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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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树的梨花,雪一样白皑皑的时节,女人挣扎着下了炕。

    她用手扶住门框,脚还肿着,试了试,没法穿鞋,就拖着,小半步小半步地挪出门,随着挪动,脚下发出吧嗒吧嗒声,那是脚底粘来的泥片,干了,拖在鞋底拍打着地面发出的响动。

    开春下了场雨,雨大,院子里积起了水。地里更是起了泥。那个早上,她在地里种胡麻。男人摆褛,她拉牛,雨说来就来了,浙浙沥沥,打在身上,不一会儿,衣裳就湿了。随着湿气一点一点浸透,男人心头的火气也就烧起来了,他在身后骂,人和牛拖泥带水地挣扎着,骂声也拖泥带水,长得没有尽头。她没应声。硬是把那二亩地全给种上了。地远在南山,这回不种完,半途撤回来,下回再去央求男人来,就难了。

    惶急中,男人打牛的鞭子,有一些落在女人身上。女人不知道他是失手还是有意,听骂声,有意的成分大一些。她不说破,咬牙挨着。地里湿滑,布底子鞋爱沽泥,满满吃了两脚泥,走动就分外艰难。男人下手的劲头狠了,她穿得单,背上火辣辣的,她忍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溢满了眼眶。满了,浅了,又满了。终于控制不住,溢出来,随着雨水一起在脸上流淌。

    两亩地种完,往回走的时候,雨倒停了。男人把犁扔在大门洞里,洗了手脸,鸡零狗碎的,又骂了一阵,走了。女人给牛倒上料,看看缸里没水,想去担水,身上实在乏,两腿灌满了泥一样,拖都拖不动了。就脱下泥鞋扔在桌子底下,爬上炕,迷迷糊糊睡了。

    窗外,空气经雨水津润,像清洗了一样,带着泥土的味儿,扑进来,其中还隐隐杂夹了一两声姑姑等的鸣叫。暮春时候,姑姑等就会出现,满庄子飞着,叫着,好听的叫声让原本空寂枯燥的日子,添上了一丝丝活力,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由的喜气。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肚子里饥饿的感觉由模糊变得越来越清晰,她想,有一碗热热的汤面吃下该多好。三个女子在就好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给她做出一碗可口的热面。女子都不在身边,嫁出去了,婆家一个比一个远,她们一年半载才能回一趟娘家。

    女人一个人守着家。

    要是她们来了,像三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儿,叽叽喳喳笑笑闹闹的,院子里一下子就会热闹起来。平添了许多喜庆。她看着高兴,三个女子一台戏,帮着她做饭的,洗衣裳的,担水的,喂牛的,活儿一样也耽不下。空寂的日子里顿时泛起了活活的浪花。过些日子,她们呼啦啦飞出家门,走了。这个家,又恢复了冷清,甚至显得比以前更加空大。她一个人做饭,烟洞里早晚冒出的那柱柴烟也显得很弱,孤零零的。

    她在院子里走动干活,从前院到后院,从下院角走到大门口,一个人的脚步呱嗒呱嗒响,没人,连脚步声也像放大了似的,余音里带着空旷,听着让人没来由地就一阵心惊。

    女人扶着窗台爬起来,隔着玻璃向外一望,蓦然发现,梨树上增添了几朵白,心里一喜,梨树开花了。身上来了精神,几乎是扑下炕,趴在门口细看,果然开花了。今年春暖,梨树早就从僵硬中醒来,硬朗灰白的枝干上泛起淡淡的青,枝枝权权更是随着春风一天天软和起来。

    她瞅着满枝的花骨朵儿,神情里出现了一阵恍惚。院子里一共有三棵梨树,边上两棵还小,去年才结果子,疏疏拉拉的几个,看样子,今年也不会怎么丰硕。值得期待的是中间这棵老树。繁密而纵横交织的枝丫顶上已经鼓出一堆堆一簇簇淡绿的叶芽,花苞。梨树的叶子是伴着花儿一起绽放的。有时叶子比花儿开放的速度要慢上一些。女人想今年要是不返冻,这梨树又要结上满满一身果子了。

    其实,很多时候,女人是很忙的。她根本没闲工夫围着梨树看,也没啥看头。农民嘛,整日围着土地打转,那才是正理。她围着土地转了大半辈子,头发泛白了,还得转。种过豆子,就把胡麻地翻了一遍。等种上胡麻,还有洋芋,糜子,还有给牲口备草料的高粱。土地不多,十亩,都是山地,她种得很艰难。主要是因为她老了。都五十多岁了,一个女人上了五十岁,还要像年轻那会儿一样,简直不可能了。年轻时节,她和丈夫种五十多亩地,有几年里还租种了别人的二十亩地。两个人不分昼夜地下苦,还是吃得消的。上了年岁就不行了,岁月不饶人啊。

    她慢慢干,一点一点干,别人干一天的活计,她花上两天,要么三天。打开春就忙开了,这一忙,她几乎就没有空闲去留意院子里的梨树。就算有时节有一些零碎的空闲,说实话,她没那心思。

    春天风大,风里卷着黄土的尘烟,一刮就是一个晚上。她睡不着觉,趴在枕头上听风抽打木门的响声。听风掠过梨树,白杨树的呼啸声,白杨树高大根深,皮粗脸糙,用不着担心它们。这时候女人往往就惦念起梨树来。梨树脆弱,风过于大,天亮扫院时,会扫起一堆细碎的枝干,都是被风吹折的。女人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疼惜。院墙低,又塌了几个豁口,连给梨树挡一挡风寒的作用也起不上。女人就觉得伤心,自然联想到自己身上。她和这梨树,真的太像了。她也没个遮风挡雨的人。甚至,她远比梨树可怜。她们都是飘荡在茫茫水面上的落叶。往往一连几个月,她连个说话、做伴的人都没有。尤其在夜里,风呜呜刮着,世界黑乎乎的,她心里的凄凉就会一点一点往上翻。她想象男人抱着那个女人睡觉的情景。他们双双睡在温暖的枕头上,盖一床被子,耳贴耳,说着心里的话。肉贴着肉,心贴着心。想起这些,她的心里就爬满了虫子。有时是一条毒蛇。蛇的毒牙在啻咬她的心,她的内脏。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她的心在淌血,鲜血淋漓。她看着自己被妒恨慢慢撕咬,吞噬。

    她的男人,现在也是另一人女人的男人。那个名叫马老旦的五十五岁的男人,比她大四岁,属蛇,肠胃不好,爱吃酸汤浆水面,不爱吃欠碱的馒头,这些她牢牢记着。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十二年。这些年,足够她摸清自己丈夫的脾性和喜好。他们还生养了四个儿女。

    夜真是长啊。从前怎么就没感觉到呢。从前的日子,没留意就过去了。都是怎么过去的呢?就像崖顶上的草,绿了一茬,又绿一茬。衰了一茬,又衰一茬。绿过衰,衰后又会发出新芽。日子就在这枯荣交替中过去了。拉扯四个儿女,耗去了她几乎全部的精力。浆洗缝补,汤汤水水,这个哭那个喊,加上那时日子穷,吃穿上紧困,她的手头紧紧抠着,一寸一寸打发日子。几个女子还可以,儿子生下来就病弱,像个营养不良的猫娃儿。她用面糊糊灌,隔三岔五背到集市上去打针。家在山里,离集市十里山路,来来去去背着儿子,她没有觉得累。就像背上背的是一件珍贵的瓷器,她小心翼翼呵护着,生怕摔打着了。好不容盼着他长大了,摆脱了那些说不上因由的琐碎疾病,脸盘圆圆的,透着惹人喜爱的红润,眼仁黑溜溜的。偶尔去集上,他再也不叫她背,自己走,蹦蹦跳跳的,像个淘气的兔子。那些蹦蹦跳跳的步子,就踩在她心上,鼓点一样,咚咚咚。她的心里,满是幸福的笑。

    想到这里,女人笑了。她常常会沉浸在往事里,沉得很深,情不自禁就笑出声来。一笑出声,她就醒了,明白过来,笑容僵硬在嘴边。她知道自己是在妄想,那些往事,早烟云一样,随着时间流去,消失到头顶的白云生处去了。

    她是靠那些旧事活过来的。一遍遍回想儿子活着的时候,他拿着一截粉笔在大门口乱涂乱画的样子,他捏着一颗鸡蛋塞进灶火烧熟吃的样子,他吊在梨树权上打秋千,他爬上最高的树梢叫她心惊肉跳而他自己乐呵呵的油皮样子……那些年,儿子把他的影子深深刻在当娘的心里。她觉得,这院子里,每一寸土上,都有儿子踏过的痕迹。

    女人颤巍巍挪下台阶,走向梨树。

    梨花像是一夜间就怒放开来的。打开春就开始准备,经过了漫长的准备期,它们终于在这一夜里齐刷刷绽放了。好像它们也是心意相通的,早就商量好了,要在这一天,乘着女人不留意,只一夜工夫,攒足了劲,就全开了。

    看着皑皑的一片白,女人眼里蒙上一片泪光。恍然觉得从前的时光又回来了。回到了那些难以忘怀的日子。

    梨树每一年都开花,开出一身水嫩的让人心动的白。儿子淘气,爱攀上树去,折一两根枝条下来。就有好几朵甚至十几朵花开在他手里。儿子拿着满院子夸耀。她总要抱怨几声。三个女子会撵着那淘气包追打,一家人都不愿看到把好端端的梨花被糟蹋了。那可是结果子的枝条呐。那是小时候,儿子太小,不懂事。一晃眼,他长大了,七八岁上就懂事了,不再乱折梨花,相反,守在树下看护着。尤其花开得最盛最齐全的那几天,儿子喜欢绕着梨树打陀螺,打一阵,缓一阵,不时瞅一眼树,留意着,不叫牛娃子羊羔子窜出来,扯着树枝子吃那些花瓣儿。

    他念一年级的那个春天,一头棕红牛娃子,出奇调皮,它身子光滑灵巧,有一天,打圈门的木条缝隙间挤出来,直奔前院的梨树。等大家从地里回来,满院子浮土上,印满了牛蛙月牙儿一样的蹄印。梨树周围一团糟,低垂的枝条,被它扯得乱七八糟,花呀叶芽呀,全被吃掉了。儿子回来,心疼得直淌眼泪。央求大人给牛圈门多加几条木板,钉牢实了,他才放心。以后,每天放学后,日头就要落山了,西山畔上飘满了火一样的霞光,儿子搬个小板凳,坐在梨树下,手里是一根碳棒,在地面上划生字。她正在厨房里做晚饭。一抬头就能看到儿子的身影。有些梨花谢了,雪片一样,落在儿子头上,身上,他一动弹,它们又落向地面。吃饭的时候,儿子的头发里还嵌着些花瓣。她摸摸儿子的头,也摸摸那些花瓣,舍不得拂落。

    多好的日子啊,一晃眼就过去了。儿子埋进土里也九个年头了。九年,其实很漫长,足够栽下一棵梨树,并且看着它长大,开花,结果。

    果树的花,头一年开的是谎花。只开花,不坐果。那情形,等于向人扯了个谎,让盼望果子的人空等一场。如果,她这辈子是一棵树,儿子正是那开出的谎花。看着开得那么鲜活,娇嫩,惹人喜爱。到头来却毫不犹豫地凋残,落了。她看着它们一片一片地落,就是没有办法留住它们。儿子病故的那个冬天,她一直哭,开春了,花慢慢开起来,那个春天的梨花开得分外繁密,枝头上一嘟噜一嘟噜,几乎压弯了枝条。她看着那些花,恍然觉得是雪花。寒冬里纷飞的雪花。

    人活着,这一辈子真的很漫长。尤其儿子走后,她觉得日子忽然停滞了,停住不动。她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有时候甚至觉得过完一天,比一年还要吃力。儿子走后的第三年上,那个春天来了倒寒流,梨花娇嫩,耐不了冻,几夜工夫,全落了。有人路过,看着可惜,劝她晚上在树下点一堆柴火,烤一烤,兴许能保存下一些花朵来。她没烤,没心思。男人正四处打听,要娶一个寡妇。她点头答应过了。男人眼看就要五十岁了,儿子没了,他的头发有一大半白了。短短的一个月中就变白的,霜染了一样。就是在她的眼皮底下变白的。看着这样的情景,谁都会惊心动魄的。她可怜男人,也可怜自己。她要求男人,娶了新人,只要还对自己好就行。但是,看着他一样一样准备迎娶的事情,她心里的感伤真实起来,贴近起来。

    有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子,愿意嫁给男人。要求是将来给她的儿子们娶上媳妇。男人答应了。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境况,不好找女人。寡妇还有苛刻的条件,头一件就是休了家里的女人。已经有一个女人,再娶一个,叫人家怎么安身。按照旧社会的说法,可不成了小妾。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给人做妾。

    男人回来说我们离婚,假离。就去办个离婚证儿,一张纸子,说明不了什么。办了,你还是我女人,我们还是两口子。

    她一口就回绝了。

    男人简直想尽了办法。要不是遇上这事,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看清,男人还有这样的手段。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软硬兼施,央求,巴结,威胁,恐吓,什么办法都使出来了。她咬着牙,就是不答应。她不是傻瓜,明白一旦办了那张离婚证,她就得滚蛋,从这个生活了三十年的家里,被人一脚踢出去。她就会什么都没有了,连个安身的土房子土院子都没有了。可能,只有沿门要饭的份儿了。最重要的是,她舍不得离开这里。这个院子,这个家,这里有她耕种了三十多年的土地,每一片地里的土坷垃都被她敲打过,一遍又一遍。谁也说不上有多少汗水带着她的指望和渴盼流淌在土地上,浸润了土地。院子里,屋顶上的每一片瓦,每一根椽子,一片树叶,一棵衰草,都是和她一起经历过岁月的。不远处的坟地里还埋着她的儿子。她一抬头就能望见那个土堆,她看见土堆上长出冰草,还开出了打碗碗花。一年又一年,内心也像花草一样在枯荣交替。这些,早就深深镶嵌进她的生命当中。她想守着它们,把剩下的残生度过。

    那段日子,她矛盾极了。心里的痛苦说不出来。守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头顶上一天天变暖的日头,看着那满树梨花被倒寒流打落。光秃秃的枝条在风里孤单地晃悠着,不挂果子的枝条是多么寂寞啊。简直不像是一棵果树。男人把小老婆领回来,住在婆婆家里。他本来想领进这个家门,她没答应。她想就是死也不能答应。幸好小老婆也不愿意来。她跟在男人身后,将这里查看了一番,看着一道发黑的老崖,老崖下几孔土窑,土窑前两间土木房子,小老婆眉头挽起了疙瘩,死活不在这里住,要求男人火速给她收拾新院子新房子。要时兴的红砖红瓦松木梁的大房子。

    男人就跑前跑后忙起来了。新家距这里不远,隔了一道沟,她站在梨树下,一抬头就能看到那片场地,场地上一天天高起来的房子。男人的兴头真是足啊,天麻麻亮就爬起来,脸也顾不上洗一把,就开始忙活了。请人筑地基,拉砖头,砌墙,买木料,上大梁,抹顶,上瓦。那房子一天天有了形状,后来就有了一个红砖围起来的四四方方的院子。安了大门,大门口一个厕所,一个鸡窝,一个牛棚,看着像一户人家了。

    那一年八月的时候,女人惊奇地发现,院子里的梨树又开起了花。都秋天了,正是梨子成熟的季节。这一颗果子都没存住的树,竟然在秋天开起花来。难道,还想在人冬前结出一茬果子?她望着那几朵较弱得有些痴呆的花苦笑。已经是秋天了,用不了多久,寒冬就会降临,这些秋天开出的花,说不定连果子的形状还没显出,就被冻落了。树和人一样,一年有一年的事情,今年的耽搁了,就再也没机会弥补了。就像她,再嫁人,再生儿子,都来不及了,早过了年岁。男人还来得及,男人的生育能力据说到了六七十岁还有。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是树,今年错过了,还有来年,来年还会开花结果。女人只是一茬梨花,开花坐果的时限只在春天。错过了春,就等于错过了一生。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男人和他的小老婆搬进新家,他们在自己的家里吃饭,睡觉,开始生儿育女。人和树不一样,时令阻止不了人的生育,男人说小老婆开始害口了。直吐酸水,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个酸汤浆水面。他满庄子找浆水,就是找不上。现在连农村人也不吃浆水了,吃醋。男人念叨了好儿遍。她洗了个瓦罐,找出些陈年的干菜叶子,煮了,卧出一罐浆水。只是找不上萝卜干儿。早年卧浆水,绿的菜叶子,白的萝卜干儿,做出的浆水,清凌凌的,绿的绿,白的白,看着就叫人淌口水。

    她把瓦罐放在锅台热处,六七天后,浆水成了,一股酸味,她切了葱花,放进油锅里炝,放进几勺浆水,再撒点盐,一尝,很香,很酸,是正宗的浆水。就舀进一个瓦盆,放在锅台上等男人。

    等着等着,她哭了。她记起三十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候,她刚刚嫁来,不久开始害口了,也是啥也不想吃,就馋浆水长面。那时还没包产到户,家里穷,杂和面都吃不饱,哪里有白面叫她吃呀。她想得悄悄儿哭。男人只知道埋头下苦,也是年轻,哪里知道体贴自己的媳妇儿呢。这些年过去,那些旧事,她早就忘了。现在,被勾起来了。看着男人乐颠颠地尽心尽力地伺候小老婆,她心里酸,气,恨,五味杂陈。就是这个男人,却和三十年前判若两人,这变化,叫她看着心酸。

    男人推开大门,进来了。她一个激灵醒过来,扑过去,抱起那盆浆水一口气喝下去。喝不完了,剩下的,她泼进脚边的一笼子干牛粪里。男人来拿刀子,说买了只土鸡,宰了炖给孕妇吃。怀着儿子呢,可不能亏了身子。她看着他打老柜的暗舱里找出刀子,提上走了。她追撵了几步,想和他争吵几句。忽然很想吵架。男人匆匆走了,没时间搭理她。她坐在炕沿边,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心里一阵空,失落得要命。心被掏走了一样。天黑前,男人来还刀子。手上粘的鸡血还没有洗去,裤子上一些细细的翎毛在随风拂动。她冷眼看着,看来他是在亲自动手,伺候小老婆的。男人扔下刀子要走,她追上去问你咋知道是儿子?那么肯定?

    男人看着她轻蔑地一笑,说人家一直生儿子,压根就没生过女子。撂下这冷冰冰的话,人已经走了。她捞起那个瓦罐,砸向门槛。瓦罐碎了,碎成一堆粗陶瓦片。她站在梨树下,看见对面男人新家的烟囱里直直冒起一股柴烟,知道他正一心炖鸡。她将瓦片隔着土墙扔了,扔进墙外的一个土坑里。

    瓦罐的碎片可以扔掉,心里的碎片,没有办法除净。碎成一团,血水模糊,还得把它们拼凑起来,凑成一颗心。她知道,她该为男人高兴。

    立冬过后,寒霜如期而将。那些梨花落后结出的几个小果子,来不及长出个大致的形状,就被冻死了。树叶子也开始落,黄的红的,风扫过,唰啦啦落一层。她抱着扫帚扫。院子终日被风刮着,浮土全被吹净了,白光光的。叶子落下,在地面上还干干净净的,保持着在树上时的洁净。她舍不得倒掉,将它们堆在下院角,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干,彻底干枯,萎缩。冬天万物肃杀,一场大雪封门,感觉生命都要停滞了。男人说小老婆的肚子,一天一个变化,高高儿凸起来了。男人说这些的时候嘴角边挂着笑,笑容一晃一荡,看看都要掉下来了。他把给儿子的名字都起好了。他们的关系,却一天不如一天。只要见面就吵架。从几十年前的琐碎小事吵到眼前,从眼前的生计问题吵到以后。两个人都变得伶牙俐齿,能吵,能骂,骂出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都能伤人,伤的是彼此的脏腑,最柔软的心。骂过,男人走了,去他的新家。她趴在炕上,一个人没心思做饭,也没心思吃。肚子里全是气。气能饱人,也能伤人。她望着黑沉沉的夜幕,慢慢落下来。把地面上的一切覆盖。她就在黑暗中,长时间不动。哭自己命苦,哭几个女子顶不了儿子。哭儿子走得早。怨来怨去,唯一可以抱怨的,好像只有命。她是个苦命的女人。

    那个四月,梨花出奇繁密,开起来,满院子都是馥郁的香味。招来一些蜜蜂,整天嗡嗡绕着树飞舞。废墟一样的院子,也有了热闹的气象。男人终于如愿以偿,小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六斤半,又白又胖,粗眉毛,大眼睛,像我。男人说。添了儿子,男人整天笑哈哈的,老年得子,真是天大的喜事。人们都向男人道喜。她知道,她也应该向男人道贺的。但是,一想到这儿子不是他和她生的,而是另一个女人和自己的丈夫生出来的。她的心里,那条毒蛇又开始游窜了。啃咬着她的心,她的心里,满满积起一汪毒水。

    孩子就像地里长出的苗苗,见风就长。不经意,这孩子就三岁了。迈着小小的步子到处晃悠。他果然长得像男人。大眼粗眉毛,身子胖墩墩的,看着就可爱。她和男人的关系,急剧恶化,变得像仇人一样。一碰面就吵架,互相骂得狗血喷头。

    小老婆找茬,来将她打了几顿。相比之下,她上了年岁,而小老婆正值身强力壮,她自然不是对手。前面几回,还罢了。最后一回,下手很重。差点将她打死。她简直防不胜防。这泼妇乘着夜色掩映,就来了。进来关上门,对着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棍子。边打边说你滚,我给马家生了儿子,立了后,你算啥东西,趁早滚开,别妨碍我们过日子。

    最后这一回的挨打,源于开春她央求男人种地。泼妇下手真是毒啊,要不是那根顶门棍被打折,她可能会被打死。

    她撕破嗓子哭喊,呼救,屋子深,天又黑了,没有人听到呼救声赶来拉架。泼妇打够了,对着她脊背狠狠踩踏几脚,走了。她趴下地,爬出门,她想喊,你不要走,求你不要走,要打,就一顿打死吧。这样我就脱离这些罪孽了。

    她没有喊出声。嗓子哑了,呕出一口热血。她惊奇地看见,泼妇和等在大门外的男人一起走了。男人给她打着手电。她分明看见,那就是她丈夫马老旦。正是和她一起过活了三十年的丈夫啊。她心里翻起一个热浪,大大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三岁上,她的亲生父亲,在社教中劳改,病故在砖窑里。二十七岁那年,母亲离世。她是真正的孤儿。十九岁就嫁到青草沟,初嫁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甜蜜啊,虽然穷苦,她还是穿上了大红的棉袄,头上苫着黑俊的包头。脚上是绣花的新鞋。一匹纯黑的小叫驴驮着她,山路弯弯曲曲,驴蹄儿嘚哒嘚哒,她的身子一颤一颤,心里也一颤一颤,就像揣着满满一碗清水。这就嫁人了,当了青草沟的媳妇儿。日子的眉眼一天比一天活泛,她在青草沟的土地上,这个土院子里,开始了一个女人的生活。

    人活在世上,都盼望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天天向着上坡路走。谁能想到,就在她向着前面的日子一心一意挣吧时,一下子就跌入了悬崖。真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啊……她试着往上爬,爬得双膝出血,头破血流。可是,这是多么绝望的境地啊,四下里全是冷冰冰的石头,她摸不到路。要是,丈夫能拉她一把,两个人一起往上爬,说不定,他们就熬过来了。两个人互相安慰着,度过残生。男人没有拉她,相反,在身后狠狠踢了她一脚。将她推人更深的深渊。他说,你要是死了,我们都能解脱了。是啊,她要是殁了,这受苦受气的日子,真就会彻底结束。男人和他的小老婆就可以放宽心过舒坦日子了。她拖着他们的后腿。她在这世上多活一天,小老婆就活得不顺心,头上就戴着小老婆的帽子。

    这样多余的人,还不如死了去。

    对啊,死了去。

    死了去!她兴奋起来。死了去!一个同样兴奋的充满诱惑的声音在心里说,在耳边说,附和着她。鼓励着她。好像在告诉她,放开手脚死吧,我陪着你,不会孤单的。一点也不孤单。

    她爬进大门,不进屋,直接去后院。后院的柴窑里有绳子。放哪儿,她自然记得。绳子混在一堆杂物当中。她伸手过去,摸索一阵,就摸到了。是麻绳。夏秋两季的农活上常用。这么粗一条绳子,可能不会疼。一点也不疼。憋一口气,忍一忍就结束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都结束了。再也用不着,为了几块油盐钱,伸手向男人讨要,招来他无休无止的谩骂,嘲讽,羞辱。再也看不到,男人给小老婆买这买那,她悄悄伤心不已。再也不会一个人挣吧着去种那点地,一身泥一身水的。再也不用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在漫长的黑夜里,听着呼呼的风声鬼一样嚎叫。再也不用熬煎了,苦难的坎坷的一辈子,终于要结束了。草草画上一个句号。

    她忽然变得精神起来。身上的伤似乎也不疼了,她居然站了起来,搬来条老式板凳,颤巍巍爬上去,一甩,再一甩,麻绳准确搭上那根木杠。木杠是二十一年前装上去的,她记得清楚。是杏木的。那是她生下儿子的那个冬天。儿子满月,家里宰了头大牛,牛肉没地方挂,她让男人在这窑墙上挖了洞,载了这条木杠子。那个满月过得多喜庆呐。院子里站满了随礼的人。大家的脸上红通通的,她的心里也红通通的。眼前头的日子一派喜庆。杏木不容易腐烂,这杠子,就算再过上十年八年,吊一个人还是很坚硬的。

    我这就死。这就死。给你们腾开路,叫你们欢欢儿地往下活吧。我是多余的。谁叫我是多余的呢。她觉得后背肩胛骨那里,一整片,好像碎了,一动弹就疼。疼得尖锐,锥心。泼妇的棍子砸了几十下,可能真地打碎了。骨头碎了。像打碎的碗茬子一样,一包碎片,硌着肉。好啊。很好。就算真正被打得粉碎,也不打紧,反正就要上吊,一个死了的人,还怕疼吗?还要一个完整的没被打碎的肩胛骨干啥用?只要闭上眼就啥也不知道了。人世上的一切,柴米油盐啊,儿女啊,那些压力啊,都会解脱,彻底解脱。

    她颤抖着爬上老板凳。板凳不情愿地吱嘎几声,她没理睬。这老板凳,早就废弃了。扔在老窑里搁置旧物,还是几十年前公公做木活那会儿使用的。在吱嘎声中,她将脖子伸进绳套。往进一跌的同时,左脚一使劲,凳子被蹬开了,摔了个仰八叉。她觉得心里一揪,身子被吊起来了,吊得结结实实的。悬在半空。她这伤痕累累罪孽深重的身躯,用一根麻绳就吊起来了。多么好啊,能在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窑里,用饱浸自己汗水的麻绳了结这一辈子,想来也是幸福的,圆满的。她知道,如果她还试图往下活,结果,不是冻饿而死,就是被男人的小老婆打死。与其让他们弄得面目全非才死,不如自己动手,争一口气,留个完整的身子。

    她曾经考虑过多种死法。跳井,被干净清澈的水泡死,当然好,只是那口井是全庄人吃水的地方,弄脏了,就把大家害苦了。这辈子她都没有干过对不起大家的事,不能在最后一步上落个骂名。那就跳崖,这里山大沟深,随便挑一个土崖,纵身一跳,都会粉身碎骨的。那样的死法可不好,血肉模糊的,叫送埋体的人咋给她濯水呢?用刀子切破血管,喝老鼠药农药都是死的办法,可这几样死法,也给人不干净的感觉,她想干干净净地走,就算这是自寻短见,不是真主的大限来临,她也想选个干净的能够保留些体面的死法。回民死了人,一般不能说死,说无常,口唤,殁了,完了。但对于寻死的人,大家口无遮拦,直接说死了。打破了禁忌,含着对这死人的不尊敬。

    要是有一条大河就好了。可以将一个人随便淹死,并且冲走的大河。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让它把她带走,带到遥远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哪怕被沉沙淤泥沉没河底,她也愿意。这里没有河,那样气势磅礴的河流,在这方圆,这么干旱的土地上,还没有出现过。那只能是一个梦幻。就像她希望死在大河里的愿望,也是梦幻。

    她可以猜想,自己的死,给庄子带来了震动。微弱的一丝震动,就像刮过树梢的一缕风。三五天后或者十天半月以后,人们不见她露面,圈里的老牛饿得不行,扯着嗓子直吼。这时候,丈夫,或者另一个好奇心强的人,打墙豁口上爬进这个家里,探头看看她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躲起来了。那时候,大家可能就会找到这老窑里来,撞见木杠上吊着的她的死身子。她早就硬成了干棒。春天气候尚冷,不用担心有苍蝇下蛆,弄脏了身子。然后,她的死讯随着料峭的冷风,刮过庄子,庄子不大,大家都会听说这一消息。送埋体这天,天气好的话,庄里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可能都会来。要是冷,或者下雨,那么来者肯定寥寥。寺里的阿訇带几个念经人,就将她匆匆掩埋。埋进马家老坟,儿子的身畔。多好啊,终于能够见上儿子陪着儿子了。身后,人世上的愁肠事,都可以不管,彻底撒手。

    三个女儿会赶过来,哭上一场。哭得最伤心的可能只有她们了。她们会记起自己是从这个女人身上掉下来的,然后这女人用一双手拉扯了她们。她们怀里抱着自己的娃娃,她们这才猛然发现这个老女人,曾经活得多么辛苦,多么艰难。她的男人,马老旦,可能会有一丝儿的歉疚,可能会禁不住想起他们打年轻那会儿一起熬过来的那些苦日子。她给他做了半辈子饭,洗了半辈子衣裳。用一双手用身子伺候过他,温暖过他。这些,难道他会忘得那么彻底,那么干净?

    她笑了。一丝虚渺的苦笑,绽裂在嘴角,像小雨天,落在水面上,打破一池宁静的孱弱的水花。意识开始模糊。她似乎拼力挣扎了几下。就没有力气了。人悬在半空,就像被云雾托付着,身子,有千万斤那么重。又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一根鹅毛,在大风里飞。飞呀飞呀,一旦飞起来,就再也没法儿着陆,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身子,歇一口气的地方。

    据说,自己寻死的人,死后,身上背着所死的东西,一口井,一面崖,一棵树,追赶着日月奔跑。白天,追日头,夜晚追月亮。永远不能停歇,跑啊,撵啊,撵啊,跑啊。脚底磨光了,小腿磨光了,磨到了膝盖上,大腿上,鲜血淋漓,脓水流淌。还得跑,这是真主对寻死的人的惩罚。这样的惩罚,要持续到自己阳寿临尽,才能停止这种苦役。这种人的卢罕(灵魂)真主不会收管,孤零零飘荡在世上,遭受欺凌。

    她吊在杏木杠子上,杠子装在土窑上,那么,她要背上赶路的,该是这杠子和土窑了。她这么瘦小,几十年来持续不断的操劳,屋里屋外,水里火里,她早被熬干了。尤其这几年,心里活得憋屈,人更瘦了。这样的身子骨儿,该如何背得动这样的黄土窑洞呢。还有,也可能,见不上儿子,根本就见不上。她走的路和儿子不一样。离开人世的方式不一样,结局肯定不一样。她的眼里流出了血。已经来不及后退了。恍惚中,她看见了儿子。日夜思念的儿子啊。他穿着一身孝衫,梨花一样清新、雪一样白的孝衫。他在望着她笑。虚渺的笑容一点一点淡远,淡远。她伸出手,想抓住他,抓住那种笑。

    她的眼里,鲜血在滴落。一股腥甜,打嗓子眼里喷上来。

    视线模糊了,眼前一团漆黑。

    她想冲着儿子的身影喊叫,我没有办法,我没路可走哇!可是,儿子像风一样流走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风,轻得没有声响,没有形迹。

    第二天。第三天。来了倒春寒,一场大雪把青草沟这个无名山村覆盖得严严实实。真是一场罕见的春雪。女人醒了。耳朵边一片沙沙的声音。还有牙齿啃咬什么的脆响。她慢慢睁开眼,视线一点一点亮起来,沉睡的意识,开始恢复。她发现自己睡在窑地上。这孔打农业社吃大锅饭那会儿留下的老窑,保持着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幽深,安静。她看着窑,头顶上,黄土裂开了缝,无数条细密的缝子,像人的血管,在身上游走。往后看,那里布满了白色的斑点。是潮湿的水印。水印的下方,挂着三张蛛网。不见蜘蛛。那网显得很陈旧,不知道是哪一年结上去的。其中一张破了,斜斜吊着,在看不见的微风中,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晃荡着。这种微小的晃荡,却给人一种没有来由的空旷和寂寞。一口窖,在靠左的地方。是她挖的。用来装洋芋,装了几十年了。再往外,那片发黑的烟痕下面,是锅灶。她在那里做了三十二年饭。在迎门那炕上,她和男人,打发了三十二年时光,生出四个娃娃。那时候,老窑里一点也不瘆人,相反,暖烘烘的,很热闹,荡满娃娃们麻雀一样的叽喳声。就在哨眼那里,还真住进了一窝雀儿。她试着赶过,没赶走,就让留下了。有时,麻雀会飞进窑里来,张皇失措地在头顶上打旋旋。她打起门帘,雀儿啾一下窜出去,又自由了。

    那时候,她年轻,三十来岁,一心一意过日子,日子平淡,但不枯燥。也不寂寞,不凄凉。完整热和的一家人,相守着,穷点,苦点,都不觉得怕。心里有希望,气盛着哩。总觉得眼前的日子,很有盼头。她苦苦地笑了。那时的想法多么幼稚啊。人活在世上,就像走一截子陌生的路,低头走着,一点也不知道前方的情况。等着自己的,是山是水还是万丈深渊,谁也料不到。她就没有料到。短短的几年中,她平静的日子,被拦腰斩断。她落人深渊,被人踩在脚底下,践踏着。儿子没了,丈夫也成了仇人。女儿一个个嫁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她像三十年前,初嫁来的时候一样,赤条条一个人来,挣吧了三十年,又成了一个人,无依无靠。她心里凉透了。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叫她牵扯的人了,她该离开了。

    绳子断了。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她躺着,不想动。地上有老鼠屎,尘土,柴禾。一股霉味儿,冲刺着鼻子。连鼻子里头也发霉了一样。好像,身子也僵硬了。右边传来疼痛感。钝钝的疼痛中,有一点尖锐的刺疼,针扎那样。渐渐的,疼痛明晰起来。意识也变得清晰了。她猛然记起,她死了。用一根粗麻绳上了吊。抬头向上,杏木杠子就横在头顶上,杠子上没有绳子,没有她高高悬着的死去的身子。她扭头向右看,右边那个土洞洞,是她养的母鸡抱鸡娃的地方。每年春天都得张罗着抱上几窝鸡娃。她这辈子,操心出的鸡娃,多得她都记不清数量了。她蓦然看见,一个头上搭着花手巾的年轻媳妇儿,弯着腰,在那儿喂鸡。在炕沿边,把幼小的鸡娃打蛋壳里拉出来,用棉花包裹起来,暖进筛子壳里。在案板前擀面,擀面杖在一个不怎么平整的杏木案板上咯当咯当响,响出一串悦耳的余音。恍然间,小媳妇儿渐渐矮下去,变得瘦小,衰弱。一脸愁苦,一脸波纹。她恍然转过脸来,看着她。那一对眼神,是多么熟悉啊。直接看到了她的心里。

    麻绳使唤了好几年,外表看着好好的,没想到已经朽了。负不了她的身子,断了。却救了她一命。她爬起来,几只老鼠惊散了,逃进洞去。她扶住墙,一步一步走出窑门口。刚刚跨出门槛,就呆了。外面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阳光几乎是跌着跟头扑过来的。那么刺眼的阳光,具有很重的分量,几乎将她扑了个跟头。她双手不再扶墙,独自站着,迈开一步。再迈一步。稳稳走向前院。未经踩踏的积雪很厚,很干净,在脚下咯吱咯吱呻吟。大团大团的阳光,阴影一样落下来,打在她头上,脸上,她感觉自己摇摇欲坠。这些光亮,像是具有一种重量,压在她身上,她没有跌倒,一步一步走着。墙角,向阳的地方,雪消了,露出干净的黄土,黄土下面,隐隐探出几星绿意。竟然是青草芽儿,已经顶着严寒,顶破土皮,钻出来了。她停住脚步,俯身看了看,又慢慢儿走向前院。

    大门关着。是她前天关上的。院子里一片狼藉。牛脱圈了。这几天,可能耐不了饥渴,它就撞开圈门,满院子走动,寻找吃的东西。留下一地蹄印。雪白的积雪,被它踩翻,践踏出下面的泥土,满院子都是雪水混合着泥土的蹄印。下院角的一堆胡麻柴,被扯得七零八落。梨树的枝丫,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扯断的,踩进泥里的,低矮处更是遭了大殃。枝干几乎被吃完了。树下几泡牛粪,被踩得一塌糊涂。挂在屋檐低处的一捆糜子头,用来扎笤帚的,也被扯下来吃了。捆绑的一根塑料绳子也被嚼成了零碎。厨房门开着,她心里大惊,跌跌撞撞扑进门,果然,水缸倒在地上,碎成几大片。草盖子也变了形。旁边的面缸没破,面粉撒得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牛可能闹腾乏了,窝在厨房门口,见了她不起身,只拿眼皮撩了一眼,就低头看着前方,阔大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反刍。它的头和脸是白的。沾满面粉。

    这老东西!她恨声骂道,捞起扁担,对着它的脊梁骨乱打起来。

    她身子弱,哪里打得疼呢。

    牛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晃悠悠的,却不走,扭头看一眼,一对大眼,正好撞上她的眼。她一惊,牛那灰蒙蒙的目光里,有一层泪蒙蒙的雾气,好像含有说不出的委屈。

    她心里一软,扔下扁担,牵上牛进了牛圈。把牛拴好,她坐在槽边,和牛坐了一阵儿。这牛,她养了十来年了。它年年给她拉梨,耕地,冬闲时节,牛粪是她做饭煨炕的好用料。有时,心里空得慌,一想到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出气的活物儿,一头老牛,在圈里安静地待着,她就不那么心虚了,毕竟,有一个活的生命在陪着她,守着这个孤寂的坟园一样的老院子。也算是个伴儿。她伸手摸摸牛脊背,牛的脊梁瘦得像一把刀背。它牙口不好,加上她心情不好,没心思按时喂养它,丢三落四地添一背篼草料,倒一盆水,它的命就这么马马虎虎吊下来了。却瘦得塌了架。

    她从牛的大眼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模糊的灰浊的影子,很瘦。头被白手巾包着,露出的脸面,瘦得触目惊心。她没料到自己竟然变成了这样。鼻梁骨拿刀子削了一样,眼眶陷下去,踏出两个深坑。牛眨巴眨巴眼,眼里的人影就不见了。她慢慢走出牛圈,把厨房地下那些碎了的缸片,一片一片拾进背篼,倒掉了。

    第二年。青草沟迎来了一个分外干旱的春天。整整一个冬,都没落一场像样的雪。开春倒是下了点雨,可是,对于干旱的土地,就像在烫土中泼进了几瓢凉水,还没湿透泥土,自己就已经消失得没了踪影。可真是杯水车薪啊。春风一刮,土地就松松的,一层浮土随风而起,腾起漫天的土雾。风呜呜叫着,叫得人心里说不出的烦。正月过去,二月过去,三月来临了。柳树榆树的枝头泛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几株枯瘦的杏树也一天天变了模样,那腰肢儿,娇嫩多了。枝权间吐出一个个小小的鲜嫩的花苞儿。

    女人坐在台阶上,向着阳光照下来的方向晒暖暖。顺便看看院子里的树。四月的一天,她终于确信,梨树死了。一大两小,三棵梨树,全死了。春风不分日夜地吹着,打着,扑着,喊着,它们还是沉睡不醒。僵硬的枝条,倔巴巴戳在干燥的空气中,就是唤不醒。她起身过去,折下一根枝条,再折一根,一口气折了一大抱。折下的断茬口,干巴巴的,没有水分。没有能活过来的迹象。她确信,树真的死了。就算四月的春风再多情,也没法将它们唤醒。她看看右边的,再看看左边的。来到中间,抱住树干,摇摇,又拿脚踢踢,枝权不大情愿地颤一颤,就静默了。树一死,就和别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了,和土墙,院子,大门,没什么区别了。那种扑人的湿润气息消失了。

    她和男人的关系,变得非常疏远,有时候想起来,觉得那完全是一个陌路的人。她站在梨树下,可以看见,他用摩托车载着一个穿红上衣的女人,他们去集上。摩托后冒起一股子尘烟,她漠然看着,心里清清的,摆了一碗水那样。一点波纹都不起。就像这个饱经风雨的古老宁静的院子。

    女人抬起头,望望树顶,树冠颀长清瘦,像一位稳重的长辈,在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说不出来,就那么经久地准备着,经久地说不出来。它们究竟想对她说什么呢?她活下来了。它们却死了。活着和死亡的事情,真是一件永远说不清楚的秘密。两行清亮的东西,打女人脸上淌下。她知道,这个春天,会比任何一年都难握。

    那雪一样的梨花盛开的景象,算是从这院子里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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