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串联-秋天的变奏——八十年代中年男女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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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我想,读者们不会苛求我在一篇作品里穷尽情爱世界的丰富性。鉴于80年代比起以往年代的巨大流动性,我在此文里将着重考察情爱的巨大流动性。但这并不意味我要抹杀情爱的另一面,即千千万万男女、千千万万家庭的巨大稳定性。序难道人们都抽疯了这十年这块土地上涌起了洪波迭迭的热门:邓丽君热,琼瑶热,席慕容热,金庸热,跳舞热,经商热,公司热,出国热,气功热,易经热,股票热……而离婚,竟也成了一个热门。

    而且,几乎什么热都是此长彼消,过眼烟云,七八年来,离婚热却与出国热并驾齐驱,势头不减。

    如今在各级人民法院受理的民事案件中,离婚案件要占六七成之多。

    据统计,我国离婚数1983年为42万对,1984年为45万对,1985、1986两年各为50万对,1987年为58万对,1988年为63万对。据估计,至1990年,这数字已经在80万对上下徘徊了。

    这些还是离成了的,而那些一方血冲天灵盖、欲死欲活要离,另一方固若金汤、不让雷池半步的;还有因为财产分割、儿女归宿等问题楚河汉界僵持无期,需待法院和民政部门判决、调解的;再有昔日已经闹过一阵,眼看“布拉格之春”就要绽开满城芳菲了,而最终却被来自传统和现实的“苏军坦克”给隆隆地镇压了下去。也许,埋葬了就埋葬了,决意在上面砌立一座理性的石碑;也许“人还在,心不死”,说不准哪天,那个念头撕开贫瘠的薄土,义会风暴般卷尘而来……

    另有今日意识或者潜意识里正骚动不安的人们,虽然暂时还无动作,两口子还在同桌共餐,同席共枕,甚至门楣上还悬挂有“五好家庭”的红牌,但心里的冰山正日渐升上水面,脚下基础正日愈掏空。如果他们不能像踩死一条响尾蛇一样果敢地踩死那份念头,一个多雪的冬天,终究要压垮这间房屋……

    倘若把这些个都加上,就是在80万对后面再加个0,怕也打不住了!

    由于80年代文化背景的大幅度转换,不管你视其为妖冶的罂粟花,还是清新的广玉兰,反正男男女女的情人们,至少在当今中国的城市已经悄悄地蔓延开来。只要你去北京或是广州、深圳看看,在宾馆剧院、饭店茶楼,在俗文化的迪斯科舞厅、卡拉OK酒吧,在上流社会的一个个正式、非正式的沙龙里,情侣们一对对挽肩搭背,耳鬓厮磨,眼波流转……再加上众多怯于露面的“地下”情人,还有引发多少家庭一朝崩溃的业已暴露的“第三者”,你就会觉得这支走在“胡志明小道”上的情人队伍,其数目与离婚者的大军也许不相上下。

    根据不久前进行的一次全国“性文明”调查,现在在城市夫妻中,认为和配偶感情破裂的人与其他异性发生性关系是可以理解或不必干涉的,占到54%,农村夫妻对婚外性行为抱肯定或宽容态度的也占到44%。这两个数字可能令人惊讶不已,但这确是按科学程序对全国城乡8000名男女已婚者进行大规模的、有代表性的社会调查的结果。

    一个社会现象,颇值得玩味:

    五六十年代,人们以自己的家庭和睦、幸福为荣。在当今,谈起过日子来,大多作唏嘘状,“哎,别提了……”要不,就是铜豆一般嘎崩生脆的两个字“没劲”!

    那种恋爱时,无需言传仅从彼此的眼神与肌肤的亲近里,便洒洒洋溢的美妙默契哪里去了?

    那种立家时,同心同德,忙忙颠颠折腾完一套满壁生辉的家具,又去折腾一套进口家用电器的勃勃情绪哪里去了?

    冷,长久地冷。脸上虽未雷鸣电劈,脚下虽未地震海啸,可满屋子里透着三月倒春寒的阴气,谁都不愿意以自己的心去点燃一蓬焰火,给房里增添几分温暖。在朋友间,同事间,可以为一副牌局的路数,一件毛衣的式样,讨论个半天;但夫妻间哪怕是吴淞口外又冒出个大上海,谁也懒得告诉谁了……

    生活,貌似平静地流逝。没有声响。没有色彩。没有浪花。

    男人,对女人感到失望。

    有位长于理性思索的朋友告诉我,女人大抵分为两种类型——消耗型和激发型。

    眼下,善于消耗男人的女人太多了。若仅是从物质上消耗你,虽也许有不胜其烦、不胜其累的时候,可你能承受这份消耗,因为这是从古至今当男人天经地义的责任。

    怕就怕在精神上消耗你。你极力想从几千年封建文化传统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她在那庞大的金字塔阴影下却呆得有滋有味,还攥紧你的衣袖不让你出来。

    能激发男人的女人太少了。这是一种有着燕翼般洒脱、海风般奔放、豪雨般热情的女性。通过与她的碰撞,你负重落尘的心,即刻抖擞一轻,在生命本原的层次上和生命创造的层次上,你会同时触电似的强烈感到:

    你自己是个男人;

    她是个女人;

    而只要你和她在一起,你们便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女人,对男人更是失望。

    这股情绪在女人堆里弥漫着:男人缺少责任感,缺乏同情心,心胸狭窄,手脚懒拙,眼睛花,骨头轻,不知幽默感为何物,自我感觉却特好……在众说纷纭的评说中,大抵属于一张全国通用粮票的,便是缺少责任感了。

    上面提到的那位朋友,也把男人列入了自己的理性观照之下,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

    在一个名湖佳境之地,他认识了一位女性,她是当地文艺沙龙圈子里的知名人物。她有家室,却爱上了一个男人。一年后,几乎顶着一城的沸沸扬扬、风风雨雨,她办了离婚。可那男的拖到现在,八年了,没有一点离婚的迹象,却又始终和她保持着情人关系。

    最近,我的朋友劝她:“你别老这样傻等下去呀,还得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她说:“傻等也值。你不知道,我与他过一天,要值多少夫妻过一辈子!”

    对女性感到失望的他,却对我感叹道:

    “我这一二十年发现有为了感情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女人,可我难看到同样为了感情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男人……”

    改革开放后,中国人有了决定个人情感生活的更多的自由,人们似乎却因这自由而“礼崩乐坏”,“世风日下”;或者表现出困惑、焦灼、惶恐,乃至过分的挑剔,偏激的评判……

    恍如一场满岭遍野的泥石流,多少年里,我们曾经认定的一切,习惯的一切,都卷着灼红的岩浆,裹着撕裂的枝叶,哗哗地从山头上滚下来……

    江流里总有伟岸礁岩

    再波涛急湍的江流里,总有纹丝不动的伟岸礁岩。在80年代男男女女的心灵大漂泊中,也有不为它所动的稳固型家庭。

    这大概是一个普遍情况,凡是经过岁月磨难的家庭,多半都是稳固的。如同唯有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一样,被苦难所引发和滋养的爱情,只能引导人们走向爱情自身,并且凭着这爱情与苦难相抗衡。于是,这爱情必然比苦难更深沉、更内在,同时也比往日更具超脱肉体凡胎的精神性。

    这一精神性一经点燃,不但成了寒夜中的一蓬篝火,就是寒夜一旦驱散,它也化为人生旅途上始终在召唤双方结伴前行的一轮艳阳……

    在夫妻年纪40岁上下的稳固型家庭里,较多的是这样一种情况——

    其婚姻的稳固,并不意味着双方十几、二十年心灵的融洽与沟通。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里,一方的心灵里可能充满着纷繁与骚动。这一骚动,也许并不是来自某一特定婚外异性的诱惑,而是来自一种新的价值观,或者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诱惑。

    诱惑的力量是巨大的,因而骚动也是痛苦和深刻的。犹如一座丝毫不见喷发迹象的火山,其胸膛里却正有剧烈的岩浆运动。这一“岩浆运动”的结果,往往是在新旧两种价值观的碰撞之后,在新旧两种生活方式的互相撕裂之后,萌生出一种脱俗的价值观,和一种恬淡的生活方式。

    也好似火山做红天烫地的喷发之后,家庭在形式上并没有出现火山那惊世骇俗的一举,双方或者一方在一种貌似平和的状况里,心灵从骚动的外壳里蜕变,正经历一番更新……

    在稳固型的家庭里,还有一种类型。

    它较多的表现在文化水准相对较低的家庭里。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所看到的一对最好的夫妻,男的是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女的是一家小厂的工人。

    据我那位朋友的了解,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里,相当一部分人有外遇。虽然工资是死的,每月就二三百元,但方向盘转出来的活钱可不少,这活钱便成了寻求外遇的丰厚物质基础。还有他们的职业特点,也掩护了他们的浪漫,一会儿南到劲松光明楼,一会儿北到五洲大酒店,早上八九点钟出车,没准儿晚上十一二点钟才回家。即使天天如此,妻子起了疑心,乃至醋海泼天,可要抓到点真凭实据却不易。

    这位师傅则绝对不是浪漫型的。但如果碰上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姑娘,他也会瞥上一眼,可他绝对不会把她的户口迁到自己心里来。他的心,犹如他家大衣柜里的女装,那领围、胸围、袖长,精确到只能他太太穿……

    两口子每天的常规日程是——

    妻子下班了,做上几个好菜,备好一瓶“杜康”,或是“董酒”、“四特”,这时,他也差不离将车交到队里,回了家。两口子自斟自饮,细嚼慢吃,一吃要吃到八点多。厨房的事忙完了,两口子便上了床,半躺半靠,床头柜上放好了香烟、龙井绿茶,还有妻子爱吃的煌上皇话梅、阿里山瓜子。电视机里倘若有好看的节目,便一起眨巴着眼睛看;若那节目收不了神,也就那么开着。两口子的话,似瓜子仁不断从瓜子壳里蹦出来,又像那蓝色水母般的飘然烟雾一样,从一个话题绕到另一个话题……

    电视播完了,他们也就拉灭灯睡下了。你枕我的胳膊,我勾你的腰,若换一种睡法,彼此就睡不着……

    我的那位朋友,也是这两口子家的常客。在北大荒蹉跎岁月时,他和男方在同一个连同一个班。他认为这两口子的关系,是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

    我思量,俩人都还停留在黑土地时的那种文化素养和文化视野里。虽然调回北京十几年了,可面对现代文明、现代生活方式的飓风,越来越猛烈摇撼着古老的京城,在骨子里,他们大概还有着刘姥姥进大观同时的茫然和困顿。他们走到一起来了,与其说是一种感情,一种理解在起作用,不如说是两个颇为孤独的小人物,面对一个慓悍、骚动的大城市的共同处境,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她依靠他每月交出的五六百元钱,来维持这个家,并且因他自己一个子儿也不留所表现出来的忠诚,而获得一种安定感;

    他则依靠她所提供的体贴人微的家庭气氛,还有依靠她的颇为活络的脑袋,每每有错综复杂的人际矛盾在他心里堵成一团乱麻时,她总能为他梳理得头是头,尾是尾,因而也获得一种同样的安定感。

    这类封闭性的家庭,颇像中国过去传统社会里的男耕女织型家庭。可以预料,这类封闭性的家庭,将会愈来愈少。因为当今这个充满了不平衡、充满了动态的社会,必将会越来越汹涌地冲击这类靠平衡,靠静态维系的家庭。

    二冰箱商标与《懒得离婚》

    在当今大量存在的是属于维持型的家庭。

    需要维持的理由,大抵是众所周知的,即使当事者本人不说,其心里还是清如明镜的:

    首先是孩子。现在,中国正有千千万万的孩子,成了一件十分重要的道具,若没有了这道具,家庭这幕大戏,顷刻之问就会曲终人散。

    还有经济上的原因。情感上的追求,得要有相应的物质作为基础。在眼下物质生活水平还远谈不上丰饶的众多家庭,不是许多人都舍得以拆毁惨淡经营多年的物质基础为代价,去实现自己的情感追求,尤其在尚清贫的家庭里。

    自然,还有社会条件的制约。

    比起60年代,70年代,在对待离婚问题上,80年代的社会舆论,已经表现了相当大的理解和宽容。与社会舆论比起来,每个人所必须扮演的社会角色对人的制约更大……

    从职务上来讲,你是处长、主任、厂长、经理、教师、记者……

    从身份上来讲,你是干部、党员、人大代表、政协委员……

    从家庭关系上说,你是妻子的丈夫、丈夫的妻子、孩子的父亲、父亲的儿子……

    在这么些众多的社会角色里面,你自身常常被淹没了。犹如功能基本一样的冰箱,被淹没在林林总总的商标里。你有时是你,你有时又不是你。你得按你必须扮演的社会角色去权衡进退,决定取舍。这时,看起来,貌似你在做出定夺,而实际上则是社会条件对你制约的一种内化。

    一位文艺单位的领导坦率地对我说:

    “我与妻子已经分居好几年了,本来是可以离婚的。但是我现在的这个单位,四五十号人,已经有十七八个离婚的,现在还有两张离婚报告在我抽屉里放着。他要离婚,你总得先给他调解一番……现在我也去离婚,下面群众会怎样看,上面局领导又会怎么看?知道情况的,也许说我是凑热闹;不知道情况的,会说我是推波助澜,整个单位乌烟瘴气的,搞成了个裴多菲俱乐部……”

    除去因为种种原因得维持这个家庭的情况以外,还有一种情况,多是发生在文化水准相对较高的家庭里。

    著名作家谌容写过一篇小说题为《懒得离婚》,这四个字,确是当今众多中年男女的心态写照。“懒”,自然意味着没有热情,而一个没有热情的人,是不会去离婚的。

    没有热情,其实质是对同一事物反复出现的厌倦,也是在多少人已做过如是循环之后再一次循环的失望。在婚姻问题上,没有热情,便是对于人生舞台上反复出现的“围城”剧目——在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在城外面的人想进来——的厌倦。也是对于婚姻这一形式本身的失望。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这种失望:如果你想离婚后再结婚,即冲出了这个城里又冲进那个城,那你就不要离,这个城里所有的烦恼和纠葛,将会影子似的多半随你到那个城里去;如果你离婚后并不想结婚,那么你不离也无妨,比起城外的海天无际,白云苍狗,你不如干脆还在城内呆着。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熟悉了的地方,也就是能使你感到安全的地方……

    如是来看待情爱世界的风风雨雨,无论你怎样寝食无味,辗转反侧,运筹帷幄,诡计跌宕,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悸月惊星,摧木骇石,笑挂眉梢,恣情肆意,蝶浪蜂狂……可再复杂的,也会变得简单。再热闹的,也会终归沉寂。再激动的,也会超于平静。

    由此说来,这类维持型家庭的男男女女,都成了悲观主义者?其实并不尽然,有时,人对某一事物,某一现象的看破,倒更接近于人生的大智慧。

    圣雄甘地认为:

    “文明的精髓不在于需求的增长,而在于有目的地、自觉自愿地放弃它们。”

    不仅仅是他们,所有的传统的智慧大师,从佛陀、耶稣、穆罕默德,到以色列的先知和印度的大圣们,无不主张人类心灵世界的恬淡,以及对于物质欲望和情感欲望的自制……

    三必须破碎的和不该破碎的

    一位作家,向一位社会科学工作者问询一个学科性的,然而又广泛引起人们兴趣的问题:

    “50年代到80年代,中国一个个因离婚而破碎的家庭,都带有年代的特征。这一说法对吗?”

    回答是:“对的。50年代的离婚,多属反封建婚姻;60年代的离婚,多属妇女争取地位、权利平等;70年代的离婚,多属政治运动带来的不幸;80年代嘛,情况就复杂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用句时髦的话说,叫多向性。”

    我无法开中药铺,把洋洋大观的破碎型家庭,一包、一包地摊开在柜台上。尽管呈多向性,但从总体性说,无非是两种类型:必须破碎的和不该破碎的。

    这是一篇题为《醒梦》的自述,发表在上海的《现代家庭》上。摘要如下——我遭遇的,也许是迟早要遭遇的,可我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丈夫执意要调房,他三天两头跑调房市场,只是久久没有着落……于是,有个衣装着意修饰过的女人常来找他,因为她也要调房,他们常互通信息。

    一天晚上,那女人又来到我家,凄凄惨惨说她丈夫不准她回家,眼下她已无栖身之地了,夜晚对她来说是那么可怕。她只想找个地方,能坐也行。

    “就住我家吧。我们让儿子睡在沙发上,阁楼上的床让你睡。好吗?”

    最后,我征求丈夫的意见,他欣然应诺了。

    一晃过去半个月了,她没有给我添麻烦,星期天她还替我洗洗烧烧的,很热乎。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我了解到了她的不幸。她丈夫嫌她已年近四十,徐娘半老,再没有他所欣赏的女性风姿,就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好上了,且已在他们家中同居,因此离婚手续正在办理,只等将原住房一换为二了。

    我由衷地同情她的被抛弃。我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碰上像她丈夫那样的男人。可是,我竟没有搞清她究竟是怎么与我丈夫结识的,我好像也没有探寻的兴致。我对她除了同情,还是同情,就因为我觉得她尝到了女人最大的不幸。

    一个久雨之后的艳阳天,我换洗了家中所有该换洗的东西,实在太累了,就早早上床安睡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个噩梦把我唤醒。往日,我只要碰到丈夫的身子,就会很快镇定下来,梦毕竟只是梦。这回,我的手失望了。怎么我是孤单单一个人睡在床上,他呢?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阁楼上早已传出了他那雄性生物的喘息声。我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了——怎么会呢?

    我怎么也没想到与我同床共枕了十余年的丈夫,会这样不尊重我们的夫妻之情,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对这样一个长我四五岁并不漂亮的中年女子如此倾心,以致冒“妻离子散”的风险。莫非他觉得生活太平淡了,想丰富些色彩?天哪!我预感到了明天将会发生的一切。那个我曾经精心构筑的窠,将不再有什么温馨,一场感情的磨难,正向我迎来……

    平日里我一揽全家杂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则坐享其成。我对家中的一切倾注了全部的爱。十多年走过来了,我突然发现与我同行的是个陌生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目的地与我的是否一致……

    他又偷偷地回到我的床上,悄无声息,做贼好像已是训练有素了。先前我可没发现他的这一特长。

    我没有出声。我怕惊动了邻居,深更半夜的。直到儿子上学去了,那女人上班去了,我才问他:

    “晚上你到阁楼上干什么去了?”

    “我们离婚吧。”

    他的答词冷静得可以。好像我是问他上菜场买些什么,他只要答上青菜黄瓜之类似的轻松自如…

    “理由呢?”我强按住激动。

    “她更像女人,我更愿与她在一起。”

    “我不像女人?我们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你今天才发现我不像女人?”

    我气糊涂了……

    从那天晚上起,那个女人再也不登我家门了,大概是他向她通了讯息。也是从那天晚上起,他不再与我同床共寝,阁楼成了他的天地。只要他不提离婚,这么过一辈子我也愿意,总算维持了一个完整的家。

    然而,我病倒了。我总要对他的行为有所防范,总要为他的行踪牵肠挂肚,好累啊!

    为了维护这个我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家,也为了别的我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我去派出所,去居委会,去他的单位,去他和她可能同居的处所所在的派出所居委会邻居家……我得到了广泛的同情和声援。虽然体力疲惫,但我拥有了精神力量——

    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在我这一边,而指责他们的不道德。

    躺在床上,我的眼前不断出现一张张同情的脸。但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是无比的可怜。我究竟乞求什么呢?难道我没有他便活不下去了吗?我其实并不真的需要他,因为在感情上,我并不依恋他。我只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似乎是嫉妒——在支配着自己的行为……

    也许我该以自己的感觉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向,而不是时时去感觉他的或别的什么人的感觉?既然他的心不属于我,我何苦把他牵挂?我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我的生活本该由我自己来调遣——我刚刚顿悟——另一种类型也是家庭必须破碎的,但夫妻双方的心灵却终于沟通了。一位女士作了如下的自述——

    我们是大学时的同学。我们相识在毕业晚会上,尽管专业不同,可在交谈中我们都有一见如故之感。毕业后,他被分配在远离家乡的位于东海之滨的某船舶研究所,我作为文科高材生留校任教……

    离报到还有一段时间,我们频繁交往,很快恋爱起来。在送他去东海之滨的那个晚上,我好奇地问他爱我什么?他回答说:“你文质彬彬,稳重高雅,定会是一个贤妻良母,而不会是骂街的泼妇。”我的心里,忽然掠过一种失落感。原来他并没真正了解我,喜欢的仅仅是我的外表。但我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挑剔,有了爱,就会改变一切,就会拥有理解和幸福。在爱情上过于清醒,反而得不到爱情。

    新婚蜜月,我随他一同去他所在的船舶研究所。到他的住地已是晚上了,我疲惫不堪想早点休息,可他硬要拉着我去宿舍楼同事家中一一拜访。每到一家,他都要侃侃而谈,把我搁在一边,不时流露出希望别人对我有一番评价,直到得到满意的结果时,才满足地离开。我仿佛成了他的一件工艺品,身不由己地由他在他的同事中炫耀,自然他也在向我显示自己有不错的人际关系。几天以后,他的两位同事送来同一时间的两种影剧票让我们选择。一种是近期才上演的香港武打片,一种是上海轻音乐团来此地演出的音乐会。我从小就喜爱音乐,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享受的机会,可他却对武打片更感兴趣。我说:“那好吧,我们各取所需。”

    他的脸沉了下来:“你一点不给我面子!”

    为了爱,我做了让步,随他一起去看武打片。至于是什么内容和情节,我一点不知道,我为没去听音乐会深深地后悔,一种说不出的苦楚,令我内心感到压抑和悲哀……

    不能说他不爱我,早晚给我端来牛奶,几声咳嗽就忙为我找来医生,吃什么饭菜也以我的口味为主……这些细微的关怀和体贴,是好多做妻子的很少享受到的。我是不是对爱情太苛刻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们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鸿雁传书是我们唯一的感情寄托。好多次,我都想在信中向他倾诉心里的苦恼,可常常被他来信中那炽热的爱溶化了。我唯恐这爱会失落,同样将无限的爱恋回报给他。于是,彼此都苦苦等待着每年一次的那激动人心的相聚。

    第二年暑期,我去他那里,正遇上他们部里的一位领导来研究所检查工作。他受所领导指派,整天陪伴接送,我孤零零地被扔下了。那天,他一位很要好的同事的妻子来看我,无意之中对我说:

    “你那位也真是的,所里已经派人顶替他的工作,让他陪你,干嘛不和久别的妻子快活快活?”

    我无言回答,只觉心里一片冰凉。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一年就一次相聚啊!

    我感到,他是在有意回避我。尽管我们相见时有亲吻拥抱,可过后却找不到轻松愉快的话题交流,那气氛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其实,仔细想一想,我每次来,也不过是在尽一个妻子对丈夫的义务。完成后,不是也时常想离开吗?!

    第三年我没有去他那里度假,他竟回来了。比以前消瘦了许多,话也更少了。看得出来,他同样也在忍受感情的煎熬。分居两地,使我们更加注意自己的名誉,不敢去交朋结友,更不敢去表现自己的情感。为了信守婚姻合约,我们人为地将自己年轻的心和热情禁锢起来,这种精神的苦闷,怎么叫人不瘦?可是在一起,又是那么别扭,别说没痛痛快快地笑过,就是谈话,也不知说什么,唯恐对方没有兴趣……

    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或者是我们本无缘?

    我们谁也不愿意先提出分手,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婚姻。为了初恋时的爱,为了不伤害对方,于是带着这沉重的爱,过了一年又一年……

    就在去年夏天,我们都开始了思索。那天在海边散步时,我们终于拂去了笼罩着我们婚姻的迷雾,开始了理智的心灵交流。没有顾忌,反而更加真挚,更加直率……

    我对他说:“我一直在压抑自己的个性顺从你,是因为害怕失去你,其实,我们当初相爱,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他也承认:我们仅仅是为了珍惜美丽的初恋才结婚的,却忽视了对婚后生活的调整和理解。他还告诉我,原本只想我成为贤妻良母,没想到我在各方面都丰富于他,于是只好少说话,担心我发现他的贫乏看不起他。

    我们都承认:当初我们不懂得爱,但又装着爱的样子,拴住两颗不断成熟却又并不相爱的心。原来我们都在欺骗自己,都只是为了在各自的心目中保持初恋时完美的形象,才忍受着苦不堪言的婚姻煎熬……

    寻找了五年的今天,我们才明白了爱的真谛。我们好高兴,好激动,同时我们在亲切的交谈中提出了分手。当我们在我起草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上两人的名字时,我们都感到冲破了心灵与心灵之间虚无的欢欣,都体验到了精神与精神交合的幸福。尽管我们不再相爱,但我们都预言:我们今后会走向爱的赤诚……

    第三种类型是,家庭本来可以避免破碎的,但却像撕一张发黄的照片一样,哗啦一声破碎了。

    如果说前面一种类型是80年代中国人精神文明水平进步的反映;那么,这一种类型常常是眼下中国物质生活水平尚低下的结果。

    在不少的家庭里,钱财问题成了夫妻争吵的一条导火线——

    丈夫把本月的工资交到了妻子手里,妻子一点数,脸一下沉了下来:“怎么又少了20元钱?”

    “大哥的孩子过几天结婚,我送了20元。我送得是最少的,二哥、大姐他们……”

    未及丈夫说完,妻子道:“上个月,你少拿了30元钱回来,说是你娘病了。这个月,又冒出来个大哥的孩子结婚。你自己说说,咱家的日子还要不要过?”

    丈夫抗辩道:“你可以对你家做白眼狼,我可做不出。别惊惊诈诈的,存折上不有二三千元钱吗,这日子怎么过不成了?”

    妻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好啊,我是白眼狼,你是活雷锋!你怎么不满街撒钱去?孩子做梦也想一台大彩电,我是抠,不抠这彩电会从天上掉下来?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每天早上,你和孩子吃的是街上买的油条豆浆,我吃什么?一碗隔夜的剩饭,开水泡了,豆腐乳戳戳,大头菜过过……我这边抠出来,你那边往你家里送。依我说,你家里哪个张开嘴,不跟狼一样?”

    丈夫一个耳光重重地甩过去:“真他妈的反了你!你敢骂我娘,骂我哥哥?”

    妻子嗵地一声跌倒在地,随即眼泪夺眶而出,还有那凄厉、瘆人的哭声:“姓孙的,你打我不算本事,你有种今天就把我给杀了。你杀吧,只怪我是头卸了套的牛哇。你杀吧,只怪我是只下了竿的猴哇……”

    丈夫的脸颤颤地直抽,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随即扑过去,一把揪起她:“你他妈的真是个地下打得了滚、当街脱得了裤的悍妇,老子实在受够了,走,我们现在就办离婚去!……”

    家务事,更成了夫妻争吵的一条导火线——

    星期天下午,丈夫正和儿子在客厅看《正大综艺》节目。在卫生间洗衣服的妻子喊:“亮亮他爹,快去煤气站换罐气来,再不去,煤气站就得下班了……”

    连喊两遍无人应,妻子走出卫生间,向丈夫喊道:“喂,你这是怎么啦,耳朵里塞了猪毛?再不去换罐气来,晚上就得喝西北风了!”

    丈夫脑袋都未转,呷了一口茶:“加了两个星期天的班,好容易今天休息,你让我悠着点行不行?”

    妻子急了,一下走过去,满是肥皂泡的手“咔”一下关了电视机,杨澜那张纯情而又生动的脸庞的大特写,倏然消失了,丈夫的遗憾未及升上来,亮亮先喊开了:“我要看电视!我要看电视!”

    丈夫趿上拖鞋,冲过去,开了电视,还好,杨澜的大特写还在。未等他坐回去,妻子“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你加了两天班,鼻子就插在脑门上哪?老娘哪天不在加班,上完班回来就得伺候你们爷儿俩。亏你还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亮亮要看,你也舍不得走,你怎么不跟儿子一起去马路上滚弹子去?”

    丈夫火了:“老子今天就是不去换煤气罐!你给我打开电视机……”

    妻子扁起嘴冷笑一声:“你今天敢不去换煤气罐,我就敢把这破电视机给砸了!”

    亮亮的一双小眼睛,在爸爸、妈妈之间转得似雷达一样……丈夫触到了儿子的目光,整个脖子陡然红了,似酷暑中起了痧一样,声音也陡然高了几度:“你开不开电视机?”“就是不开!”

    妻子双手一叉腰,俨然如一堵挡风的墙。“叭啦”一声,丈夫将茶杯摔在地上。妻子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那台黑白电视机,就要往地下砸。丈夫顾不得趿上拖鞋,光脚跑过来拦住。

    妻子嘲笑道:“摔呀,摔呀,怎么不摔哪?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儿哩,哪个男人像你这样?”

    丈夫气得头发都立起来:“好,你看上了哪个野男人,你就找他去,我们离婚!”

    妻子的额角暴出一条条青色的血脉:“老娘就等你这句话哩,离就离,不离是龟孙子!这年月,在马路上随便找个男人,也比你强,至少不会将老娘当洗衣机使……”

    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人们都像吃了火药似的,个个火气如此大?生活中难事是不少啊。

    坐车挤。在北京,如果折成时间计算,北京在职工人平均有54个工作日泡在了车上。在上海,碰上堵车,一堵就是半个钟头,甚至一个钟头。好容易挤上去了,你走不得,下不得,动不得,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被嵌进一道肉墙里。若是冬季,还好受些。若是苦夏,人温,车温,那挤进车内的炎炎光线也长了一排细碎的利牙,咬得你的脸上、手上、肩上,火辣辣地生痛……

    去商店买东西,也不容易。有进门便如沐春风的,可更多的是你还未到柜台边,那柳叶眉、卧蚕眉、扫帚眉下的目光嗖地便压向了你,让你觉得自己仿佛不是来这里买东西的,而是来偷东西的……

    回家又挤。一个四合院常住五六户人家。一幢宿舍楼的过道,塞上了十几、二十个没有墙的厨房。拥挤的住房无家庭的恬适可言,更难有个人的隐私。一人有事,人人知晓。在这里,有彼此照应的,以敦厚、温馨的人情来化解这空间的狭小;可也有彼此乌眼鸡似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少不了“鹅争狗斗”,或者是谁家又多占了几寸地盘,或者是谁家多用了一会儿公共水龙头,或者是已谈恋爱的弟弟催大龄的姐姐速去嫁人,或者是要娶媳妇的儿子劝孀居的老母再做冯妇……说到底,十有八九,皆是冲着生存空间的争夺。

    医学界人士注意到了:拥挤环境下的生活,会给身体健康带来一定的危害。人们互相干扰,碰撞,再加上往来车流、物流、信息流的频繁,会使人产生心理上的极度紧张。紧张状态的时间长了,会令人感到烦躁,头痛,头晕,血压增高……

    人们却常常忽略了——

    在一种精神压缩状态的生活里,众多家庭正在乌云般积聚的危机,其实并不是属于情感危机。家庭生活受一种水平尚低下、沉重的物质化过程所拖累,夫妻双方的感情,即便有过三春桃李般的嫣红乳白,可孩子一生,便犹如一夜风雨,那缤纷的落英很快被琐碎、繁忙的日子给埋没了。此后,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也没有充裕的心灵空间和生存空间,双方的感情很难表现。即使有过夏夜那流星般的耀眼一闪,但也难有浩瀚银河般的辉煌展开……

    夫妻间的矛盾,常常不是情感层面的差异所致,而是物质要求的差异所致。有了差异,必然表现为一场随时可以爆发的“热战”。即使有谁想作克制,但是在拥挤环境下的生活,已经使人像受压几近极限的弹簧。只要有一方的话里经意或者不经意地迸出几点火星,这场“热战”就要爆发!它又往往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将往日的积怨、与此有关无关的牢骚,再加上语言的垃圾里最刻薄的那一堆,统统山呼海啸似的倾泻下来……

    这时,你是你,你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种宣泄的快感,而且能再摔上件什么东西,这东西含金量极其有限,而音响效果特好,你会更觉酣畅淋漓;

    这时,你又不是你——

    “好,你看上了哪个野男人,你就找他去,我们离婚!”

    “老娘就等你这句话哩,离就离,不离是龟孙子!”

    不是出自于真情的台词,却比心中已有的台词,常常更有力的支配着人生。在这里,也尚上升不到情感层次的矛盾,却以“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为由,导致了家庭草率地破碎,弄假成真了。

    不少破碎的家庭,正是被沉重的物质化过程给摧毁了!真正有代表性的因为情感危机而导致家庭破碎的,恐怕大多还是发生在知识分子阶层……

    四兼有两种角色的人物

    维持型的家庭,并不都存在着幽灵般的“第三者”,但存在着“第三者”的家庭,大多是维持型的家庭。

    人生总是尴尬的。对有些人而言,一方面因为孩子,因为经济上的考虑,或者因为必须维护自己所扮演的某个社会角色的影响,他们必须去维持自己的家庭;另一方面,他们又几乎无时无刻的在感觉为了维持这个家,自己所付出的巨大情感代价……

    对另一些人而言,一方面,他们深知那种持续多年、而且有过许多深切经历的伴侣生活,具有结婚初期所不具有的丰富内容和深刻价值。因此,任何人,只要他懂得这一丰富内容和深刻价值,是漫长的岁月将河里生活之蚌所孕育出的颗颗珍珠,他就绝不会为了新的爱情而轻易地抛弃原有的伴侣生活。但是性的爱抚一旦失去热情的光芒,他们就很难迫使自己不将未失去热情的视线投向伴侣生活之外的异性……

    于是,为了摆脱人生的尴尬,这两部分人中,就有人不约而同地去家庭之外寻找“第三者”。其大体区别在于:对于原有家庭的维持,前者是被动的,消极的,而后者是主动的,积极的。在情感的分配上,前者倾斜的是婚外的情人,而后者倾斜的是原有的伴侣。在或隐或现的目的性上,前者在婚外恋里相对注重的是情,而后者在婚外恋里相对注重的是欲。

    在存在“第三者”的家庭里,多数只有一方在婚内、婚外同时扮演两种角色。如何评判这一类兼有两种角色的人物呢?

    无疑,按照传统的评判,他们都该押上道德法庭,去接受世人的审判。但从现实的角度看,他们用一根无形却又有力的纽带,避免了多少家庭的分崩离析,使我们这个追求平衡的社会,在骚动和稳定的两极之间取得某种程度的平衡。

    从人格的标准看,他们都是伪君子,都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朝秦暮楚”、“心怀鬼胎”等成语活生生的注释。

    从人本的意义上看,罗素,作为20世纪声誉卓著、影响深远的思想家之一,在其《婚姻革命》一书中曾这样写道:传统道德……认为,在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国家中,若对一个人有了爱情,那就不可能同时再对另一个人有真正的爱情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事实,但是由于嫉妒的影响,所有的人又都根据这一伪理论,把蚂蚁说成大象……

    如何评判他们,这是一个古老而又新鲜的问题。说其古老,是因为它几乎是和人类的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同时诞生的;说其新鲜,是因为这类兼有双重角色的人物,在整个80年代几乎呈几何级数地增长,不能不诱使我们的社会学家、伦理学家、法学家以及文学家去探寻、思索这一社会现象后面所蕴含的复杂、丰富的内容。

    如何评判他们,对我则是一个异常困难的问题,困难得如同要我去评判安娜·卡列尼娜。既然人生总是尴尬的,那么关于人生的评判也很难摆脱尴尬。我所注重的,只是他们在这双重角色的扮演中,他们摆脱了人生的尴尬吗?他们实现了心灵的平衡吗?

    一位父亲是双重角色的扮演者,女儿在给父亲的信中,探窥了他的心灵——

    爸爸: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长信。开始读时,你会感觉很多事情都是你熟知的,你会想,我的女儿写这些干吗?可渐渐地,你就会发现这信并不是往你所熟知的方向发展……

    1972年,刚刚退休的爷爷患了一场大病,要安排动手术,按规矩动大手术必须先由家属签字同意。奶奶35岁上困难产而死,你是家里的一颗独苗,必须你回老家F城B县来签字。

    在你回去的半个月假期里,爷爷翻来覆去说的只是两件事:一是要你一定设法调来F城;二是历数家谱似的向你叙述他那位好友的女儿的种种好处。正是她在这一段日子里照顾爷爷,始终陪住在医院里,从熬药送汤到端屎倒尿,从翻身扶步到更衫洗衣……爷爷的病终于痊愈了。医生、护士和同室的病友,没有人不以为她是爷爷的亲闺女。用爷爷的话说:“勤儿,若你能讨得阿敏姑娘做媳妇,不但是你妈,就是我闭眼了,也无什么憾事……”

    五年后,当爷爷西去时,神情是祥和的。1973年,你就调来了F城,在一家杂志社任诗歌编辑。几个月后,阿敏姑娘便成了我的妈妈。

    如果妈妈的确有过幸福的话,那么从我能记事起,她的幸福便好似气打得足足的车轮,在岁月的路上触到了什么钉子,渐渐地瘪气了。每隔三五天,妈妈总要向你絮叨她过去对爷爷的种种好处。然后是关于你:你想吃什么,她去烧什么,菜端上桌,哪回不是让你几乎将盘子也吃了下去?你能穿什么,她去买什么,就是跑遍B县县城,再跑遍F城,她也一定给你买来。最后就是关于我:她为你生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儿,8个月会叫“爸爸”;10个月会喊“妈妈”,两岁就能数1至20的数,5岁就上了小学,且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她边说,边紧盯着你。随着犀利有力的眼神,一句话掷地有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爸爸,你不耐烦,连我的耳朵也听起了茧。你说:“阿敏,你对我父亲好,我很感谢。你对我好,也许是好。但你总不能没完没了地聒噪,莫非你一定要我去买块匾,将这些都一一写上,然后天天高挂在家里?”

    妈妈变得絮叨起来,我看她是日益有了一种担心。她对你是好,可她担心自己的这张饺子皮难包住你这团馅了。随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国家的文化出版事业日益繁荣,你有越来越多的稿件要处理,有越来越多的作者要联系。妈妈注意起你桌上、抽屉里的每一页纸。有一次,你在卫生间洗澡,我见她正翻你的小黑提包,翻出了几页稿纸,上面是一组诗,题目是《我亲吻了你就不再像往日那样生活》,天头上还用回形针别着一张姑娘的照片……

    妈妈马上成了开封包拯府前击鼓的秦香莲,她呼天喊地。你顾不得满头满脸的皂液,赶快开门出来,你一次次眨巴着眼睛,向她解释杂志准备开辟一个题为《青春风景线》的诗歌栏目,每个作者的诗都得配上简历、照片发表。她不听你解释,她说:“我不管你丝(诗)的,布的,你自己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爱你’,‘我想你’,‘我亲吻你’,这是诗?这是狗起性,猫叫春!你的心,一定被这小娼妇给勾走了……”

    次日,她闹到了杂志社。总编辑极其耐心地向她解释这是诗,要配照片发表。总编辑又极其庄重地向她保证你在生活作风问题上一向严谨,无懈可击。她放心地回了家。当晚,餐桌上添了—只三黄鸡,她把大腿带着半边翅膀撕下来,塞到你的碗里。次日中午,杂志社小食堂的菜谱上,也添了一道“笑谈”……

    此外,你每年总有几次去外地组稿,开笔会。行前,她总要问你个半天,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去?若是两个人去,同行者是男的,还是女的?在那一个笑谈之后,编辑部里有哪一个女性敢与你同行?她还要问你去多少天,在你回来的那一天,她总要在梳妆台前耗上个把小时。犹如她的幸福感越来越岌岌可危了一样,她对于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也越来越缺乏自信……

    我见过她与你结婚时的照片,椭圆形脸儿,长辫儿,一双核桃般的大眼黑晶晶的照得出人影儿,挺可爱的,根本不像农村姑娘。从1978年起,B县的乡镇企业,家庭联办企业,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她也进了一家罐头食品厂穿一件白大褂,在带杀菌、带空调的车间里干活,更是与日晒雨淋绝了缘……现在妈妈虽说是四十一二岁的人了,可皮肤还是挺白净的,脸上的皱纹有是有,可很少只有当她向你发怒时,那额头上才会有明显的皱纹射出来,去分割着往日的光洁。

    她却不太珍惜这些,或是她以为仅靠人的本色达不到当今眼花缭乱生活的水准,她怕你在外面眼花缭乱,她便让你在家里眼花缭乱。

    有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她把我叫进你们的卧室,向我伸出10个手指来:“小黛,你看看,同是一双手,可抹了和没有抹,感觉到底不一样……”

    她把每一片精心剪成杏仁型的指甲,都抹上了大红的蔻丹油,十个脚指甲上也全是红殷殷的一片。我不由得叫起来:“妈,你这是干什么呀!手上、脚上血滴滴的,好像刚从哪个杀人现场逃回来……”

    在客厅看电视的你,被惊得走进卧室。我见你也怔住了。你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妈妈那热辣辣得如同要熔化你的目光,你什么也未说,又转身出去了。……

    我读初三那年暑假,外地一个出版社在桂林举办一个笔会,邀请了你去。妈妈一定要你带上我,无疑,她是要我去当个小“克格勃”,可你非常高兴地带上了我。

    在桂林如诗如画的山光水色之间,我们和叔叔、阿姨们玩得多么开心!如果说,你是这次笔会中最受大家尊重的;那么,我注意到伊阿姨则是整个笔会期间最受男性青昧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才华,伊阿姨的模样也是挺帅的,她二十七八岁,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多情善感得一看就像是从潇湘馆里跑出来的人物。

    我发现伊阿姨很喜欢接近你。她是笔会的作者中和你接触最多的一个。而你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会或多或少地忽略我的存在。她向你谈她的人生经历,她的艺术见解,以及在诗歌创作中的苦心追求……而你关于她某篇作品的分析评点,也每每使她心悦诚服。

    爸爸,我没有意识到这次桂林之行,在你的人生旅途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也从没有把以后家里发生的一切,与伊阿姨联系起来。可我感觉到了你的忧郁。此后,你常常忧郁得像斜斜的细雨里昏黄的一盏孤灯,夜空中不知什么地方飘落下来的一片秋叶……

    我已经念高二了。一天晚上,妈妈因为上中班还没有回来,你来到我小小的房间里,你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这件事对你太突然,你也一定感觉难以接受。可尽管这样,爸爸还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你能答应我吗?”

    似乎有了某种预感,我点了一下头,宛如狮身人面金字塔垂下脑袋般沉重……

    “小黛,我不能和你妈妈再这样维持下去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决定向她提出离婚。我了解了类似情况,法院一定会将你判归给你妈妈。她的脾气,你也清楚,真这样判了,她一定一辈子都不会让我们父女见面。我想问的是,你自己能不能来和爸爸见面……”

    泪花一下莹莹地漫住了我的眼睛。即使感觉到了父母间长期的不和;即使回到家,从家里的每个角落里漫出来的气息,不是像春汛一样,让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觉得温暖、舒展,相反,倒是感到阴冷、板结,宛如梅雨天里总也干不了的衣服,可天底下做儿女的,没有几个人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爸爸,显然你为这一刻做了长期的思想准备,你去卫生间拿来一条毛巾,一手为我擦脸,一手抚着我的鬓发,仍执著地问:“小黛,你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和爸爸见面?”

    我哽咽着:“爸爸,我………定……会来……看你。但我更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过了几天,妈妈改上早班的一个晚上,你不像平时那样,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改稿,或是写点什么东西,总要到11点钟才进你和妈妈的卧室。8点多钟,你就进去了,并带上了门。我放下手头的作业,等待着……仿佛这里正发生件什么案子,我想拔腿就跑,远远的离开这个案子,可这时我又痛彻心脾地认识到,无论这个案子如何发展,它都决定着我的命运……

    已经一个多钟头了,不见什么声响。不正常得好像不是你去向妈妈宣布离婚,而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在策划一件什么针对我的阴谋……门终于“咣当”一声开了,妈妈蓬头散发,一脸泪水地冲了出来,后面跟着惶惶怵怵的你,我又忙跟在你的后面。只见妈妈打开客厅的门,哭着下了楼,跑去楼下一间与舅舅、大姨家共用的杂屋里。她打开灯,拖过一条长凳,站在上面,双手在用两根角铁支撑起来的小阁楼上摸索着什么。妈妈终于摸到了一个瓶子,正扭瓶盖。你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装农药乐果的瓶子,你赶紧抱住她的双腿,喊了一声:“小黛,你也来!”

    我也一起抱住,两人猛一使力,妈妈从长凳上掉了下来,“砰”地一声,那乐果瓶子在地上摔成了一摊碎片……

    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扶起妈妈,话声颤颤地:“阿敏,你何必……这样?我……不会……再提离婚的事了……”

    从这件事以后,外强中干的妈妈似乎吸取了某种教训,她对你不再那么自以为是了。不再去看你的抽屉,不敢再拆你的信,也没有再盘问你到了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相反,比起过去她对你更体贴了:夏天,为你炖莲子银耳汤;冬天,为你买西洋参进补。你刚进门,她沏好茶。你洗好脚,她为你倒去水。有段时间,你的胃不好,杂志社小食堂中午的饭很难吃,她天天下了班去买来刚出炉的面包,又切成片,一一涂上黄油、果酱;用食品袋装了,让你第二天上班时带上……

    再有,虽然妈妈仍很注意打扮,可像过去将手指甲、脚指甲涂得血滴滴的那样东施效颦的事不再有了。不说有了艺术情趣,但至少想起要符合自己的年纪、身份。比如,这两年她将自己的头发留成蓬松的大髻儿,其中一髻儿弯成一个C字,搭在光洁的前额上,透着几分中年妇女雍容的成熟韵味……

    爸爸,你也像在调整自己。

    在家里,你不再沉默寡言,你会和妈妈聊聊家里的事和我的学业、前途。有时,你还会问起她厂里的情况,或者,讲一点文化圈内外的奇闻轶事。她上早班的日子,你一般回来很早。她上中班的日子,你一般回来很晚。你对我解释道:

    “小黛,你关在房里温习功课,我再关在书房做自己的事,你妈妈未免显得孤独。以后,她上早班的日子,晚上我来陪陪她。我编稿,写东西什么的,就利用她上中班的日子在编辑部干了,晚上办公室里很安静,干事效率也高。不过,这情况,你可不要对你妈妈说……”

    我没有向妈妈说。我觉得这是你的一份好心。对这份好心,应该由妈妈自己渐渐去品味。

    你每次去外地开会或组稿,总会在给我带上一份礼物的同时,也给妈妈买点什么,或是一套颇为高级的化妆品,或是一套景泰蓝的手镯,一套七个,戴在手腕上,一个星期内,天天可以变换不同的花色。要不,就是一件什么衣服,配上一个醒目、别致的胸花……妈妈每次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常常今天拿到手,明天上班就使上了,穿上了,戴上了。同事、亲友们一下注意到了,自然正中下怀,若没有引起对方注意,她非得转个什么话题把这事给转出来。

    从妈妈身上,我了解了妈妈这一类女人,一方面,她们唯恐自己的这张饺子皮太小,包不下丈夫的这团馅,而其实她们只要能包上一点点馅,就自觉是只幸福的饺子了。妈妈现在倒是对你及你这一类男人有了认识。一次,穿着你买的衣服,她自我感觉挺好地下班回来,情不自禁地对我说:“小黛,妈告诉你,像你爸爸这类男人,你别看他大学毕业,读了不少书,可骨子里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喜欢胡闹,总是感到自己的愿望得不到满足,其实他内心也未必真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像他这样又写诗又编诗的所谓诗人,更容易冒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离奇念头。可闹过几年以后,年纪也四十七八了,他就会收敛归心了,知道这世界上还只有自己的家好,自己的老婆靠得住。这道理,我也是琢磨好些年才懂的,现在对你说,你也许还不明白……”

    我相信自己的“饺子理论”。妈妈说的你这一类男人的“胡闹理论”,我觉得也不无一点道理。虽然,我早觉察你和妈妈的结合远不是理想的,但是有了这两个“理论”做基石,我们的家今后会是稳固的。何况你和妈妈都已到了中年,在这人生的秋天里,你们对生活的感受一定会有更深沉的况味,对对方也一定会有博大的理解,过去的磕磕碰碰,乃至于很不愉快的回忆,都将会消融在这秋天爽朗的阳光里……

    爸爸,我正是带着这美好的祈愿,第一次离开家,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一到大学,我就迷上了诗。我还和同学一起,发起成立了“海星星诗社”,每一个月出版一份打印的诗报《海韵》。创刊号的发刊词是我和二年级的伊梦娅两人写的。

    如同我们思绪的默契一样,我和梦娅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个星期一的晚上,梦娅邀我一起到文科大楼一间教室去自修。刚坐下,她递给我一个本子,翻到其中一页:“小黛,你看看这两首短诗!”

    我接过来,看了——

    我拍打心灵的口袋

    将所有的一切都抖落得一干二净,

    并且,统统交给了你;

    而你却死捂住感情的抽屉

    死死不肯透露一点缝隙

    真遗憾我的感情不是巧克力

    在每一个上装口袋装上一点,

    今天给你,明天给她,

    后天又碰到新知己……

    我的感情是极光,不会拐弯

    对准一点直射过去

    如果碰了壁折回,那就把自己射死

    说实在的,这诗一下征服了我,它朴实得像讲大白话,在讲述一个爱情的哲理,却充满了坦露自己真情和渴望对方真情的火热,不仅仅是一种节奏的力度,而且还有一种人格的力度在射透纸背……我忙问:“梦娅,这是你写的?”

    “我哪里写得出这么棒的诗,我这是从我姐姐那里抄来的。姐姐会写,诗集都出了好几本,可她写不出这样的诗。这是她的一个情人写的……”

    “你姐姐有情人?”

    “她呀,是个独身主义者,既不愿受家庭、孩子的拖累,可又要享受现代人能享受到的一切乐趣。前前后后,她已经有了七八个情人了。写诗的这个算是老的,她和他的关系已经有二三年了……”

    这时,梦娅脱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轰地一声,仿佛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发黑……也许是因为过去多少年里,我在你与妈妈的重重矛盾中生活,学会了一种恃静的本领,梦娅竟没发现什么。

    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梦娅说:“走,我们到外面去坐会儿……”

    她佩服她姐姐,倒不是佩服她早已是一位名闻遐迩的女诗人。她刚开始写诗时,那诗首首清纯可爱,恍如是黎明时分从果园里带着露水和青叶儿一块摘下来的。她的诗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出现在报刊上。这两年她写的诗,玩朦胧,玩虚幻,玩弗洛伊德,玩梦境,玩潜意识,犹如北京胡同里的老人们玩一只百灵鸟般稔熟……梦娅日觉看不懂了。梦娅佩服的是,在她的周围总有那么多身份不凡、气度也不凡的男人,走马灯般的出现。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间,梦娅每次去,总能见到一个或几个新面孔,且个个对她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她挑选他们,容易得好似挑选一款发式,一套裙子,一种唇膏的颜色。她谈起他们,也轻易得似在谈起一款发式,一套裙子,一种唇膏的颜色……

    尽管梦娅答应了为她的生活方式在父母面前保密,可梦娅又看不惯她。梦娅能理解她的生活方式,看不惯的是她的那种情感方式——

    说她是玩弄男人吧,可没有一个男人是她主动召唤来自己身边的,都是对方几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圈能销魂蚀骨的光环后自己扑进来的。

    说她不是玩弄男人吧,她对每一个男人都难有真情。最快的三天后就告诉了梦娅,最长的也不过半年……

    这半年的,便是属于她的那个“老情人”了。她的确以为在她接触过的男人里,“他”是最痴情的,最追求一种精神上的东西。“他”常邀她到“蓝梦”咖啡厅去坐上一两个钟头,在若明若暗、若有似无的灯光下在一种来自天国般的音乐氛围里,“他”可以久久地不说话,就这么痴痴地望着她,手悠悠地轻抚着她的玉手,有时竟令她感动得眼里溢出一片晶晶泪光……

    她之所以坚持了半年又说,是她认为在她所接触过的男人里,“他”是最认真、也是最唠叨的。“他”一次次地剖白自己如何爱她,连“他”的每一个手指头都在传递着一种爱的欲望,可她就是从来不说“我也爱你”。她以为爱不但是一种情感,也是一种责任,她害怕承担责任,所以她不去奢谈爱。或许她这是诚实的,可在“他”看来,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爱尚存怀疑,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因而也只能是“短期行为”。“他”喝惯了她这口井里的水,“他”害怕“短期行为”而导致自己的心灵枯竭而死……这便导致了一个无穷尽的循坏,为了能博得她金口一开,“他”总一遍一遍地叙说自己的“爱”,她终于烦透了“他”!

    我惊异于生活是如此复杂;

    我惊异于亲人们相处于咫尺之间却又相距如此遥远!

    你推翻了妈妈的“胡闹理论”。你并不是个“喜欢胡闹”的孩子。你心里一直清楚得很,而且几年来—直在鱼不惊、水不跳的付诸于行动。我明白了在妈妈上中班的那些个晚上,你干了些什么,也明白你偶尔写的那些诗多半“发表”去了什么地方……你和妈妈的关系,与其说是靠你在妈妈面前说的一些“花边新闻”,还有高级化妆品、景泰蓝手镯、配胸花的衣服来维持的,不如说是靠妈妈那回欲喝未喝的一瓶乐果在维持的……

    如果说你的这份“狡猾”,这份苦心,还能使我感到你是一个迫不得已的悲剧角色;那么,你和梦娅姐姐的这种关系,却让我感到你是在自己身上涂抹上一层滑稽油彩了。

    她是个没有真情或者说是个缺少真情的女人,而你却以你的年纪去扮演罗米欧,这过分浪漫了。

    我恸哭了!那断线珠子般的泪水,一串串地洒下……

    爸爸,我是为你而哭!

    我清楚地看到了你在婚姻上的失败,以及你在被世人理解或不理解的婚外恋上的失败。我想,在男人的一生的失败中,承认自己情感生活的失败,是最残酷的一件事了!也许,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情感生活的失败。我突然想起去年,我在哪本刊物上读到过的你的一首小诗——

    其实都是被苦味驱赶的羊群

    走向一个没有牧人的村子

    而那村庄的名字

    我们都不知道

    那诗的字里行间,不深深地渗透着一种情感上的无奈和苍凉吗?可你又不甘心于失败,好像要在灰烬里极力扇出一簇美丽的火星来;你努力攥住梦娅的姐姐,并希冀以此在自己生命的灰暗天空中,现出一片清丽的星子来……

    我也为妈妈的命运而哭!

    虽然过去她脾气坏,现在身上也还表现有小市民气息,但对你确是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去年“六四”前,你到北京参加编定一部诗选的工作。妈妈天天提心吊胆,一会儿想:你爸这人胆子小,他不敢去大街上的………会儿又絮叨:“这事难说,你没看电视上那么多文化人都上了天安门广场……”她每天去邮局给你打一个长途电话,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几天,往北京的线路不通了,她夜里不是睡不着觉,就是睡了也从噩梦中吓醒过来……可妈妈,何曾得到过你的心。

    生活,实在是太荒谬了,竟如此随心所欲的将你们这两个人撮合到了一块!

    现在,由做女儿的来发现父亲心灵里的旮旮旯旯,并提出这个问题的荒谬,就更证明生活的荒谬了……

    我不能不想,有没有抹去这荒谬的可能。

    我写下了这封信。但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因为你—旦读到这封信,不但要撕裂你的心,也意味着要撕裂我们这个业已存在了近20年的家!

    我会有勇气吗?也许因为我已经大了,而且在朝气勃勃、吹满现代风的校园里,我能寻觅到这种勇气……

    但是,爸爸你会有勇气吗?容我说苛刻点,当你通过女儿的这封信,终于意识到在梦娅姐姐眼里,你只是离开又觉某种寂寞、某种惆怅,可在身边又老在脚边蹭着、令人厌烦的一头波斯猫时,你会有一种决裂旧生活、建立新生活的勇气吗?

    还有妈妈,她会有勇气吗,在猝不及防之中,生活还是得强迫她“喝”下一瓶乐果,她能“喝”得下吗?

    可无论如何,我得尽快决定这封信的命运。

    祝好!

    女儿小黛

    1991年1月9日

    平衡,犹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犹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可谓几千年来中国人眼里的最佳境界。

    但平衡社会难,平衡经济难,平衡文化难,平衡心灵也决非易事。

    五在经过“组装”的家庭里

    随着离婚率在中国一年高似一年,再造型家庭在中国家庭中的比例,也一年高过一年。再造型的家庭有两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是双方都来自于破碎的家庭。在各自原来导致离异的生活道路上,或是因为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或是虽懂爱情,这爱情毕竟没凝成一块金子,在物质生活这把锉刀反复、单调地运作下,终于化为碎屑断片;或是因为林妹妹愈来愈难以忍受焦大身上那股总也洗不干净的马厩里的腥臊味;或是犹如一个人要买一幢房子,但不能获准在成交之前先看看这幢房子,人们是在不知道性为何物的情况下进入婚姻关系的……

    生活的挫折和痛苦,终能使人聪明起来。凡此种种过去婚姻关系中的缺陷,一般都会成为筛选新的人生伴侣的先决条件。若在茫茫人海里,每一方的先决条件,都能寻附到相应的对象,无疑,这一新的结合将会是幸福的。即使达不到幸福的境界,但双方均为着各自过去的离异,付出了巨大的感情代价,或者父亲失去了女儿,或者母亲失去了儿子。就是儿女归附了自己,可儿女也得承受被“台湾海峡”分离的痛苦……双方这巨大的感情代价,在某种意义上,正恰如两块沉甸甸的砝码,保持着家庭天平的平衡,谁都不想使代价白白付之于东流,谁都不愿意代价没有新生活的补偿,因而使家庭得到了稳固。

    这一极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极。

    既然双方都甘于付出巨大的感情代价而走到一起,这就显示双方在历经挫折后仍有热爱生活、拥抱生活的激情。可对大多数中年人来说,因为他们已日过中天的年纪,也因为他们从旧有的家庭里走出来所必然背负的某种精神与物质上的包袱,他们对所筛选的新的人生伴侣的先决条件,也必然带有某种现实的功利性。若双方都能宽容这梅开二度的结合,那么激情与功利性之间便会互为谦谦君子;若双方不能像珍惜一个宋代瓷瓶一样去珍惜这新的结合,那么激情与功利性之间便会愈演愈烈而发展为深刻的矛盾。大抵人在第一次干决定自己命运的某种大事之前,心路历程总是漫长的,再度干时,这心路历程便大大缩短,乃至疾如闪电。既然第一只杯子都敢摔了,还怕再摔第二只杯子?为此,另一极便是“组装”的家庭,比起“原装”的家庭更容易破碎。

    第二种类型是在再造型的家庭里,只有一方来自于破碎的家庭,而另一方则是翩然一身。在当今社会里,表现较多的是“中男少女”,乃至“老男少女”。

    不少青年女子芳心的悄然绽开,正是与对某些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及与此相一致的学历、职业、成就、经济收入等“硬件指标”的崇拜联系在一起的。而这在世俗的目光里恰是一件“蠢事”,因为这些中年男子一般都早已婚配,且儿女长成。但爱情的燃烧是从来不管世俗的目光的,有时后者反成为了几块丢进去的干柴,使之燃烧得更旺……

    对中年男子来说,随着他们步人人生的秋天,他们往往产生一种不安现状,追求新奇刺激等心理变异。在这个阶段,若他们家庭责任感和自我约束、自我调节的机制很强,而且又有一个不但懂得生活艺术、也深谙情爱艺术的妻子,那么他便会写一篇虽略显一点惆怅、却更充满人生睿智的“秋游散文”,而平静地走向老年。然而,生活恰恰难作如是的安排,犹如他们已取得的成就往往要高出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多少倍一样,他们期待迤逦而来的生活走向一夜之间奇峰崛起的欲望,也要高出年轻人许多倍。于是,散文不会有心绪写了,有的只是写诗的情趣,对象便是那些清新、浪漫的年轻女子。

    于是,春天里便有了秋天的诗,而秋天里也有了春天的童话。

    也许在所有的伴侣关系中,没有比这样的伴侣关系更令当事人沉醉不已。女方因为敢于向世俗的规范、习惯挑战,而自视有现代女性的风采;男方因为在双鬓染上银丝的年纪,能重拾初恋时的激情,而自感抹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

    最初的日子,不啻是七月炎炎烈日下吃一根脆生生的黄瓜,显得有滋有味:女方看自己与男方的关系,不但是妻子与丈夫的关系,还有学生与老师、妹妹与长兄、乃至女儿与父亲的关系;而男方在对昔日单一的角色麻术了之后,也颇觉新鲜,并在这几个角色的串演中乐此不疲……

    当初婚时浪漫的潮水一旦退去,年纪悬殊的差异,连同不同的文化背景与价值判断的差异,就好似礁岩般浮出了水面,实在是文化背景如同遗传因子一样无法更改,它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各自的所言所行里投射出来,但为了弥补裂痕,男方一般总会尽力去适应女方的价值判断。可在女方洒脱无忌表现出来的价值判断前,男方的适应总是有限度的,因为价值判断最终割不断与自身文化背景的脐带……

    其结果,当年再主动的女子,也会渐感自己是条鱼,是条被姜太公精心设钩钓上来的一条鱼。而男方,也会在无穷尽的适应和角色的不断串换中深感身心疲惫,渐渐以一层眷恋的目光去打量昔日虽然单一却稳定的角色,并为自己已经失去的一切,或多或少的生出某种悔意……

    于是,春天和秋天的分道扬镳,便成了指日可待的事。

    E君,我所熟悉的一位作家,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便领受了一番“国际离婚”的洗礼。其对象是一位比他年轻十多岁、现在美国宾夕法利亚大学攻读国际法博士学位的女性。去年岁末,我在沪期间,在一家个体户开的“小印象”餐馆,E君借着一瓶绍兴的加饭酒,向我谈了他二度结婚与离婚的个中滋味——

    我与她结合得很不容易。有人说,在中国谁想离婚,谁就得要有向整个世界挑战的勇气。可在我,离婚并不难。1982年,我回了广西老家一趟,水不惊、鱼不跳地便办成了。也许,迄今为止,我的一个男孩尚不知他的妈妈和我早已各奔东西……

    对我,难的是第二次结婚。她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出身的领导干部,已经为自己物色好了一个未来的女婿,此人是北京一部级干部的公子,本人在我国驻外使馆里任职。而她看中的却是我。她的父母震惊不已。

    一场“围剿”开始了。这是一场长达一年半的“围剿”。对她主要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父母劝,姐姐弟弟劝,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劝,叔叔婶婶、堂姐堂弟劝。还请来她的大学同学、中学老师劝,日日一小劝,三天一大劝,近500天里,那一张张水浪般波动的嘴巴,挨在一起,几乎能有一条南京路般长了……

    对我,则是企图搞垮、搞臭。他们先是动用组织关系,来我所在的机关反映情况。又请我的几位领导吃饭,觥筹交错之际,痛说我在有了抛弃妻儿的“前科”之后,又有了插足他人恋爱关系的“现行”。他们还鼓捣一个记者,企图将我“陈世美”与“第三者”的双料面目端到报纸上去示众。所幸我的领导阻止了这种做法。可我也付出了代价,被无情地从“第三梯队”的名单上扫除了。若不是这样,我还不会、也不愿当这个什么作家……

    1985年元旦,我们终于走在一起了。我们有了一个家。这是一个12平米的房间,除了一套价格适中的家具外,再加上她父母送来的彩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房间里塞得也还似摩肩接踵的南京路。她父亲曾在国外工作过几年,为几个子女每人各置了一套全“松下”的家用电器。望着这套当时令邻居们咂舌不已的家用电器,我俨然成了个胜利者;可我却没有一点胜利了的感觉,我想到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老话,一个黄花闺女,找到我这样一个人,这事摊在谁的家里,谁的父母都不会乐意。我想到的只是我得好好地待她,必须倾其所能来使她这辈子获得幸福,并以此来冰释她父母的疑虑……

    我们有过一年多的快乐日子。她26岁了,对生活仍充满着童心儿趣。她在房间里吊上一串五彩的风铃。一阵清风从窗外吹来,或是过于寂静了,自己用手去拂拂它,风铃便发出一串串叮叮咚咚、悦耳动听的声响,好似有条泉水在房间里娓娓而过。洋娃娃、小瓷人、布熊猫、吹气袋鼠……坐在哪里,几乎都能随手可及。连我这把年纪了,有时爬格子爬倦了,将视线转向它们,恍惚之中,都会觉得自己是坐在一个童话世界里。每天临睡前,她都要我讲一个故事。我讲的大多是自己这几十年的亲身经历。她总听得一愣一愣:“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也富有同情心,她认为我过去的日子过得太清苦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她给我重新置办了两套。她去小菜场的积极性尤高,买东西从不问价钱,什么时鲜就买什么。可买回来她不会做,只有我硬着头皮做。做出来只能是差强口味,吃去一半就算是不错,剩下来再多吃了两餐,她就要倒掉,说是不卫生。因此,我最怕她去小菜场。可若我自己去了,拎回来的,她十有八九不满意。有一次,她说:“你以为你这拎的是菜呀,你拎着的是满篮子的‘农民意识’……”

    也许是为了摆脱心中有时隐隐升起的内疚,我有个在心头压了很久的想法:我的前妻没有出过县城,更别说坐火车了,我想让她领着孩子来上海玩一次。我终于嗫嗫嚅嚅地对她说了。她神情异常严肃:

    “你以为我的心眼只有针尖般小?你以为我是从一座古墓里爬出来的人?我决意找了你,就不会去计较你的过去,这也包括你今天对待过去的某些处理方式……”

    暑假,前妻带着儿子来了,住在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家。我告诉她后,她要去看他们,我劝阻了她,我知道这种会面对她不会尴尬,她能将我的昨天和今天像刀切豆腐一样切得清清爽爽,可对我和我的前妻却十分尴尬……她答应了不去,却为我的前妻买了一套衣服,又为我的儿子买了一些书和文具,要我带给他们。

    她的父母也渐渐的和我说话了。他们交代在她的衣食住行上,我该注意哪些事项。他们叮嘱我,万万不可因为家务而影响了她的英语学习,她将来是一定要出国深造的。他们也关心起我的前途,对我从事的职业,他们的看法有些闪烁其词。他们希望我这个女婿不要再写什么东西。既然从政没有了希望,便改行去经商。为此,他们在特区的一家大公司里,为我联系到了一个颇为重要的职务……

    女儿哇哇坠地的几声啼哭,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快乐日子。我妹妹是老家一个工厂的工人,请了事假,特地来北京照料她和孩子。但在她的眼里,已经带大了自己两个孩子的我妹妹所做的一切,从喂奶的时间,到尿布的洗晒,抱孩子的姿势,几乎都是不科学的,或者是不卫生的。在家里性格一向泼辣的妹妹,几乎每天都不得不把已跳到喉咙口的心,又给强压了回去……

    只要我回到家,我就几乎被空气里的那份紧张给压倒。好在晚上我不必在家住,房间里再也塞不进一张床,我睡办公室。也好在我妹妹终于忍了下来。带到第五个月头上,她母亲提出她来带这外孙女。可带了不到两个月,孩子经常啼喊不安,她母亲烦躁了,也束手无策了,又要我打电报叫我妹妹来……

    女儿刚满了周岁,她就忙起了考“托福”。第一次考,只有400多分,成绩不够。她总结出的原因是,白天要上班,而晚上在家里杂事多,女儿太吵,她集中不了精力。于是她搬到娘家住了。在那边她有一间自己的房,女儿也带过去了,请了一个小保姆。我们成了在一个城市分居的牛郎、织女——可以通电话的牛郎、织女。以后一年多里,我与她在电话中说的话,远比我们见面时谈的话多。

    风铃依旧,小瓷人、布熊猫仍在,可童话渐渐凋谢了。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有时会生出茫然若失的感觉。这家像一条无桨的小船,我不知它将会驰往哪里……

    可我想,既然我与她不顾一切地结合了,我就得不顾一切地承受因这结合所带来的一切,这里面既包括她的父母的某种颐指气使,也包括她本人决意选定的人生道路。有不少朋友劝我:

    “你真傻,怎么能支持她去考‘托福’,她考上了,真出了国,你以为她还会回来?”

    但她只有二十七八岁,这正是人渴望奋斗也能奋斗的年纪。我已年过四十,多出一本书,少出一本书,报刊上多见一回名字,少见一回名字,对我已经无所谓了。我有什么理由,让日益爬上我心头的青苔,也蓊郁地包裹起她那颗仍在泼刺剌跃动的心呢?

    第二次考“托福”,她考了560多分。她搬回来住了。

    这是一段日不知味、夜不觉寐的日子。她与我的每个话题,都是去美国东部读书,还是到美国西部上学,学商、学企业管理,还是学法律、计算机?她与我的每一个念头都同她父母不时带来的消息有关:找了谁经济担保,对方能不能担保,保证书何时能寄到……在共同焦灼等待的日子里,似乎谁都不曾注意我们还有一个12平米的家,还有一个正牙牙学语、跌跌撞撞学步的女儿……

    3个多月后,她赴美国留学的各项手续都办齐了,她去美国领事馆顺利地获得了签证。我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她定好了赴美的飞机票,又张罗着为她添置了行装,从四季的衣服,到生活、学习的各项用品,从送人的小礼物,到有个头疼脑热时的常用药……

    她见我一包包、一袋袋的拎回来,逐渐地塞满了她将要带走的两个大箱子,神情又是一愣一愣的。她从来是当月工资当月花光,她吃的零食比她吃的饭多。现在她似乎感到了“农民意识”的可爱,她对我说:“我嫁给你,真等于嫁给了中国人民银行了,我爸爸、妈妈还一直担心你拿不出这笔钱呢……”

    她走的头一天,我们是在她父母家度过的。她姐姐、姐夫也回来了,一家人上午去游了森林公园,下午在家一起动手制作了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餐。整日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几乎谁的目光里都含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憧憬,几乎谁与谁的擦臂而过中,都能溅出一摊蜜汁来……溅不出蜜汁来的,只有我和我的浑沌未开的两岁的女儿。

    晚饭后,全家人在一起照了一张相。这时,她才仿佛从连日来一串又一串兴奋的漩涡中钻了出来,注意到了漩涡之外孤零零站着的我。她要她姐夫给我们和小女儿合了一张影。她也才想到了女儿。那天晚上,她睡了,又爬起来,在女儿的小床头边站上一会儿。女儿侧头蜷身睡着,显得那么小,像只煞是可爱、极易受到伤害的小动物。睡态又是如此恬静,好似天欲晓未晓之时那沾满品品夜露的花萼……她俯下身去,一遍遍地在女儿的额头、小嘴上轻轻地吻着。

    她走了,去奔自己的世界了。朋友们以为不管她将来的世界是辉煌,还是暗淡,都不会有我的份儿。去年,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来看我,讲得更直率,更刻薄:“她这出国是假,‘和平演变’是实。在国内,她父母运用压力,颠覆不了你们的婚姻。但是,将她调去了美国,他们可以用美国人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来颠覆你们的婚姻!”

    尽管当年他们极力反对我与她结合,尽管婚后他们多次设计了我的前途、我的职业,可我不愿听从他们的设计,使得我与他们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疙疙瘩瘩,可我还是不相信身为共产党人的他们,会那样“深谋远虑”。

    我相信的是在机场安全检查人口处,她最后回头注视我的深情的目光,那满目的柔情,满目的亮丽,满目的泪光莹莹,我也泪光莹莹……

    她在给我的第一封信中说:“美国,的确是男女交往比较自由的地方。但我为了‘防患于未然’,谢绝异性们的喝酒、派对、郊游、听音乐等一切邀请。我还有些傻兮兮地,像美国那些走到别人家里来推销产品的推销员,我到处‘推销’着我们的照片。来美后,我又加印了一张,一张贴在床头,另一张放在钱包里,走到哪里,只要有机会,我就拿出来,向人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儿,这位是我的先生。我成了一只封闭自己的鸡蛋,你和女儿便是外面的那层蛋壳……”

    我也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鸡蛋。先后有两位女性到我家里来聊天。聊着,聊着,随着观点越来越新潮,那目光也渐渐迷乱起来……我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她们在这里,可我没有。我觉得在双方相爱基础之上的自律,不但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她走后,孩子送到托儿所,由她父母接送。我每月要给孩子去交100元钱的入托费。每次有合适的人去美国,我还给她带些东西,此外,我还要负担我的儿子的生活费用,儿子的开销一年也得有1500元左右。

    我每月的收入只有230来元,虽有一些稿费,但在创作上,我是个很懒散的人,每年的稿费收入不会超过3000元……

    我并不是中国人民银行,我只有苦自己。抽烟从来都抽一元钱以下一包的,后来,我干脆像和大学读书时一样,托人从老家带来些烟丝,身边没有人,我就卷喇叭烟抽。吃饭常常靠方便面对付,一是为了节省,二也是自己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就是清炖鲥鱼,红烧天鹅肉,也是索然寡味……

    去年5月,她获得了硕士学位。她随即给我来信,表示她要接着再读博士学位。她要我办理赴美探亲手续,同时她声明,如果我去了,我就得要有在美国作长期生活的打算,如果我不愿这样,那我就不必去了,她不愿意将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美金,耗费在我的一趟没有目的的观光旅游上……信里,她的这番口气,如同她所流露的不愿再回国内的想法一样不容置疑。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我与她在情感上的差距。我不顾一切地承受了因我与她结合所带来的一切,她在选择我的同时却没有承担起她作为妻子所应该承担的一切。她可以出国,可以去奋斗,这既是她的权利,也是我作为丈夫应尽的义务,可现在她硕士学位已经拿到了,她就应该回国。她若在懂得自己的权利之外,还懂得对丈夫应尽的义务,她就会这样想:我在国内还有一个第一次婚娴不幸、第二次婚姻夫妻只在一起一年多便又重新过起独身生活的丈夫,而且他已人到中年,身体并不太好,对英语一窍不通,能够维持生计的只有笔杆子。要他去美国拼搏,那已经有了几分秋凉的人生,不说自己忍心不忍心,就说这样做,现实还是不现实?

    在一般人看来,这简单得像1+1=2-样,可给她讲清楚却很难。我给她回了一封简短的信,表示我不愿去美国。

    此后,有两个来月,她没有信来。去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我去她父母家看女儿,她来了一个越洋电话。一听说是妈妈来的,不等外公说上几句,4岁的女儿就抢过了话筒。孩子的童心真令成人难以想象,女儿第一句话说的是:“妈妈,幼儿园的老师说地球是个椭圆形的大球,你在地球的那一头,走路是不是会摔跤啊?”

    不知她说了句什么,女儿又说:“妈妈,你在地球的那一头走路,一定走得很累了,我给你唱支歌吧……”

    也许是受电视上多如牛毛的流行歌手的影响,女儿就这么握着话筒摇来晃去地唱起来,也不管妈妈在那头是否能听得清楚——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不知怎的,鼻子里一阵酸楚,泪水当即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走过去,拿过女儿手中的话筒,好似斧头有力地砍在一棵橡树上,我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溅落进话筒:“你还是……回来吧,女儿需要妈妈,我也……”

    未等我说完,她父亲过来“叭”的一下按下了叉簧,一脸秋风黑云:“你已经来上海十几年了,怎么还丢不掉身上的那股农民味儿?你即使对自己已经不抱指望,可你也得为她的前途、女儿的前途着想!她打一次电话回来,得几十块美金,你看看你自己说了些什么,你这么说不是扫她的兴么……”

    不久,她来了一封信,要我不管是不是打算在美国长期定居,我都应该来美国一趟。她说,我去了以后,一定会对她关于我们未来生活的考虑有所理解。她随信寄来了我办探亲手续所需的各种证明材料。

    我去了位于乌鲁木齐路、淮海路交界处的美利坚合众围驻沪领事馆。腿拖得铅块般沉重,从上午8点半排到下午3点。终于轮到我了,美国官员接过我的材料,“刷刷”地翻了翻,就又掷回给我,理南是对方提供的保证金不够。

    一个多月后,我又去了,口袋里揣着一张她重开的、银行里有11000美金存款的美方公证书。这次是凌晨三点半到的,已经站了3个人。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4个人躲在人行道上的一棵繁茂的梧桐树下。到四点半钟,来签证的人便有十几个了,4个人又只得老老实实地站了回去……

    我们4个人都顺利的获得了签证。宛如一场患难之中结交的好友,一个等一个,等到4个人一起出来,我们互相握手祝贺,又拥抱在一起。

    回到家,换上一身十衣服,顾不得休息,我去了邮局发电报,得告诉她已获签证的好消息。回来路过机关,我去取了这几天的邮件。其中有一封信是她来的,我以为是她催问这边办理情况的信,便漫不经心地塞进口袋。直到回到了家里,又卷了一支喇叭烟,从容地吸上一口后,才打开来看——

    ……鉴于我们长期分居于大洋两岸,而且你又不愿意来美做长期生活的现实,我经过痛苦、但不乏冷静的考虑,我们还是分手为好。

    你是了解我的,如同父母动用全家,乃至那个“华丽的家族”的力量来对我进行车轮大战,可我还是毅然地和你结合了;现在我一旦决定了离婚,我就不会在乎任何方面的压力。

    不过,我相信你,以你多年来兄长式的待我,你是会理解我的……你我保持着这么一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对你毫无幸福可言,而对我,也是不人道的……(她还在信中初拟了离婚条件):

    一、女儿归我。因为跟着我比跟着你,她会有更好的前途。在她未能出国之前,她的抚养费由我们两人各负担一半。

    二、结婚时我带来的那一套进口家用电器,上面贯注着我父母多年的心血和汗水,也凝聚着他们对我人生的期盼和祝福。我想它们在离婚后应该归还于我,以留作纪念。

    三、婚后我们共同添置的东西归你,但自我出国后,各人的收入则归各人。

    ……

    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像癌细胞一样地疯狂的吞噬着我的心!

    说被玩弄,不但是指她要我千辛万苦奔来了赴美签证,可她又覆手为雨的勾销了这签证;还包括她这封信里几乎每一个字都在表现着的“神圣”。她说婚后共同添置的东西归我,可它们又大都不是填进了女儿的肚子里,就是让她搬去了大洋彼岸。她说她出国后,各人的收入归各人,可我这个“中国人民银行”,早已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而她有11000美金存款的公证书……

    前后相距还不到一个月!她却判若两人。

    我那位大学同学的话不幸而言中。

    我撕开了第二封信,是我中学一个同学写来的。他现在是我儿子的班主任。他告诉我,自进入初三后,我儿子的成绩急剧下降。上初一时,排名总在前三名之列,可这学期期中考试,竟有三门不及格……

    最近,儿子在一篇周记中写道:“我有爸爸吗?说没有,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靠他寄来的钱,我给他写信,他也会给我回信。说有,同学们都奇怪,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爸爸?他有七八年没有回来了,我不知道他穿什么衣服,爱吃什么东西,他长的是一副什么模样,现在我都记不清了……妈妈说他工作好忙,好多,所以回不来。可我想,爸爸工作再忙,总忙不过中央首长吧,可人家江泽民总书记也来咱广西哩。罗老师,你是我爸爸的同学,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的同学明白了,这孩子已经到了感觉到缺少父爱而又渴望父爱的年龄……

    关于儿子的设想,我曾自以为是得体的。从出外上大学开始,我就长年不在家。儿子已经习惯了我不在家的生活。与前妻离婚时,我又处理得无风无浪,直到走的那一天,她还像以前我假满回校一样,领着儿子一直送我到了县城车站。这不像别的家庭离异,一时间乡井邻里议论蜂起……

    我打算只要儿子争气,能读得下去。我就一定要全力抚养,支持他到大学毕业。待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我会要他将自己的妈妈接到身边。她虽然不打算再嫁,可晚年也有了个归宿……

    是的,我原以为是个好的设想。既能使我摆脱内疚,又能让儿子和他的妈妈有一个较好的前途;既能使我无惊无险地告别旧生活,开始新生活,又能让我在告别旧生活时显得不那么严酷。相反,倒有几分人情味儿……

    真可谓面面俱到,通体浑圆了。浑圆得好似一轮皎洁的月亮,可这月亮的晶莹并没有长久。“天狗”吃月亮了,那黑影悄悄地腐蚀着月亮——

    对于儿子,他原有的学习热情和优秀成绩被黑影席卷了去,他终于感觉到没有父亲的家庭生活的阴沉,他渴望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能在父爱温暖的阳光下生活。像这样下去,他能够读到高中,考上大学吗?

    对于我,那黑影也屡屡飘过心室,不过在那个“童话世界”里,在五彩风铃叮叮咚咚的悦耳声中,我忽略了这黑影的存在,总以为心室还是一片碧澄无云的晴空。随着那个“童话”的凋落,那黑影如同暴风雨的乌云一样渐渐聚涌于我的心室,我再也难以忽视它的存在了。我在一人身处斗室的孤独之中,常常会想起她和前妻来。这是两个多么截然不同的女性呀:一个好似自由自在的蜜蜂,总在那里飞来飞去,哪怕是天边有奇异的鲜花,新鲜的花粉,它也要飞了去,充分吸吮生活的欢乐;一个是至今未再嫁的前妻,好似蚕儿,总在那几片桑叶上吐丝,从不知道挪动半步,即使是丝吐完了,也要把自己封成一个蚕茧……

    这想法写进散文里,也许还有点诗意,可在现实生活中,这对于前妻,一个尚不到40的中年妇女,却过于残酷了……

    我曾问过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我的前妻不愿再嫁,也许是脑袋里“从一而终”的旧观念在作祟,也许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他告诉我,可能她是属于一种性冷淡型的女人,这种女人一旦不做一个男人的妻子了,她反而得到了解脱,绝不会想去再做其他男人的妻子……我问题的提出,在潜意识里就带有某种诱导性,而这位朋友的回答也是浮光掠影的。可我宁可自己不做深入的回顾与探询,也要相信这一答案。好似阿Q总能找到某种理由,去获得一种莫名的快感,我也因这一答案,使自己能不被这心室里越聚越浓的黑影给彻底裹胁了去……

    我想摆脱孤苦零丁的生活,现在我又回到了孤苦零丁的生活;

    我想找一个心心相印、情趣相投的人生伴侣,可她正因为这份情趣,使我们的心相距得比太平洋还要辽阔;

    我想弥补往日的内疚,可内疚像猎犬一样对我穷追不舍,而且面对眼下无论是将来判给她还是归属我的4岁的女儿,我又会有新的内疚……

    香港一首流行歌曲《驿动的心》,深深地打动了我。它那如叙如诉、柔婉平和的音乐,每一串都好似从我的心灵里汩汩地涌流出来——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孤独多少天,这样漂泊多少年,

    从终点回到了起点,到现在才发现……

    啊,路边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

    这歌里有一种苍凉的超脱,无奈的恬适。

    我和她终于办离了。经历第二次离婚后,我也有了一了百了的感觉。不同的只是歌曲中的主人公,似乎还在寻觅一个“你”的怀抱来寄托自己的疲惫的身躯,而我已经没有“你”了……

    六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投影

    在男人的全部生活的版图上,常常只有事业才是珠穆朗玛峰,爱情总在珠穆朗玛峰之下,或者是流火苦夏可以避暑的清凉如水的庐山,或者是炯波浩淼、碧波万顷、可以卸下风尘和疲惫的太湖……

    在两种情况下,男人的生活版图上,才会崛起爱情的珠穆朗玛峰——

    第一种情况是处于患难岁月,事业分崩离析了,名利欲望荡然无存了,犹如一件油漆日见剥落的旧家具,人的社会属性日益失去之后,人的本色凸现了,男人要求女人相吸相辅,并从女人那里获得抗衡艰难命运的力量,以女人的同情和支持作为自己此时生活的全部意义。

    一名因流氓案被判处了7年有期徒刑的罪犯,在江西省某劳改支队服刑期间,写了一篇文章,里面写道:“她是我心中的女神!

    “妻子来看我了,踏着雪化的泥泞,齐耳短发,显得整洁利索。脸色虽然有些憔悴,不到30就出现了隐隐白发,细碎的皱纹也悄悄爬上了额头、眼角、唇边,一对眸子却依然深沉而睿智。她看见我一副颓丧的样子,说:‘打碎自己再塑造新我是勇者,人活的是精神,是给别人看的。’5年的苦难并未击倒她……

    “善良的妻啊,因为有了你,我的天空才好像永远都闪着温柔的星光,那些星光其实就是你的深情的眼睛。于是,我能够抛弃一切,不觉疲倦地去使颓唐再低,再低,再低,让信念再高,再高,再高……

    “贤惠的妻啊,此时,我才理解了患难夫妻的珍贵和你忍辱负重的高洁品质,也更使我明白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我欠了妻子的情,而妻子回报我的是深沉的爱和苦苦期待之心。我如果不好好改造,争取一年比一年在改造上取得新成绩,抓住这个机会彻底根除恶习,还有何颜再见妻子,与妻子团聚?”

    该支队对他的评价是:“经政府干部教育较能做到认罪服法,安心改造,靠拢政府,劳动能尽力而为完成任务,遵守监规较好。尤其对文学比较爱好,能用笔宣传党的劳改政策及好人好事。自1986年来先后被政府评为劳改优秀教员、优秀报道员、劳改积极分子等,受到三次记功的奖励……”

    第二种情况是初恋时和在朝思暮想后终于有了第一个婚外的情人时。前者是神秘的,后者因为隔着社会舆论与道德的樊篱,更是显得神秘。在这条未曾经历过的小道上,每一天的太阳都是那么新鲜,每一阵扑面的和风都是那样酥软,每一株盎然的花木都是那么绚丽……因这耳目一新或自以为耳目一新的爱情,泰岳般沉重的事情会变得针尖般渺小,针尖般渺小的事情会变得泰岳般沉重,性格坚毅的人会临风洒泪,执著进取的人会湖边彷徨,头脑清醒的人会丧魂落魄,大度豁达的人会欲死欲活,含英咀华、学富五车的皓首长者,突然会返老还童,变成一个“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江流”的风情万种的少年……

    1974年,已经年愈70的梁实秋先生在台北结识了41岁的歌星韩菁清女士。他一见倾心,在天天见面的情况下,此后两个月里他给对方写了90封情书。韩女士因职业习惯,凌晨入睡,中午才起,常常她刚拉开自己7楼的窗帘,梁实秋已电线杆般呆呆地站在楼下,翘首仰望。见到窗帘打开,他匆匆上楼,宛如哪国大使向英国伊丽莎白女王递交国书一样,向韩女士面呈情书。因此,他的情书信封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邮戳。信的开头,常写着“我最亲爱的人”,“我的菁清”,“菁清,我的爱”,“我的小娃”……信末,除签大名“梁实秋”外,也偶尔在大名之前加上“你的人”,或是“你的秋”,“秋秋”……

    而在女人的全部生活的版图上,常常只有爱情才是珠穆朗玛峰。女人不是不要事业,那是风姿独特的奇诡的黄山,那是可以纵帆击水的迢迢运河……但是若要女人因事业而舍弃爱情,她多半会郁郁寡欢,乃至痛不欲生。女人的生命仿佛就是为爱情而准备的,犹如一年里有三季在默默地积蓄着冬天的喧闹的腊梅,女人大抵会在一生中表现出一次刻骨铭心的情爱。这也犹如在白皑皑的原野上顶风斗雪的腊梅,女人的爱情往往因患难的磨砥而光彩夺目,令铁石心肠的男人也荡气回肠……

    前面提到的那个罪犯,在同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在我出事那阵子,同我有前隙或反目为仇的人,没有放过这个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时候,唯恐我家妻不离子不散,大有搞垮我家门庭之势。

    妻子却说:“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这个家不能散。我一走,他家全完了!只要他认罪知错改好,我只当他支边去了,再大的苦,我也要忍受!”她风里雨里含辛茹苦。她用赢弱的双肩挑起了沉重的担子……

    男人可以盖起与天比肩、五十几层高的摩天大厦,能够将人送上月球。男人甚至可以以自己的思想去改变一个时代的面貌,用自己的意志去主宰一个民族的荣辱兴衰……然而,男人却很难塑造一个女人。这是因为男人对于爱情的挖掘,多是粗疏的,男人对于女人肉体的了解远胜于对于女人精神的了解。男人的心一旦与女人的心发生了碰撞,用不了多久,前者便会匆匆离开,去追逐人生那一个接一个的标识……

    但是女人却可以塑造出一个男人。这是因为女人对于爱情的挖掘多是细腻的,女人对于男人精神的了解远胜于对男人肉体的了解。女人的心一旦与男人的心发生了碰撞,前者便要将自己的禀性和气质随缕缕情愫一起,渐渐渗透到后者的层层皱褶中去。因此,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总站着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如陆小曼对于徐志摩,廖静文对于徐悲鸿,杨开慧对于毛泽东,燕妮对于马克思。

    马克思不仅是一位革命的巨人,也是位爱情的巨人。“18岁的时候,马克思是燕妮的未婚夫。后来,她成了马克思的妻子和各种考验中的忠实伴侣。将近40年之后,燕妮逝世了,这对马克思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马克思曾说,他的思想大部分都被对于燕妮的怀念吞没了,燕妮同他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分不开的。燕妮死后,马克思只活了两年。马克思去世后,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燕妮的一张玻璃相片,这张珍贵的相片是对马克思最后的安慰。”(基里尔·瓦西列夫:《爱的哲学》)男人的家庭观念相对比较淡薄。有些男人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里的生活太沉闷,太平淡,只有在肚皮饿了,身上脏了,才会想到这个家;或是在外面心灵上何处受了伤,才会赶到家里来包扎。

    女人的家庭观念相对比较浓厚,一旦成了家,大都将自己的全副身心投了进去,于是这个家也变成一棵有生命的树。当女人为男人一针一线的织着毛衣的时候,为孩子讲着一代代的母亲们讲过的童话的时候,她的那份恬适与满足,正来自于她的心灵里正深切的感到那棵树在一天天长大。女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惦记着这棵树。春天,想起为它施肥;夏天,想起为它剪枝;枫红露白了,记着为它涂上一层防寒的石灰水。

    当男人感到夫妻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危机时,男人多半可以维持这个家庭。这大概是因为男人历来忽视家庭,也许他与家庭的关系还不如他与一个酒家、几个牌友的关系来得密切;也因为他可以同时扮演丈夫与情人,在这双重角色的扮演中,男人心中不会平似秋水,也许有人格分裂的痛苦,也许会有由一个角色串换成另一角色的仓皇,但是拜倒在又一套石榴裙下的兴奋,犹如一个并不太结实的小锤,多少能击碎本来也非根深蒂固的痛苦。

    当女人觉得夫妻间存在着严重的危机时,若她不是一个依附性而是一个独立性强的女人,她大抵便很难再维持这个家庭。这既是因为女人历来重视家庭,她与家庭关系的密切便犹如树/卜与大地的关系;也因为她很难同时扮演妻子与情妇,除非是情爱观念上已剥离开传统道德的女人,或者是自己性格有棱有角、而丈夫却窝囊得死活不肯离婚的女人,对于多数女人来说,妻子与情妇犹如水火冰炭一样不能相容。在我们这个民族的婚姻史上,丈夫休妻似乎自古皆然。而当今,在离婚案逐年上升的态势中,其中由女方提出离婚,即“休夫”的现象却十分突出。仅在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自从新婚姻法颁布实施以来,在所受理的离婚案中,由女方提出离婚的,就占70%以上。在北京,近年来由女方提出的离婚案也占一半以上。除了个别属于追求性自由所致,多数皆是因为妻子发现丈夫无能、无德、无才之后,产生了深深的失望感……

    有这么一位提出离婚的女人。她温柔贤淑,眉宇间充满着自信,且体态丰盈,全然不见一般闹离婚的女性常见的那种憔悴、疲惫之色。她给男方单位工会上门来调解的两位同志的印象是,这是一个有教养也有主见的女人。对于离婚,她是吞了秤砣铁了心。果然,她得知对方来意后,微微一笑说:

    “他作为丈夫不像个男人,我看不起他,所以我不愿让他继续当我的‘丈夫’。你们肯定要问我,当初为什么选择了他?婚前,我的判断力像个小学生;现在,让生活现实给磨练成了个大学生。再说,跟他谈朋友时我已经33岁,多少有点降格以求的意思。

    “空谈没意思,你们也不会爱听。就说晚上看电视吧,看什么节目一般由他来定,凡是涉及爱情悲剧的电视剧、戏曲片是不准看的。他曾与一同窗倩女有过山盟海誓,可怜女方几年后不幸病故,他隐痛在心,春情不再,直拖到36岁上才草草成婚。这没什么,我也不顺当,不然哪会独身到33岁?我是个女人,我能想得开,他是个男人,却一肚皮鸡肠子。当他发现了我对他过去的事情有点数,便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稍不满意,就把我与过去的那位比,说我比她胖,没她贤惠,不如她会干家务……好像我是他的第二个老婆!单凭这一条就该跟他分手了!

    “再讲个笑话,结婚到现在已经4年多了,他没有一天不看电视,却从来不买每周的广播电视报,带回家的都是复印的,我要订份报纸都不准。实在是他怕犯法,要不然,他每月交到我手里的那百把元人民币也会是复印件……你们为我想想看,跟这样一个男人怎么生活下去?”

    在夫妻之间,鄙视比仇恨更可畏。来调解的两个人感觉到了她对他那份几乎能当一只排球给狠狠扣下去的鄙视,他们救不了这个“球”,只有默然打道回府……男人常常有意无意的夸大自己的痛苦。牌风刁钻、牌德高尚的作家叶兆言,在他最近发表的一个中篇小说《采红菱》里,也写到我们这代男人的一个通病:

    “我们没完没了的痛说革命家史,我们把自己的童年说得比实际悲惨得多,我们夸大了贫穷,夸大了寂寞,夸大了我们曾经遭受过的不幸。”

    打从男人生下来,他就在一种文化的濡染下塑造着自己。这种文化告诉他,你是一个男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你必须刚毅,必须严峻,你在一手拥抱女人的同时,另一只手还必须拥抱能让世人羡慕的、乃至仰慕的东西……

    男人以自己的这一文化而自豪,并有意或无意的以此来轻蔑和排斥女人的文化。但是,男人常常又因自己的这一文化而感到活得很累很苦活得很窝囊,想去女人浑圆的肩头上靠一靠……他们尚未在精神上割断与母体的脐带,他们仍需要在女性身上获得滋养。由此,便可以解释这样一种现象,在不少的家庭里,夫妻双方企盼的新生命并未成为夫妻关系的强有力的纽带,相反,男人也许正是由此开始了移情别恋……

    女人的文化从不贪婪,她们并不想向世界进行无穷尽的索取,只要给她们一件最温馨的东西——爱情,她们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受现代文明的驱使,越来越多的女人走出了家庭圈子,参与了越来越广泛的社会活动,她们也有了焦灼,有了彷徨,她们也有了压力。于是,女人们一面留下了她们认为的女人文化里弥足珍贵的部分——男人应该是女人的避风港,男人应该是女人一堵挡雨的墙;另一方面又因为千百年来男人们所制造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悲剧,女人们又发现了自己文化中还有必须剔除的部分,这便是遭男人文化统治的“奴婢”部分……

    相当多的女人正从这部分中突围出来,她们提倡自主、自立、自强。她们鼓吹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能做到。她们不愿在做了一个小孩子的妈妈之外,再去做一个“大孩子”的“妈妈”。甚至对有些人来说,她们当小孩子的妈妈,也是出于百般无奈……

    对大多数的中国男人来说,最大的打击是自己的女人睡到了其他男人的床上,尽管也许他内心里正渴望性开放,嘴里也鼓噪性开放,期待着别人的老婆也睡到自己床上。这份打击自然有性心理上的,女人对他来说,好比是一把只归自己使用的牙刷,若别人拿去用了,即使此人没有口腔病,可也会在心理上泛起一阵厌恶。但这份打击,主要是打击在男人的自尊上,既然女人离开了自己怀抱,雀儿般跃到了其他男人怀里,这便意味着在妻子眼里,自己的魅力已被另一个男人的魅力打败了。而每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甘心自己在被戴上了绿帽子的同时,自尊心也遭到了对方的践踏。除了将女人像扔掉一块脏抹布一样立马丢弃之外,总会去找那个男人,进行一场体力或是智力上的角斗,以证明自己雄风犹在!

    只想用他人的“牙刷”,而决不想让他人染指自家的“牙刷”,这是一种有关女人的“贞操观”,抑或是一种有关自己的类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样的封建专制心理?可以为一个女人的失去打得鼻青脸肿,或者斗得眼里滴血,却对为什么失去这个女人浑浑噩噩,秋毫不察,这是男人自尊的高扬,抑或是男人自尊的沦丧?

    对大多数中国女人来说,最大的打击莫过于自己在用心塑造了一个男人之后,自己却失去了这个男人。表面的原因是这个男人好似一根接力棒一样,被迫、无形地交到了另一个女人手里。深层的原因却可能是她用精神到肉体的全副支撑,将他托上了社会更高一层的台阶,她便再也够不着他了。他用部分靠她,也部分靠自己获得的现代观念,去睥睨他们曾一同攀登过的台阶……

    这打击绝对会产生报复。一个软弱、善良的人一旦被巨大的创痛所击垮的话,那么,她只有采取“以牙还牙”的惩罚原则进行报复。这报复大抵会产生两种相反的结果:第一种结果是她会全力支撑起自己来,也与他登上同一台阶,乃至比他还要高个几级的台阶,以他睥睨过去的目光,同样睥睨起他的现在;第二种结果是她在失去了自己所塑造的男人之后,胸中的那盆火焰也随之熄灭,她的心成了一块冰冷的生铁,她便用这块生铁去打人,去打一切企图追逐她和她所愿意“追逐”的男人。她要他们也伤痕累累,同时她也从他们那里获得肉体天昏地暗、大汗淋漓的放纵,以遗忘昨天的存在,并证实今天的存在。

    在当今的社会里,做一个男人,尤其是做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有时比做一个女人更难。一方面,传统的“老爷子”还在,他老人家虽然偶染风寒,肠胃功能时有紊乱,且步履蹒跚,得扶着个龙头拐杖,可身子骨还算硬朗;另一方面,现代观念的“小伙子”业已穿街走巷,也许是为了刺激“老爷子”,乃至让他一日气绝撒手归西,这“后生”的打扮总是花里胡哨的,言谈也颇为惊世骇俗,那举止则粗野得像刚从塞外大漠上套来的一匹野马……

    男人们在“老爷子”面前,不是“儿子”,就是“孙子”,还要俯首听命;可对这咄咄逼人的“后生”也得小心伺候。中国不但在80年代的辞典里添了一个广泛流传于大江南北的词“妻管严”,也让众多的男人们的地位在这词面前由“将军”沦为了“奴隶”。男人们便有了双重的压力,动辄左右受制,有时那份小心,真让人啼笑皆非,比如报刊上煞有介事地讨论男人们该不该有“私房钱”,而且居然有那么多的男人,列出一条又一条的理由来煞有介事的论证该有还是不该有……

    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学老师,这样叙述道:我的第一个妻子是我父母给我找的,自己没参与多少意见,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孤儿,养父养母受苦受累,抚养我长大。因此我觉得结婚能让老人满意,也便尽了我的孝心,于是就按二老的意思办了。

    她家与我家是多年的邻居,两家老人看着我们长大,按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可不知怎的,结婚才一个多星期,她与我母亲就由十几年的老街坊变成了死对头。都说婆媳关系难处理,的确如此,我在这中间夹板气可就受大了!

    等有了孩子,她更邪乎了。不许我回父母家不说,还不许我父母看孩子。可我们两家是邻居呀,还能不见面吗?为了避免矛盾,一听见她父母要抱孩子出来玩,我父母就赶紧躲起来。街道、单位都做了不少工作,可她就是寸步不让。没别的办法,只有离婚一条路!

    后来我又结婚了,这回不是父母包办的。我现在的妻子比我小9岁,婚前是黄花闺女,我是在我们学校为社会上办的一个文化补习班上认识她的。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她原来只有初中文化,经过3年的业余学习,已拿到了高中毕业的文凭……

    一个二婚的男人,找了个大姑娘,而且又是在自己班上找到的,这大概就犯了什么大忌。学校里不少教职工背后议论我,那看我的眼神都像带着刀似的。我那女儿也跟着倒霉,出来进去的,老有邻居的老太太悄悄问她:“新妈妈对你好吗?有好东西给你吃吗?”这样一类的问话该给孩子的心灵带来多大的创伤?

    妻子则无拘无束,满不在乎。可她婚后那份越变越新潮的打扮,又像崎岖山路上的一个凉亭一样,在招惹着众多人的目光到她身上来“歇脚”。她发型变了,脑瓜门上吹出来一撮子,用定型药液定住,这叫“奔”,而浑身上下的零碎儿更加夺目,发卡发带,各式眼镜,耳环胸花,手镯戒指,五颜六色的四季外腰带……

    当今年轻的女人总追求时髦,我还是能有所理解的。我不能容忍的是她的生活习惯也变了,她不再像过去我在补习班上看到的那样安安稳稳,颇有进取心。她一个星期总有三四个晚上不在家,不是有人请她吃饭,就是有人约她泡“卡拉OK”,或是,公开告诉我今天在哪儿有一副牌局。为了堵住我的口,她总会先说一句,对方都是她商场的业务关系,只能奉陪,不能得罪,仿佛她垒一夜的“方城”,也有了启动市场、复苏经济的意义……

    一次,我在她的坤包里发现有一包进口的“More”香烟,一个纤细得似一支眉笔的打火机。也许是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多喝了几口闷酒,便借着酒力说了她两句。她一下勃然变色道:

    “你不要以为过去你教过我几年书,现在你就还是我的老师,有权利教导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若看得惯我,我们就还在一起过;你若觉得这样不顺眼,那样不顺眼,你马上就可以起草离婚协议书,我明天就不会再进你这个门!”

    你说我怎么办,跟她分手?对我这个二度离婚的男人,老师学生们会怎么看,我的已经有过一回心灵创伤的女儿会怎么看?可以想象,若我真离了婚,那么我便会像眼下的海湾战争一样,顿时成为校园里的一个热门话题……

    我这两次婚结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作为一个男人,如果人生允许我再选择一次,我宁愿永不结婚!

    当今的社会,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仍未摆脱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框架,男人们呼风唤雨,男人们填海移山,似乎没有男人做不了的事儿;但是人们常常忽略了一类女人,尤其是年轻而又颇具姿色的女人的力量。

    姿色,不但是对男人的一个古老、无需任何本钱的诱惑;也是对女人自身的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时时引诱她去走人世间一条最容易走的路,有时竟容易得无需她花半点气力,简直凭着滑行便可到达某种“理想”的境地……

    80年代是一个开放的年代,这类女人的目光也开放起来,如果说70年代,“姿色”注重的还是换来一份轻松而又显赫的工作,一个大城市的户口,或者说是“三大件”、“四大件”,那么,在80年代,如同物价上涨了一样,“姿色”的身价也翻了几番。只要猎犬般地捕捉机遇,它便是一叠叠绿花花、扎人眼睛的美元,这可是始终不会疲软的硬通货;它还是一本护照,一本可以在全世界畅通无阻的护照……

    在漫长的岁月里,女人的文化虽然一直遭到男人文化的轻蔑和排斥,但真正将女人文化打翻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的,还是女人。自然,是这样一种类型的女人:什么爱情至上?“爱情诚可贵,出国价更高”;她们将自己视为一道道精美的法式、意大利式、西班牙式大菜,她们是为外国男人,尤其是为西方男人准备的!

    在北京,近几年来,涉外婚姻人数超过两千对,大部分是国女外嫁,而且少女嫁老夫的现象也日益突出,婚姻差距逐年增大:1986年底的年龄差最大为41岁。1987年增至42岁。1988年猛跃为52岁。

    要了解男人和女人间的巨大差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男人们和女人们必须去了解这些差别。

    不了解这些差别在自己身上的投影,便不会有深刻的自省,而没有深刻的自省,就谈不上真正的自尊。

    不了解这些差别在对方身上的投影,便不会有深刻的理解,而没有深刻的理解,男女间的情爱也就达不到高度的默契。

    七关于“花县人氏”的三人讨论

    为了探讨当今社会里颇为复杂的情人现象,我和朋友S君,还有一位中年女性,开过一次小小的讨论会。这位女性本人并没有当情人的经历。她是一位对男人世界和女人世界皆洞若观火的文学编辑,同时她对自己曾经有过的丈夫和自己的内心世界也直言不讳。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这里,我变更部分情节,并隐其名,姑且称她为F女士。

    F女士(以下简称为F):

    先谈谈那位“超级情人”吧。我是18岁高中刚毕业时认识他的。那年暑期的一天,他来我家找我姐夫,姐夫去买菜还没回来,当时是我开的门。我一见他,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我要找的男人来了!他长发蓬乱,胡子拉碴,衣着邋遢,整个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而且烟色的脸上神情困顿,像是刚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跋涉出来的旅人,目光里也充满忧郁,那不是一种木然的忧郁,而是忧郁中也渗透有灵性的光斑,恰似乌云中的一道闪电……

    我顿时想起颓废,乃至玩世不恭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来。我想如果自己能算作达吉雅娜的话,也许他就是我的奥涅金。果不其然,他从某戏剧学院毕业后的第二年,被打成了右派,由首都的一个颇负盛名的剧团下放到了我们G市,被分到一个区文化馆做群众文化工作。

    在这以后,有好几位中学、大学的男同学给我写过求爱信,但我都是从这只信封里抽出信,又塞进另一只信封里退回给他们。小男人的经历都太浅,只有那种灾难深厚又具有艺术家气质的男人才能赢得我的心。读大学时,他很少给我来信,我却从此一直关注着他的命运。3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里打派仗,我冈为家庭出身不佳,自觉当了“逍遥派”,和他的接触才多了起来。

    他被批被斗成了家常便饭,还有一次被剃了个阴阳头,与几百个“牛鬼蛇神”一起,被押上几十辆大卡车,在全市的主要干道上“浩浩荡荡”地游街示众。他胸前吊着的黑牌上,写着“大右派”“流氓坏分子”。他曾告诉我,他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有过一年多的性关系。他先提出和她结婚,她答应考虑一段时间,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来,他再去,那女人便不让他进门……我一次次目睹他被侮辱遭损害,仿佛是我自己在蒙受灾难,我甚至想过要替他去死。女人爱起一个男人来,真是无私忘我地投入!可即使这样,我也从未想过我能得到他的爱情,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年纪比我大上个10岁,我在他的眼里一直是个小妹妹;更因为我把他看得太高大了,太神秘了。

    直到一天晚上,他来我房里坐,他久久地看着我,突然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结婚。不过你得想清楚,跟着我,你是不会有幸福的。”

    我一下呆住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又说了一遍。我便几乎脱口而出:“我不要考虑……”

    他还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还是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

    顷刻,莹莹泪光漫上了我的眼睛:“我现在就可以决定嫁给你,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已经等了4年!”

    毕业分配时,我被分配到G市的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有人写了封揭发信,说我未打结婚证便和一个右派分子同居,我一脚被踢到了收发室。他也在半年后被送去离G市20公里外的一个“五七农场”劳动改造。这期间,我吃的苦,非一般女性、也许男性也难吃的苦,没有一本长篇小说讲不完。我3年之内怀了两个孩子,可连一张大床都买不起。3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怕孩子们半夜蹬掉被子,又只能3个人盖一条被子。没有一夜我的腰不弯成虾米,我的腿不屈成钩腿。常常早晨起来,腰酸腿麻得下不了地……节假日,一般职工能回城,他则得留守,总是我去农场看他。那地方下了公共汽车后还要走7里路。我胸前抱一个、背上系一个,手臂上还得挽一篮子带给他吃的东西。如牛负重,似鹅蹒跚,路人看见我,少有人不伫立侧目的。天公不作美时就更惨了,风一路,雨一路,泥一路,水一路。有一回,脚一滑,我们3个人一起栽倒在路边的沟里。这一栽,我整个生命的气力几乎都给栽空了,我真想就这么倒在沟里歇一会儿。可是不行,我还得强自挣扎着站起来,我怕后面的儿子会给污水淹了,前面抱着的女儿会给吓着。我还得尽力在绊翻的篮子里救出些东西……

    后来凡知道这段经历的人都说:即使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可以离婚,他也不该和你离婚!

    S君:这么多年,等于是你们一家4口挤在这么一个破草屋里。草屋虽破,却有一盏如豆的油灯,让人感到在冷雨寒风的长夜里,还有些许人性、人情的光芒。你呕心沥血,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那顶上的每一把草几乎都是你压上去的,那墙上的每一寸泥几乎都是你糊好的。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洞”的呢?男人们常常有一种老鼠式的聪明,明明自己打洞钻空了房屋,却以房屋即将倒塌为由及时地迁徙走了……

    F:你错了,他没有老鼠式的聪明,或者说他比老鼠表现得还要无耻。

    苦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调到了电视台,成了一名导演。我也极力把他打扮成一名导演。给他买的衣服,料子上乘,做工也上乘,裤子、衬衣总是给他熨得笔挺。过去,他留着个小平头,脸黑,而且一脸皱纹,像是刚走出田头的老农民。我找好一家理发厅,请师傅给他理一个艺术家的发型。理好发,又给他戴上一顶刚买来的绛红色的贝雷帽。他人年轻了,也有导演的风度了。以后,他自己也总去这家理发厅理发……我在他身上花的很多心血,最后反倒成为他踢掉我的资本,于是我总结出一条“经验”,将自己的丈夫打扮得仪表堂堂,这是女人最大的失策。

    他导演的第一部电视剧,有点类似电影《天云山传奇》里的故事,也是写“右派”生涯的。他的全部生活经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他的创作激情也似燃烧的乙炔气般呼呼作响。这部戏的分镜头剧本,是多少个晚上我陪他写出来的。他写完一节,我看一节,常常是赞不绝口的“太棒了!”“太有戏了!”……有时我也指出某个细节生硬了点,某场戏干巴了点,讲清理由后,他当即撕掉重写。我睡下了,即使是夜半三更,他也要将我拖起来,将他重写的部分念给我听,非要通过我的认可。

    这部电视剧播出后,一炮打响。渐渐地,他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一年至少有9个月在外地拍片子,回到G市,往往也住宾馆。反正他总有戏可接,有戏也就有剧组给他付房费。他若回家一趟,十有八九,便是将脏衣服送回来,将干净衣服拿走……

    他难得地一次陪我上街买东西,回来的路上,他说:“这你该满意了吧,你看看我这个大导演陪你上街买东西,浪费了我一下午的时间!”

    我顶了他一句:“这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你是个导演不错,可你还是个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爸爸……”

    他更振振有词了:“艺术家从来都是属于社会、属于人类的,他不会属于哪一个人,哪一个家庭!”

    我将这些写进了自己心灵的记录。一次,我拿给他看,他一只手接过来,另一只手就丢在了桌子上:“行了,行了,你写的东西不要拿来折磨我了!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能当好一个编辑就不错了,难道你还想当个作家?”

    此时,实际上,我们已经长期分居了。可在外面,我还是竭力维系一个完整家庭的形象。我还是位导演的夫人,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与仪表。在出版社内外许多人眼里,我不但是幸福的,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俨然如施特劳斯的夫人。一次,我与中学时代几位女友聚会,大家公推我生活得最好。这次,一位同学将她的丈夫也带来了,怕众人感觉冒昧,她先声夺人道:“他一个人在家可怜兮兮地,一定要跟着我来……”

    什么可怜兮兮,感情好呗!我注意到,吃饭时丈夫将手放到了她的腿上,这往往只有在谈恋爱和度蜜月的情侣中才会有的动作,居然出现在中年夫妇的身上。跟着他的这十几年中,我吃了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大的罪,可我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此时,我的泪水却一下断线珠子似的掉了下来……我在脸上极力保持着的那种戏剧式的微笑,顷刻间在这泪水中瘫倒了。我顾不得眼前狼藉的杯盘,伏在餐桌上恸哭一场!同学们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也不说,我只是在心里说:只要有一天我能有这对中年夫妇的幸福,我死也瞑目了……

    为什么说他比老鼠还要无耻呢?1986年,他提出了离婚,他的理由只有一条:我在外面另有女人。随着他拍片的地域越来越大,他像鱼儿在河里漫不经心地撒籽一样,在全国众多的城市里撒播着“爱情”。他是一个非常风流的男人,很会讨女人喜欢,在勾引女人方面,有绝对的天才。他漫不经心,对方并不一定也漫不经心,有认真的便给他写起信来。他却常不在G市,信在电视台一积压就是一包。台里的人常要我去取,我手里掌握了十几封各地女人写给他的信。借着一次出差,一次请假,我去拜会了其中的五个女人,有情窦初开的姑娘,风韵未减的少妇,描着假眉、装着假睫毛、顶着假乳,几乎浑身就是年龄不假的半老徐娘。

    他像是一篇通俗小说,真做到了“雅俗共赏”。他还是一支人参蜂皇浆,真能够“老少皆宜”……

    胡平(以下简称胡):

    在生活现实里,寻找情人多表现为一种“三段论”:遇到一个可能“发展”为情人的对象,先打探对方的家庭关系如何?如察觉对方脸上飘有一缕乌云,接着,便加倍的夸大自己家庭生活的不幸,其“真诚”,宛如京剧《红灯记》里李奶奶在向铁梅痛说革命家史……当对方能凝神倾心地掉进自己的“不幸”里,便开始了“性开放”理论的阐述,直说得对方眼一愣一愣,心一颠一颠,“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自感自己真成了井中之蛙……到此,一篇“文章”终可直奔“主题”。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导演,不知他找情人是否会免俗?

    F:

    在这点上,他未能免俗。这5个女人没有一个以为我是他的妻子,都以为我是他电视台的人,或是他某个剧组的人,系受他之托来看她们的。我的出现,让他对我的中伤,还有他对每个女人所表现出的“真诚”不攻自破了。有两个女人出于被蒙骗后的气愤告诉我,他说我们的婚姻是“父辈一手操办的旧式婚娴”,我则“裹着小脚,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箩,年纪还比我大几岁,现在看起来就是个老太婆”。“那老太婆整日脸阴沉着,盘腿坐在床上家里空气也冰冰凉,我根本没有勇气跨进这个家。不回家,我还可以多活几年,所以我宁愿在外打单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能天天在外面拍片子”——

    引得一个个女人咏叹不尽。

    当他第二次对我提出离婚时,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先把离婚的事暂搁一边,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次?”

    “你要谈什么呢?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要和你离婚,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

    “你若真是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我可以成全你,可问题是你在外面不止一个女人……”

    他脸不变色,心不跳:“你胡说!像你这样多疑的女人,我想凑合下去,也难凑合!”

    “那好……”我淡然地报出几个地址。他一听,似一条压到了极限又松开的弹簧,猛地从椅子上窜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恶狠狠地嚷道:

    “你怎么知道?你想害我蹲大牢呀,这里面有军婚,你掌握了什么,你得给我全交出来!”

    我把那些信全交给了他。我对他说:“你能不能把我当成你那么多女人中的一个,1/4或是1/8,一样公平地对待我就够了。你在外面干什么,我都不管……”

    他一边嚓嚓地撕着那些信,一边撕裂着我血泪斑斑的心:“荒唐,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女人到了你这种程度,就无可救药了!你还来跟我要感情,也不去照照镜子,我现在是大导演,国内影视界一流的导演,你是什么东西?”

    他两次说离,都未真离。直到1987年夏天,他才动了真格的。有一个高干的女儿,在北京某文化单位工作,这四五年里拍过两部电视剧。一个在某省电视台播放了,她的父亲曾在这个省担任过领导,另一部是在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她慕名给他寄来了一个本子。他看过本子没几天,就去了北京……

    她带着一辆“奔驰”来机场接,又安排他住进了一个招待所的大套间。第一天,两个人谈了谈本子的修改。第二天吃完晚饭,她就带着衣服到他房间里来洗浴。他是什么人,他是“广东花县”人氏,什么“花经”不懂?这样,当晚两个人便睡在了一张床上……

    S君:他是太不把这事当回事了,她是太把这事当成一回事了。

    F:

    没有几天,她公开住进了他的房间。俩人同进同出,挽手揽腰,形同夫妻。一时间,所里上上下下一片沸沸扬扬。所长笃笃定定地敲开他们的门,责问道:“你们这算是什么呢?你们这种搞法,不要说在北京一般的旅店、宾馆不容许,在我们所里也是打建所以来的头一份了……”

    她脑袋一扬:“你别把你这破招待所顶在脑门上摆谱了,钓鱼台国宾馆我也进过!我告诉你,我是离了婚的人……”

    他也当即“声援”:“我也离过婚了。我问问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上有哪一条、哪一款规定两个离了婚的男女,不能在一起同居?既然是包房,我睡一个人也行,我睡两个人,你也管不着!”

    所长一时间给这“混合双打”给打懵了,可他的话也覆水难收了。

    那女人陪他回到了G市,陪他去见了省里某位领导,又督促他写好离婚起诉书,径直交到了区人民法院。我是在法庭上才见到他的。

    我提的离婚条件是要30000元。是他自己告诉我,他每拍一部电视剧,吃住、乃至抽烟之外,哪部至少都能拿个2000元。而且,他对其他女人出手都颇为慷慨,在我拜访过的5个女人里,就有两个他各自送了一条金项链。再说,离婚后,他的工资不给了。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全部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要他30000元不算多。结果,他只给了20000元。

    分手时,我问他:“你凭良心说说,你这辈子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女人?如果说你爱女人的话,你也是爱总体上的女人,而不会去真爱其中的几分之一。我说得对吗?”

    他竟然说:“对,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还是你最了解我。”

    胡:他是一个很值得剖析的人物。现在他也有五十好几了吧?因为所剩时间不多,便表现得加倍的贪婪,加倍的掠夺,他的直言不讳更是少见的。同时,这也是一个很值得思索的社会现象:他如此的放纵自己,社会还是接纳了他。他有着令人仰慕的职业,有着体面的地位。他不但在摄像机前指挥着众多男男女女的言行,更在电视机里操纵着千千万万男女的心灵。这倒回到2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仅从这一个角度,也能说明整个80年代,对中国人的精神和肉体的解放,还是有相当幅度的。问题在于,这一导致人们身心获得自由发展的美好的开放政策,却遭到了他这样的人的挑战。在某些圈子里,他这样的人虽不太多,也不会太少。他们扛着“性解放”的牌子,几乎能公开招摇过市……

    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是和资本的原始积累非得经过血腥的掠夺一样,在中国人的人性在日趋完善、丰富的过程中,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是不可避免的呢?

    F:S君电话中告诉我,你正在琢磨这十年中年男女普遍存在的情感危机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有他这类人物的出现,可能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过了这一个阶段,中国人将会去追求美好的爱情。像我看过的美国影片《爱情的故事》里多好,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彼此非常相爱。如果爱情似加过几遍水的茶,味道越来越淡了,双方就友好地分手,各自再去寻觅一个有爱情的人来生活……

    不像我们现在生活里的一些人的婚姻也好,婚外恋也好,都难见真情。为什么会搞成这样?这也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也许我悲观了一点,但是在我所认识的女人中,大抵都这样。我们女人在一起就骂男人。

    S君:人们往往由个体的失望导致到群体的失望,但个体其实是很难对群体做出客观的评价的。

    F:

    儿子拿到了中国人民警官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泪水才敢掉下来。我过了几个月以泪洗脸的日子,脑袋里整日转着的就是如何去死,是上吊服安眠药,还是去投湖?吓得女儿不敢去上学,我们出版社也派女同志来陪着我。即使到了今天,看起来我轻轻松松的对你们说着,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有时仍摆脱不了自杀的阴影……

    我想死,表明我爱得太深。女人的最高职业是爱情,当她爱上一个人时,她就会去他身上寻找神的形象。平心而论,他是个流氓,而且是个高级流氓,但是女人并不因为你有很多缺点,乃至是个流氓就不爱你。在理性上我知道这是非常荒谬的,可女人多半是情感的动物,我在情感上对他还有一份眷恋……

    S君:你爱他时,是吃尽了苦头的,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在G市过。他复出了,一成名几乎没有几天消闲,便在外面有了女人。你们共同在一起生活时,他留给你的美好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

    F:是的,我得大海捞鱼,点点滴滴的记忆,像珍珠似的串起来,比如他偶然的从苏州、宜兴、景德镇给我买的几件小工艺品,或是从外景地给我带回的一块红珊瑚,一枚红得拿在手里几乎有灼烫之感的枫叶……这些东西我都保存起来。每次将它们翻检出来看,心里都会漫上一股温情……

    胡:很多女人可不是像你这样。如果男人变心后,她就要在自己的生活中,乃至孩子的生活中,去磨灭对方留下的一切印记……

    F:

    但儿女们都看不起他。儿子还写信给我,在谈到我和他的这段关系时,他用了两句著名的诗——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女儿也恨他。但是他们都能理解我对他的一份眷恋。离婚后,他来我这里看过几次,女儿完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与他点点头,但从不喊他“爸爸”。我们分手后,他倒把我当成朋友了。他告诉我,他与那位女编剧的关系:同居时,两人如胶似漆;一结婚,各自心灵里的积淀物都浮上了水面。他嫌她本事不大醋劲大,生理欲望不强功名欲望强。常常他和她的关系颠倒了过来,不是他由她的文学本子改成分镜头本子,而是她由他的分镜头本子改成文学本子。他嫌她儿子的一身纨绔子弟气息,与自己的一双儿女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他觉得在岳父母家生活的压抑,她的哥哥、弟弟,不是司局级干部,就是哪个公司的总经理,家里的车库一溜三辆小车:奔驰、公爵、奥迪。在他们面前,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张假的百元美钞。他自感上了贼船,可上去容易下来难。他甚至不隐瞒在那位女编剧之外,他还有一个女人……

    在隐隐约约、明明灭灭中,我仍期待他会在现在磕磕碰碰、心境压抑的生活里回忆起我们的过去,从而说一句“我在跟了那么多女人之后,我感到只有你值得我爱……”

    他没有讲过。他是个不敢回忆过去的男人。他讲的是:“在与那么多女人睡过觉后,我觉得还是与你睡觉最快意……”

    无疑,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也许,我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直到现在,我每次见到他,多少还会有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那种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感觉。我同情他的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境遇,我心疼他在这一境遇里日益变得苍老。我偶尔还闪过这种念头:如同20年前,社会不再需要他时,我把他从那阴沟里搀扶起来;以后若天下没有哪个女人再要他了,我就去照顾他……

    S君:你不能老沉湎于回忆和幻觉里,你应该换一种生活方式……

    F:

    过去,我总想把他当成情人,他却从不把我当成情人。所以,现在我也想再结一次婚。我就纳闷:为什么丈夫不能像爱情人一样的对待妻子,抑或妻子不能像爱情人一样的对待丈夫?现在,连我的女儿也嘲笑我的浪漫。

    现在,我很难唤起自己对男人的热情。一次,一个男人约我去喝咖啡、跳舞。跳舞时把我抱得紧紧的,我却毫无感觉。真不知是我的情感已经彻底麻木了,还是因为我对他的失望,已经扩展到了整个男人。

    胡:

    也许,这里面还有对方的原因。你去赴约了,你是想谈谈人生,谈谈婚姻,谈谈艺术,或谈谈其他什么有意思的话题。而对方却不是想来与你探讨问题的。在现代社会沉重的压力下,在家庭生活枯燥的氛围中,他累了,烦了,他是溜出来放松的,他是躲出来猎艳的,他想的就是与你有性行为:接吻,拥抱,然后与你上床。他想甩掉精神阶段,直接进入生理阶段。在这种情况下,你来不了情绪,你进入不了情人的角色……

    女人,非得要有精神交流,她理解你,同情你,或者崇拜你,才会热恋你。打个比方,这就好比进餐馆吃饭一样,女人得进格调高雅一些的餐馆,在迷离的灯光下,在幽雅的氛围中,她先得来一杯“长城”白葡萄酒,或是天然“粒粒橙”,慢慢地呷完了,才能用餐。而男人则可以进快餐店,不用排队,无需点菜,来了就吃,吃了就走……

    前面提到了“三段论”。这一“快餐现象”,同样是现实生活中男人们寻找情人的一种方式。他们在婚外恋中要猎取的不过是一份性的新鲜……

    F:

    我有一个女朋友,一次她来我家,我问她:

    “听说你有好几个情人?”

    “是呀!”

    “现在怎样了?”

    “都他妈的斩草除根了。没有意思,开始还会聊聊,后来一‘突破’了,只要一看见你,就想跟你上床……”

    我们女人之间常常可以谈得如此坦率。我也碰过这样急于吃“快餐”的男人。有一个五十出头的男子,约我出去喝了一次咖啡。服务员刚刚离开,他就对我说:

    “我这辈子只跟过我老婆,只有一个女人的体验,我希望能再体验一次,否则,等于自活了一辈子!你能不能成全我一次?”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这种事情怎么能成全呢?我非常抱歉……”

    说完,我站起来就走。他也跟着我走,一路上无话。走到离我家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借着旁边一家电影院高墙的阴影,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我:

    “你……让我……抱一抱……好吗?我这辈子甚至……没跟第二个女人……拥抱过……”

    我站住不动,让他抱了。我依旧木然,可他双手哆嗦,浑身发抖,胸膛里的心狂跳得几乎要蹦出来,恍如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的初恋……

    说实话,我非常、非常的可怜他。也不一定讲他这就是一种完全畸形的心态。我想在一种无爱的婚姻里,男人们到了一定的时候都会出现一种性饥饿状态,不过他因为眼看岁月的逐日凋零,表现得格外焦灼罢了……所以刚才你说的“快餐现象”,也不完全就出现在那些情场老手身上。

    使我失望的,还有一种男人。他既想做丈夫,又想做情人,可他的心又老得不到平衡。对于这种男人,有层次的女人,一接触就会索然寡味。我想:你跟你妻子有关系,这是一种伴侣性质,一种经济、血缘等方面因素的综合体,不能否认也有感情,而与情人则纯粹是一种情爱关系……

    S君:

    你这种说法太冷静了。家庭并不是七八月的一盘剩菜,说放到冰箱里去等到明天再说,就可以暂搁一边再说的。当你真在婚外恋中投入了感情,你必然会感到与情人在一起会比与妻子在一起有意思,这个家能不解体吗?

    F:

    这里关键是妻子。妻子对丈夫应该有一份理解。大抵人,尤其是男人,不太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女人。不过有的人抑制了自己,有的人暴露了自己。抑制自己的人并不见得都高尚,他并不是从对方的角度考虑后去抑制的,有些人考虑的是自己的地位、前途、影响什么的……喜新厌旧是人类的一个天性,在其他方面都是如此,难道唯有最涉及内心世界的情爱生活可以避免?妻子能对男人有这样的认识,对丈夫就会表现出一份宽容,你有什么隐私我不问。尊重对方的隐私权,这是文明、进步的表现。只要你在家里能好好过日子,也能爱我就行,哪怕我只是你女人里的1/2,或者1/3。妻子的这一宽容态度,不但是现实的,而且也唯有宽容,才能让丈夫感到歉疚,从而珍惜起妻子的情感,去稳定自己的家庭…

    S君:既要爱妻子,又要爱情人,这不矛盾吗?

    胡:

    生活本身就是复杂的,如同情人的活泼、妩媚、言谈高雅,能令男人产生爱一样,妻子的善良、朴实、举止持重,也会使男人产生爱。爱情并不狭窄,它是丰富的,丰富得男人的心理历程有时要靠若干个女人才能成熟起来。郭沫若不是如此吗?郁达夫不是如此吗?拜伦、歌德、雨果,就更不必说了……

    F: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这样说:离婚干什么,找一个人不是很快又厌倦了吗?所以许多人不离婚,而是在外面有情人。

    我的观点是男人可以有一个情人。但总得保留有一份真情,这真情,无论是给妻子,还是给情人,或是让她们共同分享,这都行。若你没有一点真情,那你就沦为一个两条腿走路的动物了,不过是在性亢奋与性疲乏两极间来回逡巡罢了!

    胡:

    真情,却并不能解决男人内心不平衡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存有一份真情,他的内心才会不平衡。我们不妨设身处地想一下,你病了,丈夫可以公开照顾你;可情人若沉疴不起,他不能公开照顾,乃至无法去她的病榻前探视,他的内心能平衡吗?大年三十晚上,你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年饭,如果情人上无父母,本人又未婚配,在外面一片排山倒海般的爆竹声中,她不愿做什么也不想吃什么,干脆将自己早早的掩进被子里,这时,他的内心能平衡吗?

    F:

    如果谁打算去做情人,谁就要有勇气去承受这份孤独与凄凉。在这样一个无法与他在一起的时刻,她就要更加相信:这时无论他在做什么,他的心里也在想着我……

    S君:

    那好,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地吃着年夜饭,他却身在曹营心在汉,除了一副躯壳之外,整个魂魄都飞去了你那里,那他家里的喜庆、祥和的气氛,不就受到了影响?

    F:

    我如果是那位情人,我只要求他这时有那么几分惦念就行了,并不要求他的全部。这似乎听起来很玄,其实却很实际。做情人不易,做妻子的,有时不也得这样吗?若你发现了丈夫有外遇,而你又不想与他离婚,你就得将他的秘密当成自己的秘密,为他保持下去。我就为他保密了两年。那种等待中的痛苦,那种外表还要替他掩饰的痛苦,不也如情人在孤独与凄凉时的痛苦一样,非一般经历过的人所难体会吗?但既然我还打算做他的妻子,我就得要有勇气去承受这份痛苦。即使你很难忍受与另一个女人共同“分享”一个男人的事实,你也得先去了解丈夫与那女人感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有没有可能摆脱她。若有可能摆脱,你就该给他时间,同时仍将给他一个做妻子的全部温暖。一年,或者两年,也许他想清楚了,颇似弃国的游子,溢起满心窝的归思;也许,他仍没有变化,你再从这种三角的关系里抽身出来,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

    生活中有一些女人,发现了丈夫有外遇,有些还只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一边表示宁死也不愿与丈夫离婚,另一边就一嘴的电话线路,忙不迭的向四处扩散。可她仍要和丈夫一起生活。这除了在践踏丈夫的隐私权外,不同样在践踏自己的人格吗?对这种人,我实在很难理解……

    S君:

    你心目中的“情人”,和你眼里的“妻子”,都是属于高层次的……

    F:

    对,她们都是应该有较高知识水准和文化修养的。那些醋瓶子,醋罐子,那些像藤缠绕着树一样依附着男人的女人,乃至那些好时恨不能将男人乳儿般抱在怀里,一旦翻脸了又可以将男人骂成头上生疮、脚下流脓的神经质型的女人,自然不应该在我们的讨论之列。

    胡:

    不知你自己注意到了没有,在我们将近一下午的交谈中,你虽然是个女人,并对男人表示了群体的失望,但你却不时站在男性的立场去说话。你虽然在观念上似乎比较现代,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又没有相应的行动,在骨子里,你还眷念着他……

    F:

    没办法。我只能说,我是属于这样一种女人:她们一辈子只能属于一个男人,她们对一个男人投入得太深了,太深了,也就难再拔出来。我这一生的悲剧在于此,我对未来的绝望也在于此……

    八孩子的背后被插了一刀

    这一节,我要写写孩子们——那些因为父母的离异而像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的大海里茫然失措、颠簸沉浮的孩子们。

    这并不是多余的一节。既然在男女的情爱生活中,无论是婚内的,还是婚外的,都直接、间接的存在有孩子这样一个第三者的角色,那么在探讨80年代中国人情爱世界的同时,就应该探讨一下孩子们的心路历程。

    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刻是最神圣的。这一时刻无疑充满了人生最恢弘、最刻骨铭心的欢乐。但这个小生命是否同样能在欢乐中和这个世界一起长大呢?……

    遗憾的是,80年代的中国,有越来越多的孩子与欢乐无缘。

    父母离异给孩子造成的创伤,仅次于死亡。他们发现自己被一种莫名的、无法驾驭的势力从背后插了一刀!一位美国心理学家说:

    孩子们在自己家里学习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规律。当他看到家里正在出现分裂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被粉碎了。他所学到的规律不再有任何意义,不再是真实的了……

    孩子们普遍的反应是震惊,随即便是愤怒、沮丧;或者以压抑童心为代价,过早的自我克制,从而导致孤僻、怪戾;或者因为无规律可循,索性便放弃了任何规律,从而表现为极端的放纵。

    据儿童心理学家们观察:

    2岁至4岁,如果父母离异的话,这对孩子的性发育特别不利。

    6岁至8岁,这是一个被众多的童话和故事濡染得害怕被遗弃并挨冻受饿的年龄,也是父母离异对孩子产生最大影响的年龄。

    8岁至12岁,孩子们最突…的表现是,不管父母以往对自己是亲是疏,谁先提出离婚,他们就恨谁。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因此而疏远家庭;常常和同学、老师或别的大人结成亲密的关系,女孩子尤其会从她所交往的人中寻找一个能充当父亲角色的人。而男孩子所受的打击更为严重。他们或是开始欺负别的孩子,自己挨打了又号啕大哭,或是与自己同年龄的孩子疏远,目光转向年纪小的孩子和小女孩,并在一起玩女孩子们玩的游戏……

    不管年龄多大的孩子都强烈的希望父母重新和好——

    一个4岁的孩子满头大汗地把父亲的手拖进母亲的手里;

    一个9岁的孩子整个冬天没有人时便不穿外衣,想方设法要弄出一场病来,从而让这“海湾局势”成为父母双方生活世界里的热点,以此沟通起父母的联系;

    一个叫薇薇的二年级小学生,尽管她的母亲已经随新婚的丈夫去了香港,可她一直不肯相信母亲已经离开了家庭。一天,她用积木搭房子,把两个玩偶——一个当做爸爸、一个当做妈妈,搬进了搭起的房子里……

    一个叫强强的五年级小学生,在作文中写道:

    我的童年有一个梦,梦中有美丽的小乌、花朵,有可亲可爱的爸爸和妈妈。可等我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小鸟飞走了,花不再美丽了;妈妈不再可爱了,她赶走了爸爸;爸爸不再可亲了,他老不在我身边。我的童年梦,是一个幸福的梦,又是一个苦恼的梦……

    父母离异给孩子造成的创伤仅次于死亡;但就长远而言,死亡的影响随死亡的远去而日趋淡薄,可父母离异的影响则常常渗透于孩子的终生。

    我专门走访了上海市长宁区妇联。

    区妇联的唐慧春同志告诉我:建国以来,我国存在着两个离婚高峰期。第一个高峰期是在婚姻法颁布后的几年里。第二个高峰期便是在80年代下半叶。这几年,长宁区人民法院每年受理的1000多起民事案件中,离婚案件要占到60%以上。此外,还有大量在民政部门办理协议离婚的,仅1990年,要求协议离婚的,全区便有300多对。

    与此同时,她还告诉我一组统计数字,在专门接受已走上犯罪边缘的青少年的区工读学校里,现正就读的75名学生中,来自父母离异的破碎型家庭的有17个,占22.7%。来自父母一方或双方逝世的缺损型家庭的有6个,占8%。来自父母一方或双方有劣迹的不正常家庭的有8个,占14.2%……这组统计数字充分反映了家庭结构、父母状况对于孩子成长影响之大。

    这一影响,并不仅表现在犯罪上。犯罪的又毕竟只是少数。父母离异更多的影响到儿女性格的塑造,以及对于世界的态度。罗素虽然并不排除婚姻之外性关系的存在,但他同样认为,如果有了孩子,婚姻的稳定性就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如果想让孩子长成一个快乐、大度、无畏的人,那孩子就需要从他周围的环境里得到温暖,而这种温暖只能来自父母的爱情。

    (《婚姻革命》)

    我们还能看到,一些父母离异的子女成人后的婚姻状态——

    第一种状态是,犹如冰天雪地中的爱斯基摩人,不知道太阳的秾丽、温暖,因为他们长期在一种畸形的生话环境中长大,他们不曾体会一个美满的家庭对于人生有着何等宝贵的意义。父母离异了,他们也去离异,而且由于时代的开明,客观环境的宽容,他们比起父母来,常常更显得轻率。在这里仿佛“继承”下来的,还不只是一种习惯,还有被“继承”下来并加以发展的对异性的某种偏见。

    第二种状况是,犹如刚走出江南梅雨天气的人,比起一般的人来,更企盼着太阳的秾丽、温暖。因为他们在童年时代或者是少年时代,正如潘美辰在《我想有个家》里唱的一样——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

    而我只能孤单的孤单的寻找我的家……

    现在他们将是注重家庭的一辈。为了孩子不再经历自己的痛苦,应当尽可能的维持家庭的完整。

    我见过这样一位女性,她雍容典雅.善良贤惠,几乎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她都是一位颇为标准的东方女性。6年前,她的先生去了加拿大,据说,他现在已进了白领阶层,银行里有几十万美元的存款。这6年来,在洗净大洋彼岸的灯红酒绿之后,他若大海孤舟,四顾茫然,思亲之情,当难以言传。可迄今为止,她和7岁的儿子仍在大洋此岸……

    朋友们若有谈及,便生纳闷:如思亲之情确难以言传,你干吗不回来探亲,或者还做一个中国人?有几十万美金无论是在北京、上海或是广州生活,怎样活法都比普通的中国人强……

    不知底细,朋友们仅纳闷而已,只不过觉得她太委屈,太清苦了自己——

    她像蚌壳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生活,而儿子便是那壳里精心调养的一颗珍珠。她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尽量不接触任何异性,家门上装了一个“鱼眼”,哪怕你门敲得再响,哪怕你携有台湾已经与大陆统一的消息,只要你是一个男人,她就不会开门。搞得朋友们给她打电话,都得左右掂量,反复斟酌。夜里若魂不守舍,浮想联翩,她就爬起来做气功,力求在夜籁与体内气流的交换中,物我两忘,六根清净……

    据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告诉我,她翘盼去加拿大,这并不意味她真的对她的那位先生的“思亲之情”寄予了多少厚望,她想着的只是家庭的完整,儿子的前途……

    上海市长宁区妇联的同志们,的确有着跨世纪的眼光。她们更深远地看到了当今父母离异后,孩子的问题若处理不好,将会成为下个世纪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社会问题。

    1989年8月,由区妇联发起,在区法院、民政局、青少年保护办公室、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等单位的大力支持下,办起了“离婚学校”。迄今已办了五期,在社会上反响颇大,中央和上海市的新闻单位纷纷做了报道。

    区妇联的同志们头脑非常清醒,既然新婚姻法保证了每一个人都有离婚的权利,既然在80年代离婚率的逐年增长在全区、全市、乃至在全国都已成为一种客观存在,“离婚学校”就不能办成一个不准离婚的学校。它是一所不管你离婚还是不离婚,它都提醒你不能忘记了孩子们存在的学校,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一所“为了孩子”的学校。

    学校请区法院的同志以长期从事审判工作的经验和丰富的案例,讲述了父母离婚对子女造成的伤害,既对正彷徨中的父母提出了“为了孩子,请慎重做出你的选择”的告诫,又要求决意离婚的父母“为了孩子,切实履行你们的职责”;请妇联的同志讲有关家庭的伦理道德,以及本区父母离异家庭的孩子的调查情况;请高等院校的社会学、心理学教师讲一般夫妻间经常可能产生的矛盾,双方应该如何在精神上调解这些矛盾,以及实在破镜难网了该如何将孩子的心灵创伤尽量减小到最低限度;学校还采取现身说法,由市犯罪少年劳动教养所的犯罪孩子来讲自己在父母离异后是怎样逐步走上犯罪道路的;请几位原打算离婚的人来讲,原来为什么想离婚,进了学校后思想上受了哪些触动又决定不离了……

    为了使学校具有权威性,区人民法院向所有提出离婚、而又有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发出了权威性的通知:凡是要求离婚的,必须先到学校来听课,听完课后再来法院谈离还是不离,离了以后孩子将做如何安排。若不来听课,案子就得往后放一放……

    这是一条泛滥的河流即将发生逆转前的最后一道沉稳的堤坝,在与坝体的剧烈冲撞中,每一朵浪花都成粉玉碎珠。离异者双方将痛定思痛……

    一个犯罪的孩子做了一次题为《爸爸的眼泪》的演讲。讲的是由于父母的离异,他判给了爸爸。童年时代的欢乐也随即荡然无存,家里一直处于一种阴森的气氛中,他出走了。一天晚上回家拿衣服,见爸爸坐在床边,一边喝闷酒,一边掉着眼泪;第二次是因他参与打群架,犯了流氓罪,进了少教所,爸爸带了毛巾、肥皂等日用品来看他,一见面,爸爸的泪水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第三次,是他在少教所努力改造,与坏人坏事作斗争,所里给他记了功,爸爸被请来参加授奖大会时泪光莹莹。

    上面的孩子边讲边哭,下面的大人们边哭边听。泪珠,成了晶莹且神奇的催化剂。过去在法院里“积压”了大半年也产生不了反应的双方,一下产生了“化学反应”。一个女人当即对自己的丈夫说:

    “为了孩子的前途,我们不能再僵下去了,离也要好好的离。那房子我不要了,都归你和孩子,房子大一点,对孩子的生活、学习有利……”

    男人也表示:

    “那我得给你5000元钱,作为补贴你让出房子的损失,在上海要一下找到房子,不是那么容易。”

    女人连连摇头:

    “5000元钱我也不要。你若真有这份心,就将这钱给孩子存着,让他长大了上大学用……”

    俨然一场烽烟连三月的战火,顷刻间干戈化为玉帛……

    这是半山腰上即将分道扬镳的岔路口上的一个三角凉亭,亭子里有三面镜子:法镜、理镜、情镜,在亮锃锃地对着你。在镜子的映照下,也许你看到了自己有如走过一片片哈哈镜前的奇形怪状;在清凉如水的山风的吹拂下,也许你不久前烧得还能顶破温度计的高热,也渐渐地退了下来,对于自己,也对于孩子,有了银针般的警醒……

    在五期共400余人参加听课的人中,法院前后挑选了39起离婚案件,在“离婚学校”进行公开审理。审理的结果是,调解和好的有22对,撤诉的有4对,判决离婚的有6对。尚有7对夫妻双方表示暂搁一段,回去后再作考虑……

    当夫妻双方终于意识到离异并不等同于结合时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终于自省到孩子因父母人生最恢弘、最刻骨铭心的欢乐而来到这人世间,他们却要强加给孩子人生巨大的痛苦时,他们心灵的天平便顷刻间失衡了。牛羊尚有舐犊之情,虎豹毒残也不伤子,一种人类得以世世代代在这颗星球上繁衍生息的崇高责任感,在他们的胸膛里被唤醒了,并化为一道道强大、白炽的电弧,将那些曾硬似铁板上铆钉的离异理由,给削平得干干净净……

    也正是“离婚学校”,让人们少走了那几步践踏在孩子花朵般心灵上的路,从而使即将面临父母离异的孩子们寄最后一线希望于“离婚学校”。

    在孩子们众多的来信中,有这样一封信——

    区妇联的阿姨们:

    听说你们办了一个“离婚学校”,我很高兴,因为我的爸爸、妈妈也在闹离婚。由于他们天天争吵,而且每一个人都在我耳边说对方的坏话,我在家里得不到安宁,心情也很坏,一看书,思想就开小差。所以,我的学习成绩严重下降,现在已留级一年。这样,同学们看不起我,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在班上我很孤独,家里我又不愿回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有了这个学校,我请阿姨们劝我的爸爸、妈妈到这个学校来学习。如果他们不肯来,一定要坚持离婚,我谁都不跟,我就去自杀……

    长宁区妇联的同志们,感谢你们的,将不仅仅是孩子们。如同你们的目光是跨世纪的,对你们的感谢也将是世纪性的,因为你们是在为正越来越近地走来的、朝霞般的21世纪的中国,而辛勤地充满创造性地工作……

    九现实的艰窘与希望的辉煌

    80年代的中国人,无非是由四代人组成:建国前的一代,“文化大革命”前的一代,“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代,“文化大革命”后的一代。

    老人之外,前两代人,即今天的中年人,大抵是从1957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建立家庭的。

    这一阶段,在中国业已建立的并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表现得生机勃勃的社会主义制度,其后却由于指导思想的错误,而经历了越来越严重的挫折。政治生活险象环生,经济生活跌宕起伏,使得中国人以感情为基础的婚姻关系变得日益渺茫起来……

    历史没能赋予这两代人以一个全面的幸福的状态。从一开始,就总体而言,他们的情爱生活就是不完美的。那番本该有的思忖,那份本该有的激情,如同冬天来临前已远逝的候鸟;那么,在80年代——一个真诚地希望中国人拥有人的生活的年代,候鸟们便一群群地飞了回来,或在碧空优雅而义矫健地排起大写的“人”字,或在水乡泽国之上,万树锦簇之中,扑扑腾腾地闹春,叽叽喳喳地叫春……

    然而,80年代还是一个现实的艰窘与希望的辉煌同样空前的年代!

    这是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的转型时期。经济由单一的计划经济转为计划经济调节下的商品经济,由温饱型转向小康型。文化上由封闭趋于开放,由传统趋于现代……这一史诗般的伟大使命,决不是一个十年所能完成的。80年代必然表现出一般历史转型期的混乱——

    说开放了,可人们的心态仍习惯于挤压得严严密密,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一条在一堵墙里游的鱼;

    说现代了,虽然流派迭出,口号纷呈,但在家庭、婚恋这些问题上,即使是那些背离了传统的知识分子,表面上他们潇潇洒洒似流光溢彩的时装模特儿,可在骨子里支撑着他们行为的价值观念和道德原则,也常常是云遮雾绕、捉襟见肘……

    例如,有些人希望有个风姿绰约的情人,可他们绝不乐意自己的妻子在其他男人面前也风情万种。

    相比之下,还是几经挑战、几度驱逐的传统,更具有韧性。它们悄悄地渗透着,稳稳地复归着,在一切迭出的流派都神情困顿了的时候,在一切纷呈的口号都喊得疲软了的时候,传统便公开地走在了地平线上,衬着霞光给它勾勒出的几道金边,它还有了几分暖意……

    刘慧芳不就是这样的吗?

    有着十年以上文学兴趣的观众,大概都会注意到电视连续剧《渴望》中,这位最令人一掬热泪而下的刘慧芳,在新时期文学十年中曾是十分背时的“反面形象”。如果再溯其上,这一形象,自五四运动以来,在整个现代文学的人物长廊里,也大抵处于被批判、被否定的位置。而现在,她恍如成了中国的圣女,她和三个男人纠葛成的关于她的命运的故事,一时间令千万人寝寐不安,牵肠挂肚,长嘘短叹……

    混乱便意味着冲突。80年代中国人情爱生活的冲突,表现在一种全面、幸福的生活的欲望,与一种受传统规范、现实制约的既定生活之间的冲突。

    在中年男女中,冲突表现为两极——

    一极是非常的激情化。因为新的价值判断崛起了,他们不会有多少伦理上的歉疚感,相反,倒常常引以为人性的复归。若是客观环境对他们不予宽容,他们更像是在云端一样超凡脱俗,内心充盈一股反弹力,一种不无忧郁却也激越的自豪感——

    “你们不是不想这么做,而是不敢这么做!”

    一极则是非常的理性化。

    时间上,人生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东西,你失去了就失去了。要想在一个阶段去追求上一个阶段的东西,这无异于要去川边拖开吟哦的孔子,并喝令逝水倒流;

    空间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原有的家庭里跑出来,要不,就跟年轻的一代人,双方必有一个价值差、心理差、经历差的磨合过程。这是一个自始自终都充满着不可测风险的过程。要不,就跟也是情感创伤累累的同代人,因为双方的期望值很高,都期待对方春风般殷勤地抚慰自己的心灵,结果失望率也高。

    这一极是多数人,他们状似未醒,其实醒过了,而且想过了,还是咬咬牙,认定自己这辈子只能这样活了!这是一个痛苦的思想斗争过程,有的人能嬗变为某种人生的大智慧,有的人还得继续经受痛苦的折磨。但无论如何,家庭总算趋于稳定了。意味深长的是,现实生活里,我们往往视这类家庭为“五好家庭”……

    混乱,还意味着尴尬。

    80年代的中国人面临这一种尴尬: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存在着诸多缺陷、诸多矛盾、诸多不完美之时,却要在情爱领域获得一种健全、和谐、完美的方式与内容……

    如果说年青人还能尽力打破这一尴尬,并且尽量去实现情爱生活的健全、和谐、完美;那么,中年人对此做出的种种努力,总体上难有结果——

    你会感觉到一种或明或暗的历史的尴尬;

    你会感觉到一种方生未死的时代的尴尬;

    最终,你将会痛彻心脾地意识到一种人生的尴尬,那枝头被痛苦所滋养、因理想而催生的果子,是为后人准备的。你若一定要摘就摘吧,可那果皮是青色的,吃起来也必定酸涩……

    自然,若根据难有结果,便对种种努力做出否定性的评价,这只是传统的眼光,而不是历史的眼光。

    80年代,千千万万的中年男女,投入精神上的“吉卜赛部落”,心灵得去一条尘世苍茫的河流里漂泊。无疑,这一漂泊在一定程度上是盲目的,但是我们不可能就此抹杀这一漂泊大潮中,多半传递出的是一种精神苏醒的信息,是一种真正意义上“渴望”理想生活的表达……

    而今天,我们能凭这一“渴望”,去清洗麻木的生活态度,卑微的生存目的。我们还能借着它,去审视自己的灵魂,去多方面地探求人生的意义。从而为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成熟,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历史契机。

    80年代,与中国人被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纷繁的情爱世界所骚扰、震惊的同时,众多的中国人的胸膛里也涌起一股丧失已久的激情。他们的心空上,银剑高挑,金星迸射,紫雾腾翻,犹如浩荡的马队轰隆隆地驶过……

    人们日益感受到,只有忘我地去爱时,才能忘我地去工作和劳动。而且,激情常常是伟大思想和辉煌创造的母腹。没有一个充满暴风雨般激情的心灵,将难以容纳下眼前这个正在发生史诗般巨变的时代!

    十偶然地诞生于地球的我们

    在你独自踱步在秋夜的星空下,沐浴于飒飒的秋风里,仰头看天:几乎没有云,有也是淡淡的,宛如几抹流纱。深蓝色的天幕上,数不清的星星,晶晶亮亮,默默地清明,永远让你驰骋想象却永远不会给你揭示谜底的清明。整个天空,好似一篇清明的长长哑语……

    这时,你会想:

    地球在宇宙中出现是偶然的;

    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也是偶然的;

    于是,我来到人世间,便有三重的偶然。

    偶然地从空无中来,最后又复归于空无……

    皓皓星空下,飒飒秋风偕着静思,拂去了尘世的喧嚣与追逐,拂去了折腾不已的功名,你悟出了,并记住了宇宙永恒的法则。

    你会悲怆,乃至悲怆得不寒而栗;

    你会痛苦,乃至痛苦得辗转反侧……

    也许,正是一份赋予宇宙以终极意义、赋予地球以意识与人格的激情渴望,才促使人类创造了上帝;

    也许,正是为了把人生从空无与孤独中解放出来,人类才从创世纪起,便和爱密不可分,扭结一体。

    既然生命只有一次,既然我们餐桌上的一盘红烧猪肉来自于一个活了三百余天的生命,而冥冥之中的“上帝”看我们,不过只是一个活了两万余天的生命,人类可以有某种程度的自恋。如同生之欲望和性的欲望一样,自恋也具有重要的生物功能,否则,我们从哪里去获得维持自己生存、实现自己价值、坚持自己主张的能量和兴趣呢?

    自恋,当然就意味着尊重自己的情爱。

    情爱在人的生活中起着巨大的能动作用,它能加深一个人对于世界的感受。它能刺激、调动起人的全部生命力,以投人生活和工作。而且,它同个人的称之为幸福的这一最高境界直接相连。如果未曾感受深刻的情爱,那就难以完全幸福;而一个未曾完全幸福的人,当他(她)临终前回顾平生时,必定会有多多少少的抱憾……

    自恋,也意味着尊重自己的性欲望。

    我的一位同行,来到自家附近的公园里散步,已经是呵气成雾的冬夜,那树影寒风中也蓬蓬勃勃进行着人的本能。他的思维神经顿时活跃了,回到案头,他在自己即将杀青的一篇报告文学的结尾,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来夜幕下看看吧,如果每一个想对原本的人、对健全的人负点道德和社会责任的人都因此有所顿悟,那么,我们社会就不会把性看做敌人,就会把它当做朋友,就会在发展我们早已闻名世界的“吃”的文化的同时,也赞成发展我们性的科学,开展性的教育,努力使每一个孩子都身心健康地成长,使每个生理成熟的社会公民都享有幸福和谐的性生活……

    如同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一样,在性面前,也人人平等。你有钱,未必可以“买”到非常和谐的性生活;你囊中羞涩,两口子身栖草屋,未必就不幸福。你虽然没有社会给予的某些东西,你却有上帝给予的生命欢娱的源泉,平等的意义正在于此,我们应该珍惜上帝给的这任何财富都无法替代的一笔财富,去不断开发它而不是强行压抑它,以深化我们的情爱世界。

    这也是一个悖论;适度的自恋,犹如一根火柴,能点燃自己拥抱生活的激情的火焰;自恋若过分了,膨胀了,似从潘朵拉盒子里放出来的一个魔鬼,它将对外部世界张牙舞爪,咄咄逼人。而一个对外部世界巧取豪夺的人,也终会被外部世界给打得遍体鳞伤…

    作为一个健全的人,一个与外部世界和谐相处、以求共同发展的人,必定会以自恋为杠杆,去推动他恋。因为不仅仅是你的生命只有一次,眼下与你同在这颗星球上一起生活的人们,也都是以空无飘向空无的一群群快乐或者不快乐的影子。即便是这颗在宇宙中像个亮蓝色玻璃球的地球,终有一天也会熄灭她的千姿百态,而沦为永恒暗夜的一片尘土。

    作如是观,你便会对与你一样偶然地诞生在这颗星球上的人类,表现有一种手足之情,犹如你在阒无人迹的森林里散步,踩在毫无声息、松软如地毯的陈年落叶上,看见林中筛动的阳光恍如青色的雨滴,而各种野花的香气,馋得你真想将这森林一口吞下肚去,这时你便有与这森林合为一体的感觉。

    你又尤其对于那些与你具有血缘关系的人抱有一份浓郁的挚爱之情,对与你在一起共同生活的人,抱有一份审慎的客观态度,即使双方感情确已破裂了,但既然共产党与国民党,分分合合,打打停停,仇曾重于山,血曾流成河,今天共产党还在努力寻求与国民党第三次合作的机会;那么,一对夫妻共同经过十几、二十年的劳劳碌碌、苦苦甜甜、恩恩怨怨,怎么不会在彼此的性灵和血脉中,共同积淀出一些闪光的难以磨灭的东西?从而双方友好地分手,并希冀对方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你也就会对他人表现出一种关切,把他人的痛苦和欢乐,视为自己的痛苦和欢乐。

    在情爱关系中,关切便是尽力全方位、多层次地走进对方精神与肉体的感觉中去。

    这还意味着一种理解。你不能苛求一个男人具有天下所有男人的长处,也不能期待一个女人会有天下全部女人的魅力。你若爱上了一个人,那爱的意义便在于你在接受了对方长处的同时,也接受了对方的短处。

    这更意味着一种责任感。

    在情爱生活上的责任感,可谓人类对社会责任感的基本训练。因为很难设想,一个随心所欲的将自家的房子拆了,去煮熟自己的一只老母鸡的人,会站在社会的脚手架上大汗如雨;也很难设想,一个随意的几乎像更换牙刷、衬衣一样更换情人的人,会对朋友、故土乃至对祖国有一股未曾掺水的真情。

    什么时候,自恋和他恋能如同月亮和星星一样,交相辉映在中国人心灵的天空呢?

    什么时候,理想的爱情能似长风和排浪一样,交相激荡在中国人生活的海洋呢?

    80年代的中国人还受制于历史的尴尬,时代的尴尬,人生的尴尬……为了打破它们,我们也许得付出一两代人的情感代价。

    但是,当中国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情感世界都得以像九月的金菊一般充分展开的时候;

    当祖国政治稳定、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再没有别的因素,而唯有感情成为情爱关系的磐石般的基础的时候……

    而我们,总体上难有结果,可已经做出了巨大努力的当今众多的中年男女们,在这一美好前景的召唤下,犹如大力神西西弗斯一样,可以,也必须继续做出努力。

    这将不是一种以离婚率高低为标志的盲目的努力,而是理性化的努力;

    这将不是一种敷衍现状、勉强维持的无奈的努力,而是充满激情的努力!

    当我埋头在斗室就要结束本文的时候,窗外,低飞的墨燕,欢跃的黄莺,已经衔来了一片春光……

    悠悠的细雨,茸茸的绿意,蒙蒙的红雾,春天真像滴到江南这张硕大的宣纸上的水彩一样,在慢慢地濡染开来……

    正是鲜花当季的时候。

    自古以来,鲜花被视为情爱的五彩语言。

    亲爱的朋友,我突然想起,你何不在今天,去花店买一束蔷薇,海棠,或是杜鹃,送给你的丈夫,你的妻子,或是你的情人……

    何必要等他(她)生日,或是住进了医院,或是离去了,才想起送他(她)几朵花呢?

    今天想起来,今天就做吧!

    假如我们珍惜生活,珍惜生命,珍惜爱情,我们就会从今天做起。

    因为生命再不会从“今天”走过……

    1991年1-3月,成稿于南昌青山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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