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将章太炎作为“有学问的革命家”来论述,固然十分精彩;可在我看来,称章为“有情怀的学问家”,同样恰到好处。关键在于论述时着眼点不同,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在专业著述中,章氏严守“实事求是”古训,反对今文经学家的过求“微言大义”,也不推崇时尚的“通经致用”。在他看来,“致用本来不全靠学问,学问也不专为致用”《留学的目的和方法》,《章太炎的白话文》1页。。对于学问到底该注重“求是”,还是该讲求“致用”,章氏的表述本就不太一致,后人更是莫衷一是。但强调学术之独立价值及深远影响,论学中以“求是”为“真”、以“致用”为“俗”这一独特思路,基本贯穿章太炎的一生参见拙著《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第一章《求是与致用》,28—6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因此,《国故论衡》、《齐物论释》等专业著述中,你见到的只是博学深思、温文尔雅的大学者。反过来,在提倡革命、针砭时弊的论政之文中,章太炎可就没那么书生气了。因学派水火、政见歧异乃至私人恩怨,太炎先生都能以雄辩的气势、犀利的文笔、刻薄的语调,置论敌于死地。这个时候,学问家的章太炎基本隐去,转而上场的,是“好斗”而且“善战”的猛士。只有在讲学时,“战斗”与“学问”并存——有深入骨髓的洞见,也有借题发挥的笑骂。难得讲演者的“学识”与“性情”,二者竟如此有机地融合在一起。
许寿裳撰《章炳麟》,第十四节题为“革命不忘讲学”,颇能凸显太炎先生的风采;而全文转录《国故论衡》卷下之《原学》,认定此乃先生“论学微旨”、“青年学子必读之文”参见许寿裳撰《章炳麟》,56—61页,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年。,也不无见地。所谓“世之言学,有仪刑他国者,有因仍旧贯得之者”,日本文化浅陋,故只能“走他国以求仪刑”;至于“中国印度,自理其业,今虽衰,犹自恢貶,其高下可识矣”章太炎:《国故论衡》147—150页,上海:大共和日报馆,1912年。。如此充满自信的论述,在《章太炎的白话文》中不难发现同调。比如《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开篇就是:
本国没有学说,自己没有心得,那种国,那种人,教育的方法,只得跟别人走。本国一向有学说,自己本来有心得,教育的路线,自然不同。《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章太炎的白话文》83页。
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路线,前者指向日本,后者则留给中国。如此长自家威风,灭他人志气,颇类日后传为笑柄的“爱国的自大”。如此陷阱,太炎先生焉会毫无知晓?文章结尾,章氏转而强调,“断不可学《格致古微》的口吻”,不过依旧拿日本的西化作为嘲笑的对象:
至于别国所有中国所无的学说,在教育一边,本来应该取来补助,断不可学《格致古微》的口吻,说别国的好学说,中国古来都现成有的。要知道凡事不可弃己所长,也不可攘人之善,弃己所长,攘人之善,都是岛国人的陋见,我们泱泱大国,不该学他们小家模样!同上书,112页。
太炎先生所关注的,并非如何“攘人之善”,而是坚决反对“弃己所长”。如此偏于“保守”的立说,自然是对于西化大潮已经汹涌澎湃这一现实处境的激烈反弹。《原学》之强调世人“以不类远西为耻”,“余以不类方更为荣”,并非一味贬抑西学,而是希望突出文化的民族性。用今天的话来说,便是更倾向于“文化多元论”。最能显示章氏眼光与趣味的,当属以下这段话:
饴豉酒酪,其味不同,而皆可于口。今中国之不可委心远西,犹远西之不可委心中国也。章太炎:《国故论衡》149页,上海:大共和日报馆,1912年。
实际上,第二种危险——远西委心中国,在20世纪初基本上不存在。故章氏东京讲学的根本宗旨,在于强调中国文化自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不但不是文明开化的障碍,而且“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这一宗旨,在1906年的《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已经有非常明确的表述:
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所以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因为他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得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的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晓得,我想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的。兄弟这话,并不像做《格致古微》的人,将中国同欧洲的事,牵强附会起来;又不像公羊学派的人,说甚么“三世”就是进化,“九旨”就是进夷狄为中国,去仰攀欧洲最浅最陋的学说。《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民报》第6号,1906年7月,原题《演说辞》。
如此希望“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在晚清虽不属于主流,但也颇多同调。起码《国粹学报》的同人,便都有此倾向。
不见得尽从“文化多元”的角度立论,但在西学大潮席卷神州大地的当下,仍对中国文化存有坚定的信心,对于西学既不盲从,也不拒斥,而是寄希望于守旧出新,如此“第三条道路”,晚清以降,始终是一股不该忽视的潜流。章太炎独树一帜之处,在于其将这一文化理想与学术思路,落实到教育层面。撰于1906年的《与王鹤鸣书》,一反时贤之推崇学堂而贬抑科举,称科举废、学校兴、学术不见得便能“当日进”,理由是:“中国学术,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今学校为朝廷所设,利禄之途,使人苟偷,何学术之望?”《与王鹤鸣书》,《国粹学报》第63期,1910年3月。单从民间 / 朝廷二元对立的角度,预言学术之盛衰,未免过于粗疏。到1910年为《教育今语杂志》撰稿,太炎先生的分析更为精细。
还是强调“学在民间”,可着重点在于学术的独立。朝廷办学堂为何效果不佳,关键在于其将中国官场上下尊卑那一套陋习,移用到本该格外讲求独立与自由的新式学堂。现如今,“学校不论在公在私,都受学部管辖,硬要依着学部的章程,在外又还要受提学使的监督”;教习与提学使之间,“隐隐约约有上司下属的名分”,这与传统书院山长之独立与尊严,不可同日而语。大学者如廖平,都可能因得罪提学使而受凌辱,更何况一般“为了饭碗”的教习。长此以往,读书人的独立与自尊,定将荡然无存。参见《留学的目的和方法》,《章太炎的白话文》17—19页。
太炎先生不晓得外国学堂也有公立、私立之分,将朝廷“统一教育”的过失,统统归罪于与“传统书院”相对立的“西式学堂”。在他看来,只有那种不受学部管辖、允许众说纷纭的学会,方才可能产生高深知识。因此,他将“官府”与“学堂”、“民间”与“学会”两两挂钩,希望通过提升后者,来保持学术发展的动力:
不过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在官所教的,总是不好。民间自己所教的,却总是好。又向旁边去看欧洲各国,虽然立了学校,高深的智识,总在学校以外,渐渐灌输进去。学校也就带几分学会的性质,方得有好结果。大概学校仿佛是个陂塘,专靠陂塘,水总不免要干,必得外边有长江大河,展转灌输,陂塘才可以永久不涸。同上书,19—20页。
章太炎对于中国私学传统的推崇,在学术精神上是力主自由探索,“互标新义”,反对朝廷的定于一尊与学子的曲学干禄;而在具体操作层面,则是借书院、学会等民间教育机构,来传国故继绝学,进而弘扬中国文化参见拙著《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第二章《官学与私学》,70—115页。。
历来被讥为“保守”的中国人,之所以如此果断地“废书院”、“兴学堂”,关键在于政治理想,而不是教育观念。与张之洞等人“中体西用”的良好愿望相反,现代中国的历史走向,其实是“从西学为用到中学不能为体”参见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48—62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章太炎强调“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为此,首先必须论证中国文化的存在价值。不同于推崇三代之学者的诟骂后世退化,也不同于崇拜西学者之整个否定中国学术,章氏倾向于以史家的眼光仔细区分历朝学说,结论是:“中国学说,历代也有盛衰,大势总是向前进步,不过有一点儿偏胜。”《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章太炎的白话文》83页。基于这一总体判断,太炎先生于是转而抨击时人之“不学”或“偏心”:
到底中国不是古来没有学问,也不是近来的学者没有心得,不过用偏心去看,就看不出来。怎么叫做偏心?只佩服别国的学说,对着本国的学说,不论精粗美恶,一概不采,这是第一种偏心。在本国的学说里头,治了一项,其余各项,都以为无足轻重,并且还要诋毁……这是第二种偏心。同上书,90—91页。
如此“偏心”,其失在没有自家的眼光和立场,只能随时势流转。蔑视本国文化固然是其病状,因听信外人之只言片语(如日本人重阳明学、德国人专爱考究东方学问等)而盲目自信,同样也是头脑发昏“但听了别国人说,本国的学说坏,依着他说坏,固然是错;就听了别国人说,本国的学说好,依着他说好,仍旧是错。”(见《章太炎的白话文》91页)。
具体到学堂里的教学,太炎先生对时人之以讲授代替自学《救学弊论》称:“制之恶者,期人速悟,而不寻其根柢,专重耳学,遗弃眼学,卒令学者所知,不能出于讲义。”见《章太炎全集》第五卷9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以教科书代替专业著述,很不以为然。“现在为教育起见,原是要编一种简约的书。这个本来不是历史,只是历史教科书。所以说教育的事,不能比讲学的事;教科的书,不能比著作的书。”《中国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学问的发达》,《章太炎的白话文》36页。时贤以外国教科书来衡量中国史学著作,嘲笑其“不合科学”,太炎于是反唇相讥:
若是开卷说几句“历史的统系,历史的性质,历史的范围”,就叫做科学,那种油腔滑调,仿佛是填册一样,又谁人不会说呢?……至于学堂教科所用,只要简约,但不能说教科适宜的,就是科学,这个也容易了解。若说合科学的历史,只在简约,那么合了科学,倒不得不“削足适履”,却不如不合科学的好。《中国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学问的发达》,《章太炎的白话文》35—36页。
章氏早年也曾有《中国通史略例》之作,却认定“西方作史,多分时代;中国则唯志书为贯,分析事类,不以时代为封画”;而“分时者适于学校教科”,“分类者为成学讨论作也”《中国通史略例》,《章太炎全集》第三卷32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以学校教科书之得失,来理解并评判西方学术著作的体例,自然是并不美丽的误会;但在众人对教科书式的“西学”趋之若鹜时,太炎先生敏锐地意识到此中的陷阱,坚持以专题研究为主,拒绝涉足时尚的“通史写作”,还是极为难得的。将近一个世纪后,我们不能不惊叹章太炎的先见之明——教科书的写作心态以及为求合于“科学”而“削足适履”,确实是20世纪中国史学的一大弊病。反过来,章太炎那些“不合科学”、无法作为教科书使用的《絛书》、《国故论衡》等,却仍保有很强的学术生命力。
无论是谈教育,还是讲道德,章太炎之拒绝“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目的是为处于弱势的本国文化争取生存空间,而非独力表彰“固有之道德”。强调道德的民族性,“别国的道德纵然好,也只好照庄子说的,水不可用车,陆不可行舟”;这一思路,必须以道德的时代性相制衡。否则,很容易走向食古不化。章太炎正是这么做的:
若说中国所守,只是古道德,不是新道德,在现世不相宜,那倒不然:中国的道德说,从三代两汉到现在,总是渐渐变来,并不纯和古代一样。《经的大意》,《章太炎的白话文》80页。
如此渲染自古以来“道德说”的发展与变迁,蕴涵着一句潜台词:今日中国,有可能、也有必要实现“道德更新”,只不过不一定照搬泰西成说。
主张教育要从自国自心出发,借以实现道德及文化的自我更新,但又反对当道有关“学校专设读经一课”的规定。这一论述策略,在现实语境中,必须同时向两种论敌开战。一是“可笑现在一班讲今文学的,把经典看成奇怪的书,把孔子看成耶稣、穆罕默德,真是丧心病狂”参见《经的大意》,《章太炎的白话文》72页。以下的论述很有意思:“读经原不可少,但是把经典专看成修身的书,他意中所说的修身,又不过专是忠孝节义:孝义原是古人所重,忠节恐怕未见得罢!”;一是日本大隈重信“作一册《国民读本》,别的话一点不说”,“只是夸张国体,教人自勉”,这不像是学校教育,倒像是“在土地庙里搭个台叫老人穿了黄布袍子去讲的”参见《经的大意》,《章太炎的白话文》77—78页。。坚信今人之读经,“是使人增长历史知识,用意在开通人”,而不具有神秘或神圣的意味。这一思路,明显来源于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章太炎批评前人多误解经典的作用,“直到近来,百年前有个章学诚,说‘六经皆史’,意见就说六经都是历史,这句话,真是拨云雾见青天!”见《章太炎的白话文》69—70页。。
以“历史文献”来看待并解读以往凛然不可侵犯的“经典”,这一“不以经术明治乱”、“不以阴阳断人事”,故“夷六艺于古史,徒料简事类”的治学路径《检论·清儒》,《章太炎全集》第三卷476页。,乃中国经学史及史学史的一大关键。“治经”而不追求“见道”,传统经学之独特尊严从此荡然无存参见王?森《章太炎的思想》190—191页,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章氏此说,为众多弟子所继承。黎锦熙就曾指出,钱玄同“五四”时期之激烈反叛实有所本:“殊不知他在‘新文化’运动中,大胆说话,能奏摧枯拉朽之功,其基本观念就在‘六经皆史’这一点上。”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其师承章先生的“诋孔”。就像黎锦熙在《钱玄同先生传》中所说的:
“古文”大师章太炎先生则简直把孔子当作一个“史学家”看待,顶多再带了些“教育家”的臭味,孔子的最大成绩是在整理了许多故书旧史(经),他有《驳建立孔教为国教议》,只读了这篇东西就可知道,钱先生在这点上,受他老师的影响最深,所以到了民七,就一拳打翻“孔家店”,反对“吃人的礼教”,反对“包办式买卖式的婚姻”,反对雇一群叫花子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匾送葬,如此等等,也说不尽,这就是“五四”运动前夕的“新文化”启蒙运动。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见《钱玄同年谱》175—176页。
黎氏此文,在“打翻‘孔家店’”和“反对‘吃人的礼教’”两句下有大段夹注,深怕引起误解。其实没这个必要。那毕竟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而且偏于“破坏”而不是“建设”的时代,言论偏激不足为怪。更何况立说时之肆无忌惮,追求痛快淋漓、石破天惊的言论效果,本就是钱玄同为人为文的最大特色。
章太炎的《驳建立孔教议》虽1913年10月方才刊于《宪法新闻》第22册,却与其早年的论述大有关联。收入《絛书》重订本的《订孔》,算是太炎先生第一篇诋孔之作;日后因时势刺激,或因自家文化理想的变化,太炎先生对于孔子的论述,有不少自我调整。1906年的《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中,已有“孔教最大的污点,是使人不脱富贵利禄的思想”;同年撰《诸子学略说》,对“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有更严苛的批评。此说不仅深刻制约着章门弟子(包括钱玄同、鲁迅等)对于孔夫子的学术的或艺术的想象,“五四”新文化人也多直接间接受其影响。很可惜,《章太炎的白话文》体现不出这一思想史上的重大线索。《论诸子的大概》刚开了个头,便丢下不管;即使添上《中国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学问的发达》中关于哲理的部分,也还是远不足以达意。好在刊于《国粹学报》上的《诸子学略说》,即《国学讲习会略说》中的《论诸子学》,也算与章氏讲学有缘,应该纳入考察的视野。
同样应该纳入视野的,还有约略同时刊发于《国学讲习会略说》的《论文学》和《国粹学报》的“拟讲义”《文学论略》。《教育今语杂志》上章氏诸文,没有直接涉及“文学”者,这与日后之谈“国学”时必专论“文学”,确实很不一样章太炎1922年的上海讲学,着重“经学之派别”、“哲学之派别”和“文学之派别”之梳理;晚年苏州讲学,其记录稿分“小学略说”、“经学略说”、“史学略说”、“诸子略说”和“文学略说”五部分。。论及“中国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学问的发达”,太炎先生仅及文字、历史、哲理三者,而置“文学”于不顾。反而在“论诸子的大概”时,略微涉及“娴于辞令”的屈原。可一句明显带章学诚印记的“从子书的局面变成文集的局面,全是纵横家做个枢纽”,辞赋家当即退避三舍参见《章太炎的白话文》21—44页、113—120页。。太炎先生并非真的格外轻视文学,而是将“文学复古”的重任,寄托在“小学振兴”的基础上:
文辞的本根,全在文字,唐代以前,文人都通小学,所以文章优美,能动感情。两宋以后,小学渐衰,一切名词术语,都是乱搅乱用,也没有丝毫可以动人之处。……可惜小学日衰,文辞也不成个样子。若是提倡小学,能够达到文学复古的时候,这爱国保种的力量,不由你不伟大的。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
从这个角度思考,当年热心文学创作的周氏兄弟,为“了解故训,以期用字妥帖”,而专门跑去听太炎先生讲授《说文解字》,一点都不离奇。
在“西学东渐”已成主潮的时代背景下,太炎先生极端自尊与自信的姿态,固然令后人感动;可在刻意张扬中国文化价值时所流露出来的“自大”,尽管很大程度是一种论述策略(章太炎对向西方寻求真理这一思潮并不完全排斥,早年甚至曾积极投身其间参见唐文权、罗福惠《章太炎思想研究》第二章(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和拙文《有思想的学问家——章太炎其人其文》(《书生意气》57—63页,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翻译了日本人岸本武能太的《社会学》,东走日本时更“旁览彼土所译希腊、德意志哲人之书”参见章太炎《?汉微言》之结语,北京铅印本,1916年。),而且防御色彩很浓,但依然不无可议之处。单就论学而言,“别国的学问,或者可以向别国去求,本国的学问,也能向别国去求么?”“本国学问,本国人自然该学,就像自己家里头的习惯,自己必定应该晓得,何必听他人的毁誉?”参阅《留学的目的和方法》和《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分别见《章太炎的白话文》16页、96页。类似的话,在《章太炎的白话文》中屡见不鲜。如果只是表达对于本国历史文化的尊重,激励中国学者从事专深研究,即便说得过火,也无大碍。可太炎先生此类立说,往往拉日本学界垫背。认定外国人必定无法深入理解中国文化,这一根深蒂固的偏见,使其对日本汉学经常热讽冷嘲。“可笑有个日本人儿岛献吉,又做一部《汉文典》……”这样的句式参见《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章太炎的白话文》103页。,明显有失学者的客观与公允。对于罗振玉之与日本学者林泰辅“商度古文,奖藉泰甚”,太炎先生大为恼火,竟移书斥骂:
林泰辅者,尝在大学治古典科,非能精理,其所作《说文考》,特贾贩写官之流。非独泰辅也,东方诸散儒,自物茂卿以下,亦率末学肤受,取证杂书,大好言易,而不道礼宪,其学固已疏矣。《与罗振玉书》,《章太炎全集》第四卷171页。
接下来,连林泰辅,带服部宇之吉、儿岛献吉、白鸟库吉等当时日本著名的汉学家,挨个嘲笑一通,并归结为日本民族的“好傅会,任胸臆,文以巫说”参见章太炎《与罗振玉书》。另,在《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中有云:“捏造事迹,中国向来没有的,因为历史昌明,不容他随意乱说;只有日本人,最爱变乱历史,并且拿小说的假话,当做事实!”(《章太炎的白话文》110页)。
同是东渡(辛亥革命前后),罗振玉、王国维与京都学者互相欣赏,关系颇为融洽;章太炎则基本不与东京的汉学家打交道,演讲时多有轻蔑的表示。这固然与各自从事的专业领域不同有关,更因章积极参加社会政治活动,对封闭《民报》、弹压留学生的日本政府绝无好感。而对于旅居日本、“读西洋书、受东洋气”的中国人来说,以历史文化悠久自傲,并借以嘲讽只会“仪刑他国”的日本,是非常普遍的心态。不难设想,演讲会场或报刊上,太炎先生此类辛辣刻薄的挖苦,很容易博得满堂彩。
这就必须回到演讲(以及“拟演讲”)所需要的“现场感”。太炎先生的“深思独得”与“有感而发”,在此类表演中,得到远比正式论文更充分的发挥。以下这两段话,一说学校的修身教训没有多少用处,一笑国人不懂中国历史与现状,而只会乱讲西洋的政治法理。二者其实都是常识,没什么新鲜之处,可太炎先生顺着论述思路略作发挥,当即显得摇曳多姿:
学校里边,修身的教训,不过是几句腐话,并不能使人感动;再高了,讲到伦理学,这不过是研究道德的根原,总是在思想上,与感情全不相关。怎么能够发生道德出来!况且讲伦理,讲修身的教习,自己也没有甚么道德;上堂厚了脸皮,讲几句大话,退堂还是吃酒,狎妓。本来他为自己的饭碗,不得不虚应故事,去讲几句。俗话说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这个就是伦理学教师的职分!说话与感情本没相干:自己的道德,又不能为学生做表仪,要想学生相观而善,不是“煮沙成饭”么?
看来他们所说的政治法理,像一条钱串绳子。只得一条绳子,并没有一个钱可穿。没有钱,只有绳子,也罢了。又不豫先想想,钱孔有多少大!这条绳子穿得进穿不进?钱有多少重?这条绳子会顿断不会顿断?就是钱都备了,这条绳子,还未见用得着,只好在没钱的时候,用这条空绳子,盘弄盘弄就是。这两段文字分别见《留学的目的和方法》、《常识与教育》,载《章太炎的白话文》4—5页、52页。
前者论述的焦点,由道德课程的学习效果,一转而为“上堂厚了脸皮,讲几句大话,退堂还是吃酒,狎妓”的伦理学教师,这幅漫画像所带来的满堂笑声,掩盖了原本不太容易说清的“学校如何进行道德教育”这一难题。而后者更不屑于丝丝入扣的说理,而是抓住那根作为比喻的“钱串绳子”,左盘右弄,就能获得令人满意的论述效果。与专业著述之准确、严谨,力求“每下一义,泰山不移”大异其趣,太炎先生的演讲,其实也是以比喻的精辟、论述的生动,以及辩难时之“气势如虹”取胜。
而这种演讲与著述的差异,是否会交叉影响,导致报刊文字风格的变异,并由此催生出新的文章体式?这正是本文所关注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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