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此《国故论衡》批注本,实属偶然。还像往常一样,每进一图书馆,不问三七二十一,先转悠一圈,看看有无“特殊情况”,而后再寻求重点突破。就是这第一次的“徜徉书海”,竟与这册上海右文社1915年刊行的“章氏丛书”本《国故论衡》相遇。不是我有特异功能,而是众多竖立的平装书里,不时夹杂一两册本该平置的线装书,实在太碍眼。想帮它顺一顺,拿起来一看,是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没什么稀奇的。可此书明明有三册,为何除头去尾,只剩下中册?再一翻,扉页上有题词:
颉刚一日谓我云:太炎所最攻之人,即其所从以得力最多之人,昭明、实斋、芸台、定庵是也。此言愈思愈信。
以章太炎、顾颉刚在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的显赫地位,不难猜想此批注者大有来头。若能考出此书的来龙去脉,也算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
伦敦一月,白天参观博物馆,晚上乱翻杂书,悠哉游哉,不亦乐乎。眼看归期将至,妻子追问,当初借回那册奇书时,你不是说定能考出批注者吗,结果如何?书前书后没有可供考据的签名或藏书章,单凭墨迹很难猜出其人——除非批注者是书法名家或刚好是自家的研究对象。图书馆电脑显示,该馆所藏《国故论衡》,确实只有孤零零的中册。至于该书何时入藏,是友人捐赠还是购自中国,没有相关线索。如此专业著述,又有相当内行的批注,不像是留英学生的课外读物。要说乃伦敦大学当初在中国所购之书,却不该只收中册。玩味再三,百思不得其解,可口头上还是不肯认输,这才招来妻子的嘲笑。
归期在即,再不服气也没有办法,收拾起整整一背包所借书籍,送回图书馆去。一路上自怨自艾,很是懊恼。路经罗素公园,停下来,就算是“告别演出”吧,在树阴底下再读一会儿书。虽说地处市中心,四周车水马龙,公园里却很幽静。男女老少,有的端坐长凳,有的横卧草地,各读各的书,互不相扰。很快凝神入定,重新翻阅即将归还的《国故论衡》。翻到《辨诗》一文,见有两处批语:“本书未改本有韵者下有皆字年校”、“以下不另行年校”。脑际掠过一如雷贯耳的大名——傅斯年(1896—1950)。没错,应该就是他!当初舍近求远,到处搜集线索,反而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年校”二字。
一旦想通,所有原先隐而不露的资料,全都被激活了。扉页提到“颉刚一日谓我云”,书末又有“民国五年三月三十日至四月一日读通卷”,当系傅斯年就读北京大学预科时的旧物——书中的批注,与我们所知其时傅斯年的思想及学术状态若合符节。1919年夏天,傅斯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第二年初春,以官费留学生的身份,来到伦敦大学的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学习实验心理学,此书于是随主人漂洋过海。1923年6月,主人转赴德国柏林大学研习近代物理学和比较语言学,该卷没有随行,就此流落异乡。好在落户同属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也算是得其所哉。前半截的考证,应该说是板上钉钉;后半截虽属假设,却也合情合理。
暂且按下“国故”何以失落,先说说此批注本如何有助于我们了解“傅斯年前史”。归国以后的傅斯年,其巨细无遗的大量资料现存台湾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故杜正胜、王?森等学者得以借助此“傅斯年档案”,成功地构建学术史、思想史乃至生活史上的傅斯年形象。至于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迅速崛起的“新秀”,有《新青年》及《新潮》上的51则文章——其中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的就有《文学革新申议》、《文言合一草议》、《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白话文学与心理的改革》、《怎样做白话文》、《戏剧改良各面观》、《论编制剧本》等七文——傅斯年的贡献更是早就为文学史家所关注。诚如王?森所言,“重构傅斯年的生命史时,最为困难的是他的少年时代及在英、德读书的七年”王?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312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可后者毕竟还有若干笔记本及大量藏书被保留下来,学者仍可借以探测傅氏其时的学思状态。只有前者,除了若干友人的回忆文章,基本上是一片空白。
我想略微延伸王君的思路,对于傅斯年,我们最缺的,其实还不是5岁入私塾,或12岁津门求学的经历,而是从1913年夏考取北大预科,到1918年在新文化运动中脱颖而出这几年的资料。因为,六年求学北大的经历,对于傅斯年学识、思想及趣味形成所起的作用,实在非同小可。从为《新青年》撰稿,到主编《新潮》杂志,再到担任1919年5月4日学生游行总指挥,后两年的傅斯年,既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有自家文章为证。前四年呢?傅乐成所撰《傅孟真先生年谱》,对于18—22岁的傅君生活,除了节引当年同学毛子水、罗家伦、伍?的回忆文章,未能提供进一步的资料参见傅乐成《傅孟真先生年谱》,载《傅斯年全集》第七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可有了这三则原刊《傅故校长哀挽录》的文章《傅故校长哀挽录》,台湾大学刊本,1951年。,再加上顾颉刚的《古史辨第一册自序》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我们总算对傅先生就读北大时的精神状态略有了解。将这四位老同学的回忆与批注本《国故论衡》相比勘,不难有所发现。
1917年胡适归国任教以前的中国学界,经学上的今文古文之争,以及与之相关的章太炎、康有为的对立,依旧是中心话题,吸引众多文史学者。辛亥革命胜利后,章氏弟子的大举入京,占据北大讲坛;再加上太炎先生本人的“时危挺剑入长安”章太炎:《时危四首》原载《雅言》第十一期(1914年12月),收入上海右文版《太炎文录》初编,其一云:“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先在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讲授国学,后又因反袁被囚禁,使其声望如日中天,北大学生更是以阅读《国故论衡》等为荣。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顾颉刚强调1913年12月随毛子水听章太炎系统讲授国学对于自家学术意识萌现的意义。当然,基于其疑古辨伪的功业与立场,顾氏最终还是落实在1915年开始接触康有为,明白了今文学家自有立足点,并非像章太炎所攻击的那么浅薄无聊,转而意识到“古文家的诋毁今文家大都不过为了党见,这种事情原是经师做的而不是学者做的”,故对太炎先生的爱敬之心日渐低落参见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23—26页,《古史辨》第一册。。
顾颉刚称,只因国文教师、文字学教师等都是章氏弟子,再加上当面听过章先生讲演,得到一回切实的指导,“因此,我自己规定了八种书,依了次序,按日圈点诵读”。这八种书是《史记》、《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中国历史教科书》、《国故论衡》、《大乘起信论》、《新旧约圣经》参见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27页,以及顾潮《顾颉刚年谱》3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前四种在意料之中,后四种方才显出顾氏读书特色。阅读《大乘起信论》乃是因章太炎演讲时大力推荐,了解《新旧约圣经》则缘于夏曾佑“讲中国古代史时常常用旧约作比较”。也就是说,后两种之进入“按日圈点颂读书目”,其实是《国故论衡》和《中国历史教科书》思路的延伸。比顾颉刚低两级、1915年进入北大预科的陶希圣,在《北京大学预科》一文中称,是国文教师沈尹默“叫我们买太炎先生的《国故论衡》读习”,并且指点我们阅读《吕氏春秋》和《淮南子》、《论六家要旨》、《文心雕龙》、《史通》、《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文史通义》、《国故论衡》等陶希圣:《北京大学预科》,(台湾)《传记文学》3卷4期,1963年10月。。相比之下,顾的特异之处,在于其读书不只带章门烙印,还深受夏曾佑的影响。而后者,按周予同的说法,其功绩在于“接受经今文学的启示,编写普通的历史教材,使转变期的新史学普及于一般青年们”参见《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5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
顾颉刚称“我的读书,总喜欢把自己的主张批抹在书上,虽是极佩服的人像太炎先生,也禁不住我的抨击”参见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27—28页,《古史辨》第一册。,接下来便是大段关于《国故论衡》中《文学总略》篇的批评。同样才气横溢的好友傅斯年,想来也在此潮流中。当年同学伍?在《忆孟真》中追忆伍?:《忆孟真》,《傅故校长哀挽录》62—64页。,1916年下半年,北大校园里有个大胖子同学很特别,常常在同学的包围中议论风生:
我就很欣赏他的风度,到他台子上一看,放了几本《检论》,上面有了红色的批点,却没有仔细去看他。
《检论》的批注本至今没发现,眼前这册《国故论衡》,倒确实是“红色的批点”。仔细品味,傅斯年也像顾颉刚一样,对太炎先生既“极佩服”,也不无“抨击”之语。而且,明显是借用今文家的眼光,来评估古文大家章太炎的论述。
傅斯年之批注《国故论衡》,目前存留下来的,主要分为论文与治经两类。先说前者。《文学总略》“《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句上有批注:
彦和标文笔之分,不仅存时论,且驳之矣。故曰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立两目,自近代耳。其下文又驳颜延年以文笔分经传之讹,更抒己说,以为言翰之分,口舌笔墨间耳,初不可以有韵无韵当之,更不可以经传区之而判优劣。此为太炎之说所自本,读者宜审焉。
同文“犹耳目不可只,而胸腹不可双”句有批注:
此即李申耆骈散不分之说。
《论式》一文细圈密点,不难推知批注者对此文格外青睐。在“雅而不核,近于诵数,汉人之短也”处有批语:
通篇精旨。
同文“大氐近论者取于名,近诗者取于纵横”句的批注为:
此论自章实斋启之,详《文史通义·诗教篇》。然柳子厚云,文有二道,著作比兴云云,实为以论诗二系别文章之先河。
《辨诗》“因缘绪言,巧作刻削”句,也有批语:
此病六朝人最重,甚且改易古人名字。唐宋人殊少也。如“姬旦”可谓奇谈。
以上三文的批注,基本上属于读书札记,并没有太多发挥。
相对来说,《原经》一文的批注更值得重视,因其牵涉民初学术潮流,起码可以让我们了解北大校园里的今、古文之争。此文开篇即有总评,表明北大预科即将毕业的傅斯年,其眼光已逐渐从古文经学向今文经学转移:
以下三篇多深抑今文之辞,余为经学,殊不专信古文,而年来更喜公羊家言,宜不相入也。然学问之道,非浅学者所可测。辨章然否,姑俟诸成学之日耳。
在“尹吉甫《史籀》之成式”句上有批注:
《春秋》之书,杜征南谓周公之旧章,犹可取《左传》昭二年韩起语为证也。此谓尹吉甫《史籀》,似臆度之辞,求诸典籍,无此说也。
在“今以《春秋》经不为史”句的批注是:
以《春秋》经不为史,清代治今文者多持此说,而最前者孔众仲也。
在“然《春秋》所以独贵者”句,有批语:
以今文家而推崇丘明者,无过龚定庵。其尊史之旨,略同太炎。
在“故六经皆孔子臆作”句批语:
持此说者康长素为力,其《孔子改制考》前数卷皆谓诸子托古,上古无稽,其说多不可信,虽今文师亦且驳之。然有两事可注意者,一儒家实改制度。孟子“吾先君莫之行,吾宗国鲁先君亦莫之行也。”此三年之丧出孔氏之明徵。其他盖亦量是。又所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亦不可以为一切皆凭虚之言(此今文家最坏之论)。详札记。
虽说《孔子改制考》卷十一、卷十三两次引录《孟子·滕文公上》关于丧礼的这段话,但均作“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康有为:《孔子改制考》272页、307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可见傅斯年并非抄书,靠的是平日读书的积累。
“殊不专信古文”的傅斯年,在《国故论衡》中再三引录今文家的意见;但自称“年来更喜公羊家言”的傅氏,照样攻击“今文家最坏之论”。可惜详细记录傅斯年当初思考的“札记”没能保存下来,笔者不便多作发挥,以免“过度阐释”之讥。但北大预科三年级学生傅斯年之不专信古文或今文,这一基本立场,还是明显地呈现出来了。
这或许是当初北大文科的基本风貌。与傅斯年同时进入北大预科的同学沈德鸿(雁冰),即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茅盾,在其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中,提及国文教师陈汉章曾撰文回答学生关于经今古文之争的提问:
这是一篇骈文,每句都有他自己作的注解。全文记不清楚了,大意是:他推重郑康成,主张经古文派和今文派不宜坚持家法,对古文派和今文派的学说,应择善而从。他对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很不满意……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册9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其时的北大教授,有各自鲜明的学术倾向,但已不再谨守今文或古文家法,甚至有借今、古文的缝隙,凸显自家的学术思考的。最能体现这一特色的,莫过于章氏门生而又接受崔适影响的钱玄同,据说他曾这样教诲顾颉刚:
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方好显露出他们的真相。《聊斋志异》上记着一段故事,说有一个桑生,先后接纳了两个奔女,不久莲香指李女为鬼,李女指莲香为狐;桑生初疑她们是嫉妒性的攻击,但经历了长时期的考验,就证明了莲香果真是狐,李女果真是鬼。我们今天,正该从今、古文两派的相互指摘之下接受他们双方的结论。参见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之《序》,上海:群联出版社,1955年。
单从互相撕破假面目这一角度看,钱说是站得住脚的。而且,如此读书,不失为一种取巧的办法。因为,没有比论敌更热心于钻研对方著作并发掘谬误的了。民初北大文科学生,很可能正是从解读经今、古文论战中,获得独立思考的空间,并培养某种程度的怀疑精神。比如,傅斯年发表在《新潮》创刊号上的《清梁玉绳著〈史记志疑〉》,便是从清学脉络推论“可知学术之用,始于疑而终于信,不疑无以见信”,“与其过而信之,毋宁过而疑之”孟真:《清梁玉绳著〈史记志疑〉》,《新潮》1卷1号,1919年1月。。
这种怀疑精神,既指向作为学派的今文与古文,也指向原先崇拜的著名学者。对太炎先生的学说,由热情拥抱转为挑战与质疑,在傅氏批注《国故论衡》时,已有明显表露。两个月后,傅斯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北大预科,升入本科国文门(即后来的中国文学系)。随着眼界的日渐开阔,加上胡适归国任教所带来的新鲜气息,傅斯年不再满足于列太炎先生门墙或承某一学派衣钵。罗家伦在《元气淋漓的傅孟真》中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傅故校长哀挽录》41—46页。,有一段颇富戏剧性的悬想:
当时的真正国学大师如刘申叔(师培)、黄季刚(侃)、陈伯(汉章)几位先生,也非常之赞赏孟真,抱着老儒传经的观念,想他继承仪征学统或是太炎学派等衣钵。孟真有徘徊歧路的资格,可是有革命性,有近代头脑的孟真,决不徘徊歧路,竟一跃而投身文学革命的阵营了。
刘师培是否有意传衣钵于傅斯年,其实没有任何可供实证的资料。只是因傅氏国学修养深厚,在同学中颇有声誉,故罗家伦所论,其实是傅是否具有继承衣钵的“资格”。在罗氏的论述框架中,新旧截然对立,承太炎学派衣钵乃“徘徊歧路”,与“革命性”和“近代头脑”背道而驰。如此立论,过于看重此举之意识形态内涵,虽属政治家之“高瞻远瞩”,却难免生拉硬扯之嫌。
对于傅斯年日后之不大谈论太炎先生及其学说,我以为老同学毛子水《傅孟真先生传略》中的分析毛子水:《傅孟真先生传略》,《傅故校长哀挽录》1—3页。,更为切合实际:
当时北京大学文史科学生读书的风气,受章太炎先生学说的影响很大。傅先生最初亦是崇信章氏的一人。终因资信卓荦,不久就冲出章氏的樊笼;到后来提到章氏,有时不免有轻蔑的语气。与其说这是辜负启蒙的恩德,毋宁说这是因为对于那种学派用力较深,所以对那种学派的弊病也看得清楚些,遂至憎恶也较深。
这一论述,与傅斯年批注本《国故论衡》扉页所记顾颉刚之言,可谓异曲同工。遥想当初顾、毛、傅三人关系密切,所谓“太炎所最攻之人,即其所从以得力最多之人”,很可能是朋友聊天时的话题之一。几十年后,轮到为老友写悼文,毛子水对于傅氏不谈章太炎的解释,我以为是相当准确的。不是古已有之于今尤烈的“忘恩负义”,也很难套用时尚的“影响的焦虑”参阅哈罗德·布鲁姆著、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我同意毛子水的说法,确实是用力较深,知其利也知其弊,故很难盲目崇拜。
与此相联系的,是傅斯年对北大文科教育的批评。1920年8月1日,进入伦敦大学研习实验心理学不久的傅斯年,致信胡适,“回想在大学时六年,一误于预科一部,再误于文科国文门,言之可叹”。这两句常被论者引用的名言,听起来惊心动魄。可联系上下文,问题便没那么严重了。脱离作为政治运动中心的北京,傅斯年开始潜心读书,“近来很不想做文章”、“于科学上有些兴味,望空而谈的文章便很觉得自惭了”。至于选择心理学作为主攻方向,认定“以此终身,到也有趣”,必定使得其读书范围及方法改弦易辙。明白这一点,对下面这段抱怨,当不会觉得过分突兀:“近中温习化学、物理学、数学等,兴味很浓,回想在大学时六年,一误于预科一部,再误于文科国文门,言之可叹。”《傅斯年致胡适》,参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102—10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7册348—354页,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
如此辩解,并非完全抹杀傅斯年对北大文科教育的批评。只是此信之讨论国文教育,很大程度缘于俞平伯的“不辞而别”。1920年1月,傅斯年与俞平伯等一行乘船离沪,前往英国留学。海上漂泊将近两个月后,终于抵达英国港口利物浦,次日便乘车前往伦敦。可抵英不到两周,俞平伯因不习惯留学生活,悄悄乘船归国。傅斯年得到消息,急忙乘火车赶去马赛拦截,可惜未能追上。否则,以傅之热心与俞之固执,说不定还有一场“恶战”。
俞平伯的半途而返,让傅斯年大为感慨。虽然也承认俞氏此次归国“未必就是一败涂地”,因“‘输入新知’的机会虽断,‘整理国故’的机会未绝”,可还是耿耿于怀。出国前一年,傅斯年曾在《新潮》上发表《故书新评·小引》,称:“应当先研究西洋的有系统的学问,等到会使唤求学问的方法了,然后不妨分点余力,去读旧书。”傅斯年:《故书新评·小引》,《新潮》1卷4号,1919年4月。依此思路,俞平伯的放弃留学,实在是没出息的表现。其实,以俞平伯的性情,勉为其难去读洋书,考博士,并非最佳选择。不过,在“五四”一代青年看来,留学乃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不二法门,俞氏之退却,实在太不明智。责任感很强的傅斯年,于是进而思考俞平伯留学失败的原因:
俞平伯人极诚重,性情最真挚,人又最聪明,偏偏一误于家庭,一成“大少爷”,便不得了了;又误于国文,一成“文人”,便脱离了这个真的世界而入一梦的世界。我自问我受国文的累已经不浅,把性情都变了些。如平伯者更可长叹。但望此后的青年学生,不再有这类现象就好了。《傅斯年致胡适》,《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103页。
傅斯年这封撰于1920年8月1日的长信,既是向师长汇报学习及生活状态,也是在努力清理自家思路,寻找安身立命之所。
留欧七年,傅斯年涉猎众多学科,由心理学而物理学而历史语言学,直到最后阶段,方才转向日后纵横驰骋的历史学。从伦敦大学转到柏林大学时,傅斯年大概不会料到自己日后还会与人文学术打交道,没有随身携带自家批注的《国故论衡》,一点也不奇怪。即便一开始在伦敦大学读的就是语言学或历史学,我猜想,以傅斯年的天分与志气,也可能照样遗失章氏为代表的“国故”——那是整个时代的文化氛围和学术潮流决定的,个人很难超脱。
留学归来,傅斯年重返文史研究领域,其眼光与趣味,已与出国前大相径庭,在“无中生有”创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时,更是刻意与“国故”/“国学”等划清界限参见《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卷第一分,1928年10月。。替院长拟致研究员聘书时,傅氏以一贯的决绝口吻,直截了当地表明其对于“国学”的不满:
现在中央研究院有历史语言研究所之设置,非取抱残守缺、发挥其所谓国学,实欲以手足之力,取得日新月异之材料,借自然科学付与之工具而从事之,以期新知识之获得。材料不限国别,方术不则地域;既以追前贤成学之盛,亦以分异国造诣之隆。转引自杜正胜《无中生有的志业——傅斯年的史学革命与史语所的创立》,《古今论衡》1期,1998年10月。
这种学术上的国际视野,确实与章太炎等老一辈“国学大师”迥异。但傅氏对于史学研究中自然科学方法之迷信,以及对国学家“抱残守缺”之讥讽,同样不无可议处。走出国故,拥抱西学——以及作为西学分支之海外汉学,对于留学生来说,乃是顺理成章。反而是如何理解、体贴传统中国及其学术,成了归国后必须“恶补”的功课。傅斯年那代学人,毕竟有过崇信并苦读《国故论衡》的阶段,即便“到后来提到章氏,有时不免有轻蔑的语气”,问题也不大。倒是从不屑于了解传统中国学问路数,满足于“分异国造诣之隆”者,谈论中国时,很容易出乖露丑——如此说来,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资格”像傅斯年那样,果敢地将“国故”遗失在异国他乡。
原先只是争强斗胜,因跟妻子打赌而开始大海捞针。幸亏运气好,侥幸被我考出了批注者,于是想入非非,开始拾遗补阙,为学界提供“傅斯年前史”。最后思路陡然一转,变成追问傅斯年为何将此藏书遗留在伦敦,此举有无象征意义。如此峰回路转,一波三折,像是在读一部精彩的侦探小说,自觉很过瘾。只是轮到落笔为文,却感觉并不轻松。
附录:本抄录辑自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藏上海右文社1915年所刊《章氏丛书》本《国故论衡》中册上傅斯年的批语。
扉页
颉刚一日谓我云:太炎所最攻之人,即其所从以得力最多之人,昭明、实斋、芸台、定庵是也。此言愈思愈信。
《文学总略》
(《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彦和标文笔之分,不仅存时论,且驳之矣。故曰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立两目,自近代耳。其下文又驳颜延年以文笔分经传之讹,更抒己说,以为言翰之分,口舌笔墨间耳,初不可以有韵无韵当之,更不可以经传区之而判优劣。此为太炎之说所自本,读者宜审焉。
(犹耳目不可只,而胸腹不可双)此即李申耆骈散不分之说。
《原经》
(开篇)以下三篇多深抑今文之辞,余为经学,殊不专信古文,而年来更喜公羊家言,宜不相入也。然学问之道,非浅学者所可测。辨章然否,姑俟诸成学之日耳。
(尹吉甫史籀之成式)《春秋》之书,杜征南谓周公之旧章,犹可取《左传》昭二年韩起语为证也。此谓尹吉甫《史籀》,似臆度之辞,求诸典籍,无此说也。
(今以春秋经不为史)以春秋经不为史。清代治今文者多持此说,而最前者孔众仲也。
(然春秋所以独贵者)以今文家而推崇丘明者,无过龚定庵。其尊史之旨,略同太炎。
(故六经皆孔子臆作)持此说者康长素为力,其《孔子改制考》前数卷皆谓诸子托古,上古无稽,其说多不可信,虽今文师亦且驳之,然有两事可注意者,一儒家实改制度。孟子“吾先君莫之行,吾宗国鲁先君亦莫之行也。”此三年之丧出孔氏之明徵。其他盖亦量是,又所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亦不可以为一切皆凭虚之言(此今文家最坏之论)。详札记。
《论式》
(雅而不核,近于诵数,汉人之短也)通篇精旨。
(大氐近论者取于名,近诗者取于纵横)此论自章实斋启之,详《文史通义·诗教篇》。然柳子厚云,文有二道,著作比兴云云,实为以论诗二系别文章之先河。
《辨诗》
(有韵者为诗)本书未改本“有韵者”下有“皆”字。年校。
(因缘绪言,巧作刻削)此病六朝人最重,甚且改易古人名字。唐宋人殊少也。如“姬旦”可谓奇谈。
(唯汉初高祖孝文或亲自作诏耳。诔亦视此)以下不另行。年校。
(文末)民国五年三月三十日至四月一日读通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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