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镜子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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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年早春的一天,有个人推开了一所山村小学校的门。他矮个头,偏胖,不过胖得比较匀称,所以整个体型看上去不难看,倒给人一种结实敦厚的踏实感。

    学校唯一的公办教师马一德喜欢背搭手,把一根教鞭夹在手指缝里,迈着不大不小的方步慢悠悠走动。那教鞭是一根拇指粗的竹棍子。当初他问一年级小同学们,谁家有壮实竹棍找一个。孩子们争相举手。第二天几乎每一个小手里都举着一根经过一番精心寻找和准备的竹棍子。所有竹棍子在宿舍门口堆了一堆。老师不动神色,从里面挑出又粗又光滑匀称的一根来。准备这根棍子的孩子有心,不仅用小刀把关节上的硬疤削光了,还在粗的那头钻了个眼儿,里面穿了一根麻叶拧的绳子。这就好,不光方便拿着打娃娃,打完了,回到宿舍还能顺手挂到墙上的小钉子上去,免得急用的时候找不到。

    细节成就大事,竹棍子的主人动了这点心思,果然获得了认可。尽管马一德没心思问究竟是哪个孩子替老师想得这么周全。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那孩子的好心情,当老师举着棍子惩罚同学们的时候,他盯着那棍子定睛看,他心里肯定会生出些不为人知的得意。从此这根竹棍子就成了体罚大家的最好刑具。另外那些落选的竹棍子,自然成了马一德寒冬时候生炉子的火引子。

    王向来的时候,马一德手里提着那根已经磨得光溜溜的教鞭,因为日复一日地抽打孩子们的掌心和脑袋、耳朵,还有腿腕子,这棍子其实已经蕴含着一股隐隐的杀气。有几次它还撕烂了几个调皮孩子的肉,血冒出来,染在了棍子身上。所以现在的棍子外面,那一层乌油油的东西,真难以说清究竟是常年在掌心中磨损出的包浆,还是干枯的血痕。

    请问,你是南台小学的马一德校长吗?来人站住了,问。问是这么问,其实他已经能确定,十有八九这个瘦高个就是马校长。因为院子里除了几十个孩子,就这一个大人。来人的目光压得很低,给人感觉他天生就具备一种谦逊低调的风格,这种风格给他的外貌添了一点老实,老实中还蕴含着那么一些木讷,他一边交谈,一边有些迟疑地转动着目光,将校园内的环境大致扫视了一遍。

    不错,我就是马一德,你是?

    马一德依旧是两手背后,但是他悄然握紧了身后的那根教鞭,他预感到事情不好,可能是自己隐约担忧的人找上门了。自从他拥有这根教鞭以后,和他相好了近五年的女人那里出状况了。他每年偷偷为她买衣服、鞋袜、首饰、润脸的,花的钱能占到他工资的十分之一,不过这笔钱他掏得心甘情愿,谁叫她那么水灵呢,简直不像这黄土高原干枯山沟里的女人,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张布满褐色斑点的脸,风吹日晒,艰苦劳作,三十岁的女人像四十岁,四十岁的就是五十岁,五十岁的女人已经完全是老太婆了。大家一个个不是满脸褶子,就是干树皮一样枯瘦。唯有这个女人例外,深山里出了朵俊牡丹,她圆盘大脸,白倒是不特别白,但是嫩,掐得出水来。好处还不仅仅在那一张谁都看得见的脸上。马一德觉得她就是个生来勾引人的狐狸精,尝一回,就叫你忘不了那味儿。他就宁可忍痛把一年的十分之一工资搭进去,也是心甘情愿。

    问题出在他们之间某次见面时随口说的几句话上。马一德跟女人在枕头上做了保证,保证只要自己这辈子能一直端着国家的饭碗,他工资的十分之一就永远愿意花在女人身上,而且份额将随着工资的上涨而为她上涨。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还能叫他怎么办?难道真离婚了再娶她?那不可能,他的儿女都已经念书了,离了再成一个家,再生孩子,这份折腾他受不起。他们没有地方幽会,只能在学校的小宿舍里。她总是来找老师问她孩子的学习情况,来了两个人就钻进小宿舍。时间不敢长,总是有不懂事的娃娃跑来打报告,这事儿那事儿。另外还怕他老婆闻声赶来。好歹他是一个教师,这事儿要是撕破了脸闹,问题会很严重。那次两个人激动,女人抱着他说要离婚,跟自己男人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他以前也就是骂几句,现在倒敢动手打上了。她来学校一回,他打一回。他心里忽然对这女人有些歉疚,有些疼爱,说离了好,离了咱俩过。

    这就是个耍话,耳鬓厮磨的时候随口冒出的一句耍话,压根就没有从脑子里过。马一德说过就忘了,女人当真了,回去和男人闹,闹得鸡飞狗跳的。两个人在气头上真地跑到乡政府把结婚证扯了。男人一气之下外出打工去了。女人天天来缠马一德。马一德这才发现问题严重了。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一点都不想娶那个女人,勾勾搭搭地相好可以,真要离了现在的老婆,再去娶她,那等于是踩碎了一片瓦,再用另外的碎瓦片凑一个家。马一德开始躲。可是世界就这么大,他能躲哪里去?他被一份工作拴着,哪儿都不能去躲。马一德心里烦,脾气越来越不好。

    王向猛不然到学校里问马一德是不是马一德,吓得马一德脸都绿了。相好的纠缠他没有结果,就放出了狠话,说要叫上娘家的几个兄弟来,好好拾掇一下这个没有人味儿的马一德。马一德把王向当成了相好的娘家的兄弟。他赶忙看来人身后,校门口没有跟进来的人影,他再将王向身形打量一下,确定就算这个人动手,自己也不用怕,他矮,估计不是自己对手。

    王向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马一德愣了愣,有些僵硬地把手伸过去。王向握住了摇一摇,孩子们早就围过来看稀罕,他们看到这两个大人握手的样子又新鲜又别扭,像什么呢?像课本上毛主席和朱德握手的情景。

    后来孩子们就都知道了这个人叫王向,是他们学校新来的老师。

    王向老师来的时候我不在,那天我头疼,没去学校念书。我们家离学校太远了,翻过一座大得能顶到天上的山,然后再下一道弯弯的山谷,最后才能到沟畔那一片平地上的学校里,来去一趟又远又陡,常常跑得我们脚板疼。我不爱念书,学校远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的马进文老师不教书了,当了十多年雇佣教师,实在没转正的希望,所以他干脆回去种地了。

    我们舍不得马老师,他的离开让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莫名的忧伤,我们二年级七个女生悄悄躲在校园墙角的几棵老柳树下伤心。马燕说马老师走了,我觉得念书没一点意思了。柯金梅说我看着马一德越来越讨厌了,为啥走的不是他,我们爱的老师走了,不爱的偏不走!马秀兰卷着大舌头,瓮声瓮气说我觉得马老师对我们比亲妈还好,他走了我学习肯定会下降。

    马进文一走,全校三个年级暂时都由马一德照看。从前我们调皮捣蛋只要在教室里,马一德就不管,自然有马进文管,自从马进文一走,我们胆战心惊的日子来了,只要看到马一德老远背着手的身影大步从窗口滑过,我们的心会在腔子里颤悠。那光溜溜的竹棍儿抽在手背上、胳膊上、干拐子上,哪里都是钻心疼啊。

    他本来脾气不好,一个人管着三个班,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打我们,而且只要他碰上一群娃娃在一起闹,他不问谁是真正的肇事者,他惩罚在场的每一个人,见者有份,人人挨打。所以这段时间我总是装病,反正我小时候就有鼻窦炎,隔三岔五闹头疼很正常,我赖在被窝里哭着不起来,抱着头直喊疼,大人又不能把我脑子盖儿揭开来看究竟,所以只要我下了决心装病,一般都会哄得我妈信以为真,答应我可以在家缓一天。

    这天早晨我用被子蒙着头闻着被窝里一夜功夫积攒出的臭味,正满脑子谋算着今天该以什么借口装病呢,马燕进来喊我念书去。我们村里有互相结伴念书的风气,娃娃们一个喊一个,最后一大串,像被绳子连在一起的蒜头,花花绿绿推推搡搡拥出山口。马燕不知道我现在有多讨厌她,我盼望她马上滚开,不要破坏我的装病计划。偏偏马燕不识趣,凑到我枕头边,口里带着一大早就吃了洋蒜的臭味儿,说我们来新老师了,王老师,比马进文老师还年轻,给二年级三年级代课。

    我一骨碌翻起来,新老师,真来了?那我得看看去。我忘了鼻窦炎。连续几天装病,躲在炕上熬日子,其实日子也不好过,也不敢跑出去耍,我觉得自己都在被窝里趴软了,走路轻飘飘的。

    幸好我来得及时,今天是王向老师正式为我们上课的第一天。铃声响过,我们一个个猫在座位上,搬开书,眼珠子骨碌骨碌扫着窗口,望着讲台,望着那个人走进来,迈上讲台,放下教本和粉笔。我们的小脸儿都绷得紧紧的,没有人不紧张,都很紧张。好像不只是来了一个新老师那么简单,而是我们这一班娃娃在集体娶媳妇,新媳妇娶进门了,我们做新女婿了,所以紧张,那根弦儿都要紧张断了。紧张的同时,又很兴奋,兴奋就像大捧热烘烘的气,就浮在胸口上那个叫作咽喉的部位,真担心只要我们管不住嘴,稍微一张口,那热气就会哗啦啦冲出口,冲进空气里,变成哗啦啦的笑声。

    我们太高兴了。自从我们进人这所村小,我们学校就没有来过老师,马一德和马进文陪着我们过了一学期,又一学期。我们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一天来一位新老师,这种新鲜感,让我们集体狂喜。新老师果然不一样,王老师第一节课没有上枯燥的课文,也没有教算术,他教我们互相认识,他先说他姓王,叫王老师,以后大家喊他王老师。然后他让我们一个一个站起来介绍自己。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回答问题是要举手的,还要站起来。我们从前都是一窝蜂地乱嚷嚷,谁的嗓门亮老师就夸谁。王老师说一个一个轮着来,挨到谁请谁站起来,把自己介绍一下,回答完了就请坐下。

    注意到了吗,他用了一个新鲜的词儿,请,他对我们一帮毛孩子说请。那一刻我们都想笑,就像有人忽然把一把干尘土扬进了每个人的领脖子,痒酥酥的,就想笑,就像挠痒痒。但是全班十几个娃娃,没有一个笑出来的。我们回味着那个字,有点奇特有点神圣的字,请。

    第一位同学请你介绍一下你自己。

    第一位同学是我。

    我傻乎乎地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落在我背上,我觉得我的头一瞬间变得有我家的狗粪笼子那么大,重得简直要压断我这细拐拐的小脖子。

    你先要站起来。

    他走下讲台,站在我面前。

    我慌乱中看到他眼睛里有笑意。淡淡的轻松的笑意。那一刻我忽然不紧张了,冷静了下来。我双腿蹬直,站得直挺挺的。

    你叫啥名字?

    马小燕。

    几岁了?

    十岁。

    家在哪里?

    扇子湾。

    你大叫啥?

    马存。

    现在你把这些连起来说一遍。

    我眨巴眨巴眼睛,我其实不笨,就很流利地复述起来。你叫啥,马小燕,你几岁,十岁,你家在哪?扇子湾。你大叫啥?马存。

    我说得干脆利落,一点都没有磕巴,也没有中断。

    没人笑,因为同学们和我一样还没有真正明白这究竟是咋回事。

    第二位是柯金梅。她和我一样直挺挺站着,开始了自问自答:你叫啥名字?柯金梅。几岁?十岁。家在哪里?扇子湾。你大叫啥?柯进功。第三个孩子和我们一样,第四个,第五个……我们十几个人无一例外地用这种奇特的方式挨个儿把自己介绍了一遍。

    王老师终于憋不住咧开嘴笑了,腿一弹蹦上讲台,说还不错,我们算是认识了。窗外传来拖得长长的当当当声,那是马一德在用一个铁棒子敲击挂在屋檐下的一个铁环。我们觉得马一德真是坏得不能原谅,为什么这么着急打铃子呢,难道就不能再迟上半个小时?

    王老师下课走了。我们的教室里沸腾了。男同学首先起头,冲着自己心里有一点点喜欢的女同学起哄,你叫啥?马燕。你大叫啥?马文林。女同学不甘心,也跟着起哄。你叫啥,李有世,你大叫啥?李旦。

    我们来自不同的村庄,平时并不知道所有同学的家长名字,这一来大家都记住了对方的家长叫什么,互相笑嘻嘻喊着对方家长的名字,好像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乱纷纷的恨不能把教室的屋顶给掀了。

    我们兴奋地议论着新老师,有人说他嘴巴大,牙齿白,有人说别看他总板着脸,其实很爱笑的,只是笑的时候不那么明显,有人说已经打听清楚了,他家在七队里,他亲兄弟在三年级呢叫王明,还有人说他早年上了新疆,最近回来了,他念过书,所以就来教书了,还有人说他有一儿一女,回来了跟爷爷奶奶一家子一搭过日子呢。我们也不知道掌握并快速传播这些信息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反正我们就是高兴,就是想听,想说,想在不断的听与说中表达一种在内心膨胀的喜悦。

    王老师从我们马进文走后停止的那一课开始教起,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亲爱的马进文老师给忘了,完完全全地忘了,忘了马老师拿着教鞭打我们手心的样子,忘了他气急了喜欢对着某个娃娃的脸忽然吐一口口水,以示最大的愤怒。王老师惩罚我们的方式是打脸,拎起书,拿书脊梁骨对着我们的脸忽然就呼啦一声扇过来。他很少扇女同学,被扇的还是男娃娃居多。

    学校除了三间教室,还有一间很小的房子,那时候我们不知道那叫办公室,我们喊它老师的房子。从前老师的房子总是把门紧紧关着,我们没事很少去门口窥探,我们怕马一德的教鞭。王向却要求我们常去他房子里,有问题就去问,多问才能多懂。我们就真的去了,三五个人,拉拉扯扯犹犹豫豫在门口转悠,不知道老师说的算不算数呢,进去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最后傻大胆的柯金梅推开了门。

    他没有骂,但是讲完题后给我们提了建议,说以后进老师的房门要喊报告。老师说了请进,才能进,这是起码的礼貌问题。我们面面相觑,你看着我瞪得桃核大的眼睛,我望着她一圈圈扩大的瞳孔。我们不知道什么叫礼貌问题,我们也不知道这报告怎么喊。

    他让柯金梅给我们示范。他先站在门口,双手下垂,嘴里忽然喊一声,报告!声调拖得很长,陡然喊出来,吓了我们一跳。柯金梅憋红了脸,最后豁出去了,两个手提一把就要溜下胯骨头的松紧裤子,鼓足了劲大喊一声,报告。

    我们被惹得哗啦啦都笑。睡在炕上的马老师被惊醒了,他一骨碌翻起来,揉揉眼睛,弯下腰对着门口那面墙刨几把压乱的头发,哼着歌儿背搭手出去了。我们才发现门口那面墙上多了一面镜子。肯定是穿衣镜上卸下来的一片镜,不规则,看样子当时穿衣镜的镜子破了,就把残余的部分拿来钉这里了,五个小钉子,从五个不同的方位钉在白灰砖头墙上,将那面勉强可以看作五边形的镜面卡住固定在墙上。我们都注意到那面镜子了。几个人的眼珠子骨碌碌偷着看,恨不能把这间小房子里的边边角角都装进眼睛里来。这间小小的房子对于我们来说很有吸引力,它比我们的教室小,干净,整洁。我们的教室,一茬一茬的娃娃在里头念书,它已经破旧得像件烂棉袄,烂得一个劲儿掉棉花穗子,这间小房子就是和棉袄一起缝出来的,但是至今还保持着崭新的缎面绣花绲边和盘扣的小裹肚儿,打量着它,能让我们通过它去想象那几间大教室刚开始修建成的模样。

    这间小房子里还有铁环、篮球、皮球等可以玩耍的东西,就丢在桌子底下躺着呢,我们想耍,马一德老师不给,他怕我们弄坏了。那我们近距离地看一看也是很能解馋的。还有高高的办公桌子,和我们的书桌不一样,上面的油漆好好的,一片都没掉,桌面上也没有小刀小锯子弄出来的一道道伤痕和一些骂人的脏话,桌子上的墨水瓶里插着蘸笔,老师就是用蘸笔给我们阅作业的,本子上那一个个红红的对勾和一个个大大的红叉还有好看的五角星就是用这种长脖子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铁嘴的笔蘸着墨水画出来的。

    我们还不到用钢笔写字的时候,等到了三年级大人才会给买墨水和钢笔。但是我们很早就已经向往用钢笔的那一天了。趴在桌子拐角下望着桌子上静静挨在一起的那几个墨水瓶,我觉得那里面蓝的水、红的水,都在闪着梦一样的薄光,我的眼睛映在瓶子身上,在一眨一眨地动。

    老师的房子的墙上白灰泛着一层温暖的黄,不像我们的教室,只有在最高的屋顶上才能隐约看到一抹残余的白灰,只要是踩着桌子能够上的地方,没有一处墙面是白色的,被一茬一茬的学生娃涂抹得一片灰黑。

    王老师在讲题,只有柯金梅一个人用心听。其实那道题我和马燕早就会做,我们之所以跟柯金梅装作不会做,叫她带头来问老师,只是想乘机进到老师的房子来。柯金梅傻乎乎专心听讲,我和马燕已经把这屋子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水桶在屋角,盖着一张报纸,炕是扯炉子,炕裙是一圈儿教学挂图围成的,上面画着大大的七星瓢虫图案。那七星瓢虫好可爱啊,身子又大又圆润,红艳艳的。

    问完题一出门我们就为几个问题争论起来。马燕说那个镜子是马一德钉的。我说绝对不是,马一德爱打扮我们都知道,但是那镜子钉得很低你没看到吗,马一德照镜子的时候要弯一下腰才行,按个头来说,肯定是王老师钉的,王老师是矬个子嘛,钉太高他看不到自己的脸,照镜子可不就是为了看到自己的脸,难道他只是为了看到头发梢子?马燕坚持说她好像很早就看到过那面镜子。柯金梅被我们吵得不耐烦了,说你们笨死了,去问李海鱼啊,他肯定晓得。对啊,咋就忘了李海鱼呢,去问李海鱼肯定错不了。

    于是我们跑到三年级门口扒着门缝看李海鱼。我们不敢喊李海鱼出来,因为我们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啊。他不是我们谁的哥,也没有亲戚关系,也不是我们一个庄里出来的。李海鱼我们不熟,我们是女娃娃,不能随便喊一个男娃娃出来,会被大家一吼声地按上一个搞对象的罪名,然后当作大笑话到处流传。尤其那些三年级的娃娃很讨厌,动不动就把男女生之间的私自接触喊成搞对象。

    最后还是柯金梅胆子大,她厚着脸皮冲李海鱼摆手,李海鱼就放下笔出来了。一看是三个二年级的女生齐刷刷等着他,李海鱼的脸红了,不过不能否认,李海鱼红脸的样子很好看,好看得我都不敢看了,赶紧低头去看脚。他没穿鞋,光脚板子又大又丑,和他的脸不般配。你晓得老师房子里那个镜儿啥时候按的?柯金梅开门见山问。李海鱼慒了,一个光脚板踏着另一个光脚板,晓不得,我没注意。

    连李海鱼都没注意,那我们肯定找不到另外一个能把事情说清楚的人了,因为李海鱼是课代表,他一直进出老师的房子抱作业本,跑操的时候他脖子里挂着哨子吱儿吱儿吹,把我们的步子吹乱,又吹整齐,他都没注意那面镜子什么时候按上去的,那就没必要问别人了,除非去问老师。可是谁敢呐,这么没实际意义的问题,难道我们敢敲开门一本正经当一个难题去问老师?傻大胆柯金梅也不敢。

    后来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因为有一次我们亲眼看到王老师在对着镜子看,当时是中午时间,附近的娃娃都回去吃饭了,我们这些家远回不去的只能啃自己带来的干粮,有时候实在难以下咽,就去老师房子里要一马勺凉水,几个人分着灌下肚子。我们几个人鬼鬼祟祟来到门口,首先是看马一德在不在?马一德有个怪毛病,家就在学校隔壁,但是他往往回去吃了饭就返回来,然后在房子里睡午觉。他睡午觉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地好,他不喜欢被打扰。但是门开着,说明王老师在,我们就可以放心去向王老师要水喝了。

    为了不让炕上的马一德看见,我们蹲下去,矮着身子踮着脚尖,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挪得无声无息,凑近门口,然后扒住门帮斜着脑袋往里窥探。房里静悄悄的,炕上被子被拉开堆成一团,看不清马一德究竟在没在。我们扯着脖子一点点抬高视线,看到了王老师的脚和腿,完后是上身,然后是手和脸,他没有看我们。他在看墙。墙有啥好看的?我们顺着他的脸往上看,看到了那面钉在墙上的镜子。确切地说王老师是在看镜子,看镜子里的那个王老师。他面对墙站着,右手里捏着一把木头梳子,一面盯着镜子,一面慢慢地梳。

    我见过女人照镜子,我妈我二妈我姑姑她们都很爱照镜子,尤其刚刚有了婆家订了亲事的姑姑,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洗脸梳头照镜子,对着镜子往脸上抹粉,还把洋火根儿烧黑了对着眉毛画。我父亲也照镜子,那只是要去寺里礼主麻之前,刚洗了大小净,换了干净衣裳,往头上戴那顶六牙孝帽,他临出门会对着穿衣镜把帽子端端正正戴好,拍打一下前后衣襟,然后一边咳嗽一边甩着大脚板蹬蹬蹬走了。

    我没见过哪个男人像王老师这样照镜子。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离镜子很近,再有一点点就贴到镜面上去了。从下面看不到他的整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略微肥胖圆润的下巴,皮肤略微带点青色,上面分布着胡子茬,那胡子分外粗硬,像刺根一样扎出来。他抬起手,往头上梳去,暗黄色的木梳,宽宽的梳齿,轻轻地划过去,一大片本来斜披下来覆盖在脑门上的黑发慢慢地往后倒去,露出一个宽厚的脑门来。王老师来我们学校的那一天就留着这种发型,不是那种流行在小青年中的长发,他只是前额部分稍微长了一点,轻轻地落下来,把额头遮住了一半,他头发很黑,这种齐刷刷的黑发配上他的浓眉大眼,一点都不难看,相反,好像这样的发型只适合他,出现在他脸上显得无比好看。想不到王老师的黑发覆盖下其实还有一个和下巴一样宽厚圆润的额头。

    我们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呼吸声。王老师梳头的动作那么温和,比给我们上课和带我们做游戏的时候都温和,手腕软软的,梳子软软的,慢慢地划过那一头浓黑浓密的短发。看着这样的软,这样的慢,我脑子里慢慢地浮上来一个最近才学的词儿,温柔。女人一样的温柔。对啊,我们的王老师照镜子的时候,梳头的时候,他像个女人。不,他比女人更像女人,比女人更有女人身上的味道。

    轻轻一抖,梳齿卡住了,头发缠住了木齿。他忽然狂躁似地一扯,梳子飞扬,扯得整个头皮动了一下。我傻眼看着,难道我看花眼了?刚才那一扯,我怎么感觉王老师的头皮好像被揭起来了,分明整个头皮忽然扯得高出了好几寸,还发生了一点错位。这可能吗?一个大活人的头皮,会连同上面的头发一起活动?

    当然,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王老师继续梳着头,梳子在头上轻柔地算着,一下,又一下。可是为什么,我怎么感觉那种轻柔已经变了,抬手很轻,等落下去,就变得很重很重,好像要把梳子往肉层深处嵌进去,把头皮深处没有长出来的头发也刮出来梳理一下,难道梳子从抬起到落下的过程,是一个蓄积了力量的过程?每一个梳齿里都蓄满了力量,我们看不见的力量,让那把梳子变得很重,重得他都举不起来了。他终于停下来,望着,有些深情,有些忘我,痴痴地望着,好像他和镜子里的人有仇,不是一般的小仇,是深海血仇。他想把他从镜子里揪出来。他抓不出来,他只能一遍遍艰涩地梳着头皮和黑发。

    我忽然有点冷,悄悄冲身后摆手,等溜出几步,就快步往远处跑,奔跑中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在心里飘荡,我就是很渴很渴,也不能在王老师那里要水喝。我朦朦胧胧觉得王老师这时候肯定不希望我们去打扰,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在窥探,他可能会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而是很生气很生气。

    从前柯金梅是我和马燕鄙视的对象,因为她学习差,身子笨重,脑子也不够灵活,常常是被我们捉弄的那个人。现在我们不欺负她了,有时候还得巴结着,因为只有柯金梅永远有弄不懂的难题需要去老师房子里问,她还敢带头打报告,带头去问。我和马燕是伴儿,我俩很乐意跟着柯金梅去问问题。有时候柯金梅也不笨,有一回她瞪着白白的眼仁问我们,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会,难道你两个不会?我咋觉着你两个在耍弄我哩。

    吓得我和马燕咬指头,不敢笑,赶紧巴结柯金梅。渐渐地,去老师房子里问问题的不仅仅是我们,大家都会去了,三年级的同学更是常去,尤其那几个大个子女生,她们梳着粗粗的麻花辫子,头发上别着红卡子,说说笑笑去问问题,打报告的声音脆生生的,那个响亮,好像她们比我们高了一级就高了好几个台阶一样,那高傲的神态,真是让我们自叹不如,从心里生出一种自卑来。

    从前马一德喜欢总是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很少能从门缝里窥见屋内的情景,王向改变了这个现象,他喜欢开着门,没有挂门帘的单扇黄漆木门,敞得大大的,一把火钳子叉开了两条腿,像一个人的身体一样撑着门,不叫那个掉扇子的门跑回去。

    王老师喜欢当着我们的面阅作业,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旁边是墨水瓶,他掀开一沓本子,一个一个往下阅。每当这时候我们就呼啦啦拥过去在面前围一圈儿,我们看着老师阅,谁要是全部做对,红笔很愉快地划一个对勾,再画一个,画满篇,最后在落款上画一个方方正正的五角星。得了五角星的人会当场得到同学们赞慕的目光,心里美滋滋的,说不出的高兴。要是谁出了错,老师就喊他上前,用笔尖点着错误的地方,问他哪里错了,现在知道怎么改正了吗?点点头,知道了。老师叫他拿着本子修改,修改完再拿来。我们发现王老师从不在错题上打叉,不像别的老师只要错了就打上一个大大的红叉,好像用一把刀把一个人从中间狠狠地横劈了,红色就是赫然喷出的大团血液。王老师连最小的叉儿都不打,他只用红笔把出错的地方轻轻拉出下划线,叫你拿去修改。直到改对为止。

    王向老师很快就跟过去的马进文一样了,他承包了二年级和三年级,只有一年级的二十几个娃娃由马一德带。马一德又像过去一样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今儿骑着车子去跟集,明儿为家里套牛耕地,后天又被人请去当媒说亲,总之马一德很忙,忙的事大半和教书扯不上关系。

    马一德出去的时候,往往王老师正带着我们念课文,他一把推开门,朗声说啊我有个事情。声调往后拖了一点,但不像女人家说话那么夸张。回味他的声音,是在跟王老师打招呼呢,我有事要出去了,学校你看着。他没说娃娃你也顺带看着,可是王老师上完我们的课,就去一年级转一圈儿,有时候布置一点作业叫他们写,有时候把娃娃全部放出来,在院子里写字。

    校园的地面用黄土铺得平展展的,上面干净,白亮,蹲在上面用煤棒儿写字可舒服了,大家整整齐齐挨着蹲一排,每人在自己视力范围内划一个方块儿,字就写在方块里,写满一行,再划一行,一行一行往下排,最后一直能排到南墙根下去。

    有时候大人在忙碌农活儿的间隙,吃饭或者闲坐的时候,问我们最近老师教得咋样,还那么逛吗?我们老实回答,马一德老师还是那么忙,王向老师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上午,都在,我们的课马上要上完了。母亲是妇女,只操心做饭洗衣。父亲细心,问了一段时间,忽然一天掰着指头说你们这个叫王啥的老师,很认真嘛,天天都在,好像从不旷课?我用心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啊,自从他来了,好像真的天天都在。

    有一天下雨了,听着屋檐下叮儿冬儿的廊檐水,我不想念书去了,地面湿滑难走,去了学校里也冷,哪里有躲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舒服呢?大人也不强迫我去,母亲说不去了,身上下得湿答答的,泡得跟个水鸡一样,下雨了嘛,说不定老师也不来,校门都不会开呢。我们学校的确有这样不成文的做法,下雨了就等于自动放假,师生都不去。谁知道柯金梅披着一片塑料布站在我家门口坚持喊我去念书,惹得我家的狗咬个不停,最后我只能爬起来跟她走。气得我妈在身后说柯家那女子真是个二百五,脑子不够用。

    路上我们踩着水,踏着泥,裤腿一直湿透到干拐梁子上,我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追着,跑着。校门会不会开呢?我们打赌了,赌资是去老师房子里问十道问题,谁输了谁带头。柯金梅赌会开,我们赌不开。马燕和我偷偷挤眼,我们相视暗笑,我们知道柯金梅输定了。我们等着赶到校门口看到一把大锁子湿漉漉挂在两扇木板门的门框上,我们就可以嘻嘻哈哈笑着返身回家去。

    柯金梅第一个赶到校门口。我和马燕懒得走了,在远处等着,等她带着一脸失落返回来。

    雨水打在我们披挂的塑料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这声响落在不同的部位声音是不一样的,落在后背上啪啪啪,清脆,单调。落在头顶上好像已经不单纯是一粒粒雨点子,变成了大片的重物,噼噼啪啪砸下来。清亮亮的水滴顺着额前的头发溜下来,滑进嘴里,有一股狗身上才有的腥味。

    柯金梅没返回来,我们只能赶过去。意外的是学校的门开着。柯金梅把半个身子挤进门,呆呆站在门缝里。我们顺着柯金梅的目光看,看到梨树下有一把撑开的黑伞。再看,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伞把上半个身子都遮住了,只留出两条湿透的黑裤子裹着的短腿。从腿上看,我们知道他不是马一德,是王向。我们推门,门扇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王老师把伞收了,叫我们进教室去。往教室走的过程里,我们已经看清楚了,但是我们心里更奇怪了,王老师他明明撑着伞呢,为什么他全身都湿透了,雨水把头发浇得全部趴下来,水草一样贴在脑门上,上身的淡蓝色中山服也湿透了,四个衣兜好像装满了水,鼓囊囊垂在身上,他本来就个头不高,有些胖,这一来给人感觉那个湿漉漉的人忽然胖了一圈儿。

    后面稀稀拉拉又来了几个同学,我们互相瞅着被雨打湿的彼此,都觉得头发被雨拍湿粘在脑门上,每个人的脑袋都好像比平时萎缩了一圈儿。每个人都显得比平时难看了一点,好像经过雨水的浸泡,把大家身上平时隐蔽的什么东西给显出原形来了。我们嘻嘻哈哈推着搡着去老师房子里问问题。门大开着,我们打了报告,没人说进来。再打。还是没人。听不到那个熟悉的请进声,我们忽然有点不踏实,互相拉扯着往门口探视,刚才还在呀,难道上厕所去了?

    柯金梅被我们推在最前头,她的身子忽然重了,肩膀往后猛地一弹,硬生生刹住车。既然老师没在,我们就有胆量把头探进屋里,东瞧瞧西看看,反正老师的房子我们永远看不够,觉得它就是个充满吸引力的神奇小空间。

    柯金梅忽然在我和马燕的胳膊上同时狠狠拧了一把,疼得我们差点大骂她妈。但是我们管住了嘴巴。我们也看到了,老师在房里,坐在门里挨着桌子的那个拐角。静悄悄坐着,正目光炯炯地瞅着我们看。我们心里受到的惊吓远远没有忽然涌上来的羞涩多。我们忽然为自己傻乎乎冲进老师的房子而后悔,真怕老师笑话我们傻啊。

    一个声音伴着滴滴答答的廊檐水传出来,慢腾腾说有啥难题留着再一天问好吗,你们耍去,老师今儿有事。

    我感觉王老师今儿口气懒洋洋的。那感觉像什么呢,像个女人,像一个正在坐月子的女人。感觉这东西就是怪,像一阵风,你眼睛看不见,伸出手抓不到,可偏偏就是在心里的一个地方,固执地滋长着,膨胀着。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猝不及防地猛然想起这个雨天的情景,王老师坐在拐角里发呆的样子,王老师懒洋洋的声音,当时的王老师怎么会那么像一个女人呢?是挨了男人的骂,还是受了婆婆闲气的女人?还是想回娘家不能去的女人?

    期末考试的时候两个老师吵了起来。为什么而吵呢?昨天说好今儿马一德带着三年级的娃娃去学区参加统一考试。早晨马一德忽然不去了,临时改了主意,叫王老师去,他留下看娃娃,他的自行车也借给王老师。马老师说我老了,腿疼,你年轻,年轻人利索,还是年轻人去合适。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们把两位老师从外形上比较了一下,还真是啊,马老师要比王老师老一些,尽管马老师的下巴刮得一片白亮,王老师下巴上围着一圈儿淡淡的黑胡茬子,但是王老师还是要比马老师年轻得多。

    王老师忽然把手里的粉笔盒子抛在地上,哗啦啦,粗麻纸做的盒子破了,粉笔们惊散四逃,施展分身术一样由一截碎做三截四截,乱纷纷飞溅。

    不去,我腰疼病犯了,不能骑车子。

    王老师的口气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

    我们本来想去哄抢那些散落在地的粉笔头子,一看这架势哪个敢动。

    你是三年级老师,你不去谁去?

    马老师冷笑,背搭手在原地转圈圈。

    你不去就拉倒,反正我就是个雇佣的,一年四百元,不如你一个月工资高,大不了这半碗子饭我不吃了!

    王老师愤愤地走了,进了房子,房门嗵一声响。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王老师大白天关房门。

    马老师笑了,他肯定是气笑的,我父母有时候也会这样,父亲被母亲气得没办法的时候,他也会这么呵呵地大笑,笑过了,一切都会雨过天晴。

    你看你唦,急啥哩嘛,我这不是叫你顺便去集上转转跟个集嘛,不去就算了,还不领情啊——马老师像个被女人逗笑的大男人,很大度地拾起地上的教本和板擦。粉笔碎了,不要了,他回房子去了。

    我们每个人抢到了一小截粉笔,那一夭我们在校园的地面上写满了白花花的粉笔字,我们望着自己写出来的字,觉得它们像一树树繁茂的杏花,把世界都开白了。

    马老师带上三年级娃娃出发了。王老师没来上课,关着门一个人在房子里,他很少这样,看来是马老师真把他逼急了。

    我们回到家把事情描述给大人听,父亲说雇佣老师不容易,一个月四十块钱,不够买油盐啊,还苦得很,真晓不得王向他划来个啥啊?

    母亲狠狠瞪父亲一眼,那眼神里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我们都知道父亲年轻时也当过几天雇佣老师,他嫌苦不干了,谁知他离开不久那一批雇佣老师都转正了。父亲自然后悔得说不出口,这事成为母亲一辈子攻击父亲的话把,每次吵架眼看她要输的时候,只要拿出来抛出去,嗖一声,肯定见血封喉,能立马让父亲失语。她骂父亲这个人干啥没长力,吃不了苦,一辈子没出息。

    母亲说四十块钱是有点少,不过先千着嘛,万一熬几年有机会转正呢?那时候再回头看就划得来了。

    父亲摇头,妇道人家啊,真是……

    母亲把话截过去,妇道人家咋啦?头发长见识短是吗?你见识长谁见了?见识长能把端在手里的铁饭碗给丢了?

    三年级第二学期,一天一个女人忽然冲开学校大门,她一阵旋风一样快,旋转着刮进老师的房子,差点撞翻了坐在门口阅作业的王老师和王老师放在腿边的墨水瓶,女人越过王老师,冲进去对着炕上的马一德就是一阵撕扯抓挖。马一德的脸被抓破了,女人挨了几个大耳刮子。他们很快从室内撕扯到外面来了,就在校园里逗着圈子闹活。

    女人个子几乎跟马一德一样高,虽然已经闹得披头散发的,不过我们还是看出来这女人很好看,拾掇齐整的话肯定是个美人。

    她不是马一德老婆,因为马一德老婆我们见过,挖洋芋的时候马一德带着我们全部去他家地里帮忙拾洋芋,我们都见过那个大屁股矬个头的肥女人,脸上的肉圆滚滚的,一疙瘩一疙瘩横长着。而这个女人是大个子,苗条,顺溜,好看,脸上也没有横肉。其实她我们早就见过了,她是去年毕业的马梅同学的妈妈。

    我们乱成一团挤在门口,准备跑出去看热闹。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娃娃都出去了,我们三年级的娃娃没能跑出去,被王老师堵回来了。王老师的脸色明显阴沉着,他把教室门从里面关上,不叫我们扭头看窗外,他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个个都是锤头大。远离是非,安心读书。我们齐刷刷念这行字。念了几遍,就顺口了。王老师用竹棍子点着黑板,敲得梆梆响,说你们来学校是念书来了,那就要一心念书,不应该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念书,都给我用心念书。

    外面女人哭男人骂,很快把附近的居民吸引来了。那些大人比我们这些娃娃还爱看热闹,乱攘攘的鞋底子很快将我们写在地面上的字踩花了,踩烂了,踩得折胳膊断腿儿,有些字的残骸粘在他们的布底子鞋上,被带走了。

    事情闹大了,有人把状告到了学区,马一德老师在这里没法教书了,他被学区调走了,去山前面的完小。临走,他来和王老师道别,顺便骂了一架。他骂王老师不够人,就知道看别人红火,不知道帮忙。基本上都是他在骂,王老师搓着手笑,笑着解释,说这种事情嘛,我没法劝嘛,你看我笨嘴笨舌的——现在我们感觉马老师变成了一个爱耍脾气的女人,而王老师就是耐着性子哄女人高兴的男人。

    我们班的男娃娃都很气愤,隔着窗玻璃悄悄骂马一德,说他不要脸,外头偷女人出了事儿,自己没本事解决,倒来怪我们王老师了。有本事你巴一截子硬屎啊,你沟子糊脏了,难道要我们王老师给你擦?凭什么啊你个老骚情鬼!

    马一德走后,自然要来新老师。尽管新老师来不给我们带班,我们还是对新老师充满了想象和期待。他会长什么模样?会不会戴眼镜呢?会不会是个女的呢?

    我们真是要被自己的设想给吓住了。是什么纵容了我们这种奢侈地想象的能力?什么时候开始滋生这种念头的?好像是王老师来了以后。对,确实是王老师的出现,让我们相信,再来的老师,肯定要比王老师还好,就像王老师要比马一德好一样,最好他还是个大地方来的,一身书本气,所以戴着眼镜,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见过戴眼镜的真人呢,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女老师也是,也是在书上看到的。

    从前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把书里的世界,和我们的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不是我们懒得联系,而是没有底气没有勇气,是王老师让我们开始了这种联系,王老师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等你们长大了,把书念成了,就能到外头的大世界去了,你们就能晓得外头的世界有多好,所以你们从现在开始好好念书,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晓得老师的话没有哄你们。

    从前马一德和马进文也跟我们讲过理想这个词儿,那时候理想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投进我们心里,像跌进了一池子水,溅出一圈圈的水花,但是等水花消散,一切归于平静,我们还是觉得理想是个硬邦邦的石头,和我们关系不大。从啥时候开始呢,王老师给理想包了一层软软的膜,这层膜遇到水就悄悄化了,化了就融进水里,变成水的一部分,偷偷地浸泡着我们的心,像血液一样渗进我们血管里来了,我们都知道了这世上有一个东西叫理想,它可以像梦一样揣在怀里,像种子一样种在心里,还可以化作一个声音,长在我们心里,时刻提醒我们好好念书。

    我们开始喜欢谈论自己的理想了。尤其喜欢和耍得最好的姐妹说。我们跳房子跳累了躲在柳树下,柯金梅的眼里闪着淡蓝色的碎光,她说她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个保健员,穿着白褂子,脖子里挂个圆圆的铁砣子,给病人听心口。

    那叫救死扶伤——马燕把细薄的嘴唇往腮边一撇,要做就做一个真正的大夫,不要做保健员,除了会给娃娃胳膊上打个防疫针喂个糖丸没别的本事,没出息。

    柯金梅翻白眼,我的理想就是当大夫,保健员是人家说错了嘛。

    马燕挺着小胸脯很张狂地说她的理想是当个老师,像王老师一样的好老师。但是一定要做正式的国家老师,不能像王老师一样只是个雇佣老师,经常受正式老师欺负。

    她们问我的理想是啥,我把一根柳树条儿绾成一个圆圈戴在头上,我指着远处说有人来了。

    来的是新老师。

    当确定他就是我们的新老师,我们的心简直跌进冰窖里去了。用柯金梅的话形容,就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不如马一德,不如王老师,谁都不如。中等个子,黑脸,秃头,走路撇着腿,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农村老大妈。姓得也不好,姓姚。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姚咋写,我们以为是妖精的妖。我们就叫他妖老师。妖老师爱骂人,一来就骂王老师把我们惯坏了,竟然阅作业的时候都敢爬到老师背上来围观了,这像啥?又不是乱哄哄的牛羊市场,不像话!

    妖老师还把老婆和儿子也带来了。一来全部住进房子里,这一来王老师没地方去了。妖老师一家子在那间小房子里劈柴架炉子做饭,中午满院子都是炒洋芋菜的味道。王老师滞留在教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课余基本上不回去,中午如果不回家就留在教室里,给我们一个一个地挨个儿讲题,讲累了趴在讲桌上打吨儿。

    一般是王老师在台上午睡,我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写作业,写完了不想出去耍,我们几个女生悄悄看老师睡觉。我敢肯定女同学都喜欢看老师睡觉,只是这是个秘密,大家装在心里不说罢了。因为自从王老师开始在教室里过中午,女同学都不爱出去耍了,一个个留在座位上做作业,课堂作业做完,家庭作业做完,实在没做的了,就一遍遍抄写课本,好像我们这灰暗陈旧的破烂教室忽然变得亮堂温暖迷人起来,让我们从心底留恋,舍不得离开,就想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氛围里享受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有一次我们正望着睡觉的王老师观察,忽然他抬起了头,脸枕在胳膊上,时间长了,脸上压出来一大片红印子,就像刻了大团的花纹。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像一对牛眼睛一样瞪着,他傻傻地把满教室看了一遍,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掠过,带着一股凌厉的寒光。我想到了磨得亮闪闪的刀刃。他的眼仁是红的,白色的瞳孔上布满了血丝。我们几个人在一瞬间被这种目光冻僵在原地,我们也傻傻坐着,望着他。这一刻的老师怎么变得这么陌生呢?甚至,有一种突兀的狰狞感。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课桌,扫过窗口每一片脏兮兮的玻璃,最后在门上落定,门本来开着半扇,被风吹得闭上了。他忽然扑过去一把拉开门,目光慌张地望外面。外面除了贴着地皮乱跑的风,不会再有别的,这是我们都熟悉的校园,难道老师他不认识了?他的目光怎么忽然变得那么空呢,好像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直空到心里头去了。

    王老师把门开了半扇,刚走回座位,风又把门合上。他转身用半块砖头顶住,门就被彻底固定在半开半合的状态。

    等打开半扇门,王老师好像确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舒一口气,重新把头垂在桌子上,那一对臂弯里很快发出轻细的鼾声来。

    十二年后我在外地一所大学里念研究生,一天母亲打来长途电话,母亲省略了往常的那些寒暄和惦记,一开口就说王向你还记着吗?

    母亲的声音通过声波、电磁波的数次转换,从隔了千里距离的地方传来,最后化作我从小熟悉的音色在我耳边沙沙流淌。

    我正奔走在校园内的甬道上,急匆匆去抢占座位,今天这位教授的课抢手,去迟的话就会没座的,我说妈你有事快点说吧,王向我不认识,我还忙着呢。

    我想这个叫什么王向的肯定是我妈的七姑八姨又为我张罗介绍的某个男青年吧,自从我大学毕业上了研究生,她老人家的心简直要操碎了,回民女子一般都结婚早,我的同龄女孩大多都已经孩子上幼儿园了,我还一个人在异乡晃悠,她老人家不着急才怪呢,我已经是她梗在心口的一块心病了。

    母亲有些固执地不挂电话,说你把谁忘了都不能把王向忘了,这是你说过的话,要不是遇上他这样的老师,你肯定考不上回小的民族班,考不上民族班你早就拉倒回来种地了,你还能今天在外头念那么高的学?

    母亲的口气明显不悦。

    等等——这一刹那我的中枢神经已经发动了搜索引擎,在整个大脑皮层里急速检索,查阅一个叫王向的人,和与他有关的一切信息。

    老师?回小的民族班?

    母亲自顾自地表述,王向,他叫公家枪毙了,上个月的事,我们去送埋体了,原来他在新疆有人命案子,跑回来当了十几年雇佣老师啊,谁能想到他会是个杀人犯!还是他自己坐蹦蹦车去集上买化肥,叫派出所一个人认出来了,当时就抓了——那是年时的事。

    母亲在唏嘘。

    年时,年时就是去年的意思。

    我觉得双腿酸软,一屁股向林荫道旁的铁椅子坐去,恍惚中我看到椅子上落满了白色的鸟屎。而头顶上的树荫里充斥着明快的鸟叫,叫声铮铮喳喳,细密繁杂,像一片密密交织的巨网,正在向着我兜头落下来,我撑不住自己瞬间瘫软下来的身体,身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我却恍然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正在从空中降落,而地面上迎接我的,是一大片茫茫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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