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打呵欠的春日午後,我吃飽喝足了中飯,正軟趴趴地窩在位子上準備睡場好覺。念頭還沒想完呢!教室外頭就有班上的傢伙遠遠地叫了我一聲。
「喂!有人找你!」
我嘮嘮叨叨地走出座位,嘴裡不乾不淨地唸著什麼鬼傢伙會在這種瞌睡時段擾人清夢。走出教室門口,就看見有個傢伙細瘦的身影垮垮地立在欄干旁邊。
「老呆子?」我驚訝地叫道。
老呆子是什麼人呢?這件事兒大約得從一年前,我唸第一次高一的時節說起。
當時,我因為種種莫名其妙的因素,曾經擔任過一任半年的班上最高首長,簡稱班長。在那時候我們幾個班上的內閣大員的交情大致來說算得上是融洽,我是說有時我們會一起吃碗麵聊聊天,或是到破了洞的文書室俘它幾本教科書什麼的。在這些閣員之中,又屬老呆子和我的互動關係最頻繁。
互動關係頻繁。我會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因為一開始我並不喜歡老呆子這個人,總覺得他彆彆扭扭的,膽子又小,一點也不好玩。但是不曉得為什麼,老呆子卻非常喜歡和我聊天,一般來說,他算是個悶葫蘆型的B蛋,平常沈默得很,但是卻還是非常喜歡找我聊天。
聊天的內容是什麼呢?你別看老呆子一付乾癟細瘦,不起眼的樣兒,但是他老兄卻是個你這輩子所能見過最多情,也泡過最多管小馬子的談情高手。而在去年的那段歲月裡,他最喜歡和我聊的就是他的戀愛心事。
那時節老呆子有個同年齡的小女朋友,記得是叫做小咪什麼的。這個女生我從來沒有見過,卻熟得跟什麼似的,因為老呆子成天跟我說小咪的事,所以我對這位長腿、開朗、愛好運動、雙親篤信宗教的小妞一切相關事務可謂瞭然於胸,有時候,連她腿上長了顆青春痘都知道。因為有時候老呆子會這樣癡癡地說道。
「她說,為什麼痘痘會長到腿上去呢?我就告訴她,沒關係的,因為它也許本來要長到臉上去的呀!現在長到腿上了,不是很好嗎?」
好吧好吧,反正,老呆子就喜歡這樣,每次他老兄總要向我嘮叨一陣昨天晚上他又跟小咪說了什麼什麼的一些無聊事,搞到我真他媽的煩得要死。有時我煩不過了,我說我受不了啦!我要上廁所去啦!他老小子是個令你幾乎要衝下十六層樓一頭撞死的天才好傢伙,我的意思是說,他居然還有辨法這樣和和氣氣地問你,「上的話要上多久」,「是大號還是小號」,然後像望夫石中的女主角一樣,耐心地坐在你的位子上,等你上完廁所後再繼續聽他一頓。
一般來說,這些玩藝兒讓我煩得要死,不過我不諱言其中有些聽起來還是挺吸引人的。是不很多,不過聽起來真的很吸引人。大部分這些比較好聽的部分是關於他們兩個國中時代的甜蜜往事。
別看老呆子平常蠻斯文嚴肅的,可是一談起來小咪就像是個情竇初開的發春小菜鳥,講起話來瘋瘋癲癲地,不知所云。有時候他會花費好幾頁的篇幅去描述某一天小咪耳朵上戴的一個小耳環。這簡直要了我的命。不過這些都不要去管它了,我最喜歡聽的無非就是當年老呆子和小咪認識的經過。這段往事老呆子斷斷續續說過幾次,後來我要他從到尾仔仔細細說一遍給我聽,真是見了大頭鬼,這下子他反而不肯說了,我是說,他不肯將那段經過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搞得我慎重考慮是不是要凶性大發打破他的鼻子什麼的。
反正,老呆子就是這樣一個彆扭得要死的傢伙,他有許多天殺的廢話忍不住要潑在別人的頭上,卻怕別人真正知道了他所有的東西。但是沒關係,根據他幾次透露的訊息口風,我大概可以約略描繪出一個輪廓,以下就是這段往事的大略經過。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臺中市某個國中有個三年級的男生,這個男生當然就是老呆子,也許那時候還沒有現在呆得這麼厲害。那時節,老呆子迷排球迷得要了他的命,天天就黏在排球場上。有一天,他在球場上認識了一個長腿的女孩子,就如同你我每翻開一本偵探小說時,就一眼看出凶手是誰一樣,這個長腿的女孩子當然就是小咪。
老呆子很可能是第一眼就喜歡上小咪的,那種年紀的年輕小伙子總是會在第一眼愛上某個女孩。總而言之,套句浪漫派的說法就是從此小咪就在老呆子的心裏「烙上了甜蜜而痛楚的痕跡。」,反正他變得恍恍惚惚的,可能還常常被一記排球摜倒在地。
好啦!有一天,我們的老呆子終於鼓起勇氣買了一疊充滿紫丁香氣息的信紙,一束粉紅的精緻信封,上邊有一箭穿心的I LOVE YOU,一大堆封住信封口的心形貼紙還有幾張郵票,我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老呆子又花了大約二十頁的篇幅去形容他的這些令你發瘋的怪東西。
後來,他就寫了封信,信的內容老呆子像美國國防部的外星人檔案一樣地鎖在他的肚子裏,不過那是封情書是錯不了的。它的開頭一定會說很冒昧吧?或許妳還不認識我,但是我是好誠心的,我曾經在哪兒哪兒跟妳見過幾次面,可能妳對我沒有印象,但是我想和妳做朋友……諸如此類或再加上一些油醋的狗蛋內容,末了也許再加上一個令人頭皮發炸的知名不具。我肯定是這樣的,如果你要問我為什麼我會知道著這麼清楚,我大可以告訴你,我就是知道,這種事兒走遍天下都是他媽的一樣……
不好意思,話題又扯遠了。反正,老呆子始終沒有寄出去這封信,他將信的內容以各種色彩濃淡不一的原子筆謄寫四次,揉掉不少的紙,再小心翼翼的將信封以膠水黏緊,貼上一個帶笑容的心形貼紙,封面以生平最謹慎的字體寫上小咪的地址和名字,貼上郵票,然後卻讓它永遠躺在抽屜的最裏邊。他不斷地以天氣不好,腳踏車車把鬆了以及伊朗伊拉克戰情再度昇高,或者是雷根總統不幸遇刺等理由遲遲不去寄這封信,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這時候,國中三年級已經接近尾聲,老呆子還是常趁人不注意的時刻癡癡地看小咪在排球場上的身影,就在一切彷彿要成為泡影了的時候,某個夏日午後,老呆子卻在信箱裏收到了一封粉藍色的信,同樣泛著香水味,信封上客客氣氣地空白著,打開信封,信紙的背景是一大片O字母以心形取代的I LOVE YOU,右下角最角落處,寫著小咪的名字……一個圓滿的大結局!
不過,關於愛情這檔子事兒,幾年後有人在流行歌裡說過幾句至理名言,我想你也該來聽一聽。
「相愛容易,相處卻很難……」
最近,還有更聰明的人說過這樣的兩句話。
「相愛只要一點點衝動就可以,相處卻少一點點默契也不行……」
當然,這種玩藝兒在咱們十六歲的時節是懂不來的,不過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也許你並不曉得遙遠的新幾內亞叢林掉了顆果子,但是那顆果子並不會因為你不曉得這碼子事就因此停止它的動作,它終究還是要掉落在大地之上。道理是一樣的,有些事也許你懂不來,但是一旦要發生它還是要發生,任誰來說都沒有用。
總而言之,所謂的愛情故事都只能看上半截,下半截通常都不會太美麗。還是要套句文藝腔的說法,老呆子的甜蜜故事在不久之後就劃上了「痛楚而深沈的句點」,反正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有天小咪突然間覺得兩個人還是應該分開靜一靜,暫時一個禮拜不要見面,只用電話聯絡。後來說連電話聯絡也停一陣子好了,這樣折騰了沒幾天,就連電話也打不通了。
那一陣子,老呆子像個木頭似的在課堂上晃來晃去,像個無主的遊魂,兩眼無神,也沒閒情來找我瞎掰。我還高興耳根清靜了哪!有天早上,他老兄卻鄭重其事地捧了一大疊東西跑來找我。
「這些,全都是她寫給我的信和卡片,」老呆子淒然說道,把那疊泛著刺鼻過期香水味兒的鬼東西推到我面前。「本來我應該丟掉的,又覺得割捨不下,但是放在我這兒我又一定會觸景傷情,所以請你幫我收藏起來,或是丟掉都可以,以後不論我說什麼,都不可以把它還給我!」
「無論怎樣都不可以還給你?」我狐疑地問道。「那我可以看嗎?」
「那已經和我無關了,從此之後,這些東西就和我永遠斷絕了關係。」最後,老呆子這樣堅定地說道。
雖然隱約間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我還是點點頭把那疊「埋葬愛情的標記」收了起來。
那以後不久,老呆子果然改變心意,好幾次堅決要求把那疊玩藝兒要回去,每次我都祭出各種擲地有聲的理由不肯還他,因為「翻攪埋葬的記憶只會觸動死去的魂靈」,也因為「讓逝水隨春風而去才能開始另一頁美麗的旅程」。每次老呆子總被我唬得一楞一楞,面帶狐疑表情鍛羽而歸。
不過你也許已經知道了,有沒有觸動什麼狗屁死靈回憶我才不管哪!我之所以不肯把那疊鬼玩藝兒還他是因為我實在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還他了,有天午休的時候,我實在閒得發慌,忍不住就帶著那疊東西偷溜到禮堂的天臺上,翻了其中的幾封,因為裡面寫的東西實在太好笑,笑得我幾乎要翻倒在地上,就是因為笑得太大聲,就被路過的巡查教官逮個正著,把那疊香水信件全數沒收。現在它們正一臉無辜地躺在訓導處裡哪!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了,」最後,我向老呆子這樣說道。「也許你會怪我,但是我是旁觀者,知道這樣做對你最好,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不把信還你的做法是正確的。」
然而這樣的說法好像沒什麼說服力,之後每次老呆子看見我的時候,眼神中那股子狐疑的神采總也揮之不去。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一個傢伙。聽說去年夏天老呆子也和我一樣挨了學校一斧頭,重唸一次高中一年級,不過因為編班的關係,也就沒再聯絡了。
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的,就是這位多情浪漫的老呆子。
不過,我還是打定主義,如果今天他想來要回那疊信和卡片我還是會三兩下將他打發乾淨。
「找我有什麼事?」我問他。
「沒什麼,」他聳聳肩。「只是想來找你聊聊。」
其實現在想起來倒有點耐人尋味之處,高中時代我有幾個奇怪的朋友,平常交情沒什麼,但是遇到苦悶的時刻倒是挺喜歡眼巴巴跑來找我。像老呆子,每次來找我的時刻講的一定就是他的戀愛故事。
不過這次老呆子要說的不是小咪的事,根據他的說法,小咪已經是「沈藏在水底的黑白照片,是沒有聲音沒有色彩的清晰回憶」。
既然是這樣,那就沒事了。老呆子要傾吐的,乃是那年暑假在臺中市立公園發生的一段奇異故事。
那年的暑假,老呆子在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被留級了,因為待在家裡老爸見著他就要臭罵一頓,所以他整個暑假就常常在公園旁的圖書館一帶晃盪。
也就是在那個地方,他認識了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據老呆子說,那個女孩子人高高的,留了一頭的短髮,看年紀大概和我們一樣大,長得的也一付聰明相。可是,一開口卻讓人覺得她的腦子好像有點問題。
這個女孩子講起話來非常的慢,口齒非常不清晰,眼珠子骨溜溜地很靈動,而且,她什麼事情都不知道,老呆子和她聊一些學校和臺中市的東西,女孩卻常常是一付茫然的表情。
雖然如此,兩個人還是在公園那一帶玩得很高興,每天下午大概四點半左右女孩會在公園出現,和老呆子聊聊天,看看車子,看看人,等到天快黑的時刻才回家去。有一次老呆子偷偷跟蹤過她,發現她是坐公車回家的。
和往常一樣,老呆子還是一樣是個多情到要了你的命的傢伙,大約在第二次或第三次見面的時刻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好像有點呆的女孩子。老呆子也問過她家住什麼地方,唸什麼學校,女孩子不曉得是不想說還是不會說,反正也說得不清不楚,歸納起來,老呆子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明珠,家裡好像有隻小白狗,除此之外,對她的一切一無所知,稱得上是極度完美的空白。
暑假快完了的某一天,女孩子突然再也不曾出現。真的,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中再也不曾出現。原先老呆子還以為她只是空上一兩天沒來,可是三天、五天過去了,連暑假都要過去了的時候,女孩子還是沒有出現。這時候老呆子才知道根本也不曉得她家住哪裡,電話幾號,聽起來好像匪夷所思,但她真的就在這個城市裡消失了蹤影。
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故事。而老呆子覺得自己非常想念這個怪怪的女孩子,可是卻完全沒有著力之處,不僅找不到她的蹤影,連要向什麼人說去也好像挺多餘。
「連最起碼的聯絡方式也沒有?」我好奇地問道。
老呆子搖搖頭。
「而且,她看起來有點怪怪的?」
「對!好像反應或表達有點問題,但是那種怪又不像是智能方面的問題。」
「不會是遇到女鬼了吧?」因為沒有別的推理,我半開玩笑地說道,不過當然只是隨便說說。
我想,那天老呆子跑來找我應該不是想要找出個答案什麼的,只是希望有個人可以聽聽這件事。後來,每次見到他,我總會問問有關於這個女孩的事,但是老呆子的回答總是一樣,他一直沒再見過這個女孩,連最起碼的一次都沒有。
過後的歲月中,我偶爾會想起這件事,也在心中試著設想著幾個可能。
也許她搬離了臺中市,所以沒能再回到公園旁和老呆子見面。
也許她突然出了意外,所以再也沒有辦法出現。
也許她只是和老呆子玩玩,後來覺得他沒意思了,就再也不想見到他。
也可能她真的腦子有問題,是從療養院偷跑出來的,現在她已經被抓了回去,所以當然不能再和老呆子見面。
這些也許其實也只是當時我能力範圍內掰得出來的設想而已,沒有什麼邏輯,反正高中小毛頭的思維能力也高明不到哪裡。原先我們都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大概就變成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頂多在未來的歲月中,也許有一天老呆子會在人群中再次和這個女孩相遇,但是到那時候能否記得年少時代的乾淨聲音那就很難說了。
可是,兩年後在咱們高中三年級的時刻,這件往事卻出現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答案。
兩年後的夏天,有封來自美國西雅圖的信靜靜地躺在老呆子家的信箱裡。拆開信,裡面是兩張相片,一張寫了英文的感謝函,相片之一是那個女孩和同學們愉悅合照的笑臉,另外一張則是一座十字架的墳墓。
寫信來的是女孩的父母。原來,當年那個女孩是一個在美國土生土長的華裔女孩,她在咱們高一那年的夏天回到臺灣渡假,才會和老呆子在臺中公園的附近認識。她之所以看起來怪怪的原因是因為她回臺灣之前只會講一兩句中文,所以才會說起話來不清不楚,對週遭環境也一無所知。
這位名叫桃樂絲·李的女生後來當然回美國去了,也許她只把和老呆子的交往當作一次有趣的邂逅,臨走前並沒有告訴他任何真相。高三那年,女孩和同學在加州出了車禍過世,她的父母親整理她的遺物,才發現裡面有老呆子當年送給她的一張卡片,一只鑰匙圈。她的父母親也看過她的日記,知道那年夏天這位桃樂絲·李曾經在臺中市認識過老呆子這樣一個朋友,所以寫信到臺灣來,謝謝他那年這樣照顧過他們的女兒。
而這一切,也是高三那年夏天,老呆子告訴我的。
知道嗎?人的緣份真的是很奇怪的。高三那年老呆子告訴我這段往事的時候,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起伏,也許在他的心中,女孩的長相早已變得無關緊要,也變得糢糊。時光隨著春風流逝過去,反倒是我在幾年後搬到了西雅圖,也一直把這個故事放在心裡。
桃樂絲的父母寄來的那兩張相片老呆子讓我看過,憑著相片中的背景及建築,有一年夏天我很偶然地找到了桃樂絲的墳墓。那是在西雅圖市區附近的「先民公園」,也是功夫巨星李小龍長眠的地方,桃樂絲的墓碑靜靜地列在整齊劃一的十字架群中。
在她的墓碑前方有個木盒,盒上鐫著一方玻璃,在裡面放了一些女孩子的小玩藝兒。最讓人驚訝的是,我看見老呆子的鑰匙圈也放在裡面。那是一個嵌了相片的壓克力鑰匙圈,在那張小小的相片中,十六歲的老呆子便在那兒,張開嘴巴露出傻傻的笑,背景隱約見得到風箏飄揚。
而那卻已經是他們兩人分開後好些年的事了。
在生與死的心間
上山的道路通常相當的陡,相當的難走,特別是騎腳踏車上山的時候。
更何況,腳踏車後座還有一個重如泰山的傢伙。
汗水像是流暢的江河一般滔滔奔流出來,雖然是冬天,山上的北風也挺大,但是這種高難度的雙載上車騎法還是會讓人汗溼重衫,氣喘如牛。踩踏的腳步一步比一步沈重,大腿腿肌重如鉛錘,每一次踩踏總覺得再也沒法子撐下去。
更何況後座的那個傢伙除了死重之外,還是個嘰哩嘩啦的饒舌高手。
「……嘿啦!加油!相信我,你一定能做到,人不吃苦枉少年,加油!世界第一,宇宙第一……」
突然間,一聲氣喘吁吁的暴喝聲響起。
「閉嘴!你他媽的!」羅幹臉色猙獰,漲紅的額上佈滿汗珠,此刻他全身肌肉繃緊,踩著腳踏車,一邊向坐在後座喳呼的我嘶聲大吼。「信不信我在這裡把你推下山谷,毀屍滅跡?」
我在後座嘻皮笑臉地不去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唱著小曲。
為什麼會在大度山的山麓出現這樣的場面呢?因為前些日子我和羅幹賭了幾場罰球線定點投籃,如果你還不曉得的話,可以說我們都是那年代裡最無可救藥的賭徒,賭的方式千奇百怪,賭的東西也莫名其妙。有時候我們會賭學校花園水池裡兩隻小烏龜哪一隻先上岸曬太陽,有時會賭小美女老師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賭輸的人要做上一些完全不具意義的傻事,就好像現在羅幹做的傻事一樣,騎著破單車,載著我踩十來公里的山路。嚴格來說我算出了老千,因為賭罰球的時候我假裝一臉迷濛地問他我可不可以像女生一樣用捧球的姿勢投籃,害他以為碰上了千載難逢,不會打籃球的遜卡,幾場球下來卻輸了一屁股。
按照之前的約定,賭輸的傢伙就得騎車載贏的那一方騎腳踏車上大度山。不過騎到懷恩國中的時候我看他實在撐不下去了,而且在寒冷的北風中坐在腳踏車後座也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事,屁股痛得很,大腿內側也像是要開始抽筋。
「喂!」我大聲地叫道。「我想過了,就這麼算了好啦!」
於是我們的這場賭賽就到此為止。
人的支撐力相當奇怪,其實羅幹騎的路程還不到全程的十分之一,而且這位先生也是你見過的人之中最粗勇壯碩的傢伙,騎完這段山路絕對不會有問題。但是當我說算了之後,他老兄長長地吁了口氣,就這樣一吸一吐之間,就再也跨不動那輛腳踏車了。
我們在空盪的山路旁驢驢地坐了一會,羅幹的腳踏車放倒在一旁。從遠方靜悄悄地來了部公車,我們也沒去管它是去什麼地方的車,就嘻嘻哈哈爬了上去。
車子裡面沒什麼人,我和羅幹在顛簸搖晃的狀況下找了位子坐好,公車吃力地往大度山上開去,反正也沒什麼事,不一會兒,我們就在車裡像死豬一樣沈沈睡著。
隆隆的單調車聲中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車子裡面挺暖和,搖搖晃晃的不平路面倒像是悠悠盪盪的搖籃,要不是那陣刺耳的嘰呱聲響吵醒了我們,我看咱們還會一直睡下去呢!不過因為那陣講話聲響實在吵得很,從遙遠的黑暗沈睡空間逐漸接近,逐漸成型。我在晃晃盪盪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剛醒過來的時候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
原來,公車已經上過了大度山頂,在山上的社區繞了一圈又往山下走去,司機人也挺好,居然沒叫醒我們,任我們在車上睡到被人賣掉都不會察覺。
我們目前所在位置大約是在剛過東海大學的地方,因為我們的前座現在坐了兩個大學女生,一個胖的打了兩條乾乾的小辮子,另一個不胖不瘦的則留著黑亮亮的長髮,嘰嘰呱呱的聲響就是她們發出來的,她們正興高采烈地八卦某個女生腳踏三條船的精采情節,那個留辮子的胖女孩尤其吵,她的音質非常的特別,嗓門大不說,還有點像番鴨老兄們的發怒聲響,撞擊在你耳膜上有點令人牙齦發酸的古怪之感。
顯然她們已經聊到了忘我的境界,彷彿當我們不存在似的,說起話越來越大聲,像是吵架一般。我皺了皺眉,還沒回過神來呢!就聽到旁邊「磅」的一聲傳來一記巨響。
巨響的元凶是羅幹,此刻他面無表情,揮出他的六百磅神拳,便在前座女生們的椅背上重重地擂上一拳。
你可以看見那兩個女生真的是嚇著了,猛然回頭杏眼圓睜。漂亮長髮那個反應比較慢,茫茫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而綁辮子的胖女生顯然是個久經戰陣的罵將,她深吸一口氣,便連珠價破口大罵。
「搞什麼嘛!變態!」她轉頭罵著我和羅幹。「白癡!心理有問題!」
我被她的猙獰氣勢嚇得楞住,僵硬地看看犯事者羅幹,此刻他居然做出一臉無辜的表情,對著胖女孩聳聳肩。
罵了幾聲之後看看我們沒什麼反應,胖女孩只好回過頭去,不再理會我們。也許是興緻被我們打斷了吧?她們也沒有再八卦下去,人閒下來的時候瞌睡就多,不一會兒,兩個人也沒了聲息,個自歪在座位上打著瞌睡,晃著晃著,胖女孩換了個仰頭的睡姿,辮子便垂在座椅後面,也就是我們的面前。
我百無聊賴地看著肅殺北風中的窗外,大度山在冬天的時候挺冷,放眼看過去山上滿滿地陳列著墳墓,看起來非常淒涼。羅幹在我旁窸窸索索地翻著書包,也不曉得在搞什麼勾當,我沒去理會他,只是望著我自己的窗外風景發呆。
距離我們放腳踏車的地方還有蠻長一段距離,突然間,羅幹急急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下車!」他像小偷一樣低聲說道。「快點下車。」
我詫異地瞪他,離目的地還挺遠,不曉得他為什麼要在這裡下車。
「我們下車就是了,」他指著前方,一邊扯著我的書包。「我最討厭人家罵我變態了。」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時間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羅幹從哪兒找來的針線,此刻胖女孩正安然地仰頭做著好夢,垂在後方的辮子卻被羅幹整齊密實地縫在皮製椅背上。
我們跌跌撞撞地狼狽下車,一下車便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就跑,而可憐的胖女孩就在好夢中帶著兩條縫在椅背上的辮子消失在下山的路上。
「人家罵你變態就讓她罵嘛!」在瑟縮的北風我忍不住破口大罵,從溫暖方便的公車上突地逃難到這種場境也的確令我光火。「更何況你本來就是個變態。」
羅幹一直賊兮兮地自顧自傻笑,根本就不理會我。我們往反方向跑了一陣之後,看看沒什麼狀況,這才再次回頭往山下的方向走去。這樣走了沒多久,就看到了臺中的榮民總醫院。
臺中的榮總是棟碩大無比的建築,建在坡度甚高的山坡之上,外表看來頂唬人,但是裡面什麼樣子我就不曉得了。反正也的確閒得很,我和羅幹便挑了個最近的門走進去,一進門,迎面而來就是冰涼且帶著幾絲藥味的醫院空氣。明亮的乳白色調空間,有時走過幾個推點滴架的病人,幾個神色凶狠的老護士小姐,有時也走過幾個一臉蠢相的白胖醫師,人人臉上一付眼鏡,露出背負幾條人命的殺手表情。有個胖醫師走過我們身邊,打量了幾眼,本來想說些什麼的,羅幹沒好氣地露出凶狠的神情,睜眼瞪了他幾下,嚇得他把話吞了回去,摸摸鼻子走開。
我這邊走走,那邊看看,覺得相當好奇。那時節的高中生對於考上醫學院,弄個醫生執照玩玩還是有一定程度的興趣。我的書唸得不好是沒錯,但是頂個醫生頭銜,開跑車上高級俱樂部的前景彷彿也挺迷人,而且穿著白袍,在燈火通明的手術室切割人體好像也挺帥的。
「蜜絲張,」我會這樣穿著白袍,冷然地說道。「給我手術刀,現在我要將他的腦深層腫瘤切除。」
就在我沈迷於主治大型腦部手術的同時,羅幹不曉在什麼時候已經沒了蹤影,也不知道他老人家逛去了什麼地方。我下了二樓的樓梯,通過一道短短的迴廊,在那兒有扇門開著,我覺得有點好奇,便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有股濃濃的消毒水味,偌大的房間裡陳列著大概十張病床,上邊大半有穿著白衣服的人躺著,左手邊是一排櫃臺,上頭堆著不少文件,偶爾還有護士探頭出來罵人。原來,這是一間急診室。
我花了大概二十秒鐘的時間把這兒大略瀏覽了一下,慢慢把身子挪在第四病床的旁邊,躺在上面的老先生不停地呻吟著,有個年輕的女人站在一旁。我不但得小心翼翼站在那兒,並且我覺得自己還得裝出一付面無表情的酷樣,這樣才不致於冒犯到人什麼的。過了一會兒,我對我的角色感到厭倦,況且這也不像是個適於久留之地,於是我便打算悄悄循原路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的人聲突地嘈雜起來,還有病床骨碌碌前進的聲響,「砰」的一聲大門重重推開,推進來的是個急診患者。
那是一個面色血紅的人,從外表看不出來年紀,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的可怕,從嘴巴不停地冒出淡綠色的泡沫,兩隻眼睛已經沒了神采,然而他的雙手仍然機械式地抓著身旁一大包衛生紙,急速地擦著嘴唇,每團衛生紙都沾上了醒目的暗綠,同時,打從他的病床推進來,急診室內就飄著一股農藥味兒。
「怎麼回事?」有個醫生從櫃臺裡走出來,皺著眉頭問道。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插在口袋,神態輕鬆地一直沒有伸出手來。
那個病人的家屬立刻簡短地敘述整件事情發生的經過。原來,這個人是個好酒如命的傢伙,禮拜六的時刻喝醉了酒,不小心把整瓶農藥灌進肚子裡,事情發生後,家人首先把他送到一家私人醫院,那兒的醫生束手無策,於是轉送彰化一家大醫院,勉強捱過了第二天,醫生已經準備要宣布不治了,後來,因為病人自己的堅持才轉送到榮總來,這就是事情的始末。
那個醫生面露不耐煩的神色聽完了家屬的敘述,才把眼光轉向病人。
「你覺得怎麼樣了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黏住了他似的。
「我……我……」那病人微弱地說道,因為口沫淹滿了他的喉嚨,他不停地哽咽說話。「我……很冷……」
「他從一開始就直說身體很冷。」他的家屬沈重地這樣補充說道。
「是嗎?」醫生輕鬆地說道,同時繞著病人走了一圈。
「有時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過了一會,他冷冷地說道,又瞄了那位病人一眼。「反正是一定要死了,又何必眼巴巴跑來死在這兒?」
他的聲音不太大,但是剛好讓站在門邊的我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字也沒漏掉。就在這一霎那間,急診室的刺鼻藥味沒有了,老先生的呻吟聲也聽不到了,所有的影像突地變得糢糊,我所能看到的,只是那個醫生不再理會那個病人,慢慢踱回櫃臺的身影。
很難向你解釋我的感覺,我的眼前這時彷彿有許多影像快速倒帶流過,我像是看著了那個肥白醫生傢伙小時候的模樣,有很多大人向他諄諄告誡為人處世的方法,而他也能將所有的善意道德良心關懷流利地寫在考試卷上,緊接著,他逐漸長大了,書唸得非常好,許多人交相稱讚,說他一定能考上醫學院,但是也有人曾經告訴過他生命的價值,人性的光輝一類的瑣事。後來,我又像是看見了他成為醫生後,有了很美的老婆,有了豪華的洋房汽車,以及一大堆有形的財富。或許他同時也有很高的知識水平、很出色的社會地位,所到之處人人景仰……
但是,此刻我所能看見,卻只是他以某種類似畜生的口氣對一個瀕死的人說道:
「反正是一定要死了,又何必眼巴巴跑來死在這兒?」
揍他嗎?有某種憤怒的聲音從我的體內幽幽響起,聽得一清二楚,一時間我的拳頭握得老緊,但是並沒有循著自己的意念動手,只是楞楞地站在門口,死命盯著那個醫生傢伙,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曾離開過我的視線。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長串的倒帶影像又出現在腦海裡邊,我旋又想起如果有一天我快死了的時候,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抓住,雖然我知道自己一定要死了,但是如果身邊再有一個畜生冷冷地對我說,「反正是一定要死了,又何必眼巴巴跑來死在這兒?」的時候,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我是這麼出神地死命瞪著那傢伙,以至於另一群急診病人家屬粗暴地將我推開時,我也不在意,只是躲到門邊更陰暗的角落,冷冷地瞪著,眼神還是沒有離開他。
突然間,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什麼事?」是羅幹,他悄悄地在我的身後問道。「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我沒搭腔,羅幹順著我的眼光看出去,也發現我正死盯著那個混蛋醫生不放。
「怎麼了?這傢伙惹著了你什麼?」
我還是沒搭腔。漸漸地,那個醫生傢伙察覺了我的目光,開始意識到狀況的不尋常之處,他看起來有點不安,轉過頭去和一個老媽媽護士咕噥了幾句,便躲在櫃臺的後面不再探頭出來。
那個老媽媽護士走過來,神色不善地告訴我如果不是家屬的話就請別在這兒逗留。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呈現著光度零點三的鐵青,我是想過要衝上前去,揪出那傢伙臭扁他一頓的,但是世上的事總在企劃與執行的分野之間有著程度以上的困難,最後,我也只能怒目再瞪上櫃臺一眼,就鳥鳥地走了出去,連屁也沒放一個。
不過,臨走之前,我尚有餘裕向那個喝了農藥的不幸人瞥上最後一眼。
臺中榮總位於大度山的山巔之處,一走出去,永不止息的北風就在你的四週不停地盤旋飛舞。羅幹應該是跟著我走出來的,因為剛走出榮總大門時還聽見他在我身後叫了好幾聲。但是因為我想得太入神了,也沒有去搭理他,這樣叫了我幾聲之後,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就沒了他的聲息。
北風摑在臉上的感覺十分冰冷、刺痛而且呼吸困難,我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緩步向山下走去。有一段時間我以為北風可以讓腦子清醒一些,因為我的思考狀態令我感到無可救藥的沮喪,但是最後我發現它的寒冷終究沒法子令我清醒過來,充其量只能使我的身子搖搖晃晃,還有把四週圍的樹葉、紙屑颳得滿天飛舞,如此而已。
一路上,我的心裡紛亂地掠過不同的煩人念頭,而我的軀殼幫助我機械化地走過馬路,閃躲車輛,並且使我不致撞上路樹。
遙遠的大度山上榮總已經看不見了,我暫時地回頭凝視,用盡全力也看不見那棟白色大樓的任何一部分。強勁的北風發出殘忍的聲音,不定向地在我的四面八方撞擊,我一直無法避免想起兩張臉孔,它們的面貌不定地騰挪變化,有時是死亡的無助表情,一個是生存的冷漠表情,有時是一張即將找到永恒的智慧面孔,卻冒著綠色的口沫,在它的旁邊,則是一張自作聰明的愚蠢的臉。
我想我真的是想得太過入神了,以至於最後當我走回鴿子籠那條街上時,我才驚訝地發現到,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走過幾乎有十多公里的漫漫長路。
一場大度山的鬼混之旅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做為結束,倒也頗出我自己的意料之外。日後,我曾經約略地告訴過夥伴們這件發生在大度山頂的生死往事,大夥聽完之後也氣得要命,彭呆直說要上山去找到那個醫生,好好臭扁他一頓,羅幹則怪我為什麼那時候不和他說清楚,這樣就不用再上山去一趟,直接臭扁他一頓就可以了。不過這種話當然都只是說說而已,也沒誰真的上山去扁過什麼人。那個肥白醫生九成九依然過著他汽車洋房的快樂生活,太陽依然昇起,世界也沒有因此而殞落。
那個喝了農藥的不幸人最後命運如何也已經無從稽考,雖然出現奇蹟的可能性很小,但是還是很希望如今他仍然在人間某個角落好好地活著。
真的,這其實也是我們這一夥人這些年來衷心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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