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落不掉的名字-黑格比的扫荡与搅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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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被称做为黑格比的十五级台风,打着漩儿从电视上走下来,致使这片被称为黄金镶翡翠的地方,遭受了空前的洗劫。强大的破坏力仿佛是横扫一切的魔掌,把汽车扔进海里,把渔船掀到岸上,所有自然和人工的秩序,顷刻之间就被颠覆了。那真是极其恐怖的地狱情景,狂风呼号,天地混沌,雨都横着走,马路上车辆稀少,不但没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韩三晃洁具销售点的招牌,连三晃都没用上,晃了两下,就像风筝一样飞上天去,一个大大的美人头扭曲变形着向下俯瞰,下面的人看着,就如同狰狞的女巫了。

    在得知台风的消息之后,我就对小赵说,你们家的小棚子肯定撑不住,干脆,都住到我家来吧。小赵不肯,说柴娃还是住在同学家,他爸呆在单位,她在小区随便找个地方藏身就行了。我觉得很不过意,说那不就是流离失所吗?小赵低下头一声不响。我看看身边的伊珊瑾,伊珊瑾却不看我,扭过头去看天上的流云,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伊珊瑾还是头一次经历台风,就像一只觳觫的麻雀,怀着苟且偷安的滋味,直往我的怀里拱。我安抚她说,用不着杞人忧天,大楼倒不了;就是楼真倒了,我也能舍身保护你。伊珊瑾用了学术探讨的口吻说,老余,你为啥要保护我?我说,舍我救你,是因为你比我年轻,比我好看。伊珊瑾就钻了空子,说不年轻不好看的,你就不救么?我觉出了话里的疏漏,又弥补说,无论是谁,只要在我身边,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们正在凭窗观看一部真实上演的灾难片,就见一个人出现在小区的院子里,被肆虐的台风刮得摇摇摆摆,脚步踉跄。有一棵大王椰眼看要被刮倒,那人扶着支撑的斜木,在跟那树较劲,仔细看了,原来正是小赵。这绝对是不自量力的冒险之举,一旦那树倒下,小赵就惨了。我急了,想打开窗子喊她撒手,可窗子是打不开的,再说喊也没用,我光着脚就往楼下跑,伊珊瑾拉也拉不住,就带了哭腔喊,老余,你不要命啦!我根本就没听到,何况我就是这种人,就是听到了也不可能回头。我和小赵相距不过二三十米,可外面风太大,我跌倒爬起好几次,赶到跟前,那棵大王椰已经倒下了,幸亏树冠那端被韩三晃的别克轿车垫住,减缓了向下的力量,否则小赵就被砸扁了。

    我连拖带背,又有伊珊瑾帮忙,费了牛劲,才算把小赵弄到自己家里。盖了被子,灌了姜汤,伊珊瑾依照医典规范好一顿急救,小赵终于有了活气,一睁开眼睛就呜呜地哭了,原来她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大小便都失禁了。我慌了手脚,想到小赵是为小区才负伤的,就给物业打电话。片刻之后,物业主任领着保安来了,在屋里走了几个禹步,就笑了,说老余啊,什么事故,理赔也讲究个保护现场。你把她弄到自己屋里,破坏了现场,这算怎么回事?真相谁能说得清楚?我就火了,说你啥意思?是不是想打赖不给工伤?外面刮着台风,我再保护现场,人还有救吗?物业主任说,你别跟我发火,我也不想有这种事发生。明明通知不上班,都在自己家里躲台风,她一个临时工却非要逞能,你让我怎么办?实在不行,台风过后你帮她起诉吧。

    我觉得这事跟韩三晃也有关系,等他晚上回来,就叫到了小赵的床边,说小赵可是为了保护你的轿车才出事的。那么能干的女人,伤成这样,弄不好就终身瘫痪了。还没等韩三晃调查案情,小赵就说话了。她说,赖不着韩总,我不是为了保护轿车,我只是为了那棵树;那棵树是由我管的。她居然这么回答,连我都很吃惊,站在一边无话可说,只有咝咝地吸着凉气。

    韩三晃晃着硕大的脑壳吁叹说,我的话损点儿,你们可别生气。别说你不是为了保护我的轿车,就是那么回事,也跟我没关系。第一,我没委托你,是你自作自受;第二,我的车该上的险种都上了,苍蝇落在漆面上尥个蹶子,都有人给赔偿,根本用不着谁保护。小赵跟老余都是一路人,一个愚公,一个愚婆,瓷实大劲儿,那就是傻×了。

    我恼了,上去就是一脚,说狗日的韩三晃,这么高尚的事,这么高尚的人,让你一说,一钱都不值了。你马上滚回自己的屋里去,从今往后,我跟你掰交了!

    韩三晃窘着脸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从兜里摸出一沓票子扔下说,老余,你是好人,我跟你不能比。我也知道你手头没钱了,这点钱,先拿去给小赵治病吧。

    因为台风的原因,120不能出车,等到第二天风势稍减,才把小赵拉到医院去,诊断的结果是腰椎严重损伤,需要住院观察治疗。柴娃的家已经被荡为平地,他还能暂住同学家,他爸爸就不好办了,只好借口在医院陪护,权且解决一下栖身之处。我考虑到柴娃爸一个人连轴转太劳累,就让伊珊瑾过去替换一下,她是女人,又当过护士,干这个轻车熟路,对口对位。伊珊瑾说,我算是咋回事?不认不识的,我没那么高的风格。再说,你把别人的老娘们儿救到自己家来,还垫付了住院费,已经很够意思了,还要怎么样?陷得太深,就不好拔腿了。我说,啥叫陷得太深?事情不是让我赶上了嘛。伊珊瑾说,我咋就赶不上呢?我叹息说,你这人表面漂亮,瓤子却不那么漂亮,为别人想得少,为自己想得多。假如事情颠倒过来,你又能怎么样?伊珊瑾黯然着,半晌才说,等着瞧吧,你这个一根筋的老愚公,总想把好果子留给别人,最后自己肯定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我就自己去了。柴娃爸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说我出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可左等右等,还是不回来,把那种既简单又麻烦的活计扔给我了。小赵要解手,我过来伺候,可小赵不干。我就别过脸站出去老远,说没事,余大哥是正人君子,从来不占别人便宜。解放军当年打锦州,头上结的都是红彤彤的苹果,跷跷脚就能够到,可解放军一个都不动,毛主席还在著作里表扬过呢。护士们都笑,说你这个老同志真有意思,都这个年代了,还能活学活用呢!我端着黄澄澄的一池潋滟倒掉,又委屈地嘟囔说,妈那×的,这叫什么事呢?老婆坐月子我都没这么伺候过。

    一等再等,一天两夜过去,也不见柴娃爸的人影,就像从人间蒸发了。护士来到病房催交住院押金,我这才恍然大悟,柴娃爸交不上,一方面躲债,一方面要钱去了。我站在那儿直骂娘,又不知道是在骂谁。伊珊瑾一个人顶房子,又气又急,就借了韩三晃的手机跟我通话,说你长住沙家浜啦?别忘了你老婆是咋让别的男人领跑的,你再不回来,韩三晃就过来了。我嘿嘿笑,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眼下别的事我全都顾不得了,反正我不能把一个重伤号丢下不管。伊珊瑾叹息说,你总是一条道跑到黑。走着瞧吧,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我看,你是破裤子缠腿了。

    柴娃的学校停课了,一是校舍遭受了台风损毁,需要加以修缮;再就是鳄鱼岛的围堰被台风撕开一个口子,又加上海水随风上岸,把水位抬高了,鳄鱼们胜利大逃亡,不知道躲藏在哪个角落,对过往行人特别是孩子构成了随时而潜在的威胁,有关方面正在组织人员追缉。我让柴娃先替我料理他妈,就骑上自行车,找到混凝土生产工地去了。离着好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乱糟糟的,显然是在讨要工钱。有一个人爬上了出料塔,看样子已有多时,身上的浆气仿佛被太阳晒干,脑袋蔫萎地耷拉着,只要一松手,肯定就没命了。我心里一紧,生怕是柴娃爸干傻事,凑到跟前一看,不是他又是谁!

    我紧张得要命,前列腺似乎也出了问题,一不留神,竟把尿头撒到裤子里一截。便将两手拢做喇叭,把我的桃花水母嘴咧到极致,朝上面大喊,小柴你坚持住!你千万不能撒手!你老婆还在医院里住着,就等着你拿住院费呢,你一撒手,我可就遭罪了!

    过来两个虎贲,使了一个铁砂掌,就把我推倒了。说你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看热闹不怕乱子大,大家都往下劝,你反过来往上劝,出了人命,你能负起责任!

    我义愤填膺了,爬起来就问谁是老板。

    一个秃顶的小个子眄视一下,说你是他什么人,跟着乱起哄?

    我说,我是他亲哥。狗日的黑心资本家,光知道捞钱,不知道发工资,还让不让劳苦大众活啦?

    老板说,你说话注意点儿。谁是资本家?我是私营企业家,还得加上红色两个字。都啥时代了,还劳苦大众,你是不是还想来阶级斗争那一套?现在是世界性金融危机,资金链断裂,我也没办法。

    我看不远处停着一辆簇新的奔驰轿车,就说,你把轿车卖了,把别墅卖了,咋也得给工人钱哪!

    老板说,别墅我还得住,奔驰我还得坐,你眼气也没用。眼下欠薪的多了,就这鸡巴素质,动不动就走极端,吓唬谁呀!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没话可说,就一俗到底地破口大骂,我操你妈!

    这一下场面就热闹了。两个虎贲斟酌了我的年龄和抗击打能力,也不真打,只是来回推搡,对于我来说,这就等于变相蹂躏了。我发起疯来,一边哭着,一边找家什,正好地上有一根木棍,就摸起来,鼓起老迈的余勇,抡圆了呀呀怪叫着往上冲。旁边的民警当然不能不管,用了一个锁喉,立刻把我制服了。我被塞进警车,还在大吵大闹,一时刹不住暴力倾向,结果被铐在派出所的铁栅上,先是不给水喝,给了水又不让撒尿,我就惨了。幸好韩三晃闻讯赶到,用好烟好话打点了关系,才把我捞出来。

    被砸瘪的别克轿车盖子已经修好,不细看一点儿痕迹都没有。韩三晃默默地开着,走了好半天才说,小柴跳下来了。我好像没听懂,偏着脸看他。韩三晃又说,也许不是跳下来的,他看你被塞进警车,一着急就掉下来了。我半天没反应。轿车经过柴娃家住的那片芭蕉林,我说要撒尿,下了车,就跪到了那一小片被台风夷为平地的废墟上,撕肝裂肺地恸哭起来,我自己听着,那声音就像一头受伤的老牛在孤苦地哞叫。

    柴娃爸的工资一次性补齐了,不过一万多块,交过了住院费,也没剩下几个。殡葬费是用工单位出的,老板表示,尽管不是因工死亡,还因为妨碍社会治安破坏生产触犯了法律,可他还是以慈爱之心对待。我对柴娃母子隐瞒了实情,说小柴为单位的事情,出远门了。看看医院不能久住,又一时没地方安置,就把母子二人接到家里来。

    这本来是权宜之计,可也是极大的冒险性之举,小区的人都站在楼下嗡嗡,说老愚公请神容易送神难,小赵很可能从此瘫痪在床,三天五日还行,要是一年半载,要是十年八年,那就等于砸在手里,永无出头之日了。最难受的人当然是伊珊瑾,她的脸色惨淡而僵白,就像白天的月亮。在她看来,我没征求她的意见,这已经不像话,而且我还指望她为小赵洗澡按摩接屎接尿,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

    伊珊瑾说,你太过分了。过犹不及,你懂不懂?这一回你可拣了洋捞,不但有了老婆,有了儿子,连妈都有了。

    我想恼又不敢,就哄着说,你咋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我总不能把他们母子扔到芭蕉林去吧。先安置到咱这儿,回头再找政府和慈善机构……

    伊珊瑾说,你这明明是撵我走呢。三国四方的日子,我没法过。

    我说,咱们天天讲献爱心,现在积德行善的事就摆在咱面前,想找都找不到,想躲也躲不开。再说你还会按摩,感动了老天,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伊珊瑾笑了,用了一个排比三段式,说我不能跟你上天堂,也不能陪你下地狱;你自己可以做好事,不能绑架我做好事;我没有义务做按摩,愿意按摩你自己按摩去。最后把细嫩的手向我摊开说,老余,给我掏路费吧,咱俩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我当然不想放她走,她一走,痛失我爱,而且关系就尴尬了。我再三说明,是因为家里有她,我才把小赵母子接回来的;既然已经接到了家里,怎么好再往外送?可家里已是一片乱局,小赵的□子像万国旗似的张挂了满屋,尿臊的气味四处氤氲,又分明不是童子尿,伊珊瑾从下面钻了两次,就忍无可忍了。她把属于她的东西简单划拉一下,装了包就走。我也知道,她不情愿陪着我干傻事,事已至此,再留她已经不人道。怕路上遇到鳄鱼,就手持一根棒子护送。走着走着,我哭了。

    我说,我舍不得你,可我也明白,你不属于我。我能让你跟我同享福,可不能让你跟我同遭罪,我尊重你的选择。

    伊珊瑾也哭了。她说,老余,你是个大好人。我也想跟你把日子过下去,可天意如此,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其实我也掂量过,也许是我配不上你。

    我说,一个人,都是生成的骨头长就的肉,我这个老愚公,恐怕这辈子改不了,下辈子也改不了。我不合适你,回到老家,尽快找个相当的,把自己嫁出去吧,再老上几岁,再耐秋的花也开败了。

    伊珊瑾一路沉默着,再没吭声。到了汽车站,班车已经发动,引擎轰鸣着,就像一匹蹴踏地面等待奔腾的骏马。伊珊瑾上了车,突然又跑下来,捧住我四棱八鼓的脑袋,对着我的桃花水母嘴,当着众人狠狠亲了一口,猛一回头,已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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