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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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大夫用白哲细长的手指啪啪敲着键盘,头不抬,嘴里蹦出不带任何情感的话,说习惯性流产,加上你身体虚弱贫血,胎儿能不能保得住我不能保证。顿了顿,可能觉得自己的话太绝对,又追加一句,不过你严格遵守医嘱的话,只要能平安度过剩下的孕期,就有希望生出一个健康的宝宝。她语速很快,打字速度同样快,交代完毕,不再看我,喊下一个病人就诊。

    我一直盯着那有些苍白的手指,心头轻飘飘的,一些混乱的感觉在心里交织。之前拍彩超躺下去,完了爬起来时身翻得猛了,心悸气短,眼前一阵花,这会还没缓过气来。人太多,前后都是人,我身后的队伍像一条畸形生长的巨大肥硕的尾巴,一直歪歪扭扭很不情愿地延伸到门外的过道里。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情,却交织在这一刻的内心。身子飘,心也飘。那手指,啪啪啪,那些话,啪啪啪。为什么她要把话说得这么快呢?挨着我后背排队的一个女子在抱怨,声音也很快,叽里咕噜一说就是一串。似乎所有的快都在为世界提速。所有的快都让我心头烦躁,一种微微的眩晕感被催生,膨大,塞满了胸腔和腹腔。

    丈夫不走,守着桌子一角,还想再厮缠,多问几句,多获得几句嘱咐和指点。这种心态我很理解,我和他一样,话说回来,很多的患者谁又不是这样呢?在疾病面前,我们因为惶恐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无助,被这种无助支配,就想获得依赖。这种依赖感和安全感,最好来自于医院和直接面对我们的医生。我们心底爬上来无数湿漉漉的柔软触角,想拼命攀住医生,哪怕这些早就对职业厌倦而无比无奈的大夫一直在用惨白冰冷的表情还报我们。我们只为多攫取一丝温暖和安全感,我们不耻上问,磨蹭着,纠缠着,赔着小心,想从医生高深的表情和各种检查单子的难懂的数据和图片上探出病情的真相,甚至远远超过真相,获取更多的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东西。

    我有些怕冷地抱紧了丈夫的胳膊,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我和丈夫,我们这一对大学毕业,在乡村学校里教书的知识分子也不能幸免,我们和乡下来的(其中可能有一部分是文盲)病人没什么区别。病痛面前,我们达到了一致的平等。我们在拥挤,在恳求,希望大夫能对我们好一点,就我们的病情能多说几句。

    彩超上有一团肉红色,套着黑色的底影,停止在不断活动的某一个时刻,以一种僵硬的面相呈现给我们。我不懂。丈夫也不懂。丈夫涎出一脸谄媚的笑,用温柔得变态的声腔说大夫麻烦您再给看看,这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这是第六次流产了啊,我们也不年轻了……

    如果时间允许,我相信他会麻袋倒核桃一般倾诉出我俩自婚后这十年里经历的多次怀孕又不断流产的辛苦和折磨。为此我喝了多少苦兮兮的中草药,吃了多少保胎丸,他戒烟戒酒,我们辛苦耕耘,怀上之后严遵医嘱,长时间不能亲近,那些熬煎想想都叫人冒汗。还有他父母上了岁数急切渴望抱孙子的心情,都一次次化作了泡影。他这个一向话不多,喜欢沉默的男人,在此刻,受到的压抑正比例反弹了出来,他简直变成了一个饶舌的乡下妇女。

    但是女大夫用她凌厉的眼神扼杀了这一切。她脸上的不耐烦和我们早就见惯的县市级中小医院的很多医生如出一辙。她提高了声调,我说了习惯性流产,你还让我怎么看?以后禁房事吧,严禁。她不再看我们,连鄙夷的眼神也懒得送我们一个。

    我扯着丈夫衣襟,我们退出人群。丈夫交款,取药,我知道又将买到一大包中成药。我在人流中冷静地想着一些很遥远的事情,此刻我什么欲望都没有,只盼望肚子里这个胎儿能保存下来,平安顺利地生下,结束我们两口子长达十年的辛苦与辛酸。

    为了让我保胎,丈夫找我学校的领导请假,送了三千块钱,请吃了一桌子,酒桌上早就戒酒的丈夫又开了戒,最后喝得烂醉如泥被人扶了回来,战果不错,领导准了半年假。

    我们没有家,像我们这样农村出来的靠念书获得一份工作改变农民身份的年轻人,我们在身份发生改变的同时,也失去了家。农村那个家,老人分家时不再考虑我们,因为很多的例子摆在那里,我们己经具备了离开农村的条件,而赖以生存的根本,土地,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失去了束缚力。我们有工资,每个月领一沓子红灿灿的老人头。用乡里人的话说,你们月月有个麦子黄呢,比我们老农民好多了。农民辛苦种地,一年只能收一次。拿工资的人,每个月都收获,可不正是月月都麦子黄吗。我们不可能会在老家住一辈子,我们的孩子也不能在乡里念书,和身边所有同事已经做出或者正在努力做出的选择一样,我们会在城里,市级城,县级城,最不行也是乡镇,买一套房子,把家安下去,让孩子以后享受比较好的教育资源。时代的潮流就是这样,强大到没有人有能力有勇气有胆魄去逆流,去抵抗,去犯傻。我们还没能力在上述任何地方买下一套房子。我们这几年除了把钱花在怀孕、保胎、流产、清宫、恢复气血两亏上面,我们从指甲缝里扣着省钱,省下就存起来,我们向着一个数目加油,这笔钱有个名字,叫首付。

    在首付攒够之前,我们住在丈夫学校的小宿舍。平时我走班,中小学距离近,骑自行车十分钟。我们自婚后,爱巢就筑在丈夫的单身小宿舍里。

    当我怀着忐忑和憧憬正想着是否着手给孩子准备被褥衣服和尿布的时候,婆婆来了。她是扒着村里来粉丝厂交洋芋的农用三轮车来的。来的路上有段土路,尘土飞扬,颠簸了她一头一脸的黄土,衣服白晃晃的,白头巾下窜出来的灰色头发也泛白了。她进门就瞅我肚子,见我长款宽松毛衣下高高隆起一个优美的弧线,根据她自己的生育史和几十年人生阅历,她断定这个孙子能稳稳抱定了,就露出了笑脸,很响亮地说了句知感真主。接着抖开一个大包袱,露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物。碎棉袄,小夹袄,线衣线裤,小缠腰儿,最惹眼的是一顶虎头绣花帽,一对虎耳朵树叶子一样竖立起来,眼睛是两团白茸茸的兔毛,兔毛的中间镶嵌了一对圆溜溜的假眼瞳,竟然跟真的一样,看着无比可爱。一对绣花的小软鞋更可爱,纯红色绸子面料,一针一线绣了一朵花儿。我摸索着,遗憾的是全是旧物,别人用过的。有磨损,有难以洗净的脏痕,还能闻到婴儿特有的奶腥味和汗液长期浸润的味儿。尤其小内衣,屎尿的黄色痕迹很明显,这可是要贴身穿的,难道要让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贴着嫩肉肉穿这粗硬的旧衣服?我们就算穷也不能在这么小的人儿身上节俭吧?

    婆婆心情不错,交代了两件事,一是我不要再买任何孩子的用品,这些百家衣就足够了,为了寻集这些小用品她费了不少力气,有讲究呐,你以为谁家娃的都能要?我选的是那些儿女兴旺的人家,人家娃娃多,成群儿,褪下的衣裳咱娃穿了好,不闹,才能乖乖爽爽地长大呢。这些线衣线裤儿你不要看着是粗布,可是人家娃娃贴肉肉磨过的,棱儿呀茬儿呀,都磨平了,穿着才舒服呢。

    我重新摸索这些小衣物,竟然很快就已经转变了看法,感觉它们看着很顺眼,都能感觉到它们曾经包裹过的那些肉乎乎的小躯体上的温度和肉感了。

    婆婆说第二,你们生下后月子我伺候,现在的人都兴的是娘家人伺候月子,但你的情况和人家不一样,娘家人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但是我不来你们这沟子都转不开的地方,我一天五番乃麻子没地方礼,洗个阿布黛斯更困难。到时候你们回老家,等出了月子再抱上娃娃回这里不迟。

    我默默看着婆婆圆滚滚的大屁股,再打量我们的居室,我和丈夫交换眼神,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嘀咕,去老家住哪儿?家里就三间房,公婆一间,二哥二嫂一间,另一间当初我们做过婚房,如今早把锅台盘进去了,炕也拆掉了,难道让我们回去住锅台?

    婆婆一脸笃定。慢悠悠说房子给你们找好了,你大哥家北房,老房子,向阳,日头能晒上,风吹不着,别看太旧,你嫂子在里头养了四个娃呢,个个平安顺当,如今一个个花苞儿一样欢实地长呢。你们愿意就来住。

    说完她站起来就要走,她这个乡里女人,没文化,但是聪慧绝不输给我们这些喝过几天墨水的人。丈夫陪她去集市上转,我望着一件小棉袄儿走了神,我让自己站在婆婆的角度上通盘考虑事情的前前后后。我有些明白这个乡村妇女的良苦用意了。其一,我记起来了,我们乡村确实有这么一个讲究,喜欢讨要别人家娃娃的旧衣服,尤其那些子女多身体好的人家,据说这样娃娃能沾一沾人家的福气,安宁,健康,能避免一些病灾的侵扰。看来婆婆对我肚子里的这个小人儿真是没少费心。

    第二件事。我的大伯子进监狱了,他原来跑大车,日夜坐着开车,一双腿都坐得罗圈了,这两年钱挣多了,再受不了跑长途的辛苦和颠簸,被人拉去参加赌博。如今赌博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他们不巧,正在赌博的时候有人给派出所偷偷打了电话。派出所所长带人现场搜出了巨额赌金,参赌的一伙人一看钱要被没收了,一落进所长手里就等于直接黑了,一个个慌了,尤其我的大伯子,他刚赢了,还没来得及转移,他不甘心这些钱就这样打了水漂。他发一声喊,带着大家冲上去抢。场面乱了,打成一团。我那大伯子以为自己是梁山好汉呢,他力气大,下手比别人重,抡开了拳头就忘了自己是谁,痛揍的又是谁,结果就成了袭警,事儿闹大了,判了几年。男人一走,嫂子又气又无奈,在街上盘了家包子铺,连家带口地卖包子去了,这一来能稍微解决一下她母子们的生计问题,二来正好解决了孩子们走读念书的困难。他们这一走,嫂子家就空了。看来我去那间老屋住,好像不是行不通。

    接受了回老家坐月子的事实,我摸着肚子闭上眼养神,顺便想象将要和自己发生联系的那间老房子。很老。很旧。老旧得摇摇欲坠。饱经了风雨。面目沧桑。蓝瓦,好像早就被风雨侵蚀得苍白了。门窗还是老式格局,尤其仅有的一扇窗户,完全不是现在那宽大通畅的采光理念,又窄又小,我之所以特别留意到它,是因为它的窗格子是那种木头小方格组成的。一格一格的小格合拼起来,镶嵌成了一个整体,组成了一个雕花的窗户。之前我每次回老家常去大嫂家闲坐,我曾趴在窗口打量过它,玻璃安在里头,脏兮兮的,老玻璃上残留着一片褪成灰色的窗花剪纸。如果我是个农村妇女,我肯定不会留意这一点,太常见了,天天看着,早就没啥稀诧了。但我是农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我喜欢没事儿看书,看书让我沾染了一丝读书人的陋习和臭毛病。变得敏感而矫情。喜欢留心民俗的东西。这也算酸毛病之一吧。我走乡里的亲戚,就喜欢把目光多留在人家家里那些有老味道的东西上面。比如这陈旧的老木格子窗和破旧褪色的窗花,我一眼就抓到了。当时我推门望了几眼屋里,好像又旧又矮,黑洞洞的,头顶挂满蛛网,我怕蜘蛛,赶忙退了出来。

    关于那老屋子,我就这点印象了。说实话,真去那老旧的屋子里坐月子,我还是有些不情愿。低头看看这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一床一课桌一炉子,挤得满满当当,我们走路得绕着炉子走。做饭的小案板小锅灶全塞在床底下,用的时候搬出来摞在课桌上,吃饭清洗后得赶紧再塞回去。真要婆婆来这里伺候我月子,十分不便,一张床,丈夫铁定得去外面找睡觉的地方,我们婆媳得挤一张床,这让人怎么受得了。我默默哀叹了三分钟,说服自己乖乖接受婆婆的安排。

    当我在怀孕记录上划下第五十六个正字的最后一划的时候,正是北京时间二十点二十分。腹中有了清晰的疼痛感,我抱着这本陪伴我近八年,快要被我翻毛的大厚笔记本潸然泪下。自从第二个孩子流产后,我每一次怀孕后都要做详细记录,从孕检测试能看到那杠红线起,我就每过一天划一笔。这些正字记录了每个胎儿在我子宫里存留的时间和带给我的温度和希望。每一次都没有坚持到五十六这个数目。总是习惯性地徘徊在十三和十五这两数的左右。每当那一团血肉模糊的碎块儿伴随着疼痛流出体外,我觉得世界一片冰凉。现在我终于画满了五十六个正字,整整的五十六个呐,我的手在抖,笔滑落在地,我哽咽着告诉丈夫,我们可以拎着包袱,雇车去市医院产科住院了。

    当我赤裸着下体躺在狭窄的产床上后,脑子里短路一般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短暂休息后,我努力让自己想清楚现在身在哪里,要干什么?阵痛在折磨我,进产房前,为了转移注意力,暂时忘记疼痛,我沿着楼道走来走去,四壁是白的,屋顶也是白的。这些年来我算得上流产清宫专业户了。一次,一次,又一次。脱光了躺在那里,叉开腿把自己完全打开,把秘密和底线打开,那所谓的羞耻感,被一点点磨砺得起了茧子。茧子包裹,那根主管人类羞耻之心的神经已经麻木。我毫无耻辱感地躺着。感受着那些不知颜色与浓度的液体带来的冰凉,有或尖或钝的器具,交替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碰撞撕扯。

    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感觉自己的躯体是透明的,失重的,轻飘飘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好像在黑暗里赶路,去哪里,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看不到一个人影,连鸟儿虫兽也不见一只。我想到了这九个月零十天里,每一个日夜的担心和熬煎,我做了十二次彩超,十九次血压测试,五次抽血化验,中途流血见红大大小小十一次。我小腹里的这个人形,无数次想放弃自己作为一个人,一条命的权利。它肯定是太累了,撑不住了,一次次想变成血脓流走,化作尘埃,将痛苦早一点结束。

    我用一个母亲的坚持不懈留住了它。现在它终于长成人形,L,超提示发育正常,看不出先天性畸形和病残。我知感真主,感谢这个小生命。它终于一点点凝聚成一个生命,终于熬过了漫长的生长期,要出来见我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他(她)的模样,关于性别,我真的已经不敢奢求能是个男孩。男女都行,只要是个孩子。只要能顺利长足月份生产下来。

    说实话到了这瓜熟蒂落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前面那些日子里的那些担忧了,危险期已过,现在只是最后的疼痛考验。只要熬过去就好。所以这一刻,我感到了幸福,是的,结结实实的幸福。它像一层淡淡的细膜,包裹住了羞耻与疼痛。我闻到了淡淡的果香味儿。我迷醉地闭上眼,细细地辨别着,什么果子,能发出这么清淡纯真的香味?除了生命与生命的欢好结出的灵性的果实,还有什么果实能比这个更让人喜悦?

    我想到了死亡。我无比清醒地审视着自己的期待,还有喜悦,还有那么一点点矫情,和相伴而生的空茫。我像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我把自己迷失了,走进了一座迷宫。这是个黑暗窄小潮湿的空间。我在原地打转。天黑了,大人喊我回家吃饭。太阳要落山了,众鸟归巢,牛羊回家,野外空旷下来。风寂寞地吹着。我想回家。想找到出口。想见到妈妈在落日下揭锅舀饭的身影和饭菜的热气在空气中悠悠扩散的景象。

    潮湿感越来越重。黑暗更加浓烈。我好像摸进了一条通道,这是出口吗?不知道,不肯定,难以判断。凭着生存的本能,我感觉这应该是出口。我拼命往前挤。缩着身子,顶着脑袋,把头顶当作钻头,向着一丝裂缝挤。挤压感在加重。不同方位,不同力度,处处都是阻碍。头疼得要裂开一样。全身的骨骼承受着巨大到无法预知的压力。窒息感一波一波袭上来。我无比无比地想念一个人。我想不起他是谁。他的身高,面容,嗓音,脸上的表情,和坐立的姿势,我一样都记不起来。一片模糊。像大雨拍打淋湿的窗玻璃。一片漫漶。眩晕感一波一波压迫上来。怀孕期间我拼命吃。穷尽了一对乡村教师的能力,只为给肚子补充营养。可是无时不在的担忧和煎熬,让我精疲力竭,像一场漫长的烈日下的马拉松,耗尽了我原本单瘦贫血的身体。眩晕感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我想就这样死了吧。我走不动了。爬不动了。已经榨干了最后一缕力气。身体瘫软,松散,可是一个坚硬的东西卡在那里,它不出来,我没法散架,没法松弛,更难获得永久的安宁。我眼里冒火。我嗓子里冒火。眩晕感一波一波,在扩散,在重叠,在缩小。我看到一团云雾赫然退开,窗玻璃上的水汽散开,一张脸被无比清晰地拉近了,她正深情地望着我。这正是我那早就因病口唤的母亲。

    当助产士冰冷的手套从我洞开的体内拖出一个湿滑的物体后,刹那间,我听到自己饱受苦难的子宫,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叹息。我知道此刻的我像一条刚从动物身上剥下的皮子,肮脏,空虚,无助,丑陋地摊在半空里。两个助产人员不再折腾我,忙着抢救那条撤离我躯体的扁平状长鱼。

    我依稀看到了一个钳紫黏湿的婴儿。大巴掌拍在躯体上,发出湿滑的啪啪声。我躺在空荡荡的产床上,耳道里响彻着啪啪,那么辽阔,那么空旷。像夜风穿过狭长的过道,像炮声响过沙砾弥漫的旱原,这声音在我以后哺乳的日子里,常会重新在脑子里响过。

    他是个男孩。两千五百克,五斤。严重窒息缺氧。钳紫,生命体征微弱。护士断了脐带就转到儿科住院治疗。他从我的子宫里出来,就进了一个类似子宫的小箱子。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当我们雇车抱着儿子来到婆家的村庄,大伯子家的大门开着,婆婆老脸上骤然绽放的笑容像深秋灿然开放在漫山遍野的野菊,她用结结实实从心窝里流淌出的欢笑迎我们进屋。

    嫂子的老屋以一种沉稳朴素又无比温暖的表情收容了我们。门帘是个旧棉褥子改作的。炉火烧得很旺。一把铁皮水壶蹲在炉盖子上,肚子里的水吱吱欢叫。炕烧得滚烫滚烫,婆婆把一条大红丝绒单子挂在炕沿边,将炕里严严遮住。这道红灿灿的屏障,让原本昏暗的室内添了一抹朦胧的喜庆和温馨,让人想起古老婚礼上的洞房。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干燥、温馨和古老的味儿。我想起了儿时跟随奶奶度过的乡村日子。我把襁褓中的孩子放进炕里。脱下外裤上炕睡下,享受起了坐月子的清闲。一个月子,半个月在医院过了,是该好好缓缓了。

    时光以毫无过渡感的节奏跳跃着前进,我忽然就这么面对了一段静好的时光。老屋乃至整个嫂子的院子,像一座孤岛。这个村子人居零散,嫂子家一边是大片田地,一边才是婆婆家。去婆婆家还有好一段路。对于老人来说,腰酸腿直,来一趟不容易,也许是怕打扰了我的清净,婆婆很少再来。丈夫白天骑着摩托车去乡中学上班,晚上归来,回来习惯先去老人屋里坐坐,说一些家常话。拉闲,扯磨,以这种方式尽着孝道。不到九点十点不回来睡觉。

    每日送饭,是婆婆央请二嫂子的一个女儿来完成。姑娘十五六岁,念完初中因学习太差,家里也缺劳力,就拉倒回来了。她身条儿细长,脸上五官像初开的花瓣一样舒展开了,显出少女特有的清新和美好。却不大爱理睬人,眉眼间一副不想和任何人过多交流的冷清。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的少女,怀春比我们那时早了还是迟了,反正这个年领段是个奇妙的时期吧,看什么都别扭,自己也对自己别扭,心事复杂得像万花筒,又单纯得像过滤了的纯净水,正在把矛盾和单一往一起试着融合,把人生中的水与火往自我世界里淬炼。这个年纪的女孩似乎正处于危机四伏当中,让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显得没来由的倔强,傲气,单薄的身影常常给人一种特别的孤独感。

    既然她这个样子,我也就不愿多招惹,看着她每次把一个铁皮饭桶拎在桌上,在地上直挺挺站着,有十万分火急的事儿需要她马上去处理的样子。我说一声又麻烦你了,你吃吗?她一个劲儿摇头,我赶忙把饭倒在碗里,她拎了饭桶飞快地离开去了。

    我呆呆望着她一瞬间闪出厚门帘的身影,那身影消失好一阵了,我的视线里还残留着一个影子。嘴里有点苦涩。我也曾经是女孩。如今我却被女孩划人不愿意深交的行列。女人和女孩,这中间相隔的好像不仅仅是婚姻和生育,还有一些难以说清的东西。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那个身影带走了,心里空着,这种空让我失落。

    婆婆交代过,说扫地生火填炕的活儿,我一律别沾手,留给她儿子早晚回来抽时间干。当时我觉得说不出的感激,一个劲儿点头。月婆子还是少逞能,别干家务,要不以后落下了月子病,遭罪的是女人自己。我没亲妈,给我叮嘱这些的是婆婆。我回味着这些话,打量这具明显变形的农村妇女的身躯,我的亲妈要是活到今天,也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吧,相同的生活处境和一年四季的农活儿,把山里的女人打磨成了一个面目。我心里热热地流淌着感动,以前我和她在婆媳关系中存在过的一些隔阂,嫌隙,现在在这番话面前一切都冰雪融化了。

    早晨,丈夫在乒里乓啷的忙碌声中,给我炕洞里捣一笼子干牛粪,草草刷几下地,捅开炉子,然后赶着去学校。留给我一个狼狈潦草的空间。我爬起来慢慢拾掇。就在这过程里,我发现婆婆的善意提醒其实是华而不实的,这个饱经了岁月磨砺捶打的女人,自有她的一套生存哲学和处世技巧。在她手下做了这些年媳妇,她早就摸清了我的为人和性格。其实仅仅从广大西海固妇女普遍具备的品质出发,她也能很肯定地知道,这些她分配给儿子的活儿,最后大部分还是会落在我肩上。即便我在坐月子,可我的急性子,不允许我安安稳稳坐着,看着丈夫老牛拉破车一样慢腾腾磨蹭那些活儿。等他全部干完这些,只怕早就日上三竿了,上学校早迟到了。

    他常常丢下干了一半的活儿,说等他下午回来再干。可是我能眼巴巴看着那活儿放着等他回来吗?有些活儿根本没法等。水开了,一大壶水在火上叫,难道要我眼看着它慢慢熬干?炉子里的碳烧化了,我能不理不睬拖到晚上去?我一样也不能。我这个女人吃苦耐劳的本性早就被大家摸得一清二楚。尽管我有时候累了,委屈了,也会抱怨,但是这片土地上的风气,潜移默化,从小耳濡目染,早将我锤炼得像每一个女人一样,婚后一天天包揽了所有的家务。除了怀孕期间,怕流产,遵守医生的嘱咐不敢干重活儿。

    事实上我来这里的月子也就安安静静睡了两天,第三天我实在受不了那一壶水疼痛一般叫着的熬煎,我下去灌水。一大壶太重,我用水瓢分一些,慢慢把暖壶灌满。给炉膛里丢上几块碳,看看堆在门槛下的垃圾,早就一大堆了,尤其给娃用过的卫生纸,黄黄的一团一团,看着怪不顺眼。丈夫这几天压根就没有清理过。我心里说不用管,不用我多管。我只负责睡觉,照顾好被窝里的小人儿就可以了。可我的腿不听使唤,弯腰扫垃圾,这一弯腰,发现地面脏得不成样子,猫爪子划拉过一样,炉子底下隐隐塞满了纸团和尿布。我一边清扫,眼泪在另一边莫名其妙地往下落。这个男人,这些年我没本事,怀不住娃,老是在心理上觉得亏欠着他,就迁就他讨好他,却不想这迁就和讨好早就变成了一种没原则的纵容,还有婆婆,她是不是也在这件事上给我耍了奸心呢?还有,她怎么能出主意把我扔在这么一个空院子里呢?古代帝王家的冷宫也不过如此吧。我不怕窗缝的风钻进来吹了自己,上炕趴在窗台上望外面。初春的风有了行迹,一丝。一缕。一片。一团。一阵。一股。缓缓地吹。轻轻地摇。徐徐地摆。哗哗地响。飒飒地泼。墙头上去年的干草。南房顶上瓦楞间的干蒿子。墙外高挺的白杨。枯索的柳树。斜对面崖顶上那棵伞状的老榆树梢子上残留的去年的枯叶,像枯死的蝴蝶紧紧攀附在枝头,一个长冬的寒风也没能让它们落地。墙根下枯草丛里挂着的破塑料袋一个个肚子里涨满了风,风徐徐地拂过,卷着旋儿滚,却不急。毕竟是春风,已经不像冬风干燥。世界如此安宁,平和,我能看见,冷清像一个披着黑衣的女人,轻灵地诡异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看着看着,我感觉有一丛毛森森的东西爬上心壁来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闲话。嫂子无意中说过,说她家这老北屋,几个月不住人,有时候却莫名其妙满屋子飘满柴烟,过些日子她得开门搭起门帘,让好好通气。当时她说者无心,我听者也无心。可现在蓦然想起来,我不自主打了个寒噤。觉得周身的空气正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紧得发抖。紧得抽搐。透明的空气里,一瞬间停滞了流淌,静了静,忽然敞开,疯狂奔突,旋转,旋转,巨大的漩涡搅动得空气吱吱响。一股冷气从后背上冒出,顺着脊梁骨往上蹿,脖子也凉了。我盖上被子,这是婆婆的旧被子。最老最旧的一床棉被。我真怀疑这是不是她当年拉扯娃娃时盖过的被子。夸张点说,它甚至包裹过我那幼年的丈夫。年深日久,被胎里的棉花全结成了疙瘩,隔着被套摸,淋巴癌患者的肿瘤一样,一串一串又一串。压着,摞着,被强行挤压在棉布深处。这些当初也曾年轻洁白蓬松过的新棉花,被岁月的手揉搓得老迈的同时,也吸纳了太多的汗垢和尘土。不排除男人的精液、女人的乳汁和娃娃的口水、尿液。它吸污纳垢,难以清洗。重得像一个死人,盖在身上真像驮着一个死人。婆婆节俭,她可能觉得这么一个拿去塞炕洞的被子,正适合一个月婆子用,正好收容产妇婴儿各种分泌物排泄物的浸染。我没有计较。她这个中国农村妇女,尤其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西海固妇女,经历了近代新中国的各种跌宕,吃尽了农民该吃的苦,在我们今天物质已经不再缺乏的情况下,她还是近似吝啬地珍惜一根线一根针,这是那个年代人的一种品质,一种坚持,无可厚非。真的无可厚非。就像这月子,在医院半个月,在同一病房看到好几个产妇和她的家庭。我发现那些由婆婆伺候月子的事已经成为老皇历,现在守在身边伺候月婆子的几乎全是知冷知热贴心贴肉的娘家妈。坐月子的女人,似乎在经历一种灾难,亲骨肉抱成一团,似乎更能取暖。这其中有一种微妙的味道,而婆家人娘家人在特定的场中形成了一种更难以言说的微妙。大家共同维持了一种生态平衡,回旋在其中的一种东西,只能意会,不适合言说。

    我是例外。我在襁褓中就成了孤儿。没有兄弟姐妹,至今活在世上的老父亲,也不适合伺候女儿的月子。后妈和她的子女,和我虽然同为骨肉,可是远没有一胞骨肉的相牵相扯与冷暖相溶。终究是隔了一层。婆婆能给我伺候月子,安排我,收容我,我只有感激。我慢慢掀开被子,思绪分散,刚才的害怕没有了。也许是嫂子信口一说。也许她看花眼了。也许是有老鼠洞,把这屋子和另外屋子的炕洞给串通了,那边一生烟,这边跟着窜烟。所以莫名其妙有烟,就解释得通了。我笑着嘲弄自己,胡思乱想啥呢,大白天的,就算有鬼也不敢跑出来吧?另外还有儿子躺在我身边呢。男人的煞气远远大过女人,儿子虽小,却也算是男人呢。

    这老屋子,是好几辈人住过的呢,据婆婆说她在里头生了最小的儿子,后来大嫂子的四个娃也是在这面炕上生下的。这样的屋子,能有阴森感?不祥感?我这是胡思乱想了。

    我仔细看这屋子,想从老旧的痕迹中看出婆婆、嫂子两代女人生活过的一鳞半爪。屋顶很高。两根粗长却都不直溜的横檩,并排架在东西跨开的墙上。然后是椽子,分三排,密密地钉在檩木上。然后是帘子。我发现这屋子翻修过,如果真是婆婆他们年轻时候盖的,那么肯定中途又翻了一次。至少拔掉了屋顶,换了次帘子。因为按时间推算,我小时候,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村子里盖房子普遍用木头劈开的白条,叫?子。帘子是后来兴起的,也比较贵。据说婆婆家当时很穷,婆婆一身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一边生养,一边拉扯,苦日子至今让她唏嘘感叹。那时候,甚至七十年代,他家就已经用帘子了?屋子明显经过一番清扫。印象中我匆匆一瞥中的那些蛛网灰尘穗子全不见了,肯定是婆婆用长把扫帚掠过一遍。这么说婆婆对我的月子还是看重的,她把一个老人力所能及的事儿都做到了。

    我用胡思乱想把自己的心想得暖烘烘的。房子漏过雨,后墙上有溜水的痕迹,从木头与泥土的交界处渗透,流泻,冲刷得那层泥坯都鼓起来了,一片一片,像伤痕。岁月的伤痕吧。我叹一口气。按婆婆的提示,月婆子不能久坐,不能看电视,不能做针线活儿。如今的劳损,都会给以后遗留下病根儿。我就什么都不干,只安静地躺着,陷人冥想,直到耳畔有哭声,我才爬起来给儿子喂奶。他烂了一圈儿的小嘴儿开始蜕皮,黄疽落下的一脸烂疤也痊愈了,正在脱皮,只有小脊背上的创口还软着。喂饱了,将他放在小毯子上,解开所有束缚,露出红红的小肉腿儿,他好像怕冷,怕伤害,天然地躲避着可能的危害,小腿儿一个劲儿往一起蜷缩,固执地近似抽搐地蜷缩。在医院我从一个产妇口中听到,平时要把娃娃的小胳膊小腿儿捋平,拉开,再裹住。这么老蜷着长大了容易罗圈腿。这娃半个月是在温箱里度过,现在小腿儿蜷得厉害,我要不断帮他捋捋。他很享受捋这个过程,我的手心轻轻摩挲,喊着长大,快长大,他笑了,很听话地把身体直愣愣伸直,舒平,小腿儿像满弓的弦一般撑得硬硬的,咯咯地笑,笑得打颤,接着打嗝儿。是呛了冷气,受凉了。我没爱够,继续折腾,给他拉胳膊,拧耳朵,压小嘴唇儿,捏小胳膊,挤压小肚子。小家伙浑身的肉肉都是痒的,一碰就咯咯不停。像花母鸡下蛋了?像小鸽子在发情?像小羊羔在撒欢儿?我揉搓着他柔软的小肚子,问他,拿鼻子顶他,逗弄他大豆粒儿般的小牛牛。他咯咯咯,咯咯咯。小眼睛眯成了缝儿,这就是人之初吧,天性混沌拙朴,世界除了吃奶、睡觉、拉屎、撒尿和哭笑,没有别的。纯洁得透明。单薄得透亮。我把他小黄豆颗粒一样的小脚丫一个个噙在嘴里,慢慢地吮,他还是笑。我一点点用力,他笑着笑着,哇一声哭了。我松开,他不哭了,又笑,很快就忘了疼痛。

    我舍不得让他哭,他只要刚一张嘴我就马上扑到跟前照顾,我一点都舍不得叫他哭,尽管婆婆说月里尕儿哭哭好,哭美了,出汗了,才能睡得舒坦。我就是舍不得让他多哭一声。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想聆听一会儿他的啼哭,我干脆躺着不动,闭上眼,任凭这美妙的声音波浪一样轻柔地摩挲着耳膜。二十二天了,他从出世时一团青紫气息微弱到今天,已经能发出这么清亮的哭声,想起这二十二个白天和夜晚,我和他共同付出的努力,我的眼眶紧绷绷的,滋生着酸涩,他从最初张不开口,小嘴儿叼不住奶嘴儿,到吞咽下第一口奶水,一步一步何尝不是踩着死亡的步点熬下来的。现在看上去已经呈现出一丝向着健康发展的气象了,我才敢产生这个后怕。守在温箱外望着他昏睡的那分分秒秒,这念头像幽暗处的水草,柔软细密潮湿地生长,沿着心壁往上攀爬,无数冰凉的小触手不断拭擦着摸索着我内心那些神经末梢。我咬着牙压制,死死地压制,把恐惧和担优的苗头扼死在内心深处。我甚至不敢和丈夫的目光对视。我们的心互相蜷缩在各自的深度里,正因为太怕,才不敢正视,连想一想也不敢。那么小一条命,被一根丝悠悠地吊着,一根蚕丝一样,一根头发一样,万一,万一从某一处裂开,断了呢?我不敢往深处想,硬生生刹住自己的心。可是,有一个魔鬼住在我心里,在不断地不懈地引诱我蛊惑我,它笑眯眯软绵绵地牵引着我的心,一个劲儿往一个幽深的地方拉扯。

    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克制着自己和心魔斗争的。斗争有多惨烈。我是习惯性流产的大龄产妇,我和那些体质强壮的适龄产妇不一样。只有我知道这个孩子是多么来之不易,对我和丈夫有多重要。现在。孩子能顺利地叼住我的奶头吧吧吸吮,咕咕下咽,能咯咯地笑,能大声地哭,生命的体征在这个小躯体上日渐稳固和旺盛,我知道生命之初的那一场严酷考验他熬过来了。那时候他多么像摸黑走在一根独木桥上,桥身单薄,枯朽,摇摇欲坠,桥下是万丈深渊,生命悬于一丝,没有退路,没有救助,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惊心,一步一惊魂。幼儿无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有多危险。我知道。他处于生命中一个特别的节骨眼上。作为酝酿这一团血肉并带他来这人间的母体,我无比清醒地目睹了他的危险与考验。生命传承和递送的那个过程里的疼痛和痛苦,他默默挣扎,我默默目睹。他是盲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险象环生。我双目殷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一寸一寸爬。终于走过来了。后怕的同时,我试着给囚禁在自己心底的幽灵解脱绳索。一点一点松开。让阳光晒晒,让我紧绷的神经松一松绑。

    他的哭声让我慢慢地笑起来。那一缕气流,从胸膜深处蓄存,积攒,到凝结成一股气力,冲破了咽喉,冲击薄脆的声带,到形成这一声单调的哇哇,需要这小人儿付出多大的努力呢?他哭得满头是汗。哭声已经变得生动又坚强,蕴含了一股小男孩的后劲与倔强。

    我翻起来抱住儿子。贴在心口上,他哭得小脸儿发烫,居然有泪水,和口水混成一片。我把饱胀的乳房伸出来,他噙住了又丢开,小脸儿软软蹭着这同样软乎乎热腾腾的包子。咯儿咯儿笑,笑得抽抽噎噎。外面冬日的阳光安静,恬淡,时光被定格了,在斜对面南房的瓦楞上落了一层。细薄,温暖。

    半夜里,起风了,风在拍打门板。早年的白杨木门板有些单薄,风啪啪地拍,就像有个淘气的孩子在喊我下去开门,他要进来。

    老屋真老,连门顶那片天窗和狭窄的窗口透进的夜光都显得无比陈旧,拖着一束毛茸茸灰沉沉的尾巴。我望着那两片光痴痴地看,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睡梦的细浪轻轻地涌上来,将我全身包裹,我闭上眼,任由自己往水深处飘浮,这感觉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像一大包正在慢慢散开的新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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