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关了一夜的冬妹终于摘掉冰凉的手铐,被带到审讯室做笔录。公安局庄严肃穆的气氛,让她阵阵颤栗,她又想起曾经跟谢叔叔做过的坏事,还有田副市长的死亡。谢叔叔的话始终在她脑海里盘旋,“你是主犯,主犯要枪毙一百次……”
两个民警利剑般的目光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让她不觉心中发毛。她知道公安局打黑除恶抓坏人,她跟谢叔叔做过的坏事,假如被公安局知道了,岂不完蛋。不由垂下头后悔不该求人报案,也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你叫什么名字?”民警严厉冰冷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我叫冬妹。”她脱口道。
“你姓什么?”
冬妹迟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姓什么,是应该随养父姓王,还是跟生父姓吴。
“你姓什么?”民警提高了嗓门。
“我姓王,吴……”她含糊不清地回答。
民警不耐烦了,说:“小姑娘,看你长得还蛮不错,看起来也还聪明,怎么连自己的姓都说不清楚,你到底姓什么?”
“我姓王。”冬妹终于大声说。
民警继续问:“出生地在哪里?”
冬妹思索了一会儿,说:“应该在晓城吧!”
民警火了,大吼:“到底在哪里?”
冬妹看民警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样子,想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流氓或犯人,可今天她是受害者,是她求人报的案,觉得警察不该对她这么凶。心里委屈,又加上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民警的问题,一幕幕辛酸往事浮现在眼前,眼泪从脸颊滑落,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要哭回家找你父母哭去,别跑来警察局耍赖。”民警十分不耐烦。
这时,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位民警开口了:“小姑娘,哭啥哭,有话好好说。我们知道是你让人报的案,我们相信你不是坏人,只是例行公务做个笔录,了解情况而已。你只要把问题讲清楚了就行。”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假如我有家也不会出来流浪了……”她抽泣着把她的家庭情况向他们复述了一遍。
两个民警都表示同情。一个说:“真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受了那么多苦!”另一个说:“这是社会问题呀!离婚对大人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可对孩子来说却是无形的毁灭,有多少孩子因家庭得不到温暖,造成心理阴影,走向犯罪。”
冬妹察言观色,觉得这两个警察非常同情她,心想他们是警察,别人一定会相信他们,看能不能求他们帮自己找份工作,于是哀求道:“警察叔叔最神通广大,求两位叔叔帮我找份工作。我不要工资,管吃管住就行。”
那个年龄大点的警察叹气说:“你这小丫头是很可怜,也懂事,可你来历不明,什么证明材料都没有,介绍你去做保姆也没人能相信呀!我们也没办法给你找工作。”
另一个说:“这么大的姑娘也不能天天睡马路呀!外面坏人多,很危险的。幸好,你够机灵报了案,假如不是我们去救你,真被他们抓走了,你就完蛋了,怕是连你的小命都不保。”
听得冬妹一阵阵后怕,她抬起头,直视民警的眼睛说:“叔叔,我看过电影《少年犯》,里面的人有吃有喝,还有书读,你们能带我去吗?”
两个民警互望了一眼,怜悯地说:“小姑娘还蛮有意思,可这个事我们做不了主。按照《上海市收容遣送管理条例》,你露宿街头,生活无着,符合收容遣送条件,先送你去遣送站吧,那里面也有吃有喝有地方住。”
冬妹从来没听说过遣送站,但她心想只要不用睡马路,去哪里都行。于是,她就在警察给她的同意遣送的文件上签上名字,又按了手印。
冬妹又被关进一间黑乎乎的小屋子,一股浓烈的异味扑鼻而来,她看见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人,有腿脚残疾、蓬头垢面的乞丐,有目光呆滞的疯子,他们或哭或笑,或癫或狂,或惊恐忧郁,或迷茫空洞……
冬妹望着身边这些老弱病残,顿觉恶心害怕,想自己前些天还出入于高级宾馆,怎么眨眼和乞丐共处一室。她知道自己现在和身边的人是一样的命运,将被拉去遣送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被打开,两个警察拿着电棍把他们全部都押上警车。警车在路上颠簸了约两小时,终于在一个高墙外停了下来。冬妹抬头看见一块黑白的牌子,上面写着“上海市卢湾区收容遣送站”。
他们在警察的指挥下排成长队,像货物般被一一作了移交后,进了遣送站的审讯室。遣送站的管教从里面叫出号长,所谓号长其实也是和他们一样命运的人,但在里面待的时间长,资格老,又讨管教干部喜欢,便被封为号长。号长过来把他们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清点登记后上缴给管教干部。最后,号长给他们一一搜身,那双机械、冰冷的手在冬妹身上乱摸着,麻木不仁的眼睛,肆无忌惮地践踏着冬妹的尊严。号长从冬妹身上搜出了二千二百元钱,上缴给民警。
冬妹想她来遣送站是为了避难,可这些警察却不把自己当人看,不但搜她的身,还要收走她的钱,这钱是她冒着被枪毙的危险换回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上缴。委屈和羞辱喷然而出,她发疯似的跑了过去,从女管教手里夺回了钱,大叫道:“还我钱,遣送站是个鬼地方,我要走,我宁愿睡马路也不在这里待!”
站在旁边的男管教火了,走过来狠狠地抽了冬妹十几个耳光,骂道:“你疯了,你以为这是在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去死吧!”
冬妹被打得鼻青脸肿,脑袋嗡嗡作响,屈辱和本能让她不顾一切冲过去要和管教拼命。
一向趾高气扬、自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管教,没想到面前这个乡下女孩竟敢挑战他的尊严。他猛地一个扫堂腿将冬妹撂倒在地,又在她身上狠踢着,嘴里大骂:“反了,简直反了,哪里来的野婊子敢在这里撒野,岂有此理。”
冷眼旁观的女管教拿来一根电棍,说:“我让你凶,让你再凶,电死你!”她用手中四万伏直流型电警棍,在冬妹身上击打着。
冬妹被关了一夜,今天早晨到中午,警察只给她一个馒头。刚才受男管教一顿暴打,现在又承受电棍的袭击,身上已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全身麻木失去知觉,渐渐什么也不知道了。
冬妹睁开眼睛时,已是凌晨两点。这是一间大约三十平方米的黑屋子,里面没有窗户,只有大铁门上一个送饭的小洞口,透进一丝微弱的灯光,粪便在马桶里泛着恶臭,几十号人挤在一张水泥大通铺上。
她记起这两天经历的噩梦,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警察打死了,想这里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她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散架般的疼痛,身体里仿佛有一股熊熊大火在燃烧。她想要坐起来讨口水喝,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根本动弹不得,相反,剧痛让她又晕厥了过去。
迷迷糊糊又做起了可怕的噩梦,梦见自己到了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火海,石磨刀锯,到处都是妖魔鬼怪、毒蛇猛兽,时而把她撕扯开,时而将她吞噬掉,她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已是第三天中午。
冬妹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阿姨在给自己擦汗,阿姨见冬妹睁开眼睛,高兴地说:“醒来了,终于醒了,你都昏睡三天了,我们急死了。老天保佑,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一个比冬妹大不了几岁的短头发姐姐说:“要不是小萍阿姨帮你去求管教要退烧药和水,你怕是早就被烧死了。”
冬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小萍阿姨急忙过来扶冬妹坐起,那个姐姐从破棉被里拿来一盒稀饭,阿姨把稀饭喂进冬妹嘴里,酸臭味让她忍不住一阵呕吐,连同胃汁胆水全吐了出来。阿姨拿来毛巾帮冬妹擦掉身上的污物,说:“小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是嫌这里的食物难吃,可没有办法呀,彭德怀将军在监狱里面还喝自己的尿呢!何况,我们吃的还是白米饭,你很快就会习惯的。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可不行,你还小,一定要活下去。”
冬妹终于哭出声。阿姨抱着冬妹安慰说:“哭吧,哭出来好受一些,哭完吃东西就香了!”
她说完去铁门旁,对着小洞大喊:“报告干部,高烧昏睡三天的犯人冬妹,现在已经苏醒,需要喝水,求干部给点水,我喂她吃药。”
约过了半小时,警察慢吞吞地送来了一壶水。冬妹吃完药,一会儿又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魂魄脱离了身体,像个孤魂野鬼在地狱里冥冥杳杳四处飘荡。
饭菜的香味把冬妹从地狱拉回人间。她睁开眼睛,看见周围的人正狼吞虎咽地扫荡着饭盒里的食物,整个屋子都是津津有味的咀嚼声。冬妹也咽起了口水,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小萍阿姨见冬妹醒了,放下手中的饭盒,走过来摸了摸冬妹的头,说:“老天保佑,烧总算是退了,快起来吃点东西,吃完饭就好了。”她说着端来一盒饭递给冬妹。
小萍阿姨看冬妹吃完了饭,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在这里,我们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反抗也只是自讨苦吃,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和伤害。唉!我们在这些管教眼里,连畜生都不如。没办法呀,谁让我们进了这鬼地方。我相信总有一天,政府会撤掉这暗无天日的活地狱,你看看,这屋里除了乞丐、扒手、傻子、疯子以外,每个人都觉得冤枉委屈。刚来时,很多人也会像你一样又哭又闹,挨了几次揍以后也就慢慢学乖了,你很快会习惯这里的。”
以后的日子,冬妹真的如小萍阿姨所说,很快就适应了。她和短头发的姐姐都喜欢听小萍阿姨讲故事,她们互诉各自的经历。实在无聊了,就帮对方捉跳蚤和虱子打发时间。
阿姨叫郭小萍,是安徽省的一个小学老师,因和丈夫吵嘴,赌气跑来上海,谁知她的钱和身份证被偷,只好求救于公安局。她做梦也没想到公安局会把她送来遣送站。一时赌气竟落到这般田地,在这鬼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中万般后悔。
短发姐姐叫赵雅丽,比冬妹大两岁,不太爱说话,一件肥厚的军大衣几乎遮住了她的全部身材,有点半男不女。可她的皮肤白皙,仿佛一捏就能出水,一双丹凤眼带着淡淡的忧伤,高而直的鼻子,微厚的嘴唇,一口整齐雪白的贝齿,好一个美人坯子。冬妹想假如雅丽化点淡妆,穿上漂亮衣服,一定和电影明星一样动人。
从前,冬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可听完雅丽姐姐的故事,她的心很酸很酸,第一次为别人流下同情的眼泪。
雅丽出生在安徽省的一个小镇,她的童年也曾幸福快乐,爸爸、妈妈、妹妹和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可在她十岁时,爸爸不幸得病死去,妈妈就带着她们姐妹改嫁,后父是个杀猪佬,很快妈妈又生了个弟弟。
有一天,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去外婆家,家里只剩她和后父,雅丽也像平常一样洗完碗筷去睡觉。半夜,下身一阵钻心的疼痛把她从梦中唤醒,她惊恐地睁开眼睛,看见后父狰狞的面孔在她身上晃动着,有个铁一样的棍棒在她下体狂戳着,痛得她哇哇大叫,却被后父用短裤堵住嘴。等后父终于满足离开,她的下体黏糊糊一片,摸了摸全是血。
从此,后父隔三差五来折磨她,让她夜不安眠,她再也没心思读书了。她把这事告诉妈妈。妈妈却不惊不怪,仿佛早就知道了,还说:“谁让我们是女人呢?认命吧!我们一家都要指望他养活呢。”
直到有一天,雅丽怀孕,妈妈和后父才开始着急,他们匆匆把雅丽嫁给了村里的老光棍,不久就生下儿子。老光棍又穷又丑,他受够了村里人的鄙视,回家就朝她们娘儿俩撒气。直到有一天。她一岁的儿子发高烧,没钱治疗夭折了,她才不顾一切跑到上海,在火车站徘徊,被警察看见了,莫名其妙被送来遣送站。
小萍阿姨知书达理,她像妈妈一样给予她们无微不至的关心,还教了她们许多做人的道理,她经常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几乎每天都在后悔,怪自己不该和老公意气用事跑来上海,她的儿子还那么小,一定天天在想妈妈。愁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活地狱,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雅丽姐姐的话不多,但唱歌好听。她虽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但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让冬妹实在是羡慕不已。一首凄婉绝美的《小白菜》,常常听得号里的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那悲怆的歌词,凄美的声音,在脏乱臭的牢中似若天籁,夹杂着数不尽的幽怨冤屈,似漫天雪花般在难姐难妹的脑中久久飘荡。
小白菜呀地里黄,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思亲娘在梦中呀,亲娘呀亲娘呀。在里面,冬妹知道只要乖乖地听管教话,他们一般不会打她。其间,也有管教来提审她,她柔顺得像只绵羊,把她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还每次都添点油,加些醋,描述得连管教都有点同情她,有个管教开玩笑:“我们把你遣送去哪里呢?说你没有家,你好像又有好几个家,说你有家,你好像还是没有家,爹妈三五个,但却没有一个愿意要你,看来你只能在我们这儿待一辈子了。”
有时候冬妹也这么想,在里面虽然没有自由,但毕竟生活无忧。仔细思考,假如她真的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她就把这个想法告诉小萍阿姨和雅丽姐姐。雅丽没有说话,可小萍阿姨却生气地说:“你傻呀,这哪是人待的地方?一定要想办法出去,实在没地方去了,你就去我家,我来帮你想办法。对了,我有个同学在派出所,我去问问他,就说你是我的亲妹妹。”
冬妹感激地点了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着,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早晨,广播上响起了郭小萍和赵雅丽的名字。她们高兴极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小萍和雅丽都给冬妹留下了联系地址,彼此依依不舍,直到管教来打开铁门,她们才含泪告别。小萍和雅丽是同一个地区的人,今天统一遣送。
她们俩走后,冬妹难受了几天,但很快也就习惯了。每天都不断有新人进来,她像小萍阿姨一样喜欢去关心和安慰她们,听她们讲自己的经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各自的不幸。这些患难姐妹的故事让冬妹增长了许多见识,原来自己并不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比她不幸的人还很多很多。
慢慢地,冬妹似乎已经忘掉了外面的世界。反正她无牵无挂,在哪里都一样。
一年后,广播上响起冬妹的名字。冬妹的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她不晓得警察将把她遣送去哪里。她和患难姐妹们含泪作了道别。随着“哐啷”的开门声,冬妹走出了铁门。
她随管教来到传达室,他们把没收的物品归还给她,却只字不提她的两千二百块钱,她也不敢问,只能在各种表格上签了字,随其他遣送人员一起被戴上手铐。警车开到了火车站,十来个人排成队,在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的看管下上了火车。
男警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满脸笑容,和蔼可亲。冬妹讨好地问他:“叔叔,您要送我去哪里?”
警察对冬妹的情况好像了如指掌,说:“你想去哪里我们就送你去哪里。”
“我没处可去呀!”冬妹试探。
警察耸耸肩,假装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那怎么办呢?”
女警察半开玩笑说:“还是送你去美芳妈妈家,那里有你小土哥哥等你,没准你美芳妈妈还等着你给她生孙子呢!”
冬妹脸色发白,认真地说:“假如你们真要把我送去美芳妈妈家,我就跳下火车。”
女警察在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吓唬谁呀,谅你也不敢!”
男警察看冬妹的表情不像是讲假话,只好安慰说:“按规定我们是必须送你到地方政府,再由地方政府想办法。可你情况特殊,我们遣送站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你不是个坏姑娘。这样吧!等会儿下火车,你可以选择自己走,我们不拦你。”
女警察不屑地伸了伸舌头,在心里暗想: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黑人包袱,我们正愁甩不掉你呢,你自己走了才好。
男警察的眼里掠过一丝不安,发出一声长叹,说:“火车到站后你就走吧!人各有命,我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你好自为之吧!”
下了火车,警察把冬妹的生活费、遣送费、城市增容费等各种费用扣除后,把剩下的钱还给冬妹,冬妹按警察要求一一签字画押。警察走后,她数了数,还有一千一百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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