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共四层,每层约有一百多平方,父母住在一楼,每个儿子各住一层。女主人希望人丁兴旺,四世同堂。用她的话说,这么大的房子,等孙子娶媳妇也够住了。
女主人也就是李国安的母亲阿香,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有胆识,善持家。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翼肉厚,耳珠厚大。相面先生说她是福寿满溢流不尽,富贵绵延及子孙的旺夫相。她自己也这么认为,觉得自己嫁谁就能成事,嫁谁就是谁的福气。
阿香从小生在船上,长在船上,船便是家,家便是船,是靠在海上捕鱼为生的疍家人,也称讨海人、水上人家等。
从前,疍家人是常年生活在海上的流动渔民。由于常年漂在海上,随时都可能被风浪埋葬,命运如同蛋壳般脆弱,故称为疍家人。
中国历史上记载,疍人曾被中原汉人称为“南蛮”之一。岭南著名学者屈大均认为,疍人是岭南土著“真粤人”。当年正是这些“真粤人”为反抗暴秦,“逃入丛土,与鱼鳖同处”,坚持抗秦斗争,并最终大破秦军,“杀(南海)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秦以后,随着中原汉人的大批南迁,又被官军所迫,逃入江海河上居住,捕鱼为生,世代相传。疍人没有户籍、人权,死后葬身大海。而岸上人也对居无定所的疍人百般歧视和制约,不准疍人穿鞋,不准建屋,不准与岸上人通婚,不准读书识字等。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生无立足所,死无葬身地。这基本就是疍人命运的写照。
世上最苦黄连树,人间最苦水上人。阿香十五岁时,父亲、哥哥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壮丁,负责“炸鱼炮”、捕鱼给国民党官兵吃。好在阿香从小随父母在惊涛骇浪里长大,虽是女子,但熟识水性,练就一身胆量。为了生活,她替代父兄去海上捕鱼,勉强养活全家。
她的丈夫李豁达和她同岁。1939年,珠市沦陷期间,李豁达随父母去讨海,遇到了日本军舰的巡逻艇,因为没有向日本人鞠躬行礼,小日本大怒,向渔船猛喷水,船只在日本人狂笑下沉没,全家十多口人全部淹死。年仅十五岁的李豁达趴在一块木板上漂浮在海面,正好被坐在船头的阿香看见,她用一根竹子把他拉上了船,以后他就在她家的小船上当帮工。让阿香吃惊的是李豁达竟然能读书认字,这对当时的疍家人来说是很稀奇的事。阿香芳心暗许,毅然嫁给一无所有的李豁达。
新中国成立后,疍家人的生活才彻底发生了改变,政府开始给疍家人登记户口,给予公民应有的权利,还成立了渔业合作社,购置了许多机帆船,渔民陆续加入合作社,结束了无根之萍的水上漂流生活。阿香和丈夫李豁达都正式成了捕捞大队的渔业工人,回到船上打鱼赚工分。李豁达能识字,有文化,熟悉鱼的习性,直接当上了船老大。他是个有心人,爱学习,善钻研,鱼的生长情况、活动规律,哪里鱼多、哪里鱼少,什么时候能捕到鱼,他都了如指掌,他领导的船只,每次出海都是满载而归,很快就名震珠市,成了捕鱼达人。
李豁达人如其名,豁达能干,乐于助人,很受下属爱戴,领导器重。市政府为了发展珠市的渔业,渔业合作社领导受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影响,把李豁达调进合作社做副社长,分管渔船,给渔民们教授捕鱼的经验技巧。几年后,合作社社长升官调走,李豁达名正言顺升为社长。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珠市,滋润了珠市的人们,也吹醒了珠市的渔民。1982年,渔业社大胆地实行岗位责任制,进行体制改革,把原来三级所有、大队核算的经营体制,改成作业单位渔民向公司承包经营。承包期内渔船的所有权属公司所有,实行以船为核算单位,公司和渔船两级管理。
李豁达为了起到表率作用,先给大儿子国丰承包了一艘渔船,国丰虽然没有文化,但有老爸做后台,父亲还为他选了经验丰富的副手。由于渔船设备的先进和海洋资源丰富,每次出海都收获颇丰,腰包迅速鼓起来。后来,老二国龙和哥哥一起,在父亲的指导下,购进了几艘渔船。李家真正富了起来,成了渔民的典范。
冬妹的房间在一楼,原来是李国安的卧室。虽然没有像别人的婚房布置得温馨浪漫,但里面家具电器齐全。唯一让冬妹感到不安的是和公婆同住一层楼,公公看起来不错,宽容友善,就是婆婆不冷不热。好在家里房子大,冬妹总是带着孩子躲在自己的房间,除了吃饭在一起,平时很少见面。
两个嫂嫂变得好像不认识她似的,有时候见面了,冬妹让孩子唤伯母,她们就会把头转开,当作没有听见,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
中间,李国安也回来过几次,他像是换了个人,没有了从前的亲密激情,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更是冷冰冰的样子。
倒是经常有怀着好奇心的邻居亲戚来看冬妹,夸她长得漂亮,说她命好有福,眼睛亮,嫁了个好家庭。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如一潭死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在外人眼里,冬妹一个外地女孩,仗着年轻貌美,嫁给李国安,小小年纪就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让人羡慕不已。
可冬妹过得并不开心,漂亮小洋楼、优裕的物质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心情,相反,她总觉得家里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意思。有时候,甚至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如从前流浪的日子,那时候虽然生活无着,但毕竟自由自在,有希望,还有梦想,每天能遇到新鲜的事。可现在呢?她感到内心比从前流浪时还孤苦无依,生活像无边苦海看不到尽头,除了公公偶尔跟她说说话,全家人都避着她,李国安又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也是对她爱搭不理。她像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初进贾府唯恐被人取笑,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她常常连大气都不敢出,手脚没处放,不敢正眼看人,每天提心吊胆,患得患失,似若惊弓之鸟,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
沧海月圆时,所有渔船都会回港休息,是家里最热闹的日子,也是全家大团圆的时候。每逢农历十五,全家都要祭拜海神娘娘,两个嫂嫂都会下楼帮忙烧菜,连两个嫁出去的大姑小姑也都会回家帮忙,只有冬妹抱着孩子,帮不上任何忙。祭拜完后,全家围餐团聚。
他们用方言有说有笑,只有冬妹听不懂,一个人抱着孩子发呆。
有一回,孩子吵着要吃鱼,大嫂就把吃了一面的鱼推到冬妹身边,冬妹和孩子说了句:“一会儿,等妈妈把鱼翻过来。”没想到婆婆脸色大变,后来冬妹才知道,原来疍家人忌“翻”字,渔民最怕覆舟。她本来应该说“顺转这条鱼”而不是“把鱼翻过来”。
家里的规矩她一个也不懂,偏偏不懂事的孩子不是打破碗,就是掀翻菜,一会儿想要大哥哥的玩具,一会儿又吵着要跟姐姐玩。哥哥姐姐们像他们的母亲一样,讨厌这个说普通话的小妹妹,嫌她烦,不愿意和她一起玩。要么是哥哥把她推倒在地,要么是挨了姐姐的打,总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叫声,搅得一家人不得安宁,忍无可忍。
一天,大姑回家吃饭,实在厌烦,便用普通话说:“奇怪,这孩子怎么就不像咱们李家的孩子,简直像个野孩子,实在没有家教,烦死了!”
大嫂接过话题:“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看着孩子像她妈,就不像我们家国安。”
“听说她从前在酒店做三陪小姐,就怕这孩子不是我们李家的血脉,最好是让老幺去医院做个亲子鉴定。”二嫂不失时机地说。
“你们都别说了。”婆婆勃然大怒,站起来大吼,她又直视着冬妹问,“冬妹,你说说,她们说的都是真话吗?我们可是清白人家,你不能来玷污我们。”
桌上十几双眼睛都盯着冬妹,又听大嫂说:“妈妈,我可没有冤枉人,您问问她,那个阿春是她的好姐妹,是她介绍给国丰的。谁都知道,我家老公最正经,可国丰是个男人呀,哪个男人能抵制得住风尘女子的诱惑,她们是专业吃这个饭的呀!”
冬妹强忍着眼泪没往下流,两颊火辣辣发烫,抱起孩子跑回房间,反锁了房门大哭起来,孩子也跟着哭。她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精神简直要崩溃,唯一的发泄就是哭。到今天才真正明白,她不应该嫁给李国安,他家里人根本接受不了她。
从此,她像个可怜虫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不敢见人,每天如同行尸走肉,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她,看不起她。聚餐她十有八九都是含着眼泪离开,到后来,她干脆不再上桌吃饭了。她买了一大堆零食、水果将就着充饥。她连电视也不愿意看了,除了偶尔带孩子出去走走,就是在家教孩子看小人书,幻想着能把孩子教成神童,替自己报仇。
家里人都说她疯了,她也这么怀疑自己,疯了好,疯了就可以不再顾忌别人的感受,想吃就吃,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闹就闹,反而变得自由了,再也不用忍气吞声做人。
于是,她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亮,只要听到有人说她半句不好,她就会破口大骂。她还说自己从前不但是酒店的三陪小姐,还有个亲大哥是黑社会老大呢,她老爸吴老板就是黑社会,谁敢欺负她走着瞧,她就让谁家统统死光,还要株连九族。这一招真灵,大姑、小姑、大嫂、二嫂从此真的都不敢当面说她了,都远远地避着她。
婆婆显然更是气疯了,天天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送走冬妹这个瘟神。只有在公公面前,冬妹不敢发疯,只是默默垂泪。好在家里公公说了算,大家也没拿她怎么样。
李国安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也渐渐觉得冬妹是个疯子,后悔那时候不该娶她回家,后来就干脆躲在东陵很少回珠市。
冬妹的心全扑在孩子身上,李国安也没有缺她钱花,她去书店买了许多幼教书籍,每天教孩子读书认字。假如没有孩子她宁愿回到从前去流浪,她觉得活着比死还难受,没有一点意义,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样又过了一年,孩子一天天长大,最让冬妹骄傲和安慰的就是这个孩子,她三岁不到已经能背几十首唐诗宋词了。公公也特别喜欢这个孩子,觉得这个孩子最像他。全家人虽然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
冬妹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只是变得更沉默了,心里只有孩子。反正家里除了公公偶尔和她聊聊孩子的事,一般很少有人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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