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暂不讨论“章炳麟的文学”到底是否“及身而绝”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中,我撇开相对皮相的“好用古字”,而专门考察章太炎阐扬“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对于周氏兄弟文章的影响,以及由此而凸显的千古文脉之延续,请参阅。,只涉及人所共知的章文之博雅与古奥。就是这么一位举世公认的“古文学”大师,竟然在白话文运动如火如荼的1921年,推出一册谈笑风生、甚至不无插科打诨的《章太炎的白话文》!这册只有137页的小书,给予读者的巨大冲击,首先不是具体论述,而是章氏的“变脸”——由古文学的“押阵大将”,一转而成了白话文的“开路先驱”。
而这,正是出版者最为得意之处。吴齐仁《编者短言》所概述的该书三大特色,基本囊括了此一戏剧性事件的全部意义:
太炎先生是中国文学界的泰斗,这是谁也知道的,并且谁也乐意承认的。不过他著的书,往往因说理太深,又用的是“老气横秋”的文言,初学的人,看了总觉得不大舒服。因此便自然发生一种要求:就是,怎样能直接听他的讲?好了!有了!你们的唯一讲义,就是这本书。这本书的特色:第一,章先生一生亲笔做的白话文,极少,编者煞费苦心,才收集这几篇;第二,篇数虽少,差不多把求中国学问的门径,与修身立世之道,网罗无遗,读之既增知识,又可以培养道德;第三,以极浅显的白话,说最精透的学理,可以作白话文的模范。——这是编者愿介绍于大家的主要特点。吴齐仁识于一九二一年一月。吴齐仁:《编者短言》,《章太炎的白话文》,上海:泰东图书局,1921年6月初版。集中各文,原刊于《教育今语杂志》,入集时大都改变了题目;这里依书中顺序,提供各文的原题及刊发时间。《留学的目的和方法》乃“代社说”,题为《庚戌会衍说录》,刊于1910年6月出版的第四册;《中国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学术的发达》原为“社说”,刊于1910年3月出版的第一册;《常识与教育》原为“社说”,刊于1910年4月出版的第二册;《经的大意》原题《论经的大意》,刊第二册;《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原题《论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刊于1910年5月出版的第三册;《论诸子的大概》,原题如此,刊第三册;《中国文字略说》,刊于1910年3月出版的第一册。
此书作为“讲义”的特色,本是最值得关注、也最可发掘之处,可惜编者受时代思潮裹挟,一门心思希望坐实的是章氏如何“以极浅显的白话,说最精透的学理,可以作白话文的模范”。这里遵循编者的思路,暂时搁置关于“讲义”体式的辨析,专门澄清太炎先生之能否成为“白话的先驱”。
在一般人心目中,博雅而好古的太炎先生,应该是站在白话文运动的对立面才对。这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结论,实际上经不起仔细的考辨。章太炎擅长博雅渊深的魏晋之文,确实与胡适之主张“明白如话”大异其趣;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章不但没像林纾那样公开向新文化人提出挑战,也未见如严复般的背后讥笑林纾之撰《论古文之不当废》、《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以及小说《荆生》、《妖梦》等,因各种《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引述批驳而广为人知;至于严复,则在《与熊纯如书》中留下如此妙语:“须知此事,全属天演,革命时代,学说万千,然而施之人间,优者自存,劣者自败,虽千陈独秀,万胡适、钱玄同,岂能劫持其柄,则亦如春鸟秋虫,听其自鸣自止可耳。林琴南辈与之较论,亦可笑也。”(《严复集》第三册6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反而是在收到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赠书后,用白话写信作复,与其讨论有关庄周的评价问题参见白吉庵《胡适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119页所引录的“胡适存件”574号(藏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兹引录章太炎致胡适信第一段,以见其行文风格:“适之你看。接到中国哲学史大纲。尽有见解。但诸子学术。本不容易了然。总要看他宗旨所在。才得不错。如但看一句两句好处。这都是断章取义的所为。不尽关系他的本意。仍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何太炎先生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一来那时他正忙于军国大事,无暇及此;二来白话文的提倡者中,不少是其及门弟子;当然,最为关键的,还是取决于其史家的胸襟以及相当开放的文体观念。
辨文学应用或述文章源流时,太炎先生从来都是骈散文白各有定位,而非独尊某体某家。大概是其修辞必原本小学、穷理方能为玄言方面的论述太出色,过多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以致其文各有体,不能强求一律的主张,往往被忽视。在《文学论略》中,太炎先生有这么一大段话,值得论者深思:
是则古之公牍,以用古语为雅;今之公牍,以用今语为雅。……近世小说,其为街谈巷语,若《水浒传》、《儒林外史》,其为神怪幽秘,若《阅微草堂》五种,此皆无害为雅者。若以古艳相矜,以明媚自喜,则无不沦入恶道。故知小说自有雅俗,非有俗无雅也。公牍、小说,尚可言雅,况典章、学说、历史、杂文乎?②章绛:《文学论略》(下),《国粹学报》第23期,1906年12月。
与一般人想象的相反,作为古文大师的章太炎,并不排斥、甚至欣赏《水浒传》那样采用白话的章回小说。在太炎先生看来,“工拙者系乎才调,雅俗者存乎轨则”,而“俗而工者,无宁雅而拙也”②。承认各种文学体裁都有其规定性(包括对于文体的特殊要求),所谓的骈散文白,其实并无绝对价值。作家的首要任务是遵循“文章轨则”,而后才是发挥自家才情。这种趋向于守旧的文学观念,对突破边界的创新可能造成某种压抑,但好处是尊重各体裁内在的发展逻辑,故思想通达,较少独尊一家一体者容易养成的褊狭与固执。如此说来,表彰“径直易知”的《革命军》与“文亦适俗”的《洪秀全演义》参见章太炎《〈革命军〉序》(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192—19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和《〈洪秀全演义〉序》(《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338—33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二文。,以及出版《章太炎的白话文》,对于太炎先生来说,并非那么不可
思议当然,论及自家文章,章太炎最得意的,还是其“文实闳雅”的《絛书》等,而不是“其辞取足便俗”的“论事数首”(参见《与邓实书》,《章太炎全集》第四卷169页)。不同于时人之以文言白话分高低,章太炎更注重论学之文与论事之文的区别。。
至于论者印象中的章太炎“主张文言文反对白话文”如刊于《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2期的刘思源《旧籍重翻:〈章太炎的白话文〉》,便以此为立说的根基。,大概是源于鲁迅的一则短文。1935年,章太炎纵论“白话与文言之关系”时,有“今人思以白话易文言,陈义未尝不新,然白话究能离去文言否”的追问,结论是:“以此知白话意义不全,有时仍不得不用文言也”;“白话中藏古语甚多,如小学不通,白话如何能好?”参见章太炎《白话与文言之关系》,收入章太炎主讲、曹聚仁记述《国学概论》(香港:学林书店,1971年)一书作为附录,见该书113—121页。此语引起白话文提倡者的不满,并招来新文化人的若干批评。比如修辞学家陈望道便将此等“非深通小学就不知道现在口头语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写错”的说法,嘲讽性地称为“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南山(陈望道):《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太白》2卷7期,1935年6月。。鲁迅也对乃师之“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得范围太广大了”表示不以为然,并做了进一步的分疏:
太炎先生的话是极不错的。现在的口头语,并非一朝一夕,从天而降的语言,里面当然有许多是古语,既有古语,当然会有许多曾见于古书,如果做白话的人,要每字都到《说文解字》里去找本字,那的确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难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从提倡白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约定俗成的借字。……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实是文不对题的。《名人和名言》,初刊《太白》2卷9期,1935年7月,见《鲁迅全集》第六卷361—36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此文重点在破除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名人”迷信,强调“名人的话并不都是名言”,故虽涉及章之“攻击现在的白话”,却并不热讽冷嘲。相反,在文章结尾处,鲁迅还对“这回时时涉及了太炎先生”表示些许歉意。
不在文白新旧尖锐对立的“五四”时期公开表态,而是在事过境迁、白话早已在教育体制与文学表达方面占据主流地位的1930年代中期发言,这很可能包含章太炎的策略选择。一贯特立独行、喜欢语出惊人的太炎先生,其实并不卤莽行事。比如,首次公开批评新式学堂的《与王鹤鸣书》撰于1906年,便绝非偶然。早年也曾极力主张废科举兴学堂,可一旦清政府诏准自丙午(1906)科起停办科举,太炎先生便转而挑剔起新式学堂的诸多弊病。如此永远地“不合时宜”,与其奇特的论学思路有关:
虽然,学术本以救偏,而迹之所寄,偏亦由生。章太炎:《致国粹学报社书》,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49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
不相信凝固不变的事物或学理,对任何“救弊”之举都保持必要的警惕,防止其成为新的“独裁”——若依这一思路,1930年代的中国,也该切实反省已成“文学必用之利器”的白话文。不否认章氏在“救学弊”时,过于卖弄自家专长,因而效果适得其反;这里所要分辨的是,不该因此文而将太炎先生送入白话文反对派的行列。
要说章太炎屡次大加讥讽的,其实不是白话文,而是白话诗。那是因为,太炎先生严守“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界限”,因而认定“现在白话诗不用韵,即使也有美感,只应归入散文,不必算诗”参见章太炎主讲、曹聚仁记述《国学概论》78页、92页、25页。。其实,二三十年代著名的文人学者中,对新诗不押韵心存疑虑的,远不只章太炎一人参见拙文《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周氏兄弟等为胡适删诗考》第五节“胡适的自我调整”,见本书第239—250页。。新诗该往何处去,是可以、也应该认真讨论的,这与在思想文化层面上支持或反对白话文运动,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章氏即便不算白话文运动的反对派,可也说不上是白话文的积极支持者;将《絛书》、《国故论衡》与《章太炎的白话文》放在一起,无论如何总给人很不协调的感觉。大概也正因为这一点,这册“出土文物”般的《章太炎的白话文》,虽在当年便印行了三版,却没有引起学界广泛的关注。只是当历史学家回首往事,清点白话文运动的战利品时,才会与之不期而遇。一如其人的特立独行,《章太炎的白话文》同样很难归队,给已经安排妥帖的关于白话文运动的“历史叙述”,增加了不小的变数。
当然,论者之所以不太愿意直面这册小书,还有一个直接原因,那就是此书“妾身未分明”——其著作权存在争议。
这则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的冤案,其实不难辨析,只要将有关资料略加编排,很快就能真相大白。问题在于,所谓此书的著作权应该归属钱玄同的说法,合乎“辨伪”的时代潮流,也符合世人对于章、钱二位形象的想象,故迅速传播开去。说来有点不可思议,最早质疑《章太炎的白话文》的,是章的弟子钱玄同;而日后的许多想当然的发挥,又都是基于对钱说的误解。以下便按照时间顺序,钩稽相关史料,看看这桩冤案是如何“横空出世”,又是如何被逐渐消解的。
1923年5月25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猛将钱玄同给顾颉刚写信,支持其“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此信以《答顾颉刚先生书》为题,初刊1923年6月出版的《读书杂志》第10期,后收入《古史辨》第一册。这篇近万言的论学书札,乃古史辨运动的重要文献,流传极广。为了说明辨伪的重要性,信中有这么一段“影响深远”的插话:
中国底伪书真多,现代人底著作之中还有伪的,《章太炎的白话文》中有钱玄同的文章(《中国文字略说》)!所以我们要看中国书,无论是否研究国学,是否研究国史,这辨伪的工夫是决不能省的。钱玄同:《答顾颉刚先生书》,《古史辨》第一册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在谈论伪书时举《章太炎的白话文》为例,容易给人否认此书乃太炎先生所撰的错觉;明确指出书中有钱氏本人文章,更使得日后辗转相传,《章太炎的白话文》成了《钱玄同的白话文》。其实,仔细品味,钱玄同所说的“伪”,指的是该书误收了《中国文字略说》一文,而不是否认乃师的著作权。
1935年8月,周作人撰《〈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专门介绍《教育今语杂志》,对廓清历史迷雾、让读者知道章太炎确实曾“用白话讲述”中国文化,颇有帮助:
内容于社说外分中国文字学、群经学、诸子学、历史学、地理学、教育学等七门,用白话讲述,目的在于行销南洋各地,宣传排满,如发刊缘起中所说,“期邦人诸友发思古之幽情,勉为炎黄之肖子焉。”撰稿者有章太炎,陶焕卿,钱德潜诸人。那时钱君还不叫“玄同”,只单名一个“夏”字,取其为“中国人也”的意思,在《今语杂志》中署名“浑然”,撰过两篇关于文字学的文章,第一册里有一篇《共和纪年说》,主张用周召共和来做中国纪年,也是他所写的。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
《教育今语杂志》书影此文对创刊于1910年,共出版六册的《教育今语杂志》的描述相当细致,而且很准确,所述章太炎曾为此杂志撰稿,以及钱玄同以“浑然”为笔名撰写关于文字学的文章,在相关史料中都得到印证。但有一点,周文是在讨论晚清白话文的发展时涉及《教育今语杂志》的,并未提及杂志中的章文十年后如何成书,故读者对《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的渊源依旧茫然。
钱、周二位知情者的表述不甚清晰,给后来者的“捕风捉影”留下了些许空间。但如果不是抗战中学者们漂泊大西南,著述时资料极端匮乏,也不至于如此以讹传讹。1939年5月,僻居陕西城固的黎锦熙为刚去世的好友钱玄同作传,因三十多年的日记留在北平,无法查对,只好凭记忆“信笔所之,夹叙夹议”。黎锦熙所撰《钱玄同先生传》黎锦熙的《钱玄同先生传》现作为附录,刊载于曹述敬《钱玄同年谱》147—202页,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体例特异,文采飞扬,在提供许多精彩史料的同时,也因无从查核而留下若干硬伤。在论述玄同先生《新青年》时期的贡献时,黎的评说相当精彩:“编辑人中,只有他是旧文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高足,学有本源,语多‘行话’,振臂一呼,影响更大。”参阅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见《钱玄同年谱》170—171页。紧接下来,黎氏有一大段发挥,则是明显误记或误解钱玄同的《答顾颉刚先生书》:
钱先生正式做白话的学术文,还可以远一点儿叙述。他清末留学日本时,和他的章老师办了一种《教育今语杂志》,出了六期停刊,宗旨是灌输文字历史等国学常识给一般失学的人,内中也带有提倡种族革命的意味,篇篇都是白话文。他自己有个笔名,但凡署名“太炎”的各篇,实际上也都是他做的。后来坊间汇印成一本《章太炎的白话文》,其实应该叫做《钱玄同的白话文》。这种白话学术论文的出世,还比《新青年》早十年左右,不过那时还没有“文学革命”的意识,这种刊物只能算是一种高等通俗杂志,“今语”是对俗人用的,还不能算在胡先生所谓“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的范围内耳。同上书,171页。
黎氏这一极富戏剧性的说法,很快被清史研究专家萧一山所接纳。在194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清代学者著述表》中,萧是这样提及《章太炎的白话文》的:
末篇乃钱玄同作,误收。实则此书采自太炎与钱玄同所办之《教育今语杂志》。该杂志几全出玄同手,即署名“太炎”者,亦玄同作也,故应名《钱玄同白话文》。转引自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62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
这段话明显是撮合钱、黎二说而成。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轻易转移著作权,显然不合史家笔法。日后,在《清代通史》中,萧一山改弦易辙,重将此书划归章太炎名下萧一山早年沿袭黎说(见《清代学者著述表》,商务印书馆,1944年),后改弦易辙,在《清代通史》第五卷58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此乃据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年修订本第五版影印)中提及章太炎著述,即包含此曾被误断为“伪书”的《章太炎的白话文》。。
1972年,台北的艺文印书馆重刊《章太炎的白话文》,编者在“出版说明”中着重强调此书“对于研究章氏早年之学术思想,关系至巨”,而对书中各文的来历及其真伪未做任何分辨,显然对这桩学界公案一无所知。不提书中各文初刊《教育今语杂志》,而称此乃“《民报》被禁后,先生闲处东京时对留学生讲学之纪录”参见1972年台北艺文印书馆刊《章太炎的白话文》的出版说明。,甚至配上太炎先生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的演说辞(编者为其拟题《我的平生与办事方法》),可谓歪打正着。可惜的是,无论此前还是此后,未见论者从“演讲”而不是“文章”的角度来诠释《章太炎的白话文》的。
1978年出版的《章太炎年谱长编》,第一次认真对待这一著作权之争。作者汤志钧先引萧一山的辨伪,而后加上按语:“萧一山所载有误。《章太炎的白话文》为章氏在日本讲学时的演说录,曾载《教育今语杂志》。”另外,汤著还提供了一重要线索:
又据张静庐先生面告,编者“署名‘吴齐仁’者,无其人也”,实为张静庐所编,系张在章氏沪寓索得付印的。参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622页。
汤志钧编撰《章太炎年谱长编》时,曾大量摘录《教育今语杂志》上的文字,可见其对这份杂志相当熟悉。行文至此,他本该进一步指出《章太炎的白话文》确有“张冠李戴”的毛病——错收了《中国文字略说》,而漏收了第四册上署名独角的《论文字的通借》。可惜,汤著忽略了这一点,又没有追踪萧说的来源,这就给后来者留下进一步辨析的余地。
十年后出版的《章太炎年谱长编摭遗》(谢樱宁)和《钱玄同年谱》(曹述敬),将此话题向前又推进了一步。谢樱宁补充了钱玄同《答顾颉刚先生书》和黎锦熙所撰《钱玄同先生传》,使得我们对此案的来龙去脉有了比较清晰的印象。谢著得出《章太炎的白话文》前六篇的作者“没有疑问,应当还是章太炎的”参见谢樱宁《章太炎年谱摭遗》108—10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结论是对的,可因未见《教育今语杂志》,不知该书漏收了太炎先生的《论文字的通借》。而且,旁生枝节,引入聂绀弩将《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的编辑出版归之于曹聚仁的说法,明显不妥我怀疑聂绀弩是将同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的《章太炎的白话文》和章太炎主讲、曹聚仁记述的《国学概论》混为一谈了——二者出版时间相差只有一年。《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所署“编纂者吴齐仁”,不可能是曹聚仁,有一确凿的证据:曹自称第一次晤见太炎先生,是在他发表章氏国学讲演的记录稿之后(参见曹聚仁《关于章太炎先生的回忆》和《回想四十八年前事》二文,载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304—308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而我们都知道,此次在上海举行的系列讲演,是《章太炎的白话文》出版将近一年后才开始的。。
曹述敬编撰《钱玄同年谱》时,注意到了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和钱玄同的《答顾颉刚先生书》,本来不难得出正确的结论,可作者还是更愿意相信黎锦熙先生的错误说法,因其明显对谱主有利。这是编全集、修年谱者常犯的毛病:若遇对谱主有利的材料,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怀疑作者并未翻阅过《教育今语杂志》,否则,不该沿袭黎氏旧说,称“但凡署名‘太炎’的各篇,实际也都是他(指钱玄同——引者注)代做的”。因《教育今语杂志》上,根本就没有署名“太炎”的文章。章太炎刊于《教育今语杂志》上的各文,统一署的是其笔名“独角”。
又过了十几年,刘思源在《鲁迅研究月刊》上发表一则短文,重提此陈年公案。刘文虽多有臆测之说参见拙文《关于〈章太炎的白话文〉》,《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6期。,但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有幸见到钱玄同收藏的《章太炎的白话文》,发现钱在目录上补充了漏收的《论文字的通借》,“尤其重要的是,他仅把《中国文字略说》用红笔框起来标上‘钱玄同撰’的字样,则其它各文俱是章文就不言自明了”参见刘思源《旧籍重翻:〈章太炎的白话文〉》,《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2期。。此前虽也有若干确凿无疑的论述,但能找到钱先生的藏书,毕竟是件大好事。一是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中提及《教育今语杂志》时,一会儿说“杂识”,一会儿又变成“杂志”;而钱玄同为《章太炎的白话文》所撰题记中,也以“杂识”为名。至于其他著述,则多称“杂志”。刘文将其统一为《教育今语杂识》,而不是依样画葫芦,可见作者对此颇为用心。不过,在我看来,此处似用心太过,有欠妥当。本来“杂识”(此处的“识”做“记载”解,音同“志”)、“杂志”两可,因原刊封面题为前者,而内里用的却是后者。可考虑到刊物的封面上还有英文名称 The Educational Magazine,编辑体例也明显地从属于刚刚崛起的现代报刊,而并非古代中国读书人所熟稔的杂记体式(比如宋人周密的《癸辛杂识》,或清人纳兰性德的《渌水亭杂识》),因而,我觉得还是采纳通常所说的《教育今语杂志》好些。
《太炎教育谈》书影至此,关于《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的公案,已经水落石出。唯一需要补充的是,此书出版一年前,四川刊行了《太炎教育谈》,所收六文也都出自《教育今语杂志》庚申仲春(1920)观鉴庐刊行的《太炎教育谈》,共收入原载《教育今语杂志》的六文,即《说文字历史哲理的大概》、《说文字的通借》、《说常识》、《论群经的大意》、《论诸子的大概》、《论教育的根本当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各文题目与原刊略有出入。。有趣的是,此书没有错收《中国文字略说》,但又缺了刊于第四册上的“代社说”《庚戌会衍说录》——此文日后以《留学的目的和方法》广为人知。而正是这被川版删去的《留学的目的和方法》,在沪版中一跃而成了开篇之作。其中的差异,大可玩味。
确认太炎先生对于《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的著作权,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古文学大将”是否真的可能成为“新文学先驱”。无论答案如何,这册薄薄的小书,都将引领我们关注“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另一重要来源,即晚清蔚然成风的“演讲”以及“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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