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六 经典地位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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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横空出世的《尝试集》,一开始辉煌夺目,但很快就遭遇各种严峻的挑战;几经沉浮,历尽沧桑,方才战胜各种巨大的障碍——从艺术趣味到意识形态——最终屹立在世纪末的文学领奖台上(假如“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也算一种奖的话)。这对于本不具有艺术天赋的适之先生来说,实在是个奇迹。

    想当初,即便是好朋友,比如陈西滢,也都对胡适的白话诗不太恭维。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中,陈源推举的是《胡适文存》,而不是《尝试集》,理由是:

    我不举《尝试集》是因为我不信胡先生是天生的诗人,虽然他有些小诗极可爱。我们只要看他说的:“文中有三个条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和“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就可以知道他的诗不能成家的缘故,同时也可以了解他的说理考据文字的特长了。陈西滢:《西滢闲话》335页,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3版。

    被认为不是“天生的诗人”的胡适,竟凭借一部只有若干“极可爱”的“小诗”的《尝试集》,闯入“经典作家”的行列,确实是不可思议。

    可细细寻觅,你还是能发现《尝试集》之走向成功,并非纯属偶然。这里包括20年代之经由“删诗”而产生“定本”,30年代的经由“辨体”而凝结“风格”,50年代至70年代的经由“批判—平反”而形成“经典”。在这中间,作品本身的潜能以及时代思潮的激荡,固然是主要因素;但周氏兄弟的推波助澜,也起了不小的积极作用。

    《尝试集》初版时,为其大力鼓吹的,是刚结识不久的好友钱玄同。在《〈尝试集〉序》中,擅长“疑古”的玄同先生,对这第一部个人撰写的新诗集褒奖有加:

    适之这本《尝试集》第一集里的白话诗,就是用现代的白话达适之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不用古语,不抄袭前人诗里说过的话。我以为的确当得起“新文学”这个名词。钱玄同:《〈尝试集〉序》。

    不愧是目光如炬的史家,专门在“用现代的白话达适之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上做文章,钱氏此说,即便到了今日,也还站得住脚。

    正因为是“第一部”,《尝试集》的出版,招来不少批评。其中三胡的争论,最为引人注目。先是自称“这二十多年里头,几乎没有一年不在诗里讨生活”的胡怀琛,站出来大批《尝试集》,而且自告奋勇,替胡适改写诗句。在他看来,胡适这一派新诗“根本的缺点”在于:

    (一) 不能唱。只算白话文,不能算诗。

    (二) 纤巧。只算词曲,不能算新诗。胡怀琛:《胡适之派新诗根本的缺点》,1921年1月11日《时事新报·学灯》。

    如此批评,火气太盛,毫无善意可言,颇有将白话诗一棍子打死的架势。不过一年后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此君所编《〈尝试集〉的批评与讨论》,辑录不少相关论述,与后世的“批判集”还是大有差别。其中收有朱执信的《诗的音节》和《答胡怀琛函》,二文初刊《星期评论》第51、52号,着重反驳胡怀琛《读胡适之〈尝试集〉》对新诗音节的批评,强调“一切文章都要使所用字的高下长短,跟着意思的转折来变换”,“音节决不是就这样可以有刻板的规则定出来的”朱执信:《诗的音节》,《星期评论》第51号,1920年5月23日。。朱文反过来嘲笑胡怀琛根本不懂新诗的音节,并且逐一批驳其为《尝试集》所做的修改。

    如果说胡怀琛的缺点是“食古不化”,那么,胡先的毛病则是“食洋不化”。刊于《学衡》第1、2期的《评〈尝试集〉》,洋洋洒洒两万余言,大量引用西儒语录,且夹杂不少英文单词,最后只是想说明“《尝试集》之价值与效用,为负性的”,即让人明白“此路不通”。具体论述时,批评胡诗乃“枯燥无味之教训主义”、“肤浅之征象主义”、“纤巧之浪漫主义”、“肉体之印象主义”,所言多大而无当;至于称集中最佳之诗作为《新婚杂诗》、《送叔永回四川》,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胡先:《评〈尝试集〉》,《学衡》第1、2期,1922年1、2月。。如此文风,自然招来读者的反唇相讥。式芬刊于《晨报副镌》的《〈评尝试集〉匡谬》,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挑出胡文关于外国文学的四点谬误“略加匡正”,进而指责其“不合于‘学者之精神’”式芬:《〈评尝试集〉匡谬》,1922年2月4日《晨报副镌》。。

    至于胡适本人,对胡怀琛“这种不收学费的改诗先生”只是觉得好笑,并没有认真对待。1920年5月和9月的《时事新报·学灯》上,分别刊有胡适致张东荪和胡怀琛的信,对此略加辩驳。称“我很希望大家切实批评我的诗,但我不希望别人替我改诗”胡适:《致张东荪》,1920年5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还是比较客气的;下面这段话,可就有点居高临下了:

    我在我的《尝试集》再版自序(已付印)里,对于先生最初评《尝试集》的几段意见——胡适之上了钱玄同的当,别人又上了胡适之的当——略有几句评论,因为我认那个意思还有讨论的价值,至于先生后来“正谬”的四条,恕不答辩了。胡适:《答胡怀琛》,1920年9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不屑与胡怀琛争论的适之先生,在《〈尝试集〉再版自序》中,只是以“守旧的批评家”轻轻打发,甚至不提论敌的姓名。相对而言,胡适还是比较在意喝过洋墨水的胡先的批评的。《〈尝试集〉四版自序》并没有直接回应《评〈尝试集〉》的具体观点,而是避实就虚,以“胡先教授居然很大度的请陀司妥夫士忌来陪我同死同朽,这更是过誉了,我更不敢当了”作结,虽则俏皮,却未免过于轻巧。或许,两年中销售一万部,而且得到周氏兄弟等“天才都很高”的朋友诸多好评,让胡适有点飘飘然。

    虽然胡适颇为谦恭地称自家诗集之所以值得再版,只是“可以使人知道缠脚的人放脚的痛苦”;但广泛征求朋友意见,大规模地增删修订,还是有艺术上的追求。甚至可以说,适之先生其实是踌躇满志,对《尝试集》很有信心,希望其流传久远,这才需要如此精雕细磨。就在撰写《〈尝试集〉四版自序》的前几天,胡适完成了《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其中述及文学革命时有言:

    我可以大胆说,文学革命已过了讨论的时期,反对党已破产了。从此以后,完全是新文学的创造时期。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存二集》卷二第211页。

    正是基于这一判断,胡适不屑与胡怀琛争论,对胡先的批评也没有认真回应。可“白话诗”的“反对党”破产了,不等于《尝试集》可以免受批评。接下来,原本处于同一阵营的新诗人的批评,更使胡适难堪。

    1923年的中国诗坛,出现两则“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雄文,一是周灵均的《删诗》,将胡适《尝试集》、郭沫若《女神》、康白情《草儿》、俞平伯《冬夜》等八部新诗集分别以“不是诗”、“未成熟的作品”等罪名大加讨伐周灵均:《删诗》,《文学周刊》17号,1923年12月。。对批评家之为了一己“快意”,“提起一支屠城的笔,扫荡了文坛上一切野草”的做法,鲁迅甚为不满《“说不出” 》,《鲁迅全集》第七卷39页。。相对来说,成仿吾的《诗之防御战》更具理论意义。也是拿《尝试集》、《草儿》、《冬夜》等开刀,语气也很激烈,可还是讲道理的。此文发在《创造周报》第1号,批评对象减去郭沫若,添上周作人,颇有“党同伐异”的嫌疑。但指出早期新诗“摆脱了词调”、“洒脱了白话”以后,所选择的“小诗”以及“哲理诗”方向存在很大偏差成仿吾:《诗之防御战》,《创造周报》第1号,1923年5月。,还是颇有见地的。

    笼统地批评白话诗,不管语气如何刻薄,对胡适来说都无伤大雅。到了1926年,才气横溢的新诗人朱湘登场,形势为之一变。在《评闻君一多的诗》中,朱湘称为避免朋友间互相标榜,“越熟的人越在学问上彼此激励”,为自己立下这么一个批评准则:

    宁可失之酷,不可失之过誉。

    其实,不只评闻诗,评胡适、康白情、徐志摩、郭沫若等人的诗集,朱君都取此策略。如欣赏郭沫若的浪漫激情与雄奇想象,可批评其“对于艺术是很忽略的,诚然免不了‘粗’字之讥”;轮到康白情,更是不客气,称其取“反抗的精神与单调的字句”的努力,“完全失败了”;批评康君时,顺带连“与康君同行的”俞平伯也一起嘲笑一番。至于徐志摩,朱湘的评价更加刻毒:

    徐君没有汪静之的灵感,没有郭沫若的奔放,没有闻一多的幽玄,没有刘梦苇的清秀,徐君只有——借用徐君朋友批评徐君的话——浮浅。参见朱湘《中书集》328页、376页、379页、382页、397页,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

    如此脾性,如此眼光,落在《尝试集》上,当然不会特别宽容。刊于1926年4月1日《晨报副刊》上的《新诗评(一)·〈尝试集〉》,以这么一句全称判断结尾:

    “内容粗浅,艺术幼稚”,这是我试加在《尝试集》上的八个字。

    如此“盖棺论定”,乃基于以下几个判断:《尝试集》中真正的新诗不多,倒是旧诗或旧诗的变体占优势;在诗歌中谈主义本就是笑话,“胡君居然以诗的经验主义相号召”;“胡君的诗没有一首不是平庸的”;“胡君‘了’字的‘韵尾’用得那么多”,起码证明作者艺术力的薄弱朱湘:《新诗评(一)·〈尝试集〉》,1926年4月1日《晨报副刊》。。朱氏的批评,虽稍嫌刻薄,却不无洞见,因而颇受关注。朱自清讲授“新文学研究”课程时,专门引述其批评《尝试集》“‘了’字的‘韵尾’用得太多”参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88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而草川未雨《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之谈及《尝试集》,“没有一首能称得起完全的新诗体,也就没有一首使人满意的”参见草川未雨《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51页,北平:海音书局,1929年。,基本上是抄袭朱湘的意见。

    朱湘横刀立马的英姿,预示着新一代诗人的崛起。此后十年,作为新诗人的胡适,基本上隐入历史深处。不只胡适一人,早期白话诗的提倡者,此时已大都归隐山林,很少在诗坛抛头露面了。以至1932年底刘半农编印《初期白话诗稿》时,感慨文艺界的变动“把我们这班当初努力于文艺革新的人,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刘半农:《〈初期白话诗稿〉序目》,《初期白话诗稿》,北平:星云堂书店影印,1933年。。假如不是文学史家陈子展关于“胡适之体”的提法引起争议,胡适与后起的新诗人,很可能就此相忘于江湖。

    1935年12月6日《申报·文艺周刊》第6期发表陈子展的《略论“胡适之体”》,谈及“新诗运动隔成功之日还远,到新诗的路决不止一条,不妨‘殊途而同归’”。其中称“胡适之体”也是新诗发展的一条新路陈子展:《略论“胡适之体” 》, 1935年12月6日《申报·文艺周刊》第6期。,引起很大争议。一个月后,还是在《申报·文艺周刊》上,子模发表《新诗的出路与“胡适之体”》,批评胡诗在“旧诗词的骨架中翻筋斗”,体现“有闲阶级的‘闲适的’意态”,并断言“放脚似的‘胡适之体’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新诗出路,在于充实的社会内容以及熟练的口语。文章的结论很明确:“在这个时候还把‘胡适之体’特别提出来,认为新诗的一条路,结果只有‘此路不通’吧。”子模:《新诗的出路与“胡适之体” 》,1936年1月17日《申报·文艺周刊》第11期。在这场争论中,“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听说是反对的居多”,这并不出乎胡适意料之外。倒是陈子展的殷切期待陈子展的《略论“胡适之体” 》是这样结尾的:“胡先生呵!你不要说‘提倡有心,创造无力’。我很希望你仍旧拿出先驱者的精神,在新诗上创造一种‘胡适之体’。”,很让胡适感动,于是以《谈谈“胡适之体”的诗》作答,顺便表白自己做诗的三条戒约,连带对批评家之忽略《尝试集》中真正的好诗表示惋惜。

    这起码是胡适第三次谈论自己作为早期新诗代表人物的“体”与“派”了。只不过前两回发言不甚要紧,也不被关注;这回可不一样,乃生死攸关。1920年为《老树行》作跋,胡适提及1915年在美国留学时撰写此诗,如何惹来朋友的嘲笑,以致“他们都戏学‘胡适之体’,用作笑柄”《跋“老树行” 》,见增订四版《尝试集》171页。。1924年为《胡思永的遗诗》写序,其中有云:“他的诗,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注重意境,第三是能剪裁,第四是有组织,有格式。如果新诗中真有胡适之派,这是胡适之的嫡派。”胡适:《〈胡思永的遗诗〉序》,《胡思永的遗诗》,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轮到《谈谈“胡适之体”的诗》,主要是表白“我做诗的戒约至少有这几条”:“第一,说话要明白清楚”;“第二,用材料要有剪裁”;“第三,意境要平实”。梁实秋称这三条中,“唯独胡先生所标榜的‘明白清楚’是不可不特别注意的”,并进而大谈“‘白话诗’亦可释为‘明白清楚的诗’,所以‘明白清楚’应为一切白话诗的共有的特点,不应为‘胡适之体’独有的特点”之类,实在是不得要领,只能理解为梁氏在“借题发挥”梁文着重强调:“近年来新诗有很大一部分日趋于晦涩”,原因是“模仿一部分堕落的外国文学,尤其是模仿所谓‘象征主义’的诗”。见《我也谈谈“胡适之体”的诗》,《自由评论》12期,1936年2月。。胡适倒是很清醒,再三强调这三大戒约只适应“我自己的诗”,并不具有普遍性与绝对性。

    适之先生此文的新意与重点,在于将文体上的“明白清楚”与意境上的“平实淡远”二者有机结合起来,总算较好地为“胡适之体”做了定位。“在诗的各种意境之中,我自己总觉得‘平实’,‘含蓄’,‘淡远’的境界是最禁得起咀嚼欣赏的。”回首平生,最能代表这一方向、也最值得向读者推荐的,是那首写于1920年11月25日、刊于《新青年》8卷5号的《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引录完全诗后,胡适感叹:“这诗的意境颇近于我自己欣羡的平实淡远的意境。十五年来,这种境界似乎还不曾得着一般文艺批评家的赏识。”胡适:《谈谈“胡适之体”的诗》,《自由评论》第12期,1936年2月。这里所说的“一般文艺批评家”,当不包括周氏兄弟。因为这首《十一月二十四夜》,正是当初鲁迅和周作人为删诗事复信时所着力表扬的。

    经由这一番自我调整与自我表彰,“胡适之体”定位明确了;但其历史意义之得以凸显,还有赖于现代教育制度以及文学史著述的形成。新文化运动的积极成果,除“德”、“赛”先生的普及等外,还包括大学课程的巨大变化:此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成了必修课;一改中国人的崇古倾向,将“近世文学”纳入考察视野;注重“欧洲文学”的讲授等参见拙文《新教育与新文学》,《北大精神及其他》246—27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刚刚过去的“文学革命”,在胡适撰于1922年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还只是个“光明的尾巴”;而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 ”,则已“登堂入室”。一旦“新文学”的历史成为大学乃至中学课堂讲授的对象,有开创之功的《尝试集》必定优先进入新一代读书人的视野。与之相关的文学史著述,在为“新文学”追根溯源时,也都不可能遗漏胡适的贡献。“中国新文学”课程及著述,作为一种知识传授,首先强调作品的“历史意义”,其次才是已经变化了的“审美标准”。读者不再单独面对具体诗作,而是更多地从整体上思考新文学的历史发展轨迹,这使得本已“退居二线”的《尝试集》重新焕发了“青春”。图十四胡适诗稿手迹对早期白话诗评价不太高的朱自清在《选诗杂记》(见《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中,朱自清称:“我们现在编选第一期的诗,大半由于历史的兴趣:我们要看看我们启蒙期诗人努力的痕迹。他们怎样从旧镣铐里解放出来,怎样学习新语言,怎样寻找新世界。”“只是‘历史的兴趣’而已,说不上什么榜样了。”,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时,似乎故意冷落开创者胡适——仅入选9首,与闻一多的29首、徐志摩的26首、郭沫若的25首,实在不成比例。以篇数计,排在胡适前面的,依次还有李金发、冰心、俞平伯、刘大白、汪静之、康白情、朱自清、何植三、冯至、潘漠华、朱湘、徐玉诺、蓬子等。可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时,却不能不在“初期的诗论”以及“初期的创作”两节中,将胡适排在第一位参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85—88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与此相类似,王哲甫所撰《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认定胡适“在新诗的创作上并不算是成功”,可还是承认“他在新诗坛上实地试验,为提倡新诗的急先锋,其功绩不可谓不大”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100页,北平:杰成印书局,1933年。。而表扬“胡适之体”的陈子展,在《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中,也给予胡诗恰当的评价:“其实《尝试集》的真价值,不在建立新诗的轨范,不在与人以陶醉于其欣赏里的快感,而在与人以放胆创造的勇气。”陈子展:《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227页,太平洋书店,1937年。

    应该说,到了抗战前夕,对于诗人胡适的历史定位,学界的意见已渐趋一致。如果不是50年代急风骤雨的批胡运动,此故事本该告一段落。可说来有趣,正是这风云突变,以及随之而来的长达二十多年的“冷冻”,使《尝试集》赚够了大批正直学者的同情,以至在70年代末“重现江湖”时,当即获得不少不虞之誉。甚至可以说,当20世纪末中国学者投票选举“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时,《尝试集》之所以能够顺利入围,与这被打入冷宫二十多年的“苦难的历程”不无关系。

    新中国成立后,为统一思想、规范课程而设计的《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其第一讲第一章第二节“文学革命的理论及其斗争”,本该是胡适最有可能露脸的地方,可开篇竟是“胡适主张的批判”老舍、蔡仪、王瑶、李何林:《〈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新建设》4卷4期,1951年7月。,这几乎预示着此后三十年胡适在大陆学界的命运。1951年出版的王瑶所撰《中国新文学史稿》,虽也批评胡适在“五四”时期“形式主义的态度”,但毕竟在第二章《觉醒了的歌唱》中开篇明义:“胡适的《尝试集》出版在1920年,是中国的第一部新诗集。”随着政治局势日益紧张,胡适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岌岌可危,越来越趋向于扮演反面角色。1955年,作家出版社刊行丁易著《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因作者去世,没来得及修改,还在欣赏胡适的《人力车夫》“表示对劳动者的同情”见该书第249页。顺便说一句,胡适发表在《新青年》4卷1号上的这首《人力车夫》,因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给予表彰,而后又被各种现代文学史所引录,影响极大;其实,这并非胡适的“代表作”,刊行增订四版《尝试集》时,胡适已将此诗删去,鲁迅等人也未表示异议。。紧接其后出版的张毕来著《新文学史纲》和刘绶松著《中国新文学史初稿》,都称《尝试集》“不但思想感情不是新的,连表现方法也几乎完全没有新的因素”;至于胡适参加新文化运动,那是因“作为美帝国主义的代言人,企图投机取巧,以达到其个人野心和反动的政治目的”参见张毕来《新文学史纲》第一卷86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和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卷41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年)。。有趣的是,在1955年那场席卷全国的“胡适思想批判”运动中,《尝试集》领受的炮弹其实是最少的参见北京三联书店1955—1956年刊行的八辑《胡适思想批判》。,专门的批判文章只有林彦刊于《西南文艺》1955年2月号的《胡适的〈尝试集〉批判》。这场批判运动,主要针对的是胡适的“反动政治思想”,而不是什么诗才之高低,故林文也努力在胡诗如何“直接为资产阶级、为帝国主义服务”上做文章。如此偏颇的视角,给日后的平反留下很大的空间——只要政治形势变迁,《尝试集》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重返文学史。

    接下来的故事很具戏剧性,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改革开放路线后,“忽如一夜春风来”,正面评价胡适的论文大量出现在大陆报刊上——此前二十多年,只有台湾、香港和日本有过若干像样的研究论著。而最早集中出现“平反”声音的,莫过于《尝试集》研究。单是1979年,就先后有蓝棣之、秦家琪、文振庭、龚济民、周晓明、朱德发、亦坚等分别撰文“重新评价”《尝试集》参见刊于《四川师院学报》1979年2期的《中国新诗的开步——重评胡适的〈尝试集〉和他的诗论》(蓝棣之)、《南京师院学报》1979年3期的《重评胡适的〈尝试集〉》(秦家琪)、《江汉论坛》1979年3期的《胡适〈尝试集〉重议》(文振庭)、《辽宁大学学报》1979年3期的《评胡适的〈尝试集〉》(龚济民)、《破与立》1979年5期的《重新评价胡适的〈尝试集〉》(周晓明)、《山东师院学报》1979年5期的《论胡适早期的白话诗主张与写作》(朱德发)和《上海师大学报》1979年2期的《从鲁迅为胡适删诗说起》(亦坚)。,这还不包括若干讨论“五四”文学革命或新文化运动中的胡适的文章。最后提及的亦坚之作,题为《从鲁迅为胡适删诗说起》,是一则不到五百字的短文,但很值得玩味。该文借用胡适《〈尝试集〉四版自序》的叙述,指出,“单是五四时期鲁迅为胡适删诗一事”,就足以说明鲁迅与胡适的关系非同一般。以鲁迅的崇高地位,来为胡适的重新出场提供合法性,实在是妙不可言。另外几篇论文,也都在论述中提及此充满玄机的逸事。

    此后二十年,随着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讲授与著述日趋成熟,作为新诗开创者之一,胡适的贡献得到了充分肯定进入90年代,胡适作品大量刊行,最有影响的当属(北京)中华书局陆续推出的《胡适学术文集》、(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版《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4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胡适书信集》(3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胡适文集》(12册)、(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胡适精品集》(16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胡适文集》(7册)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胡适著译精品选》(19册)。,《尝试集》也就成了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必须知道的“文学常识”。只要白话诗的路子不被完全否定,这所谓的“新诗的老祖宗”就不可能被一笔抹杀。许多比胡适更有天赋的诗人,比如朱湘,也不可能取而代之。在这个意义上,《尝试集》确实成了“经典之作”。

    诗人兼批评家艾略特(T。 S。 Eliot)在《什么是经典作品》中,曾区分绝对的与相对的两种不同的经典作品,主要着眼点在作品的魅力与生存时空。“其一是普遍的经典作品”,不受时间与地域的限制,永久地为全人类所欣赏;“其二是那些相对于本国语言中其他文学而言的经典作品,或者是按照某一特定时期的人生观而言的经典作品”。除了个人才华,“普遍的经典作品”之得以产生,还有赖于某一文明、语言、文学乃至心智与习俗的“成熟”参见艾略特《什么是经典作品》,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第188—205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在这一论述框架中,经典的产生明显受制于政治生态及文化霸权。比如,在欧美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19、20世纪,中国作家的想象与表述,便因与之密不可分的文明、语言、心智、习俗的“不成熟”,而在很多论者看来不可能具有“普遍性”。美国学者布鲁姆(H。 Bloom)所设想的走向经典之路——与政治利益无涉,乃纯粹的美学竞争参阅Harold Bloom,The Western Canon (New York :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 1993)第15—41页。——在东西文化、南北经济尚存在巨大落差的今日,是不太现实的。

    即便将论题局限在同一文化传统,经典的推举,也不可能完全摆脱政治权力的渗透与时代思潮的激荡。尤其是当世人谈论“经典”时,实际上是将“阅读趣味”与“文化记忆”混合起来。许多耳熟能详的作家与作品,并没有真正进入当代人的阅读视野;而不少当代读者欣赏的作品,又未能登大雅之堂。这种“历史的”与“审美的”视角之相对分离,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合理的,因其所设想的目标并不相同。必须经由很长时间的对话与磨合,两条视线才有可能基本重叠——到那时候,专家与公众的趣味依然有异,那是另一个问题。在此之前,作品距离我们太近,其流风余韵依旧影响着今日的文学创作,论者在为某一文学现象、流派、风格、文体追根溯源时,很容易将其作为“鼻祖”或“祸首”来褒贬抑扬。再加上文学史家的推波助澜,我们所面对的,其实并非素面的、而是经由多重化装,因而有着巨大的光环或阴影的作品。

    正如本文所着力阐发的,《尝试集》之所以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声名显赫的“经典之作”,主要不系于胡适本人的才情,很大程度是“革新与守旧”、“文言与白话”、“诗歌与社会”等冲突与对话的产物。在史家眼中,与文学生产同样重要的,是文学接受的历史。而制约着公众趣味与作品前程的,包括若干强有力者的独立判断与积极引导(比如周氏兄弟之应邀删诗),以及作为知识传播的大学体制(比如“中国新文学”课程的开设)参见John Guillory , “Canon”, Critical Terms for Literary Study (Edited by Frank Lentricchia and Thomas Mclaughlin ,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1995)第233—249页,中译本见《文学批评术语》(张京媛等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19—340页。。至于因意识形态纷争而导致某部作品“突然死亡”或“迅速解冻”,使得20世纪中国的文学接受史显得扑朔迷离,因而也更具戏剧性,更值得追踪与玩味。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同样值得我们深思:在经典形成的过程中,作者并非毫无可为。像胡适那样借助于自我完善(不断修订自家作品)、自我阐释(撰写《尝试集》三序)以及自我定位(关于“胡适之体”的论述),有效地影响读者的阅读与史家的评价,这在文学史上既非前无古人,也不是后无来者。因此,在讨论文学生产、文学接受以及文本阐释时,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已被“杀死”了好多次的“作者”依旧顽强地活着,并迫使史家无法完全漠视其存在。

    2000年10月初至2001年1月底,撰于北京—海德堡—东京

    §§第六章 写在“新文化”边上——旧纸堆里的新发现

    谈论“五四”“新文化”,有人擅长高屋建瓴,有人喜欢体贴入微,可以说是“萝卜白菜各有所好”。前者关注天下大势,难免多点逻辑推演;后者侧重史料钩沉,必须有多少证据说多少话。自承写在“边上”,也就没有义务承担全面论述“新文化”的重任。热衷于琐碎的资料考辨,希望借此贴近研究对象,这也是“触摸历史”的题中应有之义。若傅斯年批注本《国故论衡》、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图书馆藏老北大讲义、吴梅的《中国文学史》,还有梁启超关于中学语文教学的文稿等,所有这些“旧纸堆里的新发现”,都部分颠覆或修正了我们原先的文学史/文化史想象。

    既然是“琐琐碎碎”的考辨,不妨采用“轻轻松松”的笔墨。至于压在纸背的心情,包括学术史眼光以及现实关怀,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个小小的秘密——今人之谈论“五四”,不仅仅是在与“过去的历史”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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