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心情實在不錯，每次考試完了之後，我總是心情好得不得了，就算你在十年前跟我借了一塊錢不還，我也不會介意。
後來我穿梭在人群中找到彭呆，他正和羅幹蹲在地上邊收拾書包邊聊天，這兩個傢伙也活像挨了記笑彈似地，嘴巴樂得幾乎點著了地。
按照學校的強力規定，期末考之後全員一律「強制」要參加結業典禮。咱們三個商量了一會，看看遠方講臺上，教官們忙碌地在那兒接駁麥克風的管線，又看看那片漂亮得要了命的天空，當下決定爬牆出去晃它一陣，再也不管他什麼狗蛋結業典禮。
除開我在爬圍牆時不慎跌了一跤之外，這天下午過得真是愜意極了。咱們先去看了場電影，內容說的是某個不良少年坎坷的一生，最後等到被警方亂槍打死之前才後悔不迭什麼的，一部標準的大爛片。但是我發誓這是我從來不曾有過的有趣經歷，我們三個的心情實在太棒了，我的意思是說，當電影上那個小太保痛哭流涕，或者是他的一條腿被打斷了的時候，我們就鬼頭鬼腦笑個不停。電影院裡只有不到五成的人在裡邊，一半的人也跟著我們竊笑不已，另外一半（大部分是小姐們）則好像要從座位上跌下來似的。
你知道的，這種爛片裡一定會穿插一些即使是掰開你的嘴唇你也笑不出來的笑料。於是，後來就有這麼一幕發生了，當影片上那個太保男主角偷看女孩洗澡，而後被潑上一大桶水的時候，某位坐在前座的老兄突然在寂靜的電影院裡「哈哈哈」大笑了三聲，我告訴你說，這種動作真能使人發瘋，後來全場每個人幾乎都笑得十分厲害。這可能同時也是一部超級大笑片，我猜想。
這部鳥電影花了我們兩個多鐘頭的時間，令我感到相當的怨恨。
我們嘻嘻哈哈地晃到大街上去，街上人來人往，也充滿各校的傢伙們，因為在臺中市，各高中學校的考試日期都很接近，所以那種考完大考的輕鬆氣息幾乎蔓延在整個大街上。
我是說真的，那種極度放鬆之後，覺得可以胡作非為的錯覺可不只我有，我們走過森玉戲院的門口，那兒的站牌下站了個楞楞的曉明女中學生，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彭呆突地發起瘋來，冷不防伸出手去抓住那女生的手臂。
「同學！說！剛剛考試有沒有作弊？」
那女孩反應也算極快，只見她連忙回道。
「沒有！我沒有！」
我們逃離現場逃得非常的快，彭呆犯完事後立刻一溜煙跑在我們的面前，跑了一陣我回過頭去，還隱約可以看見那可憐的女生腦子還沒轉回來，呆呆地站在那兒，也許還在省思自己剛才到底有沒有作弊。
到了百貨公司街的時候，他們兩個表示要去打打撞球，還禮貌性地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但是你知道的，我對撞球的瞭解抵不過他們其中一個的一支小指頭，所以我也禮貌性地要他們請便。
在這裡我也不怕你厭煩，我還是必須說，今天的陽光實在太美了，每個在馬路上走過的人，身上都灑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光暈。我順著商店街向車站的方向走過去，整個人像是快飛了起來，每個跟我擦身而過的女孩看起來都伶俐透了，那位站在車牌下的綠衣黑裙女孩，眼睛像小貓咪在陽光下打瞌睡般地瞇了起來。而那位迎面而來的鬈髮小姐，看起來彷彿帶著整個三月的優雅春天走過來。我真是快癱到地上了，每當我很鬆懈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幾乎要癱到地上似的。
我暫時地扶住一家服飾店的欄干，向四面八方不住眺望。遠遠的商店街走廊彼端來了兩個比菜鳥更像菜鳥的省一中學生，留著三分頭的那個，在走過我身旁的時刻張開手臂，向他的同伴高聲大叫。
「暑假就從今天開始！」
然後他誇張地勒住那小傢伙的脖子，兩人推推拉拉地逐漸遠去。這真是個他媽的詭異天氣，一個大大的好日子。
暑假裡我成天躲在家中睡到日上三竿，尤其是睡到醒來不知今夕何年何月的時候最過癮。這樣過了沒幾天就到了返校日，返校日那天早晨我因為鬧鐘沒響，以致於從家裡趕到學校的時候，大夥已經發完成績單了，學校裡面只剩下幾個傢伙，有人告訴我彭呆已經幫我拿了成績單。令人振奮的是，咱們幾個夥伴都順利升上高中二年級。雖然心下暗爽得很，我還是故作鎮定地說道。
「是嗎？」我故意冷然道。「笑話的是彭呆這種傻B居然也要和人家升高二了。」
幾個傢伙們神情古怪地互看一眼，放聲大笑。
「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傢伙忍住笑，吃吃地指著我說道。「剛才彭呆也這樣說過你。」
大致上說來，我在去鴿子籠的路上神情有點狼狽。其實升級這碼子事我早在一星期前就知道了，家裡的地板只差沒讓我給跳出來一個大洞。這一陣子老弟和老妹看見我都離得老遠，因為我的症狀隨時都可能發作，發作的時刻我會摟住身邊任何一個人的脖子發癲，一邊跳一邊大叫：
「升了！升了！」
通常那個人之後會暈眩個老半天。雖然說來相當喪氣，但是這個升級卻是我高中生涯中最興高采烈的一件事，一直到兩三個月後，我每一想這件事就幾乎笑得合不攏嘴。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成天泡在鎮裡的國中籃球場上，跟幾個小女生瞎聊窮聊，等到球友們聚得差不多了，再上場殺它個五六個小時。
這種日子過得真是爽利極了，尤其是在夏日的午後，你斜倚在國中教室的欄干旁，四邊是一大片明亮的藍，那真令你油然萌生天堂的錯覺。有時候小女生們帶來一臺鳥鳥的小錄音機，配上約翰丹佛清亮的「鄉村小路帶我回家」，或是齊豫早年的原版「橄欖樹」，那味道就全對了，盪氣迴腸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走廊響起，真讓你有與空氣結為一體的漂亮感覺。在這種場景下，你會覺得你是個在水邊吟唱的詩人，是個在向日葵花田作畫的畫家，甚至，你還會覺得自己是個悠遊於山間水湄的精靈。
我就在這種環境下快活地過完高中時代最棒的一次暑假，玩得幾乎要瘋掉了。
然後，隨著新學期的開始，咱們鴿子籠的傢伙們才再度聚在一起，同樣再過他媽的一年悲慘而爆笑的高中生涯。
這一年裏唯一稱得上是好事的，大概勉強只有學校從這一年起開始招收女生的事兒了。
據說，咱們這所歷史悠久的和尚學校的悠久傳統之一，便是每年總要在地方報紙吵嚷上一陣要開始招收女生了的風吹草動，然後在每個傢伙都伸長了脖子準備痛痛快快地歡呼他媽一下子的時候，突然間變得無聲無息。同樣的勾當，每年都上演，每年畢業的老傢伙們帶著惆悵的心情離開這所學校，因為不論日後他們的成就多大，他們仍然畢業於一所稀罕的和尚學校，並且這是一輩子也抹煞不了的事實。某些傢伙覺得這相當可恥，某些傢伙則不會。
無論怎麼說，學校要收女生啦！這種傳言每年都千真萬確。我小時候就在報紙上看過這樣的消息。
「著名的和尚學校省二中將要在本年度實驗性開始招收女生。」
「我們是說真的。」
事實上，曾經為這種傳言興高采烈的傢伙們，這會兒女兒都大到可以上高中了也說不一定。於是乎，當上個學期彭呆第一次告訴我學校要開始收女孩子了。我的反應是冷笑，那種像是電影上笨蛋殺手的殘酷冷笑。
「別傻了，」我說。「你幾時看過銅像上長出朵喇叭花來著的？」
還記得這話大約是寒期輔導時講的，我還為自己的冷面幽默樂上好一陣哩！校門口的銅像始終沒有長出一朵喇叭花，但是在學期的開始，當我第一次看見那一群秀秀氣氣，穿著白衣裳黑裙子的小姑娘走進校門時，不禁腦子一片空白。我在想，也許那朵他媽的喇叭花會跑過來長在我的腦袋瓜子上也說不一定。
在歷史上這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事，從此以後，咱們升旗降旗唱國歌的時刻就不再是那單調的青春期小公雞破嗓子了，夾雜其中的，也許不太明顯，但是卻能夠聽得出來，有那麼一部分輕輕柔柔，屬於這年紀女孩特有的嫩羅羅嗓音。
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某個富情趣的老哥在咱們校門口那方「臺灣省立臺中第二高級中學」牌匾上以紅粉筆端正地加上「暨女子」三個漂亮大字，變成了「臺灣省立臺中第二暨女子高級中學」，原則上大家都同意這種說法，可是你一定可以想見，這又讓我們的楊教官在朝會上吼了好幾天早上。
新來的小女生們分六個班，一個是音樂實驗班，另外五個班是普通班。音樂實驗班暫時棲息在大禮堂的二樓，其餘五個班就安頓在咱們高三老大哥的樓下。
女孩兒們的教室旁邊就是餐廳，正對面是花園，花園中央有個小水池，水池裏有魚和兩隻小烏龜。原本沒幾個人知道這兒有座什麼什麼的鳥花園，至於有沒有水池那跟本就是他姥姥家的事兒。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女孩子們入學沒多久，每個人都知道原來這兒還有座花園呢！花園的中央還有小水池哩！還有兩隻小烏龜，大家都知道小烏龜真可愛。
除此之外，每到下課的時候女生班附近的教室都空空的，女生班前面擠滿了有各種理由在花園走道走來走去的傢伙們，像是有什麼玩意兒把他黏在那裏似的。你可以看得出大夥兒都相當委曲，要不是有要緊事的話，我才不會沒意沒思地呆在這兒呢！某個戴黑框眼鏡的高一小菜鳥更是幽默，他刻意裝出一付冷酷的神情，在十分鐘內走過女生班前面總有五十次，他無疑是很為難的，你可以看出他極力做出冷面的神情。可是在下一個十分鐘裏你還是會看到他冷漠地在女生班前面走過來走過去總有五十次。
在一片陽剛的和尚環境中，搬進來這一票柔柔的粉紅色夥伴無疑是件極具正面意義的好事。除了視覺上變得柔和不少之外，校園內也平白少了許多凶暴的幹架氣息。
秋天的午後，我偶爾在放學後走過青綠的校園，走過禮堂前的噴水池。一陣幽遠縹渺的黑管樂聲從禮堂的二樓傳來，抬頭一看，是音樂班冷艷的小女生班長正在階梯上練習泰雷曼的「義大利風」，看見我楞楞地仰頭看她，小女生班長嫣然一笑，繼續吹著流暢的黑管。
那樂聲清越地穿過校園，流過城市，也許還穿越時空，流到多年後的異國大海旁邊。那是我十七歲那年的臺中市天空，一年前我鳥鳥地來到這個地方，如今，卻要開始另一年的青春歲月了。
小女生班長在九月的淡灰色天空下忘情地吹奏她的樂曲，而我依然立在那兒，久久不願離去，背景則有著屬於少年時代的回憶歌聲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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