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百灵鸟群,非常惊异,而羊和马,包括一向忠诚的狗,都情不自禁地朝远处逃去,叫也叫不住。这时候,那数百只百灵好像听到了什么口令,几乎同时闭上嘴巴,又同时黑压压地落在了蒙古包上。因为数量太多,有些鸟在蒙古包上找不到落脚之处,就落在板车上、马鞍上、草地上,甚至娜仁花阿爸的肩头上。就是这时,蒙古包里传出了小娜仁花的第一声啼哭,随着那声嘹亮的啼哭,数百只百灵鸟也欢叫起来,然后振翅远去。

    娜仁花十四岁前随父母在草原上四处迁移放牧牛羊,基本没上过学,但由于天生嗓子好,模仿能力强,会唱许多蒙古民歌。十四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看了盟歌舞团的现场演出,忽然就萌生了当歌手的愿望,便当即告别父母,追随歌舞团而去。此后的几年里,她一边拜师学琴学歌,一边四处流浪卖唱,并无师自通地作词作曲。其歌曲逐渐定型在蒙古民歌与摇滚样式相交织的风格上,以野、犷、醇、烈、亮为特点,代表作为《草原》《祝福》《草原女神》《格桑花》等。其形象包装,也与野、犷、醇、烈、亮紧紧呼应,演出时,她上着黑色羊皮短夹克,下穿红色牛仔喇叭裤,而最突出之处则是,她总是裸露着一颗刮得一干二净的漂亮秃头。有些喜欢她的人把她誉为草原上的百灵鸟,可她总要纠正说,我是草原上的一只秃鹫……

    娜仁花的小档案,是娇娇东鳞西爪地收集整理的,她把她知道的情况讲给同学们时,那些对娜仁花一无所知的散兵游勇型追星族,也开始喜欢娜仁花了。

    “同样唱歌,音乐圈里的歌手和娱乐圈里的明星是两回事儿。”娇娇的同学们从F4或青春美少女那里向娜仁花倒戈时,都喜欢引用娇娇的名言。

    那时候,只有个别报纸杂志登过娜仁花的照片,而电视——后来,娜仁花大红大紫后,也很少上电视。据说多数电视台都希望她的造型能温和一些,比如,戴假发出镜;可娜仁花表示,虽然留长发我更漂亮更妩媚,可现在我喜欢秃头,为了自己的喜欢我连漂亮和妩媚都可以放弃,上个电视台的诱惑哪配让我改变形象呢。

    这是后话。在当时,娜仁花仍未大红大紫,可娇娇已对她爱得如醉如痴时,有一天同学们隐约发现,娇娇的一头秀发消失不见了,她的毛线帽里,竟半遮半掩着一颗闪亮的秃头。此后,不论家长和学校对她施加多大的压力,她也只可以戴帽子或戴假发,而绝不允许头发长长。再后来,娜仁花开始蹿红的时候,一家影响力极大的娱乐媒体听说了有娇娇这样一个娜仁花的忠实拥趸,居然在采访不到娜仁花的情况下缠上了娇娇,还把她的秃头照片发表了出来。那时候,不光娇娇出彩,她的同学们都跟着风光。

    娜仁花真正走红的时间不足两年。那时候,娇娇开始读高三了,有一天,一个爆炸性新闻传了出来:娜仁花是个乔装打扮的艺术骗子。这一说法,是随着娜仁花与她一个老师失和的消息一起传开的,而随着这一说法的广泛传播,各路媒体纷纷变脸,对娜仁花进行疯狂讨伐。据说,一家大电视台的文艺部主任尤其仇视娜仁花,在他亲自策划组织下,几十名过去娜仁花的追星族,准备联名上书中宣部,请求全面封杀和批判娜仁花这个骗子歌星,并希望上级领导做主,定娜仁花一个诈骗罪,让她赔偿曾喜欢她的歌迷们的物质损失与精神损失;不巧的是,恰在这时,那个主任的情人之一被主任抛弃后,落选了当年的七一晚会,在气头上,把主任收了什么人贿赂又导致了什么人人工流产的丑闻公布了出来。主任光顾摆平自己的事了,没空把娜仁花一棒子打死,给中宣部写信的计划,这才不了了之。

    娜仁花的骗子事实是这样的:这个“扮嫩”的女人原名陈恋恋,其实已经三十出头了,虽然在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草原生活过几年,但根本不是蒙古族,更不是生在蒙古包里的牧民女儿,而是一对北京与内蒙音乐工作者的私生女;她四岁学钢琴,十岁学吉他,曾多次在电视台的少儿节目中出镜表演;十七岁时,她因怀孕离开学校,与有妇之夫的诗人男友同居了两年;接下来,她认识了那个后来与她失和的老师,成了这个同样是有妇之夫的声乐教师的情妇,那些标明为她自作词曲的歌曲,多半都是声乐教师的心血结晶;至于她那个标志性的秃头,则是在一种无法治愈的严重斑秃病的步步紧逼下,无奈退让中一个不得已的选择。近年来,是她的情夫老师,为她倾力营造了一个草原秃鹫的骗局,把她塑造成了炙手可热的个性歌手;可她一朝成名,却与老师反目成仇……

    娇娇完全被这样的新闻震骇了,也是一夜之间,她这个有耳力有眼光的先知先觉者,就成了他人嘲笑的对象。追星伙伴们对她充满怨怼,好像是她编织了娜仁花的骗局,欺骗了他们并让他们丢了面子;而她那颗漂亮的秃头,还是在那个采访过她的记者笔下,也成了青少年不务正业盲目追星的耻辱标记,她的照片二次上报了,只是这一回,她眼睛部位被遮了条马赛克。从此,娇娇这只秃鹫变成了哑巴,从她嘴里,人们再也听不到任何与唱歌与影视与新闻媒体与流行时尚有关的事了。这倒也好,她可以一门心思地准备高考了。

    果然,娇娇顺利考上了大学。

    娇娇读大一的第二个学期,有一天,音乐电视连续剧《长调》的主创人员来学校与大学生座谈,在最大的一间阶梯教室里,电视剧的编剧导演男女主角以及词曲作者和插曲主唱,与大学生的交流亲密无间。娇娇一直坐在后边,一言不发地听别人说,但座谈临近尾声的时候,她悄悄跑回宿舍一趟。其他溜回宿舍的同学,是对座谈没了兴趣,回宿舍后,就看书写作业或洗漱聊天;而娇娇不是这样,她回宿舍是为了换衣服,她穿上黑皮夹克和红喇叭裤,重又回到了阶梯教室。进教室后,她没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朝前走,来到了《长调》剧组演职人员的身边。娇娇的打扮太扎眼了,她的出现,让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静场,就在这阵寂静之中,娇娇停在了那个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朴素衣裙的名叫阿恋的女主唱面前。

    “你好,”她对阿恋说,“你唱得非常好听,许多人喜欢,我也喜欢……”

    “谢,谢……”那阿恋嗓子里发出的低声嘟囔,全没有了刚才发言时的热情与机智。她的目光只在娇娇的黑夹克衫与红喇叭裤上溜来溜去,但不敢看娇娇的脸,而她脸上那丝胆怯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面前的女学生发出请求:别刁难我。

    “可我觉得,”娇娇没理会阿恋那微笑中流露的请求,“如果你继续使用娜仁花的名字,并且仍然以我这样的打扮出现在听众中间,你的歌一定会更有真情实感,喜欢你的人,也会更加为你骄傲……”

    说着话,娇娇把手抬上头顶,好像要梳理她的披肩长发,可实际上,她是顺手摘去头上的假发,露出了自己亮闪闪的秃头。阿恋与娇娇四目相对了,有那么一瞬,她的手几乎触上了自己的假发,可她犹豫一下,溜一眼身边剧组的同伴,终于让手又垂落下来,同时目光也躲开了娇娇。她没允许阿恋再变回娜仁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