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就用我的神州行,给局长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说,那里?
我化装了声音说,我是市委组织部。考虑到你还有几分余热可以发挥,准备让你担任关工委一把手,你同意吗?
那边既紧张又兴奋,说这是真的?
我说,组织上的事,怎么能开玩笑。
那边问,关工委……是个什么组织?
我鄙夷地一笑说,亏得你还当过局长就这水平?关工委,就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你连这个都不懂,看来,你只关心自己,连下一代都不关心。
那边马上谦卑了声音说,我懂,我是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个多大的组织?相当于什么级别?
我说,大了去了,凡是关心下一代的人都能涉及。你马上到组织部来一趟,市委领导要找你谈话。
那边说,我马上就到。
我关了手机,乐得蹦了一个高,心想,跑断你狗日的狗腿。要是真有这回事,哪能让你当领导?那得颠倒过来。我领导你,还要看我情愿不情愿呢!
伊珊瑾换了新衣服,足风满韵的,傍在我身边一走,就成了小区里的议论焦点。都说老愚公配不上牵牛花,怪不得离婚,看着就不是一路货色。我不管那一套,极尽炫耀之能事,一张桃花水母嘴,以最高频率嚅动着,介绍给这个,又介绍给那个。到了小赵面前,就说,这是柴娃他妈,人见人夸!这真是典型的妍媸互见,伊珊瑾矜持中,就露出了细微的鄙夷,伸出手来,只给小赵一簇指尖。小赵似乎并没察觉,她满脸愧笑,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夸余大哥这个那个,说了一大堆感恩不尽的话。小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让柴娃离开我家,再住下去,那就不识相了。
可是我不干,伊珊瑾也不干。柴娃进步十分明显,已经跃居学年前三名,据老师说,还有很大的跃升空间。我说,这个空间我给。我的屋子不算大,可不差一个孩子,再苦也不能苦了下一代,他们家不住上楼,不能让柴娃走。伊珊瑾说,我一来孩子就走,好像是我容不下,还没怎么样,就让我背上黑锅了。好说歹说,柴娃才终于搬回来,却平添了几分拘谨,规矩得几至发僵,就像到了少年管教所。伊珊瑾也挺喜欢柴娃,说他的眼睛就像清水里的黑宝石,给他洗衣服做饭,还督促他洗澡。一来二去,柴娃适应了漂亮的伊阿姨,三个人其乐融融,俨然成了一家。我重新又拾起了大扫帚,来帮小赵洒扫庭院,这一回有伊珊瑾罩着,也不怕别人再说长道短,直扫得嚣张之极,恨不能把水泥甬道扫出一溜坑。
那一阵我若梦若醒亦真亦幻的,把伊珊瑾当成下凡的仙女,恨不能一口水吞下肚去,生怕一觉醒来她不辞而别——很多神话故事都是这样收场的。为讨她的欢心,我舍得花钱,给她买这买那,调换着样给她做着吃。还用自行车载着,御风而行,踏花来往,阅尽周边的春色。伊珊瑾渐渐适应下来,就由战略防守转为战略反攻,夜里频频主动出击,让我疲于招架。我告饶说,美味不可多用。蜂蜜喝多了,也鼻句得慌。伊珊瑾就笑,说谁知道呢?八成是这里的景色太美,海鲜又给劲儿,整天没有事干,又遇到了你这么个好人,各方面条件齐备,我就从贞女变成荡妇了。我趁机哄她说,干脆,你嫁给我算球了,一个男神仙,一个女神仙,也用不着东跑西颠,挣那么几个小钱,还总得提防长虫钻洞。伊珊瑾只是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就叹气说,我最怕长期考验,组织上的长期考验我就没挺住,你又对我长期考验了。
那天早上,伊珊瑾刚蹲完厕所,柴娃就进去了,进去了很快又退出来,用手扇着鼻子,说这么臭!伊珊瑾面子过不去,顿时花容失色,柴娃刚一走,就说,老余,你看着没?柴娃嫌恶我呢,这小东西,红苕屎还没拉净,就以为自己是贵族子弟了。住在别人家里,还挑拣这个那个……偏巧柴娃忘了带铅笔刀,返身回来取,一切听得明明白白。
柴娃哭了,说伊阿姨,我真不知道是你拉的,我还以为是伯伯拉的呢;我要知道是你拉的,再臭也不能吭声。我还以为,你那么好看的女人,不会拉那么臭的屎呢!
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伊珊瑾马上转向我说,老余,你听柴娃是啥意思?是不是讽刺我?
我马上赔不是,说柴娃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柴娃对你可是三忠于四无限。柴娃和我犯的是同一个错误,都以为你是天仙,实际上你并不是天仙。是人就得拉臭屎,不拉臭屎那就不是人了。你做长辈的,相当于他的准妈妈,干吗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说我打呼噜像大象,放屁像二踢脚,我还夸他富有想象力呢。
柴娃抽抽搭搭走出门去。伊珊瑾说,这小崽子给我造舆论呢,你这个家我不能再呆了。
我说,如果柴娃是你亲儿子,你会不会这么对待他?都是拉屎撒尿打嗝放屁的小事,笑一笑就过去了嘛。
伊珊瑾黯然了好一会儿,才说,地富反坏右都能摘帽,我看你这个老愚公,这辈子是不可能摘帽了。
接二连三的小插曲,柴娃家里很快就知道了。柴娃爸很自责,就骂老板不像话,眼看半年过去,工资还没发,致使家里勉强糊口,租楼的愿望也遥遥无期了。跟别人借又不好张口,那天小赵看见韩三晃从别克轿车里下来,就鼓足了勇气,上前把他拦住,很腼腆很委婉地提出借钱租房的事。韩三晃说,我的钱都压在店里,实在不行,你把陶瓷马桶搬去几个吧。当然,小赵不能搬他的马桶,楼房滞销,洁具也卖不动,毕竟他的心意到了。韩三晃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对小赵说,老余这人没比的,实在到了犯傻的程度,柴娃不走,他不能撵。我看他跟那个牵牛花长不了,坚持就是胜利,你让柴娃坚持吧。小赵说,那哪行,那我们成什么人了。
到了周五,柴娃又回自家去了,韩三晃就利用这个机会,请我们这对准伉俪吃面。伊珊瑾发现,韩三晃的房子比我的大多了,陈设也很上档次,就说,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住,多空得慌,干脆,让柴娃住你家吧。韩三晃嘿嘿笑,说嫂子,我可没有他那份善心。如果嫌挤,你住过来我倒是很欢迎。伊珊瑾咯咯笑。我说,朋友妻,不可欺。你要是胆敢侵犯我的领土,我就把房子点着,咱们同归于尽算球了。韩三晃哈哈大笑,说我臊性是臊性,可是绝对界限分明。别说我不干犯忌讳的事,有人敢打嫂子的主意,只要我看见,肯定就挺身而出了。
日子悠悠逝去,伊珊瑾的新鲜感一过,对周围环境有了怠倦,这让我感到了恐慌。那天她就主动提出,要到附近的城市去看风景,让我把钥匙交给小赵。我说,那就算是旅行结婚吧。伊珊瑾只是笑,笑得意味深长,不可捉摸。哪知小赵根本就不接钥匙,她说,你们走你们的,柴娃回家住着就行,也许等你们回来,我们就能租到房了。我很无奈,只好由她。伊珊瑾看上去很高兴,她把那串钥匙装进自己的口袋,就像收回了租界地的主权。我识破了她这个小计谋,可我还是装着没识破,女人嘛,小心眼总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的是,头一天晚上,就闹出了不愉快,警察半夜查房,非跟我们要结婚证。我说,我们是破镜重圆,老僧古庙,原物原套,政府忙我们也忙,没办驾照就重新上路了,这是我们的不对。警察的目光比一般人锐利,看出了种种疑点,就带到派出所,要按卖淫嫖娼处理,折腾到天亮才肯放人。两个人都憔悴得不行,别说旅游观光,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伊珊瑾哭起来,说我本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可家里养着个旁不相干的野孩子,倒把咱们挤出来了。我说,柴娃那都是暂时的,人家很快就上楼了。庭不扫,何以扫天下?就是说凡事都应该从脚底下开始。伊珊瑾刹不住车,还是咿咿地哭,说扫了一辈子地,还说扫地,你絮烦不絮烦?我就明白,精细的女人都得捧着哄着,好草好料地伺候。我也很上火,就转移目标地大骂,鸡巴狗子,欺软怕硬。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园绿地上就敢操练,他们头不抬眼不睁;咱花钱住宾馆,他们却瞎汪汪。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咱夫妻双双把家还吧。伊珊瑾说,谁跟你是夫妻?我只是寄人篱下,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了这一步。不过我也没白吃你的饭,都让你日回去了,算一算我还亏呢。我像哭那样笑着,说你咋这么说?这不真成卖淫嫖娼了嘛!
旅游归来,再没见到柴娃的人影,一问小赵,才知道他利用这个契机,住到同学家里去了,恐怕再也不会回来。这正中伊珊瑾的下怀,她那样子就像翻身农奴似的,又是巴扎嘿又是呀古嘟的。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海边没找到,就带了东西到学校去堵,说伯伯犯贱了,伯伯见不到你,心里“屋脊六兽”的。先在同学家住着也行,伯伯隔三差五来看你一次。柴娃刚上完图画课,手上还花花绿绿的,沉默着好半天才说,那只壁虎好吗?我省下一点儿颜料,想给它涂成彩色的。我说,好吧,等你回去,给它好好打扮打扮。
家里只剩了男女主人,日子清爽了也纯粹了,伊珊瑾的精神也好多了,常常一丝不挂,就在屋里来回走动。我吓唬她说,有人偷看啦!有人偷看啦!她咯咯笑,说怎么可能呢?这是私人空间,馋死他们吧。我就喜欢这样,这样才能显示当家做主的身份。她白天收拾屋子,晚上还主动犒劳主人。我心里不舒服,每每启而不发,推脱说,我太累。老大老二都累。身上心里都累。再说,我怕日多了,最后你跟我算总账,我就得把这户房子日进去,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伊珊瑾啼啼笑,说反正我让到是礼了。我这人境界也不比你差多少,宁可别人亏欠我,我不亏欠别人。
伊珊瑾到传销的地界打探过几次,听说几个A级B级的大头目都被绳起来,喽鱲们如鸟兽散,自己的钱已无收回的可能,也就死心了。那天正在家里拖地,猛一抬头,竟然发现了那只壁虎,它蛰伏已久,却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出现在错误的情境里。这一回伊珊瑾并没尖叫,她变得勇敢了,抡起手里的拖把,给了那小东西致命的一击,为了除恶务尽,还扫进撮子里,扔到楼下去了。我惊异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点着鼻子申斥她说,你怎么这么残忍?它可是我养了好久的宠物,专吃苍蝇蚊子,根本不伤人,过去都叫它守宫,连皇帝娘娘都能容忍,你咋能忍心把它打死?要是害怕,放走就是了。伊珊瑾一声没吭,躲进屋子,收拾了东西要走。我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讪着脸装猫装狗地哄着,甚至还单腿跪下,抱住她一条腿央告,说我啥都依你,甘心匍匐为奴,哪怕天天给你舔那什么……伊珊瑾哭着哭着又笑了,说难道我还不如一只壁虎?老余,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哪头大哪头小,叫你愚公,一点儿都不冤枉。我分辩说,我跟愚公并不一样,愚公自己挖山不止,还要把老婆孩子搭进去;我可舍不得你,你手上磨个泡,比磨到我心上还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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