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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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

    父王克罗德弥留之际,尼禄连续多日待在宫里,没再像往日那么夜不归宿,聚众狂欢,他身边,只有两三个从宫外带进来的民女供他逸乐。这天夜里,几个民女正陪他洗澡,侍卫来报,阿加索克利斯求见。尼禄玩得正在兴头上,有点不耐烦,就让侍卫告诉阿加索克利斯明天再来。可片刻之后,侍卫又回来了,说阿加索克利斯坚持求见。尼禄真的不高兴了,除了他妈妈阿格里派娜—拉—热纳,他不允许任何人与他讨价还价——当然,他的继父克罗德国王是另一回事,在那里,是他不敢与父王讨价还价——按他的脾气,若有人在他发话以后还固执己见,他完全可以让侍卫把他杀了。但这一回,由于门外站的是阿加索克利斯,他把火气压了回去,冲侍卫扬了扬下颏。

    阿加索克利斯随后进来了。站在热气腾腾的浴池边上,他毫不避讳地捕捉尼禄的目光,而他自己的目光中,又分明只有尼禄一人。与尼禄贴在一起的几个女人,几乎成了包围尼禄的一道肉墙,但他的目光能穿越她们或绕过她们。

    尼禄仍然绷着脸,但他心里已经不气了。这个忠诚的老阿加索克利斯,不光眼神中,即使动作表情气息里,也能散发出只针对尼禄一人的那种迂腐的可爱。阿加索克利斯是尼禄的老师,是个深谙占法与巫术的半神半仙。十几年里,先后有七人当过尼禄的老师,除了阿加索克利斯,其他六人均不得善终,有的被剥皮,有的被掏心,结局最好的是于穷困之中死于伤寒。而阿加索克利斯,不仅没死,还总要被尼禄高看一眼。

    “为什么我舍不得杀你?”有时尼禄觉得奇怪,竟直接询问阿加索克利斯。一般来讲,尼禄杀人无需太充分的理由,比如,为什么他这个自诩艺术家的人却写不出奥维德那种多情的诗歌来,于是,教他奥维德的老师便难逃杀戮。

    “因为你还没到杀我的时候。”阿加索克利斯冷静的回答,让尼禄非常满意。其实,尼禄也知道,他不能杀阿加索克利斯就像他不能杀死妈妈阿格里派娜—拉—热纳一样,他需要他们的帮助,而他们,也是这世界上对他最忠贞不贰的人,为他去死他们都能高高兴兴,何劳他杀呢?

    “你觉得她俩谁阴户漂亮?”尼禄让两个女子同时冲他的老师张开大腿。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阿加索克利斯对那两个倚在池边单腿站立的女子视而不见,“我得单独说。”

    “今天是占星日?”尼禄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今天是占星日。”阿加索克利斯说。

    几个民女还留在水中,尼禄披上一件浴袍,引阿加索克利斯来到了密室。

    “国王将在天亮前驾崩,星相表现得毫不含糊。”阿加索克利斯说得也毫不含糊,但他看着尼禄的那双眼睛,却透露出一点欲说还休的犹疑。

    “唔——好,由我继位没问题吧?”尼禄顺手从墙上的剑鞘里抽出一柄长剑,在并不特别宽敞的屋子里,干净利落地舞动起来。“还有什么?”可他忽然又停住了,他这时才意识到,刚才的阿加索克利斯似乎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侍卫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盖有火漆的急信。尼禄看完信,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小伙子,一点也不会掩饰自己。他一边匆匆写下回复的短信,一边把他刚收到的信递给阿加索克利斯。阿加索克利斯看到,那是尼禄母亲阿格里派娜—拉—热纳写的一封短笺,称她的卜师在求神降旨时得到神谕,皇帝将于两三日内驾崩,让爱子尼禄有所准备。

    密室里又只剩下师生二人了,尼禄继续开着玩笑:“亲爱的阿加索克利斯,我妈妈的人预测的结果是两三天,可你说天亮前,几乎不给自己留有余地,不怕出错吗?”

    阿加索克利斯没笑,也没就主人的问题正面回答。他又沉默片刻,忽然抬头说;“刚才你问我‘还有什么?’”

    尼禄愣了一下。“对,我是问你‘还有什么?’因为你好像话没说完。”

    “我必须说,如果你要杀我,请听我说完再杀。”阿加索克利斯直视着尼禄,看不出一点恐惧,眉宇之间全是忠诚。“‘尼禄统治王国,必须杀死母亲,否则天灾人祸将使其皇位不保。’这是我得到的第二条神谕,我说完了。”阿加索克利斯闭上了眼睛,好像在等待未来皇帝手里的长剑刺进他心脏。

    “为什么?”学生没把长剑刺向老师,而是用手摇晃老师。“为什么?她是我最亲近的人,为了让我能有今天,能当上皇帝,她煞费苦心殚思竭虑,耍了那么多手腕,杀了那么多人,要面对那么多的凶险与阴谋,她一切的一切都只为我,我为什么必须,杀她……”

    “不知道,对神谕我无法解释。”阿加索克利斯也知道这很难为尼禄,尽管他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可杀他妈妈,杀那个他唯一的血缘亲人,就如同杀他的另一个自我。阿加索克利斯眼眶湿润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时,侍卫再次出现在门口。“国王驾崩了。”他轻声通知道。

    尼禄当上皇帝以后,不光涝旱地震的天灾不断,义民盗贼的人祸也频仍,好像整个罗马帝国已摇摇欲坠,当初固若金汤的社稷江山,马上就要断送在他这个少年皇帝的手里了。而这时候,元老院的贵族们和他妈妈之外的皇亲国戚们,也以各种方式,把攻击的矛头向他指来,不论他杀多少人,也平息不了他们的忿怨。尼禄几次与阿加索克利斯商议:难道真要杀死皇太后才行吗?但无需阿加索克利斯开口,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再等等吧。直到有一天,阿加索克利斯又向他传达了一条神谕:阿格里派娜—拉—热纳有三条命。

    “这什么意思?”

    “也许,这是天神委婉的催促吧。”

    师生俩分析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三条命”是什么意思。最后,他们只能自我安慰似的认为,那一定是说,阿格里派娜—拉—热纳是一个可以死三回的人,进而他们又设想,一旦对她下手的话,如果她既不会死掉,又能缓解尼禄的危机,那就是件两全齐美的事了。

    阿格里派娜—拉—热纳是个精明到极点的女人,有一天,她吃儿子的手下送来的点心时,隐隐感觉到有点腹痛,她意识到点心里边可能有毒,便赶紧吃解药,并把点心扔给了狗。很快,狗死了,而她逃过了一次大劫。本来尼禄这次下手,只是想试试有三条命的妈妈能否真被神谕言中,但妈妈果然死里逃生了,他对神谕只能更加深信不疑——尤其对“尼禄统治王国,必须杀死母亲”的谕示深信不疑;况且,谋杀这种事一旦做了,就只能一做到底,开弓没有回头箭嘛,若半途而废,闹不好妈妈再反身报复,就麻烦了。于是,很快地,他又派人在妈妈最喜爱的双桨帆船上做了手脚。阿格里派娜—拉-热纳带着侍女在水上荡舟时,帆船慢慢开始下沉,两个女人先后落水。那侍女为了获救,对跑来的士兵高喊她就是皇太后,结果话未落音,一顿劈头盖脑的乱桨就将她打死了,而阿格里派娜-拉-热纳则成功地游到岸边,躲进了她在巴亚的别墅。

    消息传到尼禄那里,他瞪着血红的眼睛问阿加索克利斯该怎么办。阿加索克利斯也不像以往那么沉得住气了,阿格里派娜—拉—热纳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让他也震惊,他叫道,再偷偷摸摸地等待机会无异于自欺欺人,现在秘密的谋杀与公开的杀戮已没有区别,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才能一劳永逸。尼禄的脸一下涨得和眼睛一样红了,他不看阿加索克利斯,而是伸手操起一把短刀,向不远处的一个侍卫飞去。背冲着他们的侍卫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背着短刀扑倒在地了。这之后,尼禄的卫队长阿尼塞带人大张旗鼓地赶到巴亚,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很顺利地抓到了阿格里派娜—拉—热纳。阿格里派娜—拉—热纳让阿尼塞等一会再杀她,她匆匆写下一封短信,请阿尼塞把它转交给尼禄:

    亲爱的皇儿,你继位前,我就知道了我的命运:尼禄统治王国,必须杀死母亲,否则天灾人祸将使其皇位不保。我之所以没偷偷躲开,是怕你固杀不了我而违背了神谕,从而影响你的统治,使你坐不稳宝座。可你派人杀我时我没束手待毙,而是竭力自保自救,这只能证明求生的本能是一种何等强大的力量了。我多想活呀!我爱你孩子,可一旦死去,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了,这是让我最难过的。

    阿格里派娜—拉—热纳将信写好,起身跳到床上,居高临下地指着自己的肚子对阿尼塞高声说:“朝这里刺吧,惩罚这个生养了你主子的肚子!”

    艺术

    安娜三天没回来了。米盖尔想,妈的,她又想要什么?我已经囊空如洗啦!米盖尔把一只五斗橱上的几个抽屉一一打开,希望能再找到点钱,即使那钱不够买靴子裙子,能买条头巾买副手套也将就呀。安娜是一个狂热的礼物收藏家,除了她的身体有时要作为礼物送给男人,她身体之外所需的一切,都应该来之于男人的馈赠。可米盖尔已经买不起任何礼物了,他找到的钱,勉强只够喝上几杯。

    那我就把礼物送给自己吧,送几杯酒给自己。米盖尔这样计划着,套上打着绿补丁的黑色长筒袜,把脚伸进落满灰尘的旧靴子里,又将一件灰突突的破斗篷披到肩上,揣好钱,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酒馆也是最可能找到安娜的地方,他希望在那里能一举两得。但走到门口,米盖尔的步子又停了下来。万一这期间安娜回来怎么办,他想,找不到我,她会更生气的。其实两个多月来,米盖尔已经掌握了安娜的规律,她要么高高兴兴地与他同出同人同吃同住厮守在一起,要么,就吵闹一番逃之夭夭,他不找她她绝不回来。但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米盖尔却担心自己去酒馆时,安娜会主动回到他家——当然了,这两个多月里,这里也是安娜的家。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犹豫起来。妈的,以前我可从不这样。米盖尔重重地叹一口气。他意识到,他有点过分看重安娜了,好像已经离不开她。他回到桌前,略一迟疑,把一张白纸摊开在桌上,给安娜写了两行留言,然后才再度向外走去。这一回,他像个性急的小伙子那样大步流星。

    大半生里,米盖尔与多少女人恩爱缠绵过,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有几次他真情投入,柔肠寸断,更多的时候则逢场作戏,虚与委蛇。情窦初开时,他曾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上一个对其一无所知的神秘贵妇,想娶她为妻,可那个高级娼妓,玩腻了他后还嘲弄了他;漂泊异乡时,那个善良美丽的威尼斯乡下寡妇爱他爱得无所顾忌,心甘情愿地要与他这个没有左手却生性快乐的残疾人为伴,可他难抑思乡之情,硬是离开了那个远离战事的世外桃源;三十多岁他结束了在海盗手里的为奴生涯,回到马德里后,甚至还过了一段结婚生子的家庭生活……可即使他的经历中不乏这样儿女情长的片断与插曲,他仍然越来越坚定地认为:他命定不该有爱情,不该成为丈夫,不该与女人建立长期稳固的家庭关系。如果他的身体和感情需要女人,他只配与妓女谈情说爱,做一夜夫妻。

    可是,将近三个月前,刚刚走出监狱大门的他,在每晚都要光顾的圣栎树酒馆,结识了安娜·弗兰卡这个胸脯丰满大腿结实的妖艳姑娘。依惯例,相中了一个姑娘,让她开价也就是了,虽然安娜·弗兰卡不是娼妇,可她也像许多穷人家的女儿一样,主要靠男人生活。可奇怪的是,米盖尔在与她调情的过程中,竟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她,其标志是,他没有与她讨论价格,而是间或送上一些小礼物讨她欢心。他为自己产生了爱情感到羞愧。他已五十出头了,她才芳龄十九,他贫穷并且残疾,她美丽而又健康,他有什么资格让两人的关系在肉体与精神两个层面都开花结果呢?可米盖尔偏偏固执地认为,既然爱情找到他了,那爱情本身就是他的资格证书,他坚信爱情能让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也充满魅力。于是,借助烧酒的力量,米盖尔先把自己的自卑和颓唐给焚化了,然后,他重新组织和装配了自己口才好与经历奇这两项优长,将它们恰到好处地打造成射向安娜·弗兰卡的丘比特之箭。是的,对于米盖尔来说,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口才出众,一讲起故事,他那略微沙哑的声音漫溢开来,能让整个“圣栎树”都鸦雀无声或哄堂大笑。而他最大的财富当然是引人入胜的跌宕经历了,就说最近一次进监狱吧,几天以前他还是赫赫有名的“无敌舰队”的军需官呢,可几天以后,他就成为阶下囚了……果然,老米盖尔虽然穷困潦倒,却仍然是最出色的勾引者,安娜·弗兰卡很快就投进了他的怀抱。她那勾魂的媚眼抛向了他,她那湿润的红唇献给了他。

    他们不想只做一夜夫妻,他们都愿意长相厮守,这样的念头,自然来之于超越肉体需要的感情交融;但遗憾的是,也正因为他们没有只做一夜夫妻,而是一块生活了几天,很快,他们就都看透了对方:

    “天哪,你怎么俗成这个样子?”

    “天哪,你怎么穷成这个样子?”

    有时吵架,他们就这样互相指责,然后她出走,然后他带着礼物去酒馆找她。这一回的出走,是她两个多月来的第几次呢?

    这时米盖尔已经走进了人声嘈杂气味刺鼻的圣栎树酒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一眼就看到了光彩照人的安娜·弗兰卡,她是这个肮脏世界里最澄明的太阳。哦,我的安娜!米盖尔的心脏隐隐疼痛,因为他看到,在一张坐了一群年轻人的大桌子前,安娜正小鸟依人般地靠在一个小伙子身上,而那小伙子,一手擎着酒杯,一手搂着安娜,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那张桌上的其他人,米盖尔都见过,他们都是安娜的朋友,唯有那个与安娜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小伙子,是陌生人。

    米盖尔要了一杯酒,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旁,看着他们。他在想,要不要走上前去,粗鲁地把安娜带走并和那小伙子打上一架。想到要打架,米盖尔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沸腾了起来。虽然多年没打架了,虽然与那小伙子比,年老而又残疾的他无优势可言,但如果真打起来,只要那张桌上的其他人不插手,他还不见得就打不过他。回想自己往昔的矫健身手他不无自豪。不过,与打架相比,米盖尔想,也许我悄悄溜掉更合适些。

    可没等米盖尔想好该怎么办,他意识到,那边的人就发现他了。可能是安娜的一个女朋友先看到了他,并告诉了大伙,大伙都往他这边看,然后他们低声商量起来,主要是安娜和那陌生小伙子商量,最后,安娜朝他走了过来。

    “米盖尔,你找我吗?”

    “当然了亲爱的,”米盖尔有点受宠若惊。以前他找她,总是哀求半天她才理他。“和我回去吧宝贝,我有件最珍贵的礼物要送给你,我……”

    “不必了米盖尔,以后我不会再去你那里了,谢谢这两个多月你给我的快乐。”

    “安娜安娜,以后我再也不和你吵了,不发脾气了……”

    “亲爱的,跟你发不发脾气没有关系。罗德里戈斯回来了,我更爱他,他也还爱我,我要和他待在一起。”

    “该死,安娜,就是他吗?”米盖尔朝小伙子那边看了一眼。他知道,罗德里戈斯是安娜过去的情人,几个月前离开了她,离开了马德里,带着另一个姑娘到其他城市逍遥快活去了。“他是魔鬼,亲爱的,他是又回来骗你的,也许过一段时间他还会抛弃你。”

    “也许会,也许不会。”

    “离开他,安娜,回到我身边来。”

    “别要求我米盖尔,你没这权利。”

    “不,我有,我很快就会有的。我爱你安娜,我说我有件最珍贵的礼物要送给你,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婚姻呀!我要和你结婚……”

    “结——真的米盖尔?”米盖尔的话完全出乎安娜的意料,但从她的表情看,她显然相信他的话并非脱口而出而是深思熟虑的。“哦,米盖尔亲爱的,你不会是喝多了酒说胡话吧米盖尔……”安娜一时有点语无伦次。

    “是真的亲爱的,我想了很久了亲爱的,现在我就正式向你求婚。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说话的同时,米盖尔冲动地站起身来,伸出双臂,去拥抱安娜。安娜没有拒绝的意思,她没法不被他的诚意深深感动。可紧接着,米盖尔又试图吻她,并且是以情人的方式寻找她嘴唇。这一回,安娜没接受,她像条泥鳅一样,笑嘻嘻地从米盖尔的腋下滑了出去,使他不仅吻不到她,连拥抱也不可能了。如果米盖尔双手健全,他吻她时,虽然要用右手托住她粉嫩的面颊,可左手,仍可以绕过她身体,扣在她腰臀衔接的那带肉沟上,将她牢牢地固定在怀里。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左手,只有半截左臂,那光秃秃的左臂形同虚设,只能是垂在她腰际的一段无名饰物,滑稽又多余地浮摆在那里,根本起不到掌控她的作用。所以,安娜用双手推开他粗糙的右手与胡须虬结的脸时,她那不失轻盈的丰腴身体,也就灵巧地滑离了他的怀抱,使他的搂和吻都不再成立。

    “对不起米盖尔,如果可能,我只想嫁给罗德里戈斯。”

    “安娜你——”

    “再见米盖尔,祝你好运。”安娜最后嫣然一笑,离开米盖尔,急切地向她的罗德里戈斯走了过去。显然,在另一边,那个罗德里戈斯早已坐立不安了,见安娜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嘴里发出一声欢快的啸音,站起身来拥抱安娜。他是用双手拥抱她的。看上去,他对她的拥抱自然和谐,也更牢固。

    其实,以米盖尔的阅人之多与阅世之深,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对安娜的所谓爱情,只与寂寞无聊的当下时光有关,而与两情相悦两心相系的未来生活毫不搭界。是的,他给她写过那么多狂热的献诗,还经常一人多角地给她表演他剧本里的故事,而她,这个偶尔在舞台上跑跑龙套饰演一些无名角色的业余演员,也为之哭过,笑过,悲伤过,欢乐过;可即使这样,他也知道,他只在床上才需要她,在其他方面,她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乐趣。然而此时此刻,米盖尔却强迫自己认定,他爱她爱得全情投入,不含杂质,她的浅薄、风流、平庸和世俗,全都不是他爱她的障碍,只有爱她他才有活着的感觉,如果失去她,他那找不到方向的爱就将成为一枚锐利的飞去来器,在空中绕一圈后,再飞回来,扎进他的心窝或切断他的喉咙。米盖尔望着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吧台边上,两个吉他手正入迷地弹着一首萨拉班达舞曲:《此事使我伤心》,一对对随着音乐跳舞的人,不时会阻挡米盖尔看向安娜的视线。爱情差不多是他这一生还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倏然之间也失去了。咳,他只有一只手。从不足二十岁的年轻时代起,当他凭借自己的才华成为红衣主教的贴身随从时,他的志向就确定了:宫殿、海洋、教堂——要么从军擢升,要么经商致富,要么跻身教界。可是,一个没落贵族的贫寒之家只教给了他如何勾画自己的理想,却无法为那理想的实现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他的孤身奋斗为他换来的是满身创伤,而他的勃勃野心,也只能成为洒在那伤口上蜇人的盐末。而且还不止如此。几乎从他成为西班牙与威尼斯联合舰队的一名士兵起,灾难就一直伴随着他。先是战争夺去了他的左手,继而受到土耳其海盗的劫掠,被贩至阿尔及尔当奴隶;在五六年的囚禁生活中,他屡次逃跑屡次失败,被出卖、被抓获、被责罚,九死一生,虽生犹死;好容易回到祖国和家乡了,他这个被称为“雷邦托的独臂人”、“优秀士兵”的聪明男子,却依然厄运缠身处处碰壁。皇室欺骗他,国家敷衍他,军队搪塞他,生意伙伴背叛他,艺术朋友排挤他,他写作的大量剧本和诗歌,尽管有时也能受到好评,可为他换来的金钱却微乎其微……而现在,不光宫殿、海洋、教堂,这些他心目中的光荣与梦想灰飞烟灭了,不光公平善良的艺术女神继续回避他冷淡他疏远他,连爱情都来戏弄他了。把幸福拴在一个女人身上,这是何等简单的事呀,每一个贩夫走卒,每一个莽男粗汉,轻而易举地都能做到,可他不行。他只能用一只手拥抱女人,而对于拥抱这样一个动作来说,只有一只手可用,显然是一个关乎尊严与自信的重大问题……

    夜已深了,圣栎树酒馆安静了下来,安娜和她的罗德里戈斯什么时候离开的,米盖尔根本没注意到,他只能猜到,此时的他们,肯定正在某张床上颠鸾倒风呢。他喝干杯中浑浊的残酒,摇摇晃晃地朝住处走去,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蹒跚老人了。他抬头仰望黑漆漆的天空,心绪茫然,他不知道这个没有安娜的漫漫长夜该怎么打发。回到家里,他本想一头倒在床上,甚至希望就此睡死,不再醒来,可桌上的纸条,把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已经忘了那是他留给安娜的纸条,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安娜给他送来的悔过信呢。他急忙抓起那张纸看了起来:“亲爱的安娜,现在我去找你,并告诉你,我想娶你为妻。”他看着纸条,一屁股瘫坐在扶手早已断裂的高背靠椅里。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一下一下地,把那张纸条撕成碎片,双手一扬,让纸屑飘得到处都是,好像天上的星星跌落了下来。桌上没有了纸条,只剩下原本压住纸条一角的那个新本子了。那个本子,是他白天找出来的,他曾打算用它写点什么新的东西,可白天他与它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天,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现在,重新打量这个本子,他忽然产生了某种冲动,他觉得他已经有话要说了。他忽地从桌前站了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坐下,静默片刻,微抖着手腕,轻轻翻开了那个新本子硬邦邦的封面。他提起鹅毛笔凝神运气,在那本子第一页的中间部位,大大地勾画出一行漂亮的花体字:堂吉诃德,那是他准备写作的小说的题目;接下来,在那题目下方,他又以一行工整的小字,将他的全名写了出来:米盖尔·德·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

    政治

    汽车穿过红场,驶近克里姆林宫时,普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他要求司机把车停下。但他并没下车,只是摇下车窗望向外面,望向天空。天色灰蒙蒙的,正飘着雪花,虽然只是下午,但给人的感觉是日暮黄昏。几秒钟后,普京恢复了平静,他命令司机继续开车。

    普京对自己因产生某种预感而出现情绪紧张现象感到惊讶。从少年时代起,他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就以心理素质好著称,被克格勃招募为情报人员时,他的测试结果就是“危险感过低”。“危险感过低”是一把双刃剑,它让人临危不乱从容镇定,这当然好,可那也意味着精神敏感性差。而精神敏感性差无助于保护自己。但没办法,许多个性上的东西难以改变。如果换个人,进入官场的短短十年里,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以火箭般的速度不断向俄罗斯权力的顶峰攀升,心理上都难以承受,可他却始终处之泰然,甚至以几近麻木的态度对待一切。“哦,明天,不知道。”他总是这样表达自己。他只想如何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而不关心他无力左右的未来。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一种他根本判断不出属于什么性质的预感竟抓住了他。刚才总统秘书的电话打来时,像以往一样言简意赅,只说方便的话,叶利钦总统希望尽快见他一面。其实这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作为总理,哪个月他都需要与总统交流几次,而不久前他们共同指挥车臣战争时,几乎算是朝夕相处了。

    叶利钦办公室的门为普京半开着,普京进门的动作虽然挺轻,可叶利钦还是听到了。这时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柜旁。“你好哇弗拉基米尔。”说着话他转过身来,冲普京调皮地眨眨眼睛,用手里的一只玻璃杯示意了一下。普京知道,总统贪恋杯中之物,办公室也备有充足的伏特加;不过,尽管总统工作时间也偶尔小酌是公开的秘密,他却只允许让他感到亲近的人看到这一场景。普京摇摇头,他接受了女秘书端来的茶。只是在东德做间谍的五年里,普京才经常喝点啤酒,在那之前之后,他对酒始终没什么兴趣。

    “啊,弗拉基米尔,有件事情,我刚刚想好——不,也可以说,我早想好了,但刚刚下定最后的决心,我想尽快通知你……”叶利钦没坐回他的大办公桌前,而是坐到与普京一几之隔的单人沙发里。另一侧,普京坐的是另一个单人沙发。叶利钦粗笨的身体陷在沙发里,他的一条腿吃力地搭在另一条腿上,而普京,则以他一成不变的坐姿坐在总统面前,把半个屁股搭在沙发边沿上,直直地挺着他的腰板。“我打算,两周以后,”叶利钦说话时,不看普京,只看他杯中微漾的酒,“新年的时候,宣布辞掉我的总统职务……”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普京轻轻叫了一声,那声音轻得仿佛并不存在,只是在他喉咙里游走了一圈。他喝了一大口茶。而叶利钦,已经喝光了杯里的酒,正笑眯眯地再次走向他办公桌后边的大书柜。他的酒瓶藏在那里。

    叶利钦的总统任期还没有到,可他却计划以辞职的方式,提前让出总统的位置,这是为什么?他身体的确不是很好,可这绝不影响他再工作几个月呀,甚至几年也不会影响。这位六十八岁的强硬政治家,并不是个萎靡老人,更多的时候,他倒有着孩子般的童心和青年人的好奇,比如,他对普京学生时代的柔道运动员历史就充满兴趣,对普京这个业余选手,居然能拿到1976年列宁格勒市的柔道冠军,追星族般地艳羡不已,有好几回私下聊天时,他都把话题引到了柔道上。“给我讲讲你打架的故事。”他戏谑地把柔道与打架混为一谈。

    “我希望你担任代理总统,然后参加三个月后的总统大选。”

    总统的这一句话,对普京产生了更强烈的冲击,即便他“危险感过低”,他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幸好这时的叶利钦仍然面朝书柜站着,在仔细地收好他的酒瓶,便没看到,于刹那之间,纹丝不动的普京已经哆嗦过了。叶利钦重新坐回沙发上时,普京的脸上毫无表情,他黑亮的双眼死死聚焦在叶利钦的酒杯上。就这样,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叶利钦举杯喝酒时,由于普京的目光在继续追随那上举的酒杯,他就不经意地,和总统那细眯着的眼睛对到了一起。他只能开口了:

    “您知道,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普京艰难地说,“说心里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接受,您知道,这是,非同寻常的命运。”

    “哦,弗拉基米尔,我来这里之前,也有别的计划,也不是非来不可。”叶利钦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不看普京,好像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可是生活走向了这里,环境迫使我,为总统的职位而战。我认为你的命运也正在迫使你做出决定,你恐怕不该抗拒命运。哦,俄罗斯没那么大,你能管理……”

    叶利钦的声音越来越大地回荡在宽阔的办公室里,好像他想让它迅速传遍广袤俄罗斯的每一个角落。普京便随着那声音去凝视广袤俄罗斯的每一个角落,结果,由于凝视得太专注了,有那么一会,他竟忽略了总统在说什么。“……让我们放松一下吧,”待普京把精力重新集中起来时,他听到叶利钦这样说,“给我讲讲你打架的故事。”

    是的,他必须说点什么,即使总统了解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种时候他总不开口,也会让总统觉得是在对牛弹琴。而说说“打架的故事”,那是最好的话题,也许,他的故事能把总统的兴趣引到其他地方去,至少今天,让总统不再提及“总统”的话题。普京不善言辞,却不是不擅言辞,当他叙述一件事时,不仅清楚准确,还不乏幽默感。于是,普京往沙发里边多坐一点,又喝一大口茶水,说了起来。

    他说:“有一个假期,我和几个朋友去加格利玩,回程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已一文不名了,我们用最后一点钱买了站票准备上船。可检票时,工作人员要求买舱票的旅客优先上,而买站票的旅客必须等待。那时我们是一些多嘎的坏小子呀,我们没耐心等,更讨厌他们在这样的小事上还搞特权。身手矫健的我们便虚晃着手里的站票先上船了。等我们在甲板上舒舒服服地站好以后,听到一个管事的向船下问:还有持舱票的旅客吗?没人回答。他又问:你们都是买站票的吗?下面的人一齐喊:都是。好吧,他应了一声,忽然回身对船员说:升起跳板,开船!原来,船上装了不少货物,为避免超载,他们甩下了买站票的普通公民——哦,除了我们几个……”

    他又说:“我学柔道那会,也流行空手道,学柔道可以免费,都是穷孩子学,而学空手道的人要交学费,所以他们觉得高我们一等。有一次,我们跟教练莱昂尼德·伊诺维奇去体育馆,本来已经到了我们训练的时间,可教空手道的那个教练却不把垫子让给我们。莱昂尼德走上前去,说该我们了,那个傲慢无礼的教练则继续指导他的队员,好像莱昂尼德并不存在。莱昂尼德不再说什么,他手疾脚快地一拨一别,就把那教练摔在了地上,然后把垫子拖了过来……”

    他继续说:“我有个朋友,叫沃洛迪亚,是我劝他学柔道的,因为他身体条件超乎常人地好。果然,学上以后他就特别出色。可有一回比赛,轮到他上场时,他只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打了个前空翻,偏巧脑袋就触到了地上,脊椎移位,全身瘫痪,受伤十天后死在了医院。他人真好呀,我现在还后悔,不该劝他学柔道……”

    如果叶利钦不打断他,也许这个下午,他能把一年甚至十年的话都一口气说完。可叶利钦微笑地向他晃了晃酒杯:“亲爱的弗拉基米尔,现在你能回答我了吗?”

    噢,普京记起了总统为什么把他找来。他的面颊红了一下,垂落眼睑,低下了头。他大脑再一次出现了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又是怎么走出总统办公室的。他能记得的,只是站在办公室门口,与总统道再见时,叶利钦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似乎眼睛还有一点湿润。“珍惜俄罗斯吧。”他听到他这样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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