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仍在传唱的《送别》,便是李叔同七十余首歌中的一篇,其借用了英国作曲家奥特威《梦见家中老母》的曲调。虽说借用,但原曲意境与所填歌词结合得贴切自然,珠联璧合。“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是首过目难忘的词,其中的凄清萧瑟、寂寥疮痍,令人伤感惨沮、索然无援。其作于1913年,五年后,李叔同在杭州削发为僧,法号弘一。作此歌时,李还是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的图画、音乐教师,三十四岁,也就是这年,李叔同说出了那段被后人经常引用的话:杭州这地方,实堪称佛地,因为那边寺庙之多约有两千余所……(见《弘一大师影集》山东画报社1999年10月版)。李叔同出家成为弘一大师,李夫人曾由杨白民夫人、黄炎培夫人两位女眷陪同,到杭州约见李叔同,四人在岳庙前临湖的一家素食店用餐。饭间,三人问一句,李叔同答一句,一顿饭吃完,李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也未抬头看一回女眷们。据黄炎培的《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记述,饭毕,李便“告辞归庙,雇一小舟,三人送到船边,叔同一人上船了。船开行了,叔同从不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这是现实中李叔同的一次送别,凄然可成绝唱。
较之李叔同出家后只言片语中流露出的超然出尘,这首词显然尚未达到苍莽空灵的全然境地。俗界佛域间咫尺徘徊的李叔同,作成了这首介乎孤芳自赏与遗身物外之间的唱词,虽说虎跑的经幢已然在望,灵隐的暮鼓依稀可辨,但“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的句子,无论如何还搭不上偈语禅词之界。送别三千世界,尚不足以达到毅然决然、坚贞不渝,但远方“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召唤,仍如此诱人。
笃佛礼释的王维居士,在其多首诗中表露过送别之意:“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齐州送祖三》),“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临高台送黎拾遗》),“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山中送别》),“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同上),“一步一回首,迟迟向近关”(《留别丘为》),而最著名者,当数《渭城曲》中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句了。这些送别,意有的发自悉心间,但更多的是在不经意间。
流连与向往交织,眷怀与期许纵横,怯懦与果敢伴行,游离瞻顾尘寰、踟蹰踌躇佛域的王摩诘、李叔同,不约而同地写出了古今最为缠绵悱恻、绸缪缱绻的送别诗,绝非偶然。此般送别中的灵犀感悟、刹那菩提,均源自二人深重浓郁、挥之不去的佛教情结,以及对人生真谛的绞思冥索,只不过李叔同在行为上终于又向前迈出一步罢了。正因如此,李叔同仅留下了一首送别词,而犹豫的王摩诘才有了在虚实间逡巡、在有无间忐忑地不断不定地“送别”。
不过百余年的时间,数以百计的学堂乐歌便被岁月的微风吹刮得无从辨迹了,唯有这一首《送别》,怎么也“送别”不去。为谁送别?谁在送别,我看没人能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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