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双手,擦拭过多少女人呢?尕老师禁不住乱想。
我一枪崩了他去,端掉他一对卵子,叫那矬子做不了男人也当不成女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老瓜头吹吹枪管,说,同时笑,笑声嘶啦啦响,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不怎么正经的笑。这是一种蔫不啦叽的坏笑。
尕老师讨厌这种笑。这种笑老叫人往不好的地方联想。他擦拭女人的时候,也会这么笑吧,神情疲不啦叽,蔫蔫的,但透着精明,透着坏。
叫他做个二尾子,全乡有名的二尾子主任。老瓜头继续说。说完,又蔫蔫地坏笑。可能想到被端掉卵子的主任会表现出的狼狈情景,禁不住乐了。
一边的尕老师没言语,闷声想心事。
老瓜头见他半晌不搭言,才发觉自己一个人这样发笑,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便收住笑。正正经经地擦枪。
那是一杆长枪。立起来,几乎与他身子一样高。枪身是木头的,挂背绳的扣环也是木头旋刻出的。只有枪管是铁的。生硬的钢铁,原本透出森冷的寒光。可经过他一双手长久厮磨,钢铁的枪管也变得黑乌乌的,透着暖意。枪杆子早就磨得古旧,看不清木头原本的色泽和纹路,毕竟使用的年岁深久,一双手早晚握着,摸索,镀上了一层油污汗垢,擦也擦不掉,其实也没有刻意下狠劲擦拭。只要枪管还好,保持着应有的光亮,滑利,能打出一声爆响,射出一把砂石子弹就行,行猎中真正起作用的又不是枪杆子。
我说尕娃,难不成你真的准备在这山旮旯里蹲一辈子?老瓜头不擦拭枪管了,把枪放在蜷起的腿边,开始摸身上。自左兜里摸出一绺裁好的纸条,吹了吹,右手从衣兜里抓出一撮旱烟沫子,小心撒到纸上。吹吹。舔湿右手的食指与拇指,索索地搓纸。三五下,一个早烟棒子卷成了。他又怕脏似的,吹吹,掐去一头纸芯,露出纸芯里卷的烟叶。尕老师不看他,掏出火柴扔过去。老瓜头忙点上火,吸一口,闭上眼半天不出声,细细品味烟雾在五脏六腑里游窜的滋味。等睁开眼,却不说话,望着远山,眉目间顿时浮上优哉游哉的快活劲儿。
噗——他喷出一股白烟。尕老师忙挥手煽动,将一团白雾驱散开去,说臭死了,臭死了,你就不怕有一天被这旱烟给熏死!声音里带着耍笑和嘲弄。
这回轮到老瓜头沉思,想心事,半天不言语。
哎——尕娃,话说回来,一辈子待这里也不错嘛,你看看,这方圆,山青水绿的,老百姓都是实诚人,顿了顿,老瓜头脸上转出猥亵的笑意,嘴里的话却好像还是一本正经,说这里水土养人哩,小媳妇儿,大姑娘,一个个白胖水灵,看着都是舒坦的,能天天看到,是你尕娃的福气哩。
尕老师听他口气轻浮起来,也不去较真,拣一个土疙瘩,向远处抛去。土疙瘩径直飞过一片冬麦地,飞下沟去。沟深,土疙瘩落下,没有一丝回音。
娃娃们走到岔路口,队形乱了,大家分成两拨,一拨进了附近的各家大门,另一拨走下沟,他们的家在沟对岸的山脚下。几个女娃娃追逐着,跑在男学生前头,远远地上了沟畔,嬉笑声传来,脆生生的,透着少年的稚嫩与无虑。
哈,我说你娃儿咋还这么嫩,咋不开窍呢?老瓜头鸡爪子一样的手拍上了尕老师的肩头,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吐在脚下,伸脚使劲搓。手指却指着对面的沟畔:你看那几个女娃子,有十五了吧,身上该突出的地方,玉米苞儿一样,都鼓起来了,要撑破衫子喽!你尕娃是老师,她们是学生娃,只要你勾搭,她们还不乖乖送上前来?说着,老瓜头咽下一口涎水,一脸猥琐。
尕老师拾起个很大的土疙瘩,掂量掂量,冲老瓜头笑笑,忽然站起身,一把将土疙瘩拍碎在老瓜头明亮光滑的秃头上,牙关里挤出“下流”二字,头也不回地走了,进了校门,反手关门,铁皮门被阖得咣哩咣当响。
老瓜头半天回过味来。土沫子顺脖子溜,有不少灌进衣领里。他却不怎么生气,起身拍拍土,吐几口满是土腥的唾沫,嗨嗨笑着,一拐一拐下了沟,赶回沟对岸的家里去。
老瓜头的家就在沟对面的那道土崖下。他不属于学校所在的这个小队,一道沟,把两岸的人分成了两个小队。学校在沟这边的一队,沟那岸就是二队。老瓜头的家原来在二队的中间,庄子里很拥挤的那块地方。家里齐刷刷一排三间瓦房,土墙围着敞亮的土院子,还有个精干勤快的女人。女人手脚利索,将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在那里,出了大门,就见人家密密分布,随处可以去串门子。他如鱼儿进了水,鹞子飞进麻雀林,便天天到左邻右舍处游逛,专拣人家男人不在家的空闲去,和女人女子们拉呱闲话。他是个乐哈哈的人,擅长讲笑话,一些乡野逸事自他口里讲出,经过一番润色修饰,听起来分外生动诙谐,听得小媳妇儿大姑娘捂着嘴巴笑,抱着肚子笑,笑得打滚。有女人笑得忘形,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他乘人家不备,伸手过去捏一把。头一回,人家红了脸,啐一口“老不正经!”起身回家了。后来次数多了,渐渐地有人倒和他眉来眼去眉目传情起来。等人们传出闲话,他早已和那女人迷糊上了。他肯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天长日久,周围女人中十有八九上了他的贼船。女人的男人听到风声,羞于撕破脸皮和他闹,反正他是个不怕闹事的主儿,整日死皮赖脸的,出了名的二流子。有些男人至今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有趣。满庄子的人都在戳脊梁骨,偏偏当事的男人就是听不到实信,见了老瓜头依旧称兄道弟,却不知道这家伙早给自己头上弄了顶绿帽子戴着。
尕老师说,你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一庄子的名声风气全叫你搅和臭了,比狗屎还臭。老瓜头不恼,哈哈乐,不无得意,望着年轻羞涩的尕老师,说你尕娃还是个青蛋子哩,不晓得女人的滋味。
尕老师那时刚刚分到这里,是个初出校门的年轻娃娃,见了女人莫名地脸红。尕老师人生里真正的课程是他老瓜头给开启的。尕老师听他胡吹乱侃,脸红红的,听的次数多了,终于摸清他是个咋样的人,便大着胆子说你比臭狗屎都臭!他始终不恼,还坚持那句话,你尕娃没有亲自尝尝,咋晓得女人的好哩。
回想起这些,老瓜头打心底里往外乐。嗨嗨,嗨嗨嗨,这个尕老师啊,就是嫩,没见过世面,我年轻那阵子的事情,说出来吓死你尕娃!
那个时节,他还年轻,年轻得血气翻涌,啥都不怕。嗨,几十年时光,一晃眼就过去了。他变成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了,一把山羊胡子索啦啦垂在胸前。
终日打雁,终有被雁啄了眼珠的一天。看看都近五十的人了,一次不小心,他被人家男人堵在女人炕上,那男人红了眼,提把刀子要放他的血。胡闹了几十年,那一回他算是真正害怕,胆寒了,翻起身就跑,连鞋子也忘了穿。他的作风终于引起公愤,大伙把他逐出了那个人口密集的庄子。女人和儿子觉得没脸继续在这里活,干脆上了新疆。留下他,还有一杆枪。他就背了枪整日在外游荡。方圆的庄子几乎被他游遍了。每个庄子什么地形,有多少户人家,都姓啥,小媳妇大姑娘长啥模样,他说起来如数家珍,清楚得很。
等他转悠几年,偷偷摸回家,家里住上了别人。住的是本家侄子。侄子新领的媳妇儿,水灵得像一朵花。侄子原本想养活他,看见他那垂涎的眼神,记起老人们留下的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知道自己收留他等于把一只白眼狼引进了家门。保不定哪一天他会直接爬上自己年轻媳妇儿的肚皮。侄子不敢犹豫,当即撵了老瓜头。那侄子终究是个有良心的人,前后凑了一千块钱付给老瓜头,权当是把老瓜头的家买去了。
老瓜头也不留恋自己的家。不抱怨任何人,到庄子外边沟畔的老窑里安了身。老窑早些年住着人,是老瓜头娃娃时节的老家。沟边这道土崖下一排溜儿全是土窑,人们日子贫寒时节都在这里住家,现在日子好过了,纷纷搬离土崖,到当庄子盖起白墙红瓦的砖房,宽敞亮堂,老窑成为陈年记忆里的往事。
老瓜头是第二个住进老窑的人。他住最西边。沿着崖下往东走,第六孔窑里也住着人。那人这些年从未离开过老窑,是这一带真正的主人。这主人大伙早忘掉他的大名和乳名,只牢牢记着一个浑号,大头狼。大头狼在这一带家喻户晓,上至七八十的老人,下到刚懂事的娃娃,没有人不知道大头狼的。就是吃奶的娃娃,夜里哭闹,他妈唬一声“大头狼来了!”娃娃会立刻噤声。
其实真正见过大头狼的人不多。他是个惯于昼伏夜行的人,白天里想见他,看看他的真面目,他在家里睡大觉,不到他家去是难以见上面的。夜里大伙歇息,香甜的睡梦里,一个身影,上下全黑,头上包块黑布,狸猫一样跳上某家的土墙,拔门进屋,一阵偷鸡摸狗。等主人惊醒过来,传说中的名贼大头狼早已溜之大吉。被偷去东西的人家,除了自认倒霉外,不得不感叹,名贼就是名贼,当贼娃子也和一般贼娃子大不一样,一句话,高明!来无踪去无影嘛。甚至有男人瞪圆眼,信誓旦旦说他亲眼看见大头狼蹿上墙,飞一般落人院子,在月色下潜行,主人家的大恶狗就拴在门口,那狗不咬,眼睁睁看着大头狼大摇大摆地撬门人室。他临走,狗还讨好地摇起了尾巴,好像在表示欢迎,欢迎下次还来光顾。
也有人说,一般人夜里去抓鸡,鸡会呱呱叫。大头狼所过之处,那鸡绝不吭一声,乖乖任他攥住脖子,逮进口袋背回去吃肉卖钱。
不光本庄子的人这样传,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这么传。传来传去,弄得远处的人比附近的人更怕大头狼。大伙把他形容得神乎其神,大家就谈狼色变。
老瓜头重新住进老窑,是无奈之举,也是受了大头狼启发。大头狼一辈子住在窑里。大伙集体弃窑而去,人住大瓦房的时节,大头狼表现得无动于衷,坚持住他的老窑。到全村人都搬走,留下一排光秃秃的土崖,废弃的窑洞黑洞洞的,像一些大张的鬼怪的口。人们大白天路过那一带,心里发疹,头皮发麻,说这一带撇古了,有了森冷气息,阴森森的。大头狼不怕。一直留在老窑里。他爷爷辈手里留下的土窑,黑旧得像只被人掏去眼仁的瞎眼眶,无神地望着不远处的水沟,沟对岸的土路,人家,高山。
住进老窑之前,老瓜头先去拜访了大头狼。老瓜头一路回想自己有多少年没走这条路了。多少个年头,竟是一时想不起来。老瓜头是最早搬离老窑,到人口密集的庄子当中,盖起大瓦房的人家之一。以前,老瓜头根本不屑于回头看看崖下的这排土窑窑的,连在土窑窑里熬过的那些黑咕隆咚的日子也不愿意回头打量。
重新踏上旧路。老瓜头心里感慨万千,想到即将面临的场景,心头发休。他取下肩头的土枪,在手里捏捏,给枪膛里上好火药。握住枪杆子心里稍稍踏实些了,胆子不知不觉变得大起来,将枪重新挎上右肩头。常年背枪,右边用力,他的两个肩膀明显不平衡,左高右低。
老瓜头挺着一对不平衡的肩膀来到大头狼的窑门前,他推开门,小心探头向里望,嗬——老瓜头倒抽一口冷气。惊住了。眼前的景象,哪里是他料想的狗窝一样的烂窑,竟然出奇地富裕。应声站起一个大个子男人,却不是大头狼。往里看,大头狼在枕上闭目养神。
接下来这个村庄里身份特殊的两个人物,进行了一场意义非凡的攀谈。大头狼靠在枕上,老瓜头盘腿上炕,枪顺手放在腿边。他怕万一走火,伤了自己,刻意将枪头向着窑里。时隔多年,大头狼还记得老瓜头,张口就喊巴巴。说老巴巴咋有空子来侄儿的寒窑里看看,是哪阵风把你吹下这土崖的?
老瓜头自然是先卷烟,赶了一阵路,烟瘾早犯了。拇指粗的旱烟棒子卷起,狠狠抽上一口,吐出来,再抽。一阵吞烟吐雾,一阵沉默。老瓜头“呸——”吐一口和着臭烟的浓痰,心头的戒备渐缓,眼里恢复了惯有的浮滑。拍拍炕上的铺盖,说老侄日子过得这么舒坦,咋不给老巴言喘一声,叫老巴也沾沾光。你这绸的缎的,铺的盖的,比皇上老儿也不差啊,哈哈……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哈哈……大头狼应和。从笑声上判断,这大头狼中气不足,身体不如过去健壮,过去的大头狼,笑起来声如洪钟,震荡得旁边的人心里直扑腾。
地下站的那个男人也跟着乐和。一张大嘴咧得老大,露出满口参差的黄牙。老瓜头一看这笑,就断定这主儿是个愣头青,还缺着心眼儿。果然,大头狼狼眼一瞪,训斥:你跟上乐个屁!这里头有你啥事?还不倒碗水去,瓜蛋,你记下了,这也是你一个舅舅,以后,我是二舅舅,他就是大舅舅。瓜蛋咧着大嘴点头,哈喇水吊出老长,也不知道擦一把,傻呵呵端来一碗凉水。老瓜头不推辞,接过来一口气喝光。借着喝水的空闲,他心思转得飞快,见大头狼有意将他和自己说成平辈,他也就顺坡下驴,跟着降低一辈,和大头狼称兄道弟,放下碗,说老兄弟啊,还是你实在,念旧情,不嫌弃你老哥哥,老哥哥可是遇上难幸事找你来了。说完,咧开老瘪嘴,露出两排远比年纪老旧的脏牙,做出要哭的嘴脸。不等大头狼做出反应,一旁的瓜蛋早已大嘴一憋,呜呜哭开了。
哈哈,瓜蛋我的儿,你父母早就完了,你这时节干号啥,等你这大舅舅完了再哭,啊,现在还早着点儿,早着点儿。
瓜蛋摸摸已经发红的眼皮,点头,说对着哩对着哩,是有点早,大舅舅这不好好活着呢吗?听这话,好像他头脑并不怎么糊涂。
老瓜头大乐。想不到多年未进这窑来看,大头狼收留了这样一个活宝。两个凑成一对儿活宝。老瓜头忍着乐,偷眼打量,大头狼家里的摆设全然是现代化的东西。墙上挂的是一个巨大的石英钟,手掌大的钟摆喝醉酒一般,在摇摇晃晃摆动。大钟下是台电视,电视还带着个VCD机子。一边有个玻璃茶几,茶几上摆放着盒盒罐罐一类零用东西。罐头,茶叶,洗发水,现代人过日子的小物件竟然样样都有。
这些东西老瓜头只是在一个干女儿家里见识过。那干女儿的父亲在外做官,常年回不了家,千女儿的娘就捎话叫他过去浪亲戚。老瓜头干女儿众多,方圆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一两个。老瓜头最爱去富裕的干女儿家。干女儿孝顺不说,干女儿的妈会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富裕人家果然与众不同,弄上桌子的饭菜,都是老瓜头这辈子没见过,甚至想象不到的。老瓜头边吃边暗自感慨,就留恋上干女儿的家了。
老瓜头认干女儿的历史长远,早在三十来岁就开始了。他背着枪满山头转悠,打兔子,顺便瞅满山洼劳动的人。拔草放羊侍弄庄稼的小媳妇大姑娘,随处可见。老瓜头鹰一样蹲在远处观察,以他丰富的经验,老道毒辣的眼光,观察一阵,从对方神态举止上,就能断定,哪个女人可以过去逗搭,哪种不行,人家会把唾沫吐到脸上来的,弄不好招致一顿毒打。老瓜头自诩在识女人方面是个高手,他有天赋。他给尕老师吹嘘,他能像狗一样用鼻子闻,骚女人天生骨子里带着股子狐媚子味道,言语,神态,一举一动,全透着骚劲儿呢,一闻便知。
尕老师听得大惊,说想不到世上七十二行,这一行也出状元。
想起那尕娃傻腾腾,啥也不懂,又害羞的模样,老瓜头就会乐。真是个不成熟的青瓜蛋子。
面对大头狼土窑里豪华的摆设,老瓜头发现自己很想念远处的那个干女儿。尤其是干女儿的妈。那女人近四十的人了,还收拾得像一朵花,娇滴滴,脆生生的,与众多下苦的农村妇女大不相同。那女人心眼精明,只许老瓜头黏自个儿,却不能碰她女儿。老瓜头认干女儿就是为了碰。不是听那女娃子喊几声干大就能满足的。他的干女儿,哪个不是先勾搭上手,才认的亲。当然,他是半夜里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认的干女儿都是家里男人软弱女人当家的人家。只有这样的人家,才允许丑事在自己家里发生,被人骑在头上欺负。有血性的人家,早提斧头把他老瓜头劈了。哪里容得他风流浪荡。
有一天老瓜头终究把自己弄得无家可归了。就进了大头狼的土窑。他只是去碰碰运气。没敢抱一丝希望。他和大头狼之间,不沾亲不带故,连一般的来往也没有。不能指望大头狼会可怜他,他只想碰碰运气。
然而大头狼拍了胸腔子,保证收留他,说:有我大头狼吃的饭,就有你老瓜头喝的汤;有大头狼喝的西风,就少不了你老瓜头吸的北风,哈哈,哈哈哈。
大头狼说:你先在西边那窑里安身,那是你的老家,老先人手里传下的家当,重拾起来没啥羞人的。吃饭嘛,就到我这儿来,有瓜蛋这个野外甥伺候,咱两个吃香喝辣不在话下,当他娘的全世界人的舅舅。
大头狼家果然吃的香辣,喝的清甜。瓜蛋到沟底泉里担来泉水,洗菜做饭。瓜蛋人二百五,做的饭可不二百五,有滋有味的。老瓜头好多天没吃上饱饭了,吃得那个香,窑里夏凉冬暖,热得他汗珠子叭叭掉,掉碗里也不在意,就当调了点盐,只顾埋头噗噜噜刨饭。
等肚子饱了,饥饿感彻底消失,老瓜头才发现大头狼家的吃喝实在一般,不敢恭维。顿顿开水煮的洋芋饭。缺油少醋,吃得人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他就扛上土枪,到山上走走,沟底溜达,想寻个兔子一类的野物改改馋。
运气不错,在一个沟坎里看见了一只兔子。一枪开去,竟打中了,兔子翻了几个跟头,就跑不动了。他赶过去,兔子已经快没气了,他赶紧取下裤带上的小刀,宰了两刀,流出鲜红的血来。淌的血不多。其实大半血早就从伤口处涌出。这一枪端在兔子肚子上,肠子也看得见了。提回去,剥皮,清洗,他亲自下厨煮兔肉。打了半辈子兔子,他做兔肉有独到的手艺,比别人做的香,嫩。
一只大兔子端上桌,乐得大头狼满脸开花,早吆喝瓜蛋弄来一碟细盐沫子,一碟烂蒜泥,一碟干辣子面。大头狼一见肉就露出狼的本性,捉一块子,蘸上蒜泥辣子沫,撕扯着吃。老瓜头留心看,发现他动作比狼还快,撕,扯,嚼,吞咽,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也不啃骨头,骨头随手丢给地下的瓜蛋。瓜蛋接了骨头啃,露出大虎牙,一下一下认真地啃。老瓜头看着这一对活宝,心里滋味复杂,难以说清。他牙口不好,每回至多吃拳头大一块肉。他这辈子,打的兔子不知有多少只,自己吃下的却没多少。都送给相好的女人了。那些女人吃兔子吃出滋味来,年轻那阵子,有女人见了他会主动逗搭,咋不见你送兔子来,这几天还真个馋了。
他会立马背上枪出发。为心爱的女人打猎去。一辈子中的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是追赶着兔子过去的。附近山里的兔子,见了他闻风就逃。它们肯定认识他,记住了他的嘴脸。知道他是会要它们小命的活阎罗。
一只大兔子,老瓜头和瓜蛋两人合起来能吃三分之一,大半被大头狼吞咽进肚子。那吃相,看得老瓜头心惊不已。真不愧是传说中的大头狼,一辈子专偷别人的鸡鸭羊羔吃,练出了一副铁打的牙口和肠胃。天生是吃肉的料。大头狼折根竹篾子,剔牙缝里的残肉,说,老哥今后的伙食我包了,你只管打兔子,给咱弄来解馋的野物就行。
老瓜头一直缩着的心叶子彻底舒展开来。一顿兔肉,大头狼吃得舒坦,看来他死心塌地收留他了。他老瓜头往后又可以一心打兔子打女人的主意,不用操心吃饭睡觉的难题了。他和大头狼达成了协议。大头狼甚至借他一片破席,一个旧被,一个脏枕头,要他在老窑里住得安稳些。他可是个爱干净的人,清扫老窑里的尘土,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才算打扫出早年的老窑模样来。好歹有个睡觉存身的地方了。看来这世上的路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走绝的。
老瓜头背扛长枪,优哉游哉满山头溜达的情景,经常出现在附近。女人们望见了,说呸,那个老骚情,咋又活过来了,尽早饿死才好!说这种话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人。女人们现在已经不再怕老瓜头来勾引自己,坏了自己半世清白名声,他上了年岁,胡子山羊一样索啦啦拖着,风流自赏的神采,早就七分中去了六分。但女人们对他的防范一时无法尽除,是几十年里形成的,从内心深处生出的排斥与憎恶。老瓜头往女人堆里扎的毛病有增无减,看见哪儿有一摊子女人说笑,他赶忙凑过去,鼻子尖上垂着脓乎乎的鼻涕。他刚凑到跟前,女人们互相挤眉弄眼,一个个起身离去,剩下老瓜头一个人,灰不溜溜坐在地上发傻。
所以老瓜头指着那些半老女人的身影,说尕娃你信不信,别看她们现在一个个吊着脸子,假正经,那是因为我老了,没力气哄她们,年轻那阵子啊,她们一个个撵着我屁股跑,那个狐媚劲儿,那个浪劲儿,哈哈,她们现在倒装起了正经,哈哈……
尕老师不屑于听他胡吹神侃,都是年轻时节的事,他年轻那会子尕老师还是个娃娃渣儿,没准还没出世,哪里知道他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随口胡谝。但是不听他胡说,还能干啥。尤其放学后到晚上睡觉这段时间,漫长难熬。一个人闷得心里发慌。听老瓜头在耳边神神叨叨,回忆风流往事,时间倒打发得快一点。这是刚来那两年,正是尕老师满心阴郁,仿徨不定的时光。
日子推移,渐渐的,尕老师发现自己竟然喜欢听这老汉的胡说八道。他说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小的环节,每一个与女人有关的情节,尤其是细微处,听得他面红耳赤,心嗵嗵跳个不已。血气方刚的他夜里睡觉,老做梦,梦到了女人,和女人有关的事。惊醒过来,汗水湿了枕巾。口干舌燥,心在腔子里狂跳。他灌下一茶罐凉水,彻底清醒下来,开始审视自己,不断自责。他忽然厌恶起自己来。老汉那些疯话,竟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抹也抹不掉,叫他情不自禁地想女人。他感到自己的想法很龌龊,很卑鄙。好端端年轻轻的人,被老汉灌输了这样丑恶的想法,还是个教书育人的教师呢。还算得上是个称职的老师吗。
那一度尕老师陷人迷茫之中。疯狂地想女人,疯狂地自责。自己瞧不起自己。用尽世上难听的言语唾骂自己。还是难以自拔。他开始托人帮自己物色女朋友。朋友说了几个,都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听他在山沟里教书,那地方人烟稀少,穷得连兔子都不愿去拉屎,不等他摸上姑娘娇嫩的小手,姑娘就向他挥手了,连再见也懒得说一声。
面对一个接一个漫长的长夜,尕老师像一个落人水中难以自救的人。这样憋着,非把他逼上犯罪道路不可。他真的想找个女人,随便是学校方圆的农家女人都行,试试老瓜头所授的好事。他实在渴望试一试。整个夜晚,尕老师睡得昏迷颠倒。四个板凳支起的木板床,在身下吱吱呀呀响,一直响到夜深处。
天亮了,打开小学校的门,看见娃娃们一个个背着书包,脏乎乎的手脸洗也不洗就来上学了,他心里顿时腾起一种罪恶感。便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诅咒老瓜头。批改作业的笔在纸上划出一个大大的红叉,觉得面对的是一个人,矬个子胖男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学区的主任。他手里的红笔就是枪眼,一枪瞄准矬主任,扣动扳机,啪啪,啪啪啪。子弹全射向主任胖乎乎笑眯眯,笑容里满是老奸巨猾的圆脸。恍惚中觉得一个个大红的叉就是判在这个男人名字上的斩立决。
尕老师显得越发郁郁,寡欢。从更深层面上体味着被流放到这深山沟的悲哀。他称自己在这里就是流放。古代官场上的事情见过吗,那些混得不得意的,往往就是被一纸文书,发往人烟稀少的边陲枯岭,一辈子难以翻身。尕老师觉得自己分明就是那遭贬的倒了霉运的小人物。始终被上司玩弄于股掌之中。
尕老师说我就是性子犟,干不出溜沟子的勾当,如果我年年给主任家拜年,夏天给主任家收麦子,碾场,像儿子一样孝顺主任,我一定就留在中心校了,至少,是川道地方的完小,咋也不会到这深山沟里来,弄得连对象也找不上。
老瓜头看着他哈哈笑,笑容坏坏的,蔫蔫的。笑得尕老师不自在起来。
尕老师的忧郁水纹一样流淌在脸上。原本年轻得让人心动的脸上一天天添了沧桑的味道。仿佛他的心神已经苍老,转眼就会变得白发索然。
尕老师像游在旱滩上的鱼,老瓜头猥亵的神情,露骨的叙述,像随着流水滑动的泥沙,不光听到耳内,还顺势沉进心底,激起少年意识里沉睡的青春波涛。他向往水流一样向往那个境界。那么污浊的境界,还是令人向往的。他竟然发展到上课对着某张五年级女生的脸盘走神的地步,惊醒过来,暗叫惭愧,想,有一把刀,剁了老瓜头这老东西去。真不是东西!
老瓜头当然不知道有人在心里把他剁了八十回了。他追兔子,从南山追到北梁,看看无望,这才拖着快要跑断的老腿,趔趄进山脚的小学校,向尕老师讨水喝,润润冒火的嗓子门。
尕老师用一个小电炉子烧水。一次只能烧一小罐。看看水开了,倒给老瓜头,接着给自己烧。再给老瓜头烧下一罐。水在茶罐里吱吱响。老瓜头借着夕阳的斜光,看见尕老师的脸上游满了水纹。有鱼游到他脸上了吧。老瓜头回味这娃忧郁的神情,抿一口酽红的茶水,不急于咽下,吞在嗓子眼上,慢慢地咽下。茶水润着干涸的嗓子,嗓子里仿佛传出咝咝的湿润声。老瓜头清清嗓子,笑,尕娃心里还真个受活了,找个女子成亲吧,你也不小了。说完,将枪平放在尕老师的床上,掐着粗大的指头,算时间。一算,说尕老师来这学校有四个年头了。
一晃眼就过去了四年。尕老师不吭声,眼前纷纷涌过的是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子,每个日子里的无聊与孤寂。每一天都是咋过的,连想想都有很疲倦的感觉。尕老师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好像记不清这些日子的清晰面目,一大堆长拉拉的日子一天天挨过去,在身后堆成了堆,却说不清这些时光堆里的具体事件。身后竟是一片空茫的白。
找个山里女子,山里女子没啥不好,结实,能干,能给你撑起一个家来。老瓜头说。茶水滚了,两个人都没去取,水花噗噗地扑晃。尕老师有些迟疑地拔下了电源插头。
尕老师认真打量对面木板凳上的老汉。相识四年来,好像这是自他口里说出的头一句正经话。像句人话。丢下唯一一句人话,老瓜头摇摇晃晃出了小学校的门,继续去追他的兔子。整整一个寒冬,满山洼的兔子在他的枪口下历经一场又一场惊险劫难。老瓜头属狗,他说狗是兔子的天敌,狗捕兔子,天经地义。
兔子为了坚持和老瓜头长期斗智斗勇,一面逃亡,一面加紧繁育后代。它们坚信,一代又一代兔子会在山洼上成长起来,世世代代永不灭绝。而老瓜头只有一个,而且看看已是七十高龄,终有断气丧命的一天。相信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老瓜头,好色,枪法精准,眼光毒如刀子,不管猎兔子还是女人,一样毒辣,老到。这样的人,但愿不要留下后代。就是不幸留下了,可千万不要学习打猎。
就在兔子们集体逃亡的这个冬天,尕老师成婚了。娶的是山里女子,父母早就看好的。山里女子身子健硕,脸盘红润,脾气温顺,处处顺从丈夫。像一只趴在尕老师怀里的毛色光滑脾性柔顺的兔子。这个寒假,尕老师过得舒服,滋润。
滋润的日子过起来就是快。山里女子果然实在,男人一走,她默默接过这个家的担子,挑在自己肩头。还生出一双可爱的儿女。尕老师幸福的时刻,就想起该酬谢一下老瓜头的。那老东西一辈子不说人话,可那句劝他成家的话,改变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尕老师庆幸自己及早下了决心,娶了山里女子,给光棍日子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要不是那句话,说不定他还会继续熬煎。真不知道会熬煎到什么时候。
尕老师安下心教书。沟两岸的娃娃,从吃奶到穿开档裤,到拖着鼻涕来念书,自小学校毕业,有的继续上初中高中,有些回家,出外打工或者很早结婚,一个个经历了在小学校接受启蒙教育的快乐时光。尕老师送走一届届学生,学生娃临走抹着眼泪蛋子,留恋着小学校和尕老师。尕老师禁不住伸手拍拍女子娃的肩膀,摸摸男娃娃红突突的脸蛋,呵呵笑,笑容里有了慈祥的味道。尕老师看着学生娃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儿女,和他的一双儿女一样可爱。
老瓜头扛着枪追兔子,偶尔追过沟来,打不上兔子,到小学校来喝水。尕老师看娃娃们站队放学,背搭手送娃娃出门。队伍还是那个走法,到村口分成两队,一对进村,一对过沟,去二队。尕老师坐在校门口的地埂上目送大家。老瓜头过来,也目送。老瓜头看着娃娃的目光诡秘而狡猾,尕老师看在眼底,暗暗心惊,却不去说破,只是惊奇这老东西人老了心还是不老,花里胡哨的。对面的学生娃不进家门,尕老师就不会起身进校门。老瓜头不在身边的时节还是这样,甚至更操着一份心。看着娃娃回家,成为尕老师一个多年不改的积习。尤其那些已经开始发育的女娃娃,尕老师明白附近沟里会有一双邪恶的眼在窥视她们。她们稚嫩天真的心里哪里会察觉得到呢。尕老师看着那些山羊一样欢快灵活的身影,心头浮上女儿的笑脸。有一天,他的女儿也会出落成这样的模样,聪慧,单纯,可爱。
尕老师望着对岸土路上忽然刮起的旋风,有些失神,山里风大,后劲强烈,长久吹刮,人的肌肤变得坚硬,粗粝,粗糙不堪。很多时候,尕老师会忘记自己曾经在一个很大的城市里上过学,那么年轻,那么无忧。那些年轻的同学都到哪儿去了,在干什么?毕业后,进了这山沟,他就是一尾不小心游进瀚海的鱼,进人这里,再也无法掉转身,重新游出去。年轻那阵子的忧伤,郁闷,被日子的流水日渐冲刷,早已变淡。偶尔回想起来,反倒觉得好笑,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难以说清呢,简直就是矫情。想想人活一辈子也就那样,到哪儿都是教书,拿的是一样的工资,这样想,心里也就释然了,平衡了,能安下心了。
老瓜头说你能这样想,最好。说明这山沟沟把你的心留住了。这就好,这就好。老瓜头一连说一串好字,扛枪出门上了北山。老瓜头腿脚越来越不灵便,爬坡时得弓下腰,口里吭吭吭吭喘粗气。枪一时成了他的累赘,扛也不是,背也不是,抱着更吃力。他发明出一种新的拿枪方式,把枪拄在手里,一步一拄,他这是将枪当拐棍使唤。
老瓜头这趟北山没空上,打回一只老兔子。兔子灰塌榻的毛稍上现出一层火红的颜色,老瓜头说这是年岁太老的缘故。他边剥皮子,边感叹,说这只兔子狡猾,跟他斗智斗勇好多年,有几次差点把他引下雪坑送了老命。想不到终有落人他手的一天。老瓜头就骄傲得不行。他剥皮的动作麻利,娴熟,刀子在皮肉间游走一阵,腾手扯,扯得嘶啦啦响,皮肉分离开来,剥下一张圆筒状的囫囵兔皮来。尕老师在一边打下手,看着老汉的动作,说你个老东西心真个狠,多少兔子在你枪下送命!
老瓜头嗨嗨笑,不无得意,说还有那些女人哩,和兔子比,她们可惹人疼爱着哩!提及女人,老瓜头混浊老迈的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兴致顿时高涨起来。没有正形的笑容里,满是得意和豪迈。他用刀子拨弄着兔子的身下,说和我一样,是条老光棍,这东西,叫多少母兔子神魂颠倒过呀。
尕老师捅旺小火炉,炭火苗子呵呵直笑。大铁壶里的水发出悠长的吱吱声。尕老师洗手淘米,在一个小巧的电饭锅里蒸上米饭。每回吃兔肉都这样,米饭下兔肉,吃得两人满头汗水。吃完,再喝酽得血一样的罐罐茶。尕老师喝这种茶,纯粹是从老瓜头处学来的。这是这些年里老瓜头影响尕老师最明显的地方。这茶好弄,突出一个“捣”字。茶罐是个揭去盖的易拉罐,拦腰拧根长铁丝,算是把手。炖茶前在罐里丢一撮粗茶叶子,倒上水放火上滚着就是。这种茶便宜,茶贩子装在大塑料袋里,逢集天就摆在大街道上,茶叶经常露在风吹日晒的天地里,等待称茶的人前来买去。粗茶没人心疼,不值钱的。农村人捣罐罐偏偏喜好用粗茶。有些人用的是砖头块子那样的茶饼子,拿刀子撬起一块就熬一罐罐。
当年,老瓜头说尕娃跟上我喝茶吧,别小看这个,它和抽烟,打兔子,研究女人一样,里头都有大学问哩。尕老师觉得老瓜头身上呈现出的东西没一样是积极向上,端正正经的,无疑全是落后丑恶的坏毛病。他就下意识地抵制,怕有一天自己真会变成老瓜头这样可恶可怕的人。时间一长,还是学会了一样,捣罐罐茶。茶水在炭火上一遍遍滚,茶叶熬成沫子,熬出了苦味,也熬出了劲道。这茶人口苦涩,后劲绵厚。喝惯的人一天不喝上那么几罐子,会整天不精神,自开水淡得难以下咽。
要是有一天,时来运转,我调到县城去,这毛病就得改,不改,那人就丢大发了。尕老师说,脸色平平的,一本正经。完了,美美灌下半缸子茶水。老瓜头剔着牙缝里的兔肉,也是一本正经的,说那就改了这一口,喝细茶糖水去。城里人细皮嫩肉,肯定看不惯咱粗人的这种活法。
……尕老师无声地笑。发现这些年里,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一直渴望着什么的。渴望什么,说不清楚。也懒得去想清楚。
尕老师心里忽然一阵烦躁,不吃了,起身洗油腻的手,大声漱口。脸盆架上一块镜子里映出一张粗糙发灰的脸,满头头发不怎么柔顺,前额上扎起一些,乱糟糟的。
就这么个述人,还天天做梦,想活得人五人六,呸!他冲着镜子里的人吐一口唾沫,镜子里那张脸顿时水淋淋的,唾沫顺着脸颊淌。
老瓜头用兔子的一只后腿骨敲桌面,敲得梆梆响。这老兔子的骨头很老,硬度极强。老瓜头说瞧瞧这兔子,活蹦乱跳的,领着一大群母兔满山洼蹦跶,出尽了风头,到头来还不是这下场!
你尕娃哪样都好,就这点我看不上,有啥放不开哩,在哪儿都是活着,照我说,给山里娃娃教书,是做善事哩,这里人谁不记你尕娃的好哩!顿了顿,他咬下腿骨上一块肉,撕着吃,嚼得吧嗒吧嗒响。我老汉满山洼跑,打只兔子不容易,拿到你这里来,为了啥,图的啥?难道你尕娃还没看出来?我在答谢你哩。说不定你教的娃娃里就有我的后代。说罢,望着尕老师哈哈笑。一把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继续撕肉吃。
尕老师吓了一跳,登时脸色白了。心里涌上一个惊心动魄的念头,这老东西说的不假,按他吹嘘的那样去推算,这方圆的娃娃里,真可能会有他的野种。
这个老东西!咋没人把你挑筋扒皮!尕老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嚷。
老瓜头无动于衷,目光斜院着孕老师。一张脸忽然变得深沉起来。
尕老师终于哈哈笑起来。这个老东西,老得只剩一把瘦骨头,还这么骚情,满口胡说,没一点正形。老瓜头也嗨嗨笑,挎上枪,脚步歪斜地跨出校门,和一伙放学的娃娃一起走下土沟,过河,去对岸的土窑。老瓜头望着几个女娃娃灵巧的身影,心里受用,顿时得意起来,半路犯了烟瘾,靠住个地埂,卷个烟棒子抽。抽得忘我,心里泛起微微的醉意。回头看,无意中发现,对岸的尕老师还站在校门口那个地埂下,面向这边看,隔着老远,老瓜头竟然感觉尕老师的目光灼灼的,炙烤着他的脊梁,他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加紧走路,脚下的积雪咯咯吱吱呻吟作响,通往土窑的土路窄小破旧,人迹稀少,好多天了,积雪还没有融化,只在路中间显出一排曲里拐弯的脚印,是老瓜头和瓜蛋进出留下的,显示着这里还与外界有一点联系,这排土窑里还蜷曲着几个生命。
老瓜头几乎是踉跄着奔进窑洞。
身后那一双目光竟然是一路追赶,直把他赶进窑洞。真是怪了,恍惚中觉得这凌厉庄重的目光追着自己盯视了好多年。
感情这么多年,这尕娃一直在监视我?他不放心我!
大头狼趴在被洞里训斥瓜蛋。瓜蛋站在地下,脸色青紫,目光僵直,似乎大头狼喋喋数落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浑蛋与自己毫不相干,距离遥远。这瓜蛋脑子有问题,老实勤快。大头狼某一次行窃,半夜碰上他在旁人屋檐下避寒,就带回来,认了干外甥。其实哪里是什么外甥,就是大头狼收留的一个伙计,整天给他的这个假舅舅担水做饭洗衣扫屋,断顿的时节还出门去讨饭。老瓜头可是看明白了,大头狼自被打折了一条腿,偷盗不方便,几乎全靠这个外甥讨要养活。
老瓜头不理睬大头狼和瓜蛋,坐在炕边擦拭枪管,心里还在咚咚跳着。
老瓜头擦拭枪管的时候,瓜蛋喜欢坐在一边看,边看边羡慕地问这问那,他问大舅舅这枪为啥能打住兔子,兔子跑得那么快,人都追不上呀,偏偏枪一步路不跑,可就是把兔子撂倒了。他问大舅舅你的枪给我摸摸行吗。他问大舅舅你啥时候教我学打枪。
心情好的时候,老瓜头会哄哄他,快了,快了,等你长大,大舅舅就教你打枪。现在老瓜头不耐烦,挥挥手,说去去去,傻子一个,学啥枪,小心端了你妈的卵子。老瓜头这样答复,却没有影响到瓜蛋的情绪,他依旧嘻嘻嘻地乐,瞅空子摸摸枪管,摸摸扳机,满眼艳羡,满眼向往。
老瓜头哪里会轻易叫这傻子碰他的土枪呢,这枪是他的命,他一半的荣耀就来自这杆枪,挎上枪杆子,他的腰杆子也就硬起来。他不止一次骄傲地宣称,他这辈子,有这土枪,外加女人,活得那个自在,比当县长还牛。现在他老了,昔日的老相好一个个离他而去,不离不弃的,始终是这杆枪。
老瓜头做梦也没想到,瓜蛋会乘他打盹的当儿去碰他的枪。而且是对准了被窝里懒洋洋的大头狼。大头狼的惊呼吵醒了老瓜头。老瓜头十万个不情愿,睡梦里他正在一个干女儿家,似乎是坐在炕边吃饭,羊肉臊子面,油泼的辣子,油汪汪的,看着就叫人淌涎水。似乎他还是很年轻,很英武,乘着端起饭碗的当儿,他在桌子下捏了干女儿娘的手,而人家的男人就在炕上吃饭。这个女人的手柔软得像面条,捏着有种柔若无骨的感觉。他正在这种感觉里迷醉,大头狼的呼喊惊醒了美梦。
醒过来才发现只是美梦一场。眼前是黑乌乌的枪管,对着大头狼。他和大头狼在炕上并排躺着。端着土枪的瓜蛋笑嘻嘻的,仿佛端起了巨大的幸福。他甚至学着老瓜头平日里的样子,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微微眯缝,做出瞄准的姿势。
瓜蛋你疯了,你吃了狗屎迷了心吗——瓜蛋——
随着大头狼惊恐的喊叫,瓜蛋似乎紧张得不行,手索索抖着,尿憋找不到茅房的娃娃一样,他的脸颊红突突的,说嘻嘻——嘻嘻嘻——
老瓜头是个爱枪如命的人,平时就算不用枪,他也总将枪管装得满满的,塞满了火药,砂石块子。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难以改掉。
瓜蛋说嘻嘻——舅舅——嘻……砰!——枪响了。大头狼脑袋里轰的一声,惊呆过去,他死定了!可是,他没有感觉出疼痛,脑袋上也没有洞穿后开花的景象。等他慢慢睁开眼,身畔的老瓜头捂着下身惨叫。想不到这个傻子竟会打枪。而且打得那么准,一枪端掉了老瓜头的卵子。随着一声苍老的惨叫声,大头狼的窑里慢慢弥散开一股火药硫黄的硝烟味。瓜蛋吹吹枪管,嘿嘿笑。好像看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
风流了一辈子的老瓜头,最后被自己的土枪端掉了卵子,这事长了翅膀一样,在沟的两岸迅速传开去。一时间瓜蛋成了英雄,有好事的人,甚至找出各种借口,跑来看老瓜头,顺便见识见识这个据说大脑里严重缺零件的英雄。
还有人说瓜蛋根本就不傻,是装傻前来报仇的,他的亲人肯定是被老瓜头糟蹋过的女人中的一员,姐姐妹子都说不定,是母亲也有可能。
老瓜头从冬天一直躺到了春天,伤口的脓水才慢慢流干,结了痂,能下地走动了。天气好的时候就见他靠在窑门前的一棵老杨树下晒暖暖。人瘦了一大圈,腰趴下了,走路轻飘飘的,土枪还在身边,压在屁股底下,枪管被拆掉了,剩下一柄枪杆子给他做伴,光溜溜黑乌乌的木头杆子,就像一个跟随多年的伙伴,始终陪着老瓜头。
新学期开始的时节,尕老师找到大头狼的土窑里,来看望老瓜头。老瓜头没有想到尕老师会亲自来看自己,他握着尕老师的双手,竟然流下了老泪,说不出话,那手只是使劲抖着,抖着。瓜蛋抢先打开尕老师带来的几包营养品,摆放到老瓜头眼前,望着大家嘿嘿笑。
起身的时候,尕老师说我要走了,上面调令下来了,这回,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个,你们那个矬子主任,他终于想到你了?老瓜头搔搔光头,我答应过你的,一定端掉他的……我……
尕老师哈哈笑起来。老瓜头也笑起来。两个人都记得老瓜头许过的诺,帮尕老师出气,端掉胖子主任的卵子。想不到,老瓜头自己的卵子先被端掉了。笑声中尕老师掏出一沓纸,放在老瓜头面前,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认真说,其实,调令早就来了,我到这里的第五年就来了。这不,一年一张,我攒下来,好一沓子哩……这回,我能放心地走了。
最后一句话出来,尕老师的脸上瞬地红了,有些难为情,感觉对不起老朋友,不敢看老瓜头的眼睛。老瓜头的脸上更红,神情尴尬,顿了顿,释然了,嗨嗨笑,指着尕老师,说你尕娃就是心眼儿多,这么些年,盯得死死的,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对你那些女学生娃娃咋样了,我被骟了。
尕老师嗨嗨笑,说我终于可以放心走了。
……一阵沉默……
望着尕老师手里的纸张,老瓜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一把抓住那些拓有红章子的泛黄的纸页子,他的眼眶悄悄潮湿了。老得树根一样丑陋的大手,使劲攥着那些纸,几乎捏出水来。
不久,猫刺湾的学生娃娃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天他们放学的时候,总有一个弯腰塌背的老汉,腰里系跟粗麻绳子,怀里抱着一根黑乌乌的木头杆子,坐在学校外面的地埂子上,目送他们下沟,过河,上岸,进了各自的家门,眼看暮色就要落下,那人影才慢慢消失。不管刮风下雨,寒来暑往,好多年里,那身影,那目光,从来都没有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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