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落不掉的名字-花自飘零水自流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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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最执著的钓叟,我已经好久没在海滩上出现了。现在我成了一个特殊家庭的男保姆,一个代理家长,一个病号护理员。我不怕累,我是贱坯子,不累反倒难受;问题在于,料理卧床女人的活太别扭,何况我名不正言不顺,不但人们议论纷纷,我自己都觉得好说不好听。

    那天就找到公证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我的想法说了。公证处的人哭笑不得,说这种事怎么公证?你给女伤病员洗澡按摩,我们又不能总在一边看着,或者安上监视探头,证明你如何玉洁冰清,如何秋毫无犯。如果实在不方便,干脆,你们办理结婚登记吧。我说,那哪行。她男人尸骨未寒,这么干就千夫所指了。再说,我能不能看上她,她能不能看上我,还是没准的事呢!公证处的人没辙了,就模棱了意思说,既然当初把人接到了你家里,就得后果自负,门一关上,剩下的事都在你自己把握了。我怏怏地往家走,正好韩三晃驱车驶过来,就把面临的苦恼说了。韩三晃说,公证处是不作为。这球事还不好办?给你盖个肉类检疫的公章,给小赵贴个此门不通的封条,事就齐了。我想打他,韩三晃一加油门,别克轿子冒出一股轻烟,就蹿出去老远一大截。

    我的日子真是狼狈之极,经常胡子拉茬,扣错了衣服扣子,眼睛里布满血丝,跟小市上的菜贩子讨价还价,蹲市场去做走鬼……我不但戒了烟,连酒都戒了。繁重的家务把我变成了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由于小赵的行为存在着法律争议,小区物业不承担赔偿责任,但出于人道,还是拿出两万块钱,给小赵买药治病。我觉得没有胜诉的希望,也就不再纠缠了。小区的居民、柴娃爸的工友、柴娃的老师和同学,先后多多少少的募捐,也解了燃眉之急,可我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还是一样又一样被我卖掉了。我不得不接过了小赵的扫帚,郑重声明说,过去我是义务的,现在我顶替小赵,你们得给工钱。物业觉得也能接受,就同意了。

    最难堪的还不是这些。小赵这样的伤病员很难伺候,柴娃人小没法弄,柴娃也没时间。多数出逃的鳄鱼都被缉拿归案,有的寝皮食肉,有的还圈归栏,剩下最后一条最凶悍的,也被驯鳄高手网住,官方宣告大捷,节目还上了央视。学校又飘荡起琅琅的读书声,柴娃得上课去。小赵所有的事都得我承担,包括洗澡按摩换□子,这就很棘手了。起初我只是应付了事,在外围一带游移,小心翼翼,就像拆炸弹似的,直到小赵的后背出现了褥疮,我就不得不勇敢面对了。小赵羞臊得要命,用枕巾把头蒙住,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当然更不好受,毕竟要面对全裸的异性,每一次都像挺刑似的。我开导小赵说,护理员有男女,病号没有男女,妇产科还有男医生呢,你千万别想多了。我也警告自己,不过是银行职员点钞票,东西是好东西,只能过过手,却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可我毕竟是凡夫俗子,定力远远不够,看似老和尚参禅,实则心旌摇荡,处置完毕,跑上阳台吁出一口长气,好像终于逃过一劫似的。韩三晃看我面红耳赤的,就问,又吃豆腐啦?我苦笑着说,那还能叫豆腐么?那只能叫豆腐渣。说我吃豆腐,还不如说我两手捧着热豆腐。你要眼馋,接到你家管够吃去!韩三晃吓得够戗,晃着两手,造成了颤指的效果,一劲儿推脱说,可别可别,我可没那份爱心。你不是愚公吗?那就接着挖你的山去吧。

    实际上小赵和柴娃都知道了柴娃爸出事的真相,可他们都装做不知道,背后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在我面前却从来不提一个字。在最后一条鳄鱼就擒之前,每天都是我手提哨棒接送柴娃上学。柴娃爱搞恶作剧,走着走着就说鳄鱼来了!鳄鱼来了!然后撒腿就跑。我却不跑,站定在那里,做出了拔草寻蛇势,说在哪呢?在哪呢?我打死它狗日的!尽管语法上出了纰漏,那姿态却极真诚。我说,我这个岁数,对社会没什么用,已经活够本了,豁出去这一百多斤,喂了鳄鱼保住你,那也是足够欣慰的。柴娃哭了起来,他说,伯伯,你可千万不能有闪失,一旦失去你,我和我妈就都完了。我被招引得也要哭了,这才把自己的谎言拆穿说,孩子,我说我多有能耐,那都是骗你的。其实我啥嘛都不是,要不然就不能提前内退了。在局长面前,我是弱者;可在你和你妈面前,我又是强者。能拉扯你们一把,还能证明我有用。这一次是柴娃主动拥在了我的囊膪上,不过我的囊膪已经明显消瘦,腰胯一带呈现出花盆架似的支离,早没有窒息之虞了。

    我把好吃的都留给了柴娃娘俩,说一个病号,一个祖国花朵,缺少营养是不行的。他们让我吃,我不是说吃过了,就是说不饿。家里挂满了□子,蒸腾着难闻的尿臊味儿,但我闻得久了,也适应下来,还打趣说,实际上海鲜味儿和尿臊味儿差不了多少,这就等于咱们天天吃海鲜了。小赵就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小赵说,余大哥,我那么做是不是太傻啦?我说,英雄都是革命的傻子,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了。我常陪小赵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小赵文化不高,又是川味舌头,我们只能说一些家长里短,比如说,中午吃什么菜啦,几点钟市场上的菜最便宜啦,液化气涨价或落价啦……我渐渐学会了没话找话,还挖空心思编故事,把东北黑土地上的风土人情章回化了讲给她听。小赵性情恬静,脸上向来波澜不惊,我说十句,她只有一句两句罢了。她最常说的就是,余大哥,下面是咋回事?我说,今天不讲了,明天接着讲。我吊着她的胃口,是想让她有所期待——人只要有了期待,也就有希望了。

    有一天小赵跟我要笔要纸,说是想记点什么。我扫院子回来,正好撞见小赵爬窗户,她下肢无力,只能用两只胳膊支撑身体,脑袋探出了窗外,重心还在屋里,徒劳却执拗地要把自杀进行到底。我并没急着搭救,我抱着膀看着她说,小赵,你死在我家怎么算?要想死,等养好了伤,直接跳海去,反正又不远。小赵就号啕大哭起来,她说,我不能再拖累余大哥了,我把余大哥拖累苦了。你把我娘俩送走吧,把嫂子接回来。余大哥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没法报答了,等柴娃长大……我也哭了,把她抱到床上,脸贴着她的脸说,余大哥这辈子没有大能耐,一事无成,就愿意做好事;别的好事做一样砸一样,你就成全成全我,让我把这个好事做到底吧。然后我把那份涂鸦般的遗嘱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放水冲掉了。

    柴娃写了一篇作文——《我的伯伯是愚公》,因为写得感人,被好几家报刊选载。其实,我的“事迹”早就不胫而走了,只是存在着种种质疑,媒体不好轻易介入。比如说,是不是就得接到自己家里?是不是就得亲自洗澡按摩?出发点和目的性是不是光明磊落?跟自己儿子不亲,却偏爱别人的儿子,是不是有些变态?有人甚至把伊珊瑾的事扯进来,戳穿说,老余关于前妻的说法完全是弥天大谎,说好听的,是非法同居,说不好听的,那就是搞破鞋。有一个小报记者,那天就壮着胆子摸上门来,想全面透透事情的老底。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是狗仔队的吧?你这么写,肯定盖帽了,就说我早就对小赵有意思,我们合谋杀害了她的亲夫,她还处在瘫痪状态,我们就行了苟且之事。此外,我还有娈童癖。——你看这料够猛的吧?记者出不去门了,说我也是为你们好。如果能做成正面典型,感动社会,那就财源滚滚了。我就笑了,说我所做的一切,都很卑鄙无耻,不可告人,怎么可能感动社会?我不指望财源滚滚,只要你滚,我就谢谢了。

    没想到的意外是,有一天法院发来了传票,原来是我儿子委托了律师,要求分割财产——老灯泡擅自把老家的楼房卖了,跑到南边买了新楼房,自己住着也就罢了,却开成了福利院,让两姓旁人住着,还心甘情愿伺候一个瘫巴婆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起诉不足以平民愤,只好采取隔山打牛的办法,汤浇蚁穴,火燎蜂房了。我理所当然地输掉了官司,要把楼价的一半分给儿子。我大骂儿子狼心狗肺,落井下石。万般无奈之际,只好张罗卖楼。

    韩三晃知道了,说你把楼卖了,难道领着这娘俩去住水泥管子?

    我说,卖大房,买小房;卖楼房,买平房。只能这样了。

    韩三晃说,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你把楼卖给我,我再把路边的销售点卖给你,反正现如今洁具生意萧条,撤摊并点,也是明智的选择。

    我只得依计而行。打发了官司,剩下楼钱的一半,正好抵换了蜗壳般的小屋。韩三晃坚挺着不让价,我骂他唯利是图,利欲熏心。他嘿嘿地笑着,说朋友是朋友,买卖是买卖,不是一码事。办好了手续,我要搬家,韩三晃就笑了,说这楼你就先住着吧,我舍不得你这个邻居。再说一窝子老弱病残,搬一次家不容易。等你手上有了钱,再把这楼赎回来。我说,我到哪弄钱去?除非抢银行。可惜我岁数太大,犯罪的黄金年龄段都过去了。

    有一天,我的神州行响了,接起来一听,原来是伊珊瑾。

    伊珊瑾吃吃笑,说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砸到了手里?

    我也笑,说不幸被你言中,真就砸到手里了。

    伊珊瑾说,是石头还是宝贝?

    我说,那要怎么看。

    伊珊瑾沉默片刻说,她比我漂亮。

    我说,那也要怎么看。

    伊珊瑾说,我替她祷告了,肯定能康复。

    我说,谢谢你,那样最好。就是不康复,我也得挺着。

    伊珊瑾说,是爱乌及屋呢,还是爱屋及乌?

    我说,你别跟我穷转文了。——现在跟谁睡呢?

    伊珊瑾说,自己睡呗。倒是处过两个,都不合适,跟你没法比。

    我说,那你就回来吧,咱俩接着睡。

    伊珊瑾说,有这种可能吗?如果有,当初我就不走了。

    我说,我挺对不起你,又玩了一把白日依山尽。

    伊珊瑾咯咯笑,说滚犊子吧,我从你身上,得到的多了。

    我说,局长咋样了?那个关工委主任当上了吧。

    伊珊瑾又说,啥他妈的关工委,那个狗日的给关进去了。

    我说,你骗人吧?他比人都精,别人捞都没事,他捞就犯事了?

    伊珊瑾说,原以为一退二线就天下太平了,结果还是被挖出来,贪污受贿,大概得在百万元以上。怪不得狗日的不敢离婚,原来是一个陈水扁,一个吴淑珍,他的把柄都在老婆手里攥着呢。

    我好半天没吭气,然后吁叹说,按说我应该高兴,可我真就高兴不起来。如果方便,你替我探探监吧。当初他是强者,我们是弱者,现在颠倒过来了。

    伊珊瑾轻轻喟叹一声说,老余,你这个愚公真是又卑微又伟大,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我钦佩!

    我说,别给我戴高帽子,谁遭罪谁知道吧。

    没出两个月,一个意外的惊喜传来,路边的销售点要拆迁,开发商给出了两倍的价格。我被震蒙了,找到韩三晃说,咋回事?你那么多的关系,不会不知道内幕吧。韩三晃做出痛悔不已的样子说,我真就不知道内幕,要是我知道,能把这么便宜的事送给你?好人有好报,大概是回报你这个老愚公的时候到了。我还是不能相信,可又找不出韩三晃的破绽,想把钱分给他几个,他又不干。我回头又用拆迁补偿款把楼房赎了回来。韩三晃说,一场虚惊,虚惊一场。你看这样有多好,碾子是碾子,缸是缸了。

    柴娃品学兼优,被选入省级少年冬令营,到欧洲观光去了。因为涉及到户口问题,我没办法,跟小赵商议了,只好以结婚的形式把他们的户口落下,还念念叨叨的,请求柴娃爸谅解。这事儿勾起我的伤感,让我思绪万千,一不留神,就暴了粗口说,操他妈的,柴娃这么大点儿就上了欧洲,我呢,五十多岁了才去上,结果还让人给日了。小赵的脸红了,由于长期在屋里捂着,变得白嫩了许多,红起来非常透彻,低头颦笑之间,平添了几分妩媚。她说,这么骂对,这么骂显得亲切,以后你就这么骂吧。

    有一天我买菜回来,小赵突然说,余大哥,我有感觉了!我赶忙过来问,哪儿有感觉了?小赵的脸又红了,说就是原来没有感觉的那些地方。这么说着,两条腿居然表演似的上下动起来,还自主地解了小手。我欣喜若狂,跑到楼下买回一挂长鞭,撅在阳台上燃放起来。韩三晃捂着耳朵看热闹,鞭炮响过才问,咋回事?我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赵好了!韩三晃说,她是得开了,她要是还不开,你就憋死牛了。我笑骂说,你狗日的,说话办事,离不开脐下三指。韩三晃说,你别以为是开玩笑,有些穴位长期不按摩,最后就报废了。

    随着小赵一天天好转,人们都张大了眼睛,关注着故事的走向。有一天一个社区干部跟我透话,说我的故事感人至深,不但惊世骇俗,而且纯美绝伦,经过再三考量,最近有关方面终于做出了决定,要以奖励代资助,奖金的额度大概在十万左右,还要给柴娃母子解决房子。我听了非常高兴,一高兴就喝酒了,一喝酒就乱性了,乃至把一个毫无瑕疵几近圣洁的故事拉进了俗套。那天晚上横竖睡不着,我就来到小赵的屋里,笑嘻嘻地说,我来给你换□子。

    小赵似乎识破了我的诡计,她说,余大哥你骗人呢。我早就不用□子了,我都能满地走动了。

    我还不甘心,我没说韩三晃,我说是某某老中医说的,□子可以不换,可该按摩还得按摩,特别是重要穴位,要不然要留后遗症的。小赵也不坚持,羞笑一下,让给我一块地方。

    两个人躺着没动。过了一会儿,小赵说,柴娃他爸给我托梦了,说你把余大哥的媳妇撵跑了,你得还他一个媳妇。

    我说,我真心喜欢你,可我毕竟比你大了许多。

    小赵说,柴娃他爸还有话呢。他说,余大哥你还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你雄起吧!

    我嘿嘿一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伸手就把电灯关了。至于那眼看到手的十万块钱,早被我忘到爪哇国去了。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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