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1988年的风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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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鸦们又开始在空气里翻涌了。父亲努力将那颗脏糊糊的大脑袋从蹭满头油的枕头上撑起来,嘴巴斜斜咧着,黄牙狰狞地呲开,一截浅褐色的软体从牙床间垂下来,那是父亲的舌头。自从第一次中风昏迷,他将自己的舌头差点咬断,之后这舌头就再也没能彻底康复。隔段日子他好像馋得受不了,急需解馋,用牙关紧紧夹着舌头狠狠咬嚼,直咬到血肉模糊,口舌僵硬,把自己疼死过去。现在他嘴角流下一串涎水来,稠乎乎拉出很长的一串线,借着窗口斜透进来的阳光望过去,那涎水闪烁出薄薄的细光,亮晶晶的。但是这清亮很快就被随后从肚子里翻涌上来的那些黏黏糊糊夹缠不清的话语搅浑了。浑成一团乱麻,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样子很急切,很难受,还用一只手拍打着枕头,打拍子一样伴奏着,一长串一长串的话从他的嘴里往外冒。

    呼德骑在门槛上给脬牛镶珠子。杏木削的脬牛,木质坚硬,加上脬牛圆锥形底部的那个头实在是太小了,要在这里打一个合适的眼儿,再把一颗滑溜溜的珠子严丝合缝地镶嵌进去让它在平地上滴溜溜转,并且不要掉落下来,不是那么好办的事情。有些然牙。然牙是扇子湾人常用的词儿,什么意思呢,就是情况很麻烦,事情很棘手,不好处理,一沾染就把你缠住了,摆脱不了了。呼德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确实有些然牙,他以为只要用一颗钉子的头把脬牛顶部打一个眼儿,拔出来,再把珠子从这个眼儿里塞进去,就大功告成了。但现在看来,不是那么一回事。的确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问题在于他这颗珠子有些大,看样子要把它完全镶嵌进去,估计脬牛的顶尖部位也就暴胀得开裂了。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不敢下狠劲。

    父亲的枕头很快就湿了一大片。那些白晶晶的涎水在黑乎乎油光光的枕头上显得很清晰,像一摊热油翻在那里。父亲要说什么呢?呼德懒得去理睬。其实呼德知道就算你把耳朵挨在他嘴巴上,也不可能听得清他要表达的内容。他的舌头是硬的,直的,不会伸缩,不能拐弯儿,就那么直戳戳横在嘴里,跟他打脬牛的鞭子把儿一样,你说这样的舌头,还能说出一句有模样的囫囵话吗?事实上早就不可能了。呼德不亲近父亲,最重要的是怕他。别看他现在人是动不了,手劲儿还是很大的,要是一把撕住你,就像一个魔掌逮住了一只欢快飞翔的蝴蝶,狠狠地拽,重重地戳,恨不能把你撕成碎片儿。除了端饭、送水、换屎尿毡子、擦屎,呼德一般是不会靠近父亲的。

    父亲要表达什么呢?显得固执而愤恨。母亲把一碗黄米馓饭戳到枕头边,咣一声,再丢过来一把勺子,说死不了的,这事儿哪用得上你操心,你就好好儿寖着吧,我明儿把那三亩洋芋挖光拉回来,我再去白羊岔,我狠狠地把那个不要皮脸的货戳剥一顿,我就不信我养出的女子,现如今不听娘老子的话了,我把你的意思也给她带到,我就说你胀气得很,要不是这病拖住了行动不自由,你肯定早就赶到白羊岔拾掇她个顽货了——

    门口一暗。

    呼德以为乌鸦群落下来了。

    抬头看,乌鸦还在云层里盘旋,是二伯来了。

    二伯脚步很轻,有时候像个女人。

    但是二伯才不像父亲呢,父亲是女人性格,唠唠叨叨唧唧咕咕半辈子,母亲说父亲就是因为前半辈子话太多,把一辈子的话提前都说光了,真主就给他降了这么个怪病,让他后半辈子干着急也说不出话来。二伯是真正的大男人性格,一般情况下只和男人说话。和女人招嘴,是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比如人群里没有一个男人,而他实在不得不开口说话,那么他才会很简洁地说那么一句半句。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宁可装哑巴也不会多和女人吭一声。会咬人的狗不叫。这是母亲背后形容二伯的。母亲这比方有点恶毒,但是绝不是没根没据的随口胡沁,她看不惯二伯那永远黑着脸看不起别人家女人的样子。

    二伯板着脸一直走到父亲枕头边。他直通通说这事儿咋办哩,这么大的丑事,像一泡臭狗屎,臭遍了白羊岔不说,还传到咱庄里来了,风风雨雨的,满世界都在谈论这事儿呢。

    他的眼睛不看呼德,不看炕仡佬里睡觉的那只狸猫,只盯着他睡在枕上的哥哥。

    呼德看见母亲的手在哆嗦,那个勺子本来就滑,母亲好像忽然骨头酥了,捏不住勺子,手一抖,偏了,一勺黄米糊糊滑落,掉在了父亲的胡子上。父亲锐叫了一声。黄米馓饭冒着热气,烫到他了。真的有那么烫吗?呼德斜眼瞪一眼父亲。他刚刚吃完了一大碗馓饭,就着咸酸菜吃的,咸酸菜被母亲在锅底里炒了炒,炒前用油抹布在锅底里糍了糍,咸菜在变热的同时,泛出一股清油的香味,酸菜下馓饭,世上最美的饭食,父亲没中风前最爱吃这一口,常常狗墩子蹲在炕仡佬里,一口酸菜,一口馓饭,吃得头上冒油汗,嚼一阵,梗着脖子咽下去,把嗓子腾出来,说真主慈悯啊,好吃得很——天天黄米馓饭加酸菜,日子美得没沿沿子了——呼德没觉得那馓饭有多烫,也许他心里只惦记着自己的胖牛,那碗饭就是顺着嗓子灌进肚子去的,根本没尝到酸甜苦辣。

    母亲沉住气一指头捏起那撮子饭,低头往自己嘴里塞去。然后快快舀了一碗高得冒尖的馓饭和一碟子酸菜,端来摆在炕桌上,用右手擦一下本来就很干净的筷子,她不敢直接往二伯手里递,双手放到了碗沿上,退开两步,在脸上挂出一点笑,让二伯吃饭。

    二伯走路像女人,平时为人高傲,但是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小眼,爱占便宜,到了别人家里碰上饭肯定吃,尤其到了呼德家,他从来不会客气。呼德看到饭碗落在桌子上,就知道这顿饭母亲肯定要挨饿了,她就做了三个人的饭,二伯吃了,就没有母亲的份儿了。呼德不在意,母亲还可以啃冷馍馍的,反正她这辈子就爱啃个冷馍馍。呼德低头钻眼儿,钉子有点秃,怎么也钉不到脬牛的尖头里去。敲打了十几下,一锤子敲偏了,砸在了大拇指头上,疼得他差点跳起来。

    呼德没有跳起来,一个白瓷碗先他一步跳到了地上。

    伴随着瓷碗落地,还有一句话迸溅而出。

    你两口子养的好女子!

    碗是怎么跳下来的,端起了砸下来的,还是一甩袖子从桌面上扫下来,呼德都没看到,他看到的是那个碗低叫了一声,身子颠簸了几下,在门槛前面停下,身子像发动起来的脬牛一样滴溜溜打转,本来是个粗瓷碗,那瓷就像没有淘洗干净的粉面子,里面掺杂着明显的杂物,但是旋转中的碗白花花的,像一朵白色的花儿嫣然打开了花苞正在愤怒地绽放。

    呼德把挨过锤子的指头含在嘴里,看那个碗在地上开花,他看傻了。从来没有人让一个碗这样开花。吃饭的碗,是母亲锅灶上的值钱家当,母亲怎么会允许谁拿饭碗当耍头呢?呼德也不会糊涂到拿一个饭碗当脬牛转着耍的地步。

    二伯的嘴唇在哆嗦,你们就把人当耍头耍着呢!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们的先人在坟坑里睡着也不能安然,叫人戳着脊梁骨骂哩!

    他愤愤地站起来,那个碗已经转累了,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这一场闹腾,又慢腾腾蹭着转了半圈儿,终于力竭停止了。碗里的馓饭居然没有全部甩出来,还留着半碗,它们像乌鸦叼过的残饭,呼德看一眼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好像那是一团被什么动物嘴里反刍后吐出来的东西。

    二伯抬腿踢了一脚。踢偏了,但是这点擦边的劲儿也足够大,碗轰一声,散架了。碎成了片儿。馓饭随着瓦片飞溅出一摊。二伯从呼德的领脖子里一把抓住,呼德顿时被拎起来了,他轻飘飘的,像一片干得发酥的旧菜叶子。

    二伯绕过那团馓饭和残碗片,把呼德放在门口外面,谁也不看,说拾掇拾掇,走,我们马上就走哩,叫呼德跟上领个路,叫娃也看看,当面看看他姐姐是个啥货色。

    呼德想换身新衣裳,他有一身新衣裳,就压在门背后的那个纸箱子里,深蓝色的裤子,裤缝里特意加了一道银灰色边子,裤兜是斜着扎上去的,显得很洋气,上衣四个兜,而且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往上一缝就了事的暗兜,他那是明兜,方方正正四个,还都有一个带着半月形花纹的盖子,盖子中间有个纽扣门,装了重要的东西把扣子一扣,跑出去咋翻跟头都不用担心兜里的东西掉出来丢了。那是姐姐缝的。姐姐说叫中山装,白羊岔的娃娃都穿,这衣裳洋气。

    姐姐有一双巧手,女子时候就喜欢缝缝补补,随便一疙瘩旧线一片子破布,在她手里剪一下,缝一下,绣个花儿,再戳弄一阵子,就是一个花手卷儿,一个布手套,一个扎头发的花圈圈,要么是一双鞋垫子。姐姐一直爱个缝纫机,嘟囔着让家里买,父母舍不得花那个大价钱。姐姐出嫁的时节,陪嫁要的是缝纫机。那是村庄里第一个华贵的陪嫁,满庄子的人都来看,尤其那些将要出嫁的女子娃,眼神里水汪汪的浮满了热切。姐姐嫁过去很会持家,很快就学会了踩缝纫机,她踩着缝纫机扎衣裳的样子呼德见过,一个手摇着机子头,一个手捉着衣物,脚底下咯嗒咯嗒响,一个细细的针头嘴里吐着一股细细的线,随着扎扎扎的均匀叫声,一排整齐细密的针脚印像梦幻般落在了布片上。有了缝纫机,姐姐姐夫一家人穿衣服再不用买,就连呼德一家人也都跟着沾姐姐的光,扯了新布,姐姐拿回去,过些日子来浪娘家,胳肢窝里夹着包袱,展开了,里面是已经缝出来的衣裳,裤子是裤子,汗衫是汗衫,用一个洋铁缸子装着炭火块儿熨烫得整整齐齐,穿在身上有模有样,不比集市上买的成衣差,甚至感觉更贴身呢。

    呼德刚跑到门背后准备翻箱子,母亲拦住了他,母亲显得很疲惫,脸色灰苍苍的,就要脱水了,她跪在地上拾那些碎瓷片,仰着头说呼德你快跟上走,还哪有心劲换新衣裳呢,今儿不是穿新衣的火色啊,我的瓜儿——母亲站起来搡着他,一直搡出门槛,呼德想要跟母亲争执,每次去白羊岔都要换新衣,只有穿得新新的上路,才是走亲戚的道理,穿得光鲜,自己觉着贵气,姐姐面上也体面。可是今儿怎么啦,难道叫他就这么扯皮闲掉地去?他再次踏进门试图去拿新衣裳,忽然咣的一声爆响在地上炸开,吓得他一哆嗦。是一个碗,连同碗里的馓饭一起飞下来,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是炕上的父亲,他把饭碗砸了。呼德懒得去理躺在地上的碗,他抬高步子从碗上跨过去,在门口忽然冒出一句话,我要找我姐夫寻个珠子去,他常修理车子,啥珠子都有,随便给我脬牛配一个没问题。

    母亲哽哽咽咽哭起来。父亲摔下来的碗不像二伯摔碎的那个,那个碎成了一堆片儿,眼看着是彻底报废了,父亲摔下来这个只是齐茬茬破开了三瓣儿,一碗饭软腾腾箍在碗里,竟然是一滴都没有溅出来。母亲跪在地上双手捧起一捧饭,呼德不敢再惦记换衣裳的事儿,赶忙再拿个碗接饭。一团黄灿灿的馓饭落进碗里,母亲的手在淌血,她赶忙擦,还是有一点子血落在了馓饭上。呼德刚要找破布给母亲抱手,二伯在大门口喊,他没顾上看母亲的伤口有多深,急匆匆跑出门,母亲在身后低低地叮嘱着什么,他心里乱,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记着临出门听到父亲在骂什么,呼哩咕噜一串,他看到今儿的天气不太好,日头被模糊的脏云堵住了,乌鸦在云层里呱呱乱叫。

    人人都带了一件工具。等呼德察觉到这一情况,他们已经远离村庄的山头,踏上了赶赴白羊岔的大路。带头的是一个本家的堂哥,他个子高大身材魁梧,没穿袜子,一双大布鞋里的脚踝骨露出来,上面还粘着一些干了的牛屎,随着一步一步迈动,呼德看到他的右鞋底子上也粘着很厚的一层子牲口粪。呼德就知道他天刚亮就顶着星星套牛犁地了,刚回来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召集来了。呼德的目光移动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是一个堂爷爷,他竟然也穿得很随意,裤脚上也粘着牛粪。呼德从五个人的裤脚和鞋底子上看到了牛粪的痕迹。只有二伯明显是经过精心拾掇的,上身那件玄青汗衫正是他走亲戚才舍得穿的,裤子也比别人新一些,鞋是刚上脚的新鞋,鞋帮子上的鞋口子布白生生的。有人扛着铁锨,有人拖把锄头,有人顺脊背靠了条柳木棍子,让呼德差点笑出来的是马德元巴巴的大儿子麻蛋,这个矬个子的罗圈腿男人,他可能走得急没找到铁锨锄头一类,扛了把掏炕灰的老锄,这种锄的头又大又薄,锄把是一般农用锄的好几倍长,把它塞进炕洞,能从这一头直直地捅到炕里去,把角角落落的灰土都给扒拉出来。

    大家就像商量好了,一言不发,大步走着,走得很快,呼德很快就跟不上步子了。麻蛋也跟不上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抬头望望遥遥赶在前头的那一伙男人,沮丧地吐一口浊气,说噗,乏死我了——说着抡起锄把在呼德屁股上打一下,还要打,呼德躲开了,呼德说日你妈,干啥打老子?呼德不是个顽货,也不会随便动嘴骂人,见了庄里的老人喊巴巴大爷,见了年轻人喊大哥大姐。但今儿是个例外,这一路跟着走,越走他越觉得气氛不对劲,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干啥去?他不知道。为啥要带着铁锨锄头和棍棒?这哪是走亲戚的样式?走亲戚不是带着礼物有说有笑地去吗?这伙人一个个虎着脸,好像他们刚蒸了一锅馍馍还没熟,就被人一把揭开锅盖漏了气,全部变成生馍馍了,所以他们气得不成样子要找揭锅的人算账。尤其二伯,本来一贯就是个严肃刻板的人,这一路那张脸就没有露出过一丝丝笑意。呼德不敢靠近二伯,父亲没病之前他最怕的人是父亲,父亲病了管不了他了,剩下最怕的人就是二伯了。

    麻蛋好像没想到呼德这娃会张口骂人,这一声毒骂来得太突然了,把麻蛋镇住了,他仔细看呼德的脸色,呼德的小脸灰突突的,像啥呢,像一张刚没了男人的寡妇脸。麻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改变主意了,将第二次抡过来的锄把猛地刹住,锄头磕在地上,把白光光的路面刮破一道壕,新土翻起来,像路面流出的血。麻蛋紧走几步撵上呼德,说驴日的走慢点不行吗,为啥都跑那么快,难道前头有一泡热屎等着呢,都要抢着去吃吗?

    呼德一听他骂得难听,回头要还嘴,他今儿豁出去了,别人惹他他不敢顶嘴,难道连个嫩鸡公麻蛋也要害怕吗?才不怕呢。别人都是叔叔伯伯辈儿,麻蛋和他平辈,只是大了三岁,他心里有一种冲动,想挑战一下这三岁在两个人之间形成的距离和那种随着年龄差距而产生的尊卑。

    麻蛋冲着他嘻嘻地笑。一张像他妈一样布满雀斑的圆脸笑得抽成一团。他的笑容似乎含着些巴结的意味。这让呼德感到很意外。他刹住脚步,那句要和他对骂的脏话卡在脖子里,没有翻涌出来。另外一句话却自己跑出来了,说你扛着锄头乏吗?要不我帮你扛着?

    谁也没注意到是咋回事,等前头的人偶然回头,看到那把又细又长的灰锄已经扛在了两个人的肩头。呼德在前头,锄头就在他前面,明晃晃的半月形锄头,距离他的脸两乍远,这种锄头只能掏炕灰,不能锄地不能挖土,刃口很单薄,等炕洞里草木灰满得填不进去的时候,用锄头一下一下扒拉出来,刚拔出的灰滚烫滚烫,往里头埋一窝洋芋,过一阵子翻开来,洋芋软得一捏就破,噗嗤一股热气喷出来,洋芋的肚子白花花裂开在那里。这样的洋芋一口气吃上一个两个还想吃。也有笨女人,掏炕灰不拿手,磕磕碰碰的,把锄头钩在炕洞里的暗墩上,不是捣塌了支撑炕面子的泥墩墩,就是碰折了锄头。麻蛋妈是个细数女人,这锄头擦得明光明光的,锄把也磨得光溜溜。看着这剥了皮的榆木锄把,白花花直溜溜的,呼德忽然就偷偷地笑,世上的事情真是难说,麻蛋妈,那个女人啊,一张麻脸,个子又肥又矬,可是她手里用过的家具,比如这锄头,仅仅是一把掏炕灰的锄,也被她使唤得这么细致。要是能把人也擦擦洗洗削削砍砍地处理出想要的模样来,那么那个女人还有她的儿子麻蛋都肯定不是现在的嘴脸了。这些年麻蛋越长越像他妈,越长越没样子了,像一个老榆木疙瘩,就知道拧着劲儿往歪里长。

    过了榆树湾,就是昊家后塆。等吴家后塆过去,迎面是一个叫羊坊的小庄子。看到羊坊村口那个塌得只剩下半个的老堡子,呼德忽然心里热热的,过了羊坊就是白羊岔,一路经过的村庄都是陌生的,只有白羊岔是熟悉的亲切的,姐姐就在白羊岔。这一路上大家走得真快,好像不是走亲戚,而是一伙要去打劫富户的土匪,用那句粗话来说,那就是日急慌忙的。

    大家在羊坊的老堡子墙根下停下了,这堡子远看去没觉得有多高,一旦真正到它跟前,得仰起头才能看到堡墙顶上干枯的老草。大家纷纷把工具丢在地上,顺着木棍子落了座。

    日他姐,乏死人了——有人抱怨。

    呼德没敢抱怨,他和麻蛋从肩头卸下锄头,麻蛋一屁股坐在靠近锄头的那一端,呼德只能趔着屁股向细的那一头坐。这一路真是累,大男人走路,一个个脚底上带着风,一点也不照顾后面还跟着孩子呢。呼德从前来白羊岔可不是这样走的,那时候娇贵得很,被母亲牵着手走,走一会儿停下来缓一缓,实在嚷着说脚底疼走不动了,母亲就会背他一会儿,姐姐也背过两回,还有几回骑在姐夫的毛驴背上。姐夫每年都要赶着毛驴来他家,驮荞麦,拉粪,碾麦子。庄里的人都说姐夫是个老实疙瘩。他从说这话的人口气和眼神中看出,老实疙瘩不是夸赞人的意思,相反好像有那么一点不怎么好的用意。可是呼德觉得姐夫这个老实疙瘩很好,对姐姐好,对呼德也好,从来不会拿粗话骂呼德,也不作弄他。老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奇怪的是近半年来姐夫一直没有来扇子湾丈人家走动了,那些农活儿忙得母亲腰都弯下了,姐姐也只是来了一回,来转了转,就又走了,没有像往年一样留下来帮母亲干活。呼德看着母亲一个女人家苦着脸扛重活儿的样子,就怀念姐姐姐夫,天天缠着母亲问姐姐姐夫为啥不来,他想他们。

    真是奇怪得很,以往提到姐夫,母亲就一脸的笑,如果庄里有人夸母亲找了个好女婿,得济得很,母亲菜色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被谁狠狠揉搓得变形的花,嘴角流着蜜说真主的拨摆嘛,命里积修来的,比一般人的儿子还顶事儿。母亲真是在高兴里把自己陷得太深,本来是个老实厚道的妇女,那一刻随口说出的那句话,无意中肯定伤害了那些养出不孝子的女人们。什么时候开始呢,是姐夫渐渐减少来往次数的时候,还是干脆半年不露面之后呢,谁要是提起姐夫,母亲的脸色就怪怪的,给人什么味道呢,像闻到了一锅炒煳了的饭,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犹豫,有些难以说出口,至多叹一口气,不多说一句,好像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一口轻轻淡淡的气息里。呼德脑子里回想着母亲从前的喜悦和后来的变化,没注意屁股上挨了一脚。这一脚太结实了,疼得他捂住屁股直龇牙。麻蛋在嘿嘿坏笑,把锄头抱起来,说真没眼色,我妈的掏灰锄,叫你压折了咋办?跟你姐一路货色,瓷货!

    呼德被骂蒙了。瓷货。他重复了一句,想抓起锄头还击麻蛋,可是麻蛋早就抱着他的锄头躲到男人们后面去了。呼德想去追,但是一抬头几张异常的脸他吓住了,他发现二伯正带着大家商议事情。看样子是大事。不然他们的脸不会这么严肃。二伯的脸色不展脱,也就罢了,反正这个人好像一年四季都戳着脸,就没有个开心的时候,所以他今早把呼德妈双手端在桌子上的饭碗摔了,呼德也没有觉得有啥奇怪。摔摔打打是常事儿,自打父亲病在炕上,姐夫慢慢不来帮忙,呼德家那些地,靠呼德妈一个女人不可能种得过来,春耕夏收和碾麦子拉粪耕茬地,都和二伯家合在一起,指靠的就是二伯那一把男人家的气力。一家人基本上依靠着人家生活,对于二伯的暴脾气也就只能忍受了。

    问题是围着二伯的几个人脸色都僵僵的。就连平时最爱耍笑的王家嘎子,这会儿也紧紧绷着脸,他是秤砣脸,只要一不高兴,下巴就下拽得很明显,好像随时会掉下来。这让呼德的心里顿时流过一股寒意。深秋的羊坊和一路上经过的村庄,没什么两样,家家户户都在赶着最后的秋忙。秋霜来得早,那些没顾得上割倒的高粱被霜一杀,叶子猛然间蔫了,萎缩了。老堡子周围是大片的高粱,秋风扫过,微枯的叶子窸窸窣窣抖,这零碎的抖响让呼德忽然心里很烦乱。天气完全阴了,风也比起身时候凉了好多,穿过身体好像从骨头缝里钻进去又窜出来,从里面走了一回。他把一直敞着的最后一个纽扣牢牢扣上,又把裤带松开再绑紧。他想扑上去拧住麻蛋的风扇耳,和他狠狠地斗一架,问他凭什么骂自己,骂自己也就罢了,凭什么把他姐姐捎带上,捎带上也就罢了,随便骂一句什么不好呢,要骂瓷货,还说自己和姐姐一样,都是瓷货。这话里有话啊,啥意思?得叫他说出个五五二十五。

    可是麻蛋跟猴子一样机警,远远躲着,他没法靠近。他真是后悔,一路上为什么要帮他抬着灰锄,那是巴结人家呢,巴结的结果是啥,最后被人家照屁股狠狠来了一脚,真是活该啊。他暗暗地咬着牙恨自己。要在平时他是不会这么恨一个人的。挨一脚是常事,被人骂家里的女性亲属也是常事。但是他今儿心里就是有气。这股气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好像他心里笼着一炉火,没有捅开,暗暗地续着,他在等待那个前来捅一火钳的人,他要顺势扑轰轰地腾起一笼火,把自己烧了也把别人烧了。

    二伯忽然在招手。对着呼德招手。这让一路上一直受到冷落的呼德感到意外。他赔着小心一点点挨近二伯。磨蹭个啥?二伯脸色不仅仅冷,竟然黑了。嘴里一股寒气喷到呼德脸上。呼德有些恍惚,他依稀觉得二伯早饭吃的是煮洋芋,而且是蓝色粗皮洋芋,还下了几筷子咸韭菜。煮洋芋味儿绵厚,就算在胃里发酵一会儿,泛上来也不难闻,让呼德想到姐夫给别人下粉条时大锅口的热气里冒出的新粉条的味儿。咸韭菜就不一样了,就算你只吃了一筷子,打饱嗝时冒出来的口气也臭得熏死人。二伯一定吃了好多,这口气离老远就让呼德心里直翻跟头。但是二伯喊他靠近,他就得靠近。说实话他心里很渴望能巴结二伯,讨得他的欢心。尽管他知道这样很难,却还是不由得就这么去做了。二伯的手忽然举起来,一个淡灰的阴影落在呼德脸上。呼德眼睫毛抖抖地颤。这巴掌却没有落下来,拧住了他的耳朵,软软地往起提,二伯的声音也软软的,好像他忽然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席卷,软绵绵地说你个屁大的人,不高高兴兴活着,愁啥呢?一个脸一天到黑戳着,谁把你的生馍馍掰了?

    呼德仰起头很费力地笑。二伯不喜欢常常苦着脸的人,这个他知道。二伯说过,人活一辈子,都是不容易,能多活一天都是真主的慈悯,所以要高高兴兴地活,不要动不动戳着一张寡妇脸。呼德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挨着二伯站过,小小的身子都能感觉到隔着那层薄薄的布衫,二伯的体温传到了自己的身上。半个身子的肉酥酥的,他不敢动。但是眼里忽然噙上了泪花,透过泪花看,脚地下的黄土路面上印着密密叠叠的脚印。夏天拉麦子的车辙印已经模糊,翻茬地的牛蹄印倒是很清晰,像花瓣一样,一枚压着一枚,一枚赶着一枚,匀称而优美地开放着。他盯着其中一枚保留完整的蹄印看,那肯定是一头乳牛,走路邋遢,身子沉重,所以那蹄印很深地刻在土里。后面的蹄根儿快要磨平了,那个花形的花瓣显得肥厚而阔大。

    他眼影里显出一头上了年龄的老牛,老牛拖着大肚子,呼哧呼哧喘着气,拖着脖子下松弛得快要耷拉到地面上的那层软肉皮子。他忽然想到了母亲。为啥要由牛想到母亲呢?说不清楚。他的心里乱得很。早在拔豆子的时候,母亲就说快点拔,拔完了要去一趟白羊岔。去白羊岔做啥呢?他有些愤愤地,他在生姐姐姐夫的气,年年农忙他们都要来帮一把,今年咋不来了?两口子顾不上来,来一个也行啊,咋能一个面都不闪呢?母亲好像没察觉儿子在胀气,她滞留在自己的心事里。一边干活儿,一边叹一口气。母亲就是这么怪,有事情装在心里,从不拿出来叫呼德看到,呼德觉得女人家真是麻烦,心里的那个世界深沉得望不到边沿。呼德也懒得去探究母亲心里那口井有多深。豆子完了,拔胡麻,母亲又说了一次去白羊岔的话。前前后后说了好几次。最后都没有结果。呼德觉得一方面母亲确实太忙了,根本腾不出身。另一方面,呼德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觉得母亲好像是惧怕去白羊岔,如果真去,就算忙死,也总会挤出一天半天时间来吧。她离开一天半天,呼德和父亲不至于马上就会饿死。她之所以不断地念叨却不变成实际行动,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心里是有些害怕走这一趟的。心里存着害怕,只能通过口头不断的念叨来给自己的心开解。

    呼德就算是个屁事不懂的娃娃,他还是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从姐夫不来帮忙,到姐姐逐渐地不来走动,到母亲莫名其妙的叹息,到今早二伯的摔碗,到眼前这一帮人的行动。肯定是有啥事儿发生了,要么是马上就要发生。天气阴着,大家的脸都阴着。他感觉这一起走来的人,心里都和头顶上的云彩一样,蓄积着一场寒凉的雨。就连二伯忽然显出来的温柔也让人感到那么不踏实。

    二伯叹了口气。几片子榆树叶子从高处落下,打在了二伯的头上。落叶太轻了,几乎没什么重量。只是那淡黄色的树叶从耳跟后滑下,呼德觉得落叶把二伯的脸上衬出了一抹淡淡的忧伤。他一向刚硬的脸部,因为这一抹忧伤变得软和多了,好像有一个女人悄悄拿着一片粉擦在了他的脸部,把一些东西遮盖起来,营造出另外的一些内容。他又叹了口气。

    二巴,快点啊,早行动早回家,我后晌还去山上拉洋芋呢。

    王家嘎子忽然冒出来一句。

    就是就是,我家二亩半高粱一镰刀都没割呢,天天早上有青霜,耽搁不起啊——

    有人应和。

    大家围住了二伯。

    二伯忽然摸摸衣襟,右手顺着左边的衣襟摸进去,掏出来一个眼镜盒子。硬光光的盒子撬起来,里头是石头眼镜。呼德看见二伯的动作很慢,他有些优雅地掰开眼镜腿,先把一根细长的麻绳子绕到脑子后头,挂稳了,再把眼镜腿钩在两个耳朵壳上,眼睛和眼睛里的光一起被乌云一样的镜片遮起来了。通过镜片看不到眼白,只能依稀辨别出黑眼仁在盯着你看。呼德在这种盯视下低下了头,这是父亲的眼镜,他病倒后还要眼镜有啥用呢,某一个春播的日子里母亲做主连盒子一起送给了二伯。

    不知什么时候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了,呼德看见落在二伯镜片上的云彩灰乎乎的。二伯把眼镜扶一扶,忽然提起一口气,吐出来,喷在呼德耳朵上,二伯手一挥,说走,加紧走。

    大家顿时踢踢踏踏加大了步子。杂沓的步子惊起了堡子墙头的麻雀,麻雀们抗议似的跳着脚骂着。骂的什么,没人听得懂,也没人在意。羊坊和白羊岔紧挨着,过了几道田埂,顺着大路走,遇上白羊岔的娃娃正赶着羊走出庄口。

    呼德忽然有一个很强烈的担忧,姐姐这会儿在干啥?起来了没有?不会还在睡觉吧?他知道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姐姐当姑娘时节自然不会这么懒,是很勤快的。嫁到白羊岔以后,慢慢地,她就变懒了。但是这个懒他还没有看到,是母亲说的,母亲没事儿就念叨,说女人不能叫男人惯着,一定会惯出事儿来的,能惯到头上去,能上房揭瓦去——姐姐上房揭瓦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偷偷笑了。他曾经觉得都是母亲在危言耸听,他很小就见惯的姐姐,那是多么勤快的女子,咋能说变懒就变懒呢?人又不是一个洋芋,说烂就烂了。关于姐姐,母亲好像心里还藏着一些话,奇怪的是她不愿意说。要么就是不愿意当着呼德的面说。她在有意地避着呼德,只说给父亲一个人听。不是太忙的时候,她会给父亲喂饭,她一勺子一勺子喂,也把一些零零碎碎的闲话拌着饭喂给父亲。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拉拉扯扯说着,那样的话胡德才没有兴趣去听呢,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儿,呼德听了就头疼,他有时候对母亲这样的女人又佩服又厌烦,真是个女人啊,他会在心里表达自己的感叹。就在这零碎的话语间,呼德依稀听得母亲说姐姐现在懒得很,半后晌了还睡懒觉,啥都叫男人干,担水喂牛扫院子也就罢了,连扫家里做饭洗锅这些活儿也让男人干。这就让人吃惊了,觉得不能接受,这违背日常规则了,这里的女人谁不是操持着一家人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呢,谁家的男人提着抹布洗锅,举着面手做饭,是传出去让大家拿屁眼笑话的大事儿。好像那些活儿天然就属于女人,男人千了,女人干啥?女人病了?坐月子了?还是浪亲戚去了?女人好端端在炕上睡着呢,只能说明这个男人是绵羊头,不管他是舍不得让女人干活儿还是使唤不动女人,他干了女人的活儿他就是个怕老婆的绵羊头。

    姐姐也变得好吃懒做了。这怎么可能?这念头以前在呼德的脑子里盘旋过,不过他很快就忘掉了。和大人的事儿比,他更愿意把精力投注在一把车轮辐条拧成的火枪上面,一个养在袖筒里吃喝睡觉蹿上蹿下的松鼠上面,去沟里的河水中脱光身子学习打浇嬉,还有最近在男孩子们中间流行的打脬牛。就在他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傻乎乎消耗着时间的日子里,他会在某一个时刻脑子里偶尔想起姐姐,姐姐好久不来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去?他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独自去过白羊岔。一个人去行不行呢?路途他是认识的,跟着姐姐姐夫走了几趟,走熟了。问题是沿途有几家人养的狗很恶,还常常不拴,见了生人撵着扑。想起恶狗,他就暂时放弃了独自去白羊岔的念头。还是等自己再长大一点吧。长大了啥时候想姐姐就啥时候去看看。

    一个念头像虫子一样在呼德心里蠕动起来,那是很早就滋生的念头,现在活了,不停地爬,越来越活跃。心也惴惴地跳荡起来。万一,传言是真的呢,万一姐姐这会儿还睡着呢?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家里肯定也脏乱得没法说,叫她以什么面目迎接远道而来的娘家人呢?叫娘家人的脸面往哪儿放呢?他扭头看看天上,云头更低了,看不到太阳,他就不能判断这会儿是什么时间。肚子饿了,早晨吃的一碗黄米馓饭已经消化了。他多么渴望姐姐还是和从前一样勤快能干,已经早早起来,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笑眯眯把一帮娘家人迎进门,赶紧给烙油旋饼,打荷包蛋,临走再手脚麻利地擀一顿酸汤长面端上来,亲热地摸着呼德的头,把碟子里的花生和葵花籽塞满他浑身所有的衣兜。

    姐姐的家一步步近了,呼德的双腿越来越沉重,他看见麻蛋像电影里穿黄色军服的皇军,撅着瘦拐拐的屁股,故意把灰锄扛得直夯夯的。他多想追上去抓住那灰锄,借助麻蛋的力气让自己缓一缓。麻蛋走得太快了,大人们的脚步一个比一个快,他远远落在了后面。

    长了这么大,他就看过一场电影,还是在白羊岔看的,是姐夫带他看的。呼德至今脑子里保留着浓黑的夜色里一片高挂在两棵树之间的白布上的那些乱嚷嚷的小人儿,皇军和八路。铺天盖地穿着黄军服的皇军。皇军有盒子枪机关枪,还有大炮,皇军走路大皮鞋咔嚓咔嚓响,掀得尘土直冒。但是蓝色衣服的八路一来,皇军就土坷垃一样满山满地翻跟头,像被挥舞的大镰刀砍翻的秋高粱。

    呼德望见姐姐家的门紧闭着。顿时心头一阵高兴,姐姐可能跟着姐夫出门去了,去哪里了呢?去地里干活儿了。家里没人,这些娘家人只能是吃个闭门羹吧,那时候就会转身离开,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吧。这样就最好了。呼德心里的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明朗,他不希望这些人到姐姐家去。尽管娘家人来浪亲戚是好事儿,作为嫁出去的女儿,看到这么多娘家人来,真的是脸上很光彩很高兴的事儿。可呼德今天真的很不希望这些人到姐姐家去。他越来越觉得这些人今天的阵势不像是走亲戚该有的,气氛就不对,还带了工具。走亲戚最多有人手里拿一根棍子,防止路上窜出来的恶狗拦路。这几个人一个个扛着铁锨锄头,那些铁器的边角上还残留着昨天在地里劳作的黄土,大家仓促地扛起就来了,这是走亲戚吗?浪亲戚不是应该背着包包带着礼品吗?

    他们是有另外的目的的。

    这个念头一明晰,呼德的腿软得都迈不开步子了。

    有人在打门。嘭嘭嘭。啪啪啪。声响很大。大得夸张。有一种故意的成分在里面。这动静让呼德想起每年的正月初一,附近的汉民过年,也会闹出这样夸张的响动的。只不过汉民过年显得很热闹,有一种非得热闹起来才好的闹腾,眼前的气氛有些奇异,严肃,紧张,一件大事就要来临了一样。

    一声闷雷在头顶上滚过。

    呼德望着雾沉沉的云头失了神,这都啥时候了,夏天早跑得没影儿了,还打雷啊。

    大门像个脸上堆满了风雨痕迹的成熟女人,一脸笃定地看着这一伙不速之客,门里始终没有一丝响动。

    没人?干活儿去了?

    嘎子扭头看着二伯。

    出了名的懒货,能给你干活?肯定在家里睡觉!我敢肯定嫖客也在家里!

    说这话的是马宏,这个闷嘴葫芦一路上极少说话。

    风本来站在树梢子上看热闹,站着站着累了,挂不住了,簌簌地往下落,带起一阵黑压压的鸟儿在空气里飞,飞到大门口累了,叭叭地落下来,却不是鸟儿,是大片大片的杨树叶子。

    王家嘎子搓搓手,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忽然蹿起来,他像猴子,很快就攀着墙头跳进去了,门门响动,门从里面打开了。

    大家有些急迫地冲进门。

    局面接近失控,呼德看到二伯被一个身子扛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才站稳没有栽倒。

    姐姐家院子里落满了树叶子。

    晚秋是树叶子纷纷谢落的时候。呼德最近除了帮母亲饮牛放羊喂鸡,给父亲端屎尿盆子,另外一个重要的活儿就是扫树叶子。杨树叶榆树叶柳树叶杏树叶,见到啥叶子扫啥叶子,反正扫回来晒干了都是好东西,烧火做饭填炕取暖,帮助大家过一个暖烘烘的冬。秋风干燥,成天忙着扫树叶子,老扫帚把他的裤腿子挂得破破烂烂,一双手也被风吹干了,十个指头缝儿里都是细细的裂口。母亲说抹了棒棒油就好了,他才懒得早晚抹呢,儿子娃娃嘛,哪有那么金贵,他对自己不在意。

    姐姐家的院子里除了几棵梨树一棵杏树,南墙根下齐刷刷栽着一排杨树。这些杨树不是常见的那种圆叶老杨,这种杨树的叶子肉质厚,阔大,拿在手心里比划,就像一个人张开的五指,正面碧油油绿,反面却泛着一层白白的细绒毛。姐姐说这就叫新疆杨,是姐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姐夫是个好男人,顾家的男人,过日子很细致,家里家外,哪一样都处理得很妥帖,就算另家的时候老人没有给他们什么财产,仅仅是一个黄土院子,起了一道墙,墙上装了一扇低矮的小门,顺着黄土崖挖了两孔窑洞。但是姐夫把这么一个简陋的家硬是经营得光光堂堂,干干净净。就连胡基垒的鸡窝也用泥巴抹得光溜溜明灿灿的,有女人看了跟姐姐说笑,说你家的鸡窝简直比我家的上房都干净,你家的鸡命真大。

    呼德看着满院子的树叶傻了。脚底下厚厚一层,踩着软乎乎的。他试着走了走,好像踩在了一片松软缥缈的梦上。青杨的叶子落下来也还保持着绿色,随着干枯,反面翻卷,慢慢地形成一个个半圆的白色软壳倒扣在地上。呼德在踩碎这些梦,一步一声清脆的碎裂,他觉得自己的担忧正在变成现实,姐姐不是个懒女人,她才不会允许这么多树叶子在院子里铺这么厚一层,她喜欢抱着扫帚扫,扫成一个个尖尖的小山,然后晒干了,堆进窑里。那些干透的树叶子带着秋后阳光的温热,把一个灰沉沉的黄土窑洞也装得暖烘烘了。姑娘时候的姐姐就是这么一个好女子啊。她勤恳地扫树叶,和同伴们争着扫,她太麻利了,那些女子娃都没有她扫得多。

    那些大脚可没有呼德这么小心,他们才不怕踩碎树叶子呢,一双双带着泥土的大鞋很不客气地踩过,分工迅速而明确。姐姐家三口窑洞,一口住人,一口养着牲口,一口装柴草干粪。人群分作三路,同时靠近三个门。然后开始踏门。住人的是最中间那口。门帘还是夏天时候的薄帘子,被风吹日晒了几个月,显出破旧不堪的面目来。呼德的目光首先跳跃在门关上。他很失望地看到门穗子垂着,没有扣上,没有上锁。说明家里有人,姐姐没有外出。既然在家里,为什么不拾掇家里呢,难道能眼看着一院子落叶将这个家快要淹没?是不是发生啥事了,难道姐姐和姐夫闹了别扭?窗帘也垂着。有人扒着玻璃望了望,啥都看不清。有人试着推门,纹丝不动,从里头顶上了。

    嘎子的鼻子里飞出一声冷笑,这大天白日的,关着门窗睡觉,能是啥好觉呢?肯定不干好事儿!

    马宏飞快扫一眼二伯,说看来你的主意对,这个点来正好,恰好能把嫖客堵在家里。

    二伯的脸本来黑着,这句话好像一马勺热油泼了上去,唰一下那张脸黑成了锅底。

    叫门。

    这两个字是从二伯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来叫门呢?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呼德身上。

    这一路上,大家还没有这么集中地关注过这个孩子。

    呼德感觉大伙儿的目光热辣辣的,那股辣劲不光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流淌,还顺着他嗓子一直溜下去,钻进了心肺肠肚,肚子里火辣辣的。

    他轻轻扣动门穗子,生铁铸成的椭圆形铁环,一环套着一环,套成了一个灵动的门穗子。铁环磕在刷了一层黄色清漆的门帮上,发出小心翼翼的清响。

    姐,姐,是我啊,呼德,还有二伯伯,还有嘎子哥哥,还有马宏,我们好多人来了你快开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而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气推动挤压,不由自主地从腹腔深处冒出来的。挤压的过程里滤尽了水分,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听上去不像是从一个八九岁男孩的嫩嗓子里发出的,而是一个八九十岁枯木一样干朽的老人在发声。

    雨滴慢腾腾落下来,呼德脸上接住了几滴,他觉得秋天的雨水特别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有点明白这群人急匆匆赶来白羊岔的原因了,是来捉奸来了。这念头让他的心脏差点儿停止了跳动。但就算心脏真地停止不跳,也难以阻止这念头在他心里滋长。它们像毒液一样在蔓延,在扩散,在滋养着一个固执的念头,他们是来捉奸的。只有捉奸,才能这么急匆匆,气哼哼,才能扛着工具,才能自作主张跳墙开门,才能分散开来堵住几个门口,那分明是在防止有人逃走。

    门里终于传来一阵响动。窸窸窣窣的,好像在穿衣。在找鞋子。在叠被子。在整理家具。甚至碰翻了一个盆子还是别的什么,搪瓷撞击发出的声响悠长又动听,在寂静的空气里轰鸣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大家齐刷刷看二伯。

    二伯咳嗽一声,目光坚定,等下吧,叫把衣服穿上——不然我们都难堪——

    大家继续等。

    接着又撞到了什么,嗡一声巨响,然后又是沉沉的一声咳嗽。咳嗽压得很低,更像是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哼。可是大家都听到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呼德心头豁然一亮,赶忙说是我姐夫,我听到他咳嗽了,原来我姐夫在家呢!

    没人理睬呼德的高兴,大家冷冷等待。其他窑口的人不用巡逻了,围拢过来集中防范这个门。

    有人暗暗地准备工具。

    小心狗急跳墙。

    不知道是谁冒出了这句话。

    呼德看到刚进门时候青杨树上还残留着一些叶子,这半天工夫,叶子们纷纷全落了,树枝光秃秃戳在那里。风消失在树梢末尾,雨丝淡淡地洒下来,缠绕在树丛间,顺着树干斜着往上看,头顶上的天沉沉的,凉凉的。

    巴巴,我家里晌午还等着我担水饮牛呢——再耽搁我家牛得渴死了。

    嘎子说。说着和二伯深情地对视了一眼。

    呼德不知道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对视时从彼此目光里汲取了什么,嘎子忽然踏上前一步,哗啦一一对着门就是狠狠一脚。

    开始踏门了。

    姐夫自己学习木工活儿做出的单扇门,以前看着样子粗糙难看,没想到挺结实的,这一脚踹上去,它竟然纹丝没动,沉闷地哼了一声,把踢它的人给弹了回来。嘎子喊了一声妈,提起脚在地上跳。他的表情太夸张了,马宏看不惯这咋咋呼呼女人一样的反应,他闷着头冲上去,扑通一声——门还是那个样子,以不变迎接着轮番攻击。嘎子又来了一下,这一回动作柔软得像女人,气势也减了一半。呼德望着那门有些幸灾乐祸,他再次在心里感叹姐夫的高明,那个看着蔫头蔫脑的人,干活就是扎实,简直扎实到了愚笨的地步。记得当时姐姐推拉着门,脸上有一丝不屑,说防狼啊,你做这么结实?还是不放心你媳妇儿,用来防人哩?姐夫嘿嘿笑。他就知道笑,被姐姐骂一顿也是笑,夸几句疼爱一下,也是笑。以不变的憨笑应付着姐姐不断变幻的喜怒哀乐。

    看来姐姐说对了,这门还真是具备着防人的功效,至少眼前这会儿它就发挥了这样的作用。呼德心头穿梭着回放出姐夫那个老实人轮着斧子刨子凿子锤子吃吃咣咣忙碌的情景。姐夫这会儿干啥呢?为什么躲在屋里不出来?大家喊了这半天,都惊天动地了,就差把门抬起来掀掉了,为什么还不露面?难道姐夫不在?不在,那窑里刚才咳嗽的男人是谁?呼德的手捏着兜里的脬牛。脬牛上面安装的珠子不好找,只有车子的轴承窝里才有,他翻遍了家里的大小抽匣,连母亲的针线笼子也没放过,就翻出一颗大的。他试着找同伴换,问了一圈儿,才发现要在村庄里找到自行车轴承上的那种小号珠子,并不像想当然的那么容易。村子里有自行车的人不多,骑坏了拆下来把珠子送人的人,更是寥寥。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让姐夫给自己配一颗珠子。

    雨丝像被谁的手柔柔地拉扯着,拉长面一样,扯头发丝一样,变得很细很细,凉凉的,冷冷的,落下来,黏黏的,肩头很快就潮了一片,头发湿嗒嗒塌在头皮上。脬牛硬硬的,冷冷的。他握在手心里捏了捏,试图暖热它。

    门终于开了。不是某个人踹开的。它自己开了。等大家回过神,那门像一张大开的口,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大家的光临。姐姐站在门口,她一手扶着门帮,腰软软地弯下去一点儿,一条腿搭在门槛上。呼德迅速用目光把姐姐整个人扫视一遍,像电影里鬼子用机关枪扫射藏在高粱丛里的八路一样凌厉而密集。

    呼德刹那间攥得就要冒出汗来的心终于放松下来了,姐姐没有赤裸着身子衣衫不整,也没有头发毛乱,就连袜子也穿上了。说到袜子,呼德觉得有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的眼珠子。那一对凸鼓的球面体一瞬间锐痛无比,他差点喊了一声。姐姐的袜子出了问题。右脚上是女人的红色尼龙袜,左脚,那个搁在门槛上的左脚上竟然穿着一个麻色的大袜子。只有瞎子才看不出那是男人的袜子。这里的男人都穿这样的袜子。一块钱三双,街道的地摊上到处摆着,要是你嘴巴巧善于讲价,那么一块钱也能买到四双的。

    姐姐究竟心里想什么呢,咋能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她一向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啊。今儿这是咋啦?难道屋里真不是姐夫而是另外的男人?幸好门刚一开大人们就目光齐刷刷盯着屋内,没有人注意到姐姐的脚面。姐姐的头发有些乱。这是呼德发现的第二处问题。姐姐一贯是个干散利索人,不会头面不齐就出来见人。今儿的姐姐尽量地稳定着自己的内心,但是呼德从袜子和散乱的头发上看出了姐姐内心的慌乱。她松松地将一个包巾勒在头上,仅仅苫住了盘在脑后的毛辫子,前额的细发乱乱地冒出来,像一些居心叵测的小手,扎着舞着,那么着急地要泄露这个女人的秘密。

    二伯咳嗽了一声。

    姐姐慢慢弯下腰去,给二伯说了个赛俩目。

    二伯把一口痰吐在了门槛上,他伸了那个赛俩目没有,呼德没有看清。

    呼德感觉自己的心直接蹦出来,要砸在脚面上了。

    姐姐怕烫似的把左脚缩回去了,躲在了右脚的背后。

    呼德不知道二伯看没看到姐姐左脚上丑陋的麻袜子。

    呼德想给姐姐说一个赛俩目。母亲早就在教导他学习说赛俩目了,母亲说你是儿子娃,儿子就得乘碎学着说赛俩目,现在羞脸儿大,等长大了咋办哩?难道瞅媳妇的时候也不准备说?去你丈人家浪亲戚也不说?母亲和庄里那些女人一个样,就爱逮住娃娃的某一个缺点半真半假地教训,他才多大呢,就一步跨到娶媳妇的年代去了,这让他又脸烧又害羞,不过还是学着说了,这是每一个儿子娃八九岁就开始要学习的,逃不过去。

    给我姐不说能行吗?她是我姐嘛,给她说赛俩目我羞得很。

    呼德这样问过母亲。

    母亲哈哈大笑,拍打着衣襟上的尘土,说去去去,快到大门口喝几口凉风了再来问这话,给你姐说赛俩目你羞哩?你说你羞得怪不怪?她是你姐你就更应该给她说了。

    那一刻开始呼德就有个心愿,等见到姐姐的第一眼就给她说一个赛俩目,从姐姐这里开了头,把胆子练一练,以后就要给所有见到的亲戚们说赛俩目了。

    呼德还是觉得难为情,如果没有旁人多好,就他和姐姐两人,他就大着胆子给姐姐说一声。可是这么多人,乱哄哄的,那一声问候在嗓子门上打旋,像一股热热的水,就是欠缺那么一点力量把它推出来,让它变成声音奔向姐姐。

    实际上也没人给他留这个说的机会,马宏一把推开姐姐冲了进去,大家呼啦啦进门。

    屋子里有些暗,窗帘子绾起来了,绾得很勉强,有些婉转,只是松松地从下摆收了一束,款款地挂在靠里的一个钉子上。只有小半个窗户露出来,屋子里黑乎乎的,和落着窗帘差不多。呼德看到炕上的被子拉得展展的,把整个炕苫住了。这种暖炕的方式很常见,尤其冬寒或者秋凉的时候,把炕烧得热热的,再暖一床被子,人趴在被窝里犯懒发困睡觉,是一种无比舒服的享受。尤其大雪封门的天气里,母亲守在父亲炕头,犯懒的时候,顺口就支使呼德穿上大窝窝去给牛倒草。呼德冒着劈面拍打的风,心里就有一个愿望,想一辈子拥有一个热炕,啥也不干,一直躲在被窝里把寒冷的冬天给舒舒服服打发过去。

    两个枕头叠放在炕里,上面苫了一片白缥布绣花巾。苫得有点歪斜。呼德发现大人们根本就没有注意细节,他们一进来这屋子顿时小得转不过身子了,门口站不下,只能往窑里走,连锅台边都站了人。嘎子胳膊长,将门帘子搭了起来,身子在炕沿边稍微一欠,就一把顺手扯掉了低垂的窗帘子,这下屋子里亮堂多了。借着那一束亮光,呼德偷偷瞄,他发现姐姐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笑。这样的笑,呼德看着熟悉,他是姐姐帮忙带大的,母亲忙碌的时候姐姐就是他心目中依靠的第二个母亲。不过,呼德感觉姐姐的笑容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好像有点矜持,有点战战兢兢,也有一丝儿冷淡。她没有看呼德,她就像没有发现弟弟来了。她只是低着头看她自己的一双手。一双手有啥好看的?但是姐姐看得很认真,认真得都有些失神了。

    几个男人刚一进门就迅速打量了屋子,这会儿借着门口的光又到处看。有人还揭开水缸看了一眼,有人过去拍拍摞在炕墙外面的几袋子粮食。就这么大一个家,空间和装在空间里的东西,一眼都能看到头。大家看完了屋子,互相看彼此。呼德发现和刚冲进门相比,大家共同营造的那种喧腾腾的气势,好像骤然降了降。大家交换完眼神,好像用眼神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投向二伯。二伯的脸稳稳地,咳嗽半声,把半声压住了,说胡子呢?咋不见胡子?

    姐姐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虚虚地在大家的脸上划了一圈儿,却偏偏把呼德绕过去了。她神色间的笑还是淡淡的,说胡子出去了,磨粉去了,洋芋一挖下来他就闲不住了,到处都是叫着磨粉的人。姐姐的嘴唇软软的,红艳艳的,有些干,却不影响那种鲜艳的红。呼德看在眼里忍不住心头一阵迷茫,一个在家里睡大觉的女人,嘴唇为啥会这么红呢?在他有限的见识里,好像只有那些害羞了或者高兴了的人,才能双唇泛出这样喜悦醒目的艳红。难道姐姐一个人睡觉,还能把自己睡得那么高兴?姐姐对姐夫不咋样满意,凑合着跟了,所以就连姐夫娶姐姐的时候,姐姐的嘴唇都没有这样喜悦灿烂地红过。呼德记得姐姐回门的时节和庄里几个要好的女子咬耳朵,说了些啥,那帮猴女子才不愿意叫他一个儿子娃听到,但是有一句是落进呼德耳缝里了,因为姐姐压根就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她神色淡淡地叹一口气,说命苦啊,我就是个命苦人。

    呼德却没有看到姐姐命苦的证据,不光呼德看不到,母亲和庄里的很多人都看不到,大家看到的是姐姐这个女子的好命,跟了姐夫那样的男人,还有啥不称心的呢,那真的是世上难遇的好男人,庄稼行里一把好手,还能在种地的业余时间捣鼓别的活儿,很快就买了台手摇磨粉机,每年洋芋挖下来,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方圆的村庄给大家磨粉,吊粉面子,下粉条,挣手工费。他还对女人好,用白羊岔那些女人的话来形容,就是娶了个媳妇像娶了个妈,啥也舍不得让干,放在家里定吃定坐地养着呢。这样的命还不算好吗?

    呼德的目光在各个角落摩挲,这是他熟悉的,他喜欢这个家,喜欢姐夫做出的那些小小的木头玩具,喜欢他带着自己用绷子打雀儿,用大网套兔子,还喜欢和他钻一个被窝,姐夫用一对瘦拐拐的腿夹着呼德的两个小嫩腿,一个劲儿夹,夹得呼德嘿嘿笑,笑疼了,呜呜哭。姐夫像对亲弟弟一样疼着呼德。呼德从内心里喜欢姐夫这个人。可惜姐夫今儿不在,看样子找他配个珠子的打算不一定能实现了。呼德听到遗憾像一个脾气不好的女人,伏在自己耳边湿乎乎笑了一声。

    冷笑的是马宏。他拖着笑声离开大家,直直往窑里走去。姐姐家这口窑很深,为了住着暖和温馨点,姐夫将后半截窑洞用胡基扎了起来,垒了一道墙,在墙上开了一道门,一个小小的木门按在那里。姐夫用泥坯将窑洞的墙抹得光溜溜的,连一根粗一点的麦衣都看不到。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谁能做到这么细心。大家目送着马宏往里走。呼德有些气恼。一般人来了都只是在门口的炕沿边坐坐,说说话,没有姐姐的同意,怎么能往人家的后窑里闯呢?马宏太不懂规矩了,也太欺负人了。连姐姐都生气了,她微微抬起头,红艳艳的嘴唇上泛起一层灰,都青了,她颤抖着,眼底闪着泪光,死死盯着二伯,说二伯,你今儿来是浪亲戚看侄女儿哩,还是逼侄女儿往死路上走哩?

    捉贼捉赃,你先不要嘴硬。

    二伯不看姐姐,他盯着屋门口那团虚白里密密飘下来的雨丝儿。

    呼德感觉二伯的目光里也有一些虚白的东西在袅袅地飘。

    我们马家祖辈没做过啥干歹背亏的事儿,更不能出丢底卖害不要脸面的东西。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不能眼看着家风败落,叫人拿指头戳我们的脊梁骨,拿鞋底子扇我们的脸面——二伯的口气像这雨天的温度,凉吞吞的,拉长了,有些悠远。

    马宏伸手要推门了,几个人紧跟过去,分开来守在门口,好像在防备着有什么猛兽会从里面忽然窜出来。嘎子的手里紧紧攥着铁锨把。麻蛋的灰锄太长了,他试图拿进来,可是窑里空间狭小拿进来明显不够施展,他只能又很不情愿地拿出去。他肯定急于参与到围堵门口的活动里,所以神情和动作都急慌慌的。呼德感觉拿着灰锄舍不得丢下的麻蛋看着像一只被雨淋得精湿的瘦狗。来的路上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居然帮这个瘦狗扛过灰锄呢,呼德真是后悔得肠子都搅在了一起。

    姐姐哀哀地哭起来。

    她这一哭,屋外的雨顿时大了起来,雨滴落在满地树叶子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声音清冷,悠长,带着一股难以说清的落寞,让人不由得感觉那雨幕中正在交织着一片密密的凄凉。

    姐姐盯着马宏的手,说马宏你是我兄弟,一个爷爷的孙子,你要做啥?

    马宏掉过头来看姐姐,他的神色出现了一刹那的迷茫,好像一个走人迷途的孩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但马宏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谁也不看,把一丝冷笑从脖领子后头挤出来,他狠着声音说搜,把狗日的搜出来一顿打得趴在地上磕头,叫他跪着爬出这门槛去——我看他还有几个胆子再敢来勾引败坏良家妇女的名声。

    门慢慢推开,几个人手里举着家伙冲了进去。

    呼德心里的气呼呼直冒,他暗暗地搓了搓手,有些遗憾的是他的手那么单薄,明显不是那几个人的对手。要是动手,估计马宏一个巴掌,呼德就跟上风飘了。忍,只能忍,忍着等姐夫快点回来。姐夫在的话,谁敢这么明目张胆欺负姐姐,还都是娘家人呢,啥娘家人,成群结伙来欺负人来了嘛。他又捏了捏脬牛,它傻头傻脑躺在兜里。姐夫不在,向谁找一个合适的珠子?

    有人出来找手电筒,姐姐家桌子上倒扣着一个,那是姐夫怕姐姐夜里起夜出去黑,专门给姐姐买的。其实姐姐每次起夜都是姐夫陪着出去的,姐夫也很愿意出去,问题是姐姐不愿意让姐夫陪着,她宁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摸着黑出去。所以姐夫就买了手电筒。现在马宏捏着手电筒进去了。呼德知道那里头啥布局,就是半截窑,一边堆放萝卜,一边是洋芋,洋芋又分了两堆,一堆大的,看着整刷的,是留给家里吃的,另一堆小,还有晒绿的,挖烂的,就用来留籽种,也煮了喂鸡喂牛。往年都是这格局。今年肯定还是一样。不是姐姐劳作的结果,是姐夫。姐夫在很多事情上比一个女人还心细。这些活儿都是他带头做的。

    一般人没有权利随随便便闯进人家的那么深的地方去呀。看来这马宏真是昏头了。他以为他是谁呀?好几个人呼啦啦跟进去。好像那里面堆满了珠宝钱财,他们这是赶着发混财去呢。呼德有些失望地看着这场面,他盼望姐夫忽然从那窑里跳出来,笑嘻嘻看着大家,说你们好啊,我在里头拾洋芋呢,你们来了也不喊我一声!姐夫顶着一头土,脸上也落满土,但是笑嘻嘻的,是那种见了谁都绽开的笑容,他好像一年三百多天里就没有不开心的一天,总是翘着嘴巴笑。这笑容让人心里踏实,觉得亲切,可是姐姐说她最看不上的就是胡子这个没出息的笑,那是瓜笑,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那么笑。

    姐夫没有从窑洞深处冒出来。马宏他们出来了。每张脸上没有挂着姐夫一样的笑,而是紧紧板着。马宏咣一声把手电筒蹲回桌上。一个小闹钟受了惊吓一样嚓嚓嚓地响起来。呼德对它再熟悉不过,有一次姐夫还鼓动他拆开了后盖子,将里头乱纷纷套成一团的螺丝看了个遍。用姐姐的话来说那闹钟就是个神经病,有时候不走,有时候忽然就走几步,走还是不走,完全由着它自己的性子,谁也拿它没办法,姐夫那么能捣鼓的人,也说它不能修了。

    姐姐的身子顺着炕边软软地滑下去,蜷缩成一团,低低地啜泣着。这样的哭状正是姐姐的性格,她学不来那些泼辣女人的大哭大闹打滚撒泼,她揉着自己的一个衣襟,揉皱了,推开,再揉,展开一张胆怯的脸,二伯,你们这敲锣打鼓地来了,是干啥来了?你们今儿从这窑里找不出个啥来,我没法给婆家人一个交代,我还咋么在白羊岔活人呢?你们是把侄女儿往死路上逼呢——

    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压得很稳,有一股压迫人的力量含在其中。

    二伯的脖子红了。

    都是那些烂了舌头的货。吃饱了到处给人胡造谣,他们造谣也就罢了,二哥你不该耳根子那么软,听个啥就是啥啊一一你也得有你的考虑嘛——

    一个稍微比二伯小几岁的堂巴巴梗着脖子,直接对着二伯的脸说。说完他拧头望着几个年轻人,口气更不客气了,都是你们年轻人冲动,哟三喝四把老汉家撺掇上了——做出的这叫啥事嘛!

    姐姐的哭声忽然大了起来。

    雨点子打得崖面上的黄土啪啪响。

    马宏忽然窜出去,把粮食袋子一个挨一个捏一遍,然后又把看过的水缸看了一遍,又去里头窑里转了一圈,最后连风匣箱子也搬过来看了看。

    姐姐抹一把泪,说就这么大一个地方,你们好好寻寻,把地皮子拔起来寻吧,除了老鼠你要是能在这屋里寻出个出气儿的,咱马家就没有我这么个女子!

    马宏连头顶上的哨眼都扫了一眼,哨眼只有一页瓦那么大,一束光透过洞口映进来,有麻雀在那里避雨,肯定是一对麻雀夫妻,它们两口子才不管人间的悲欢呢,正为自己的家务事儿恶狠狠吵架呢。

    还不走?等着丢人现眼呢?哎呀——你们这些没眼色的货——有人狠狠跺脚,带头冲进雨里,往门口跑。大家从梦里惊醒过来一样,纷纷拔腿跟上。

    二伯伸手拉一把姐姐,但是姐姐很不客气地甩了一下。正是这一甩,让呼德看清楚二伯其实没有真心拉姐姐。那只是一个虚虚的姿势而已。他连这个虚动作都没有做到底,半路上忽然刹住,一掉头也冲进了雨里。

    呼德傻傻站着。

    没有人喊他走,也没有人说你留下。他不知道自己该跟上走呢还是留下来。

    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像草一样在心里滋长,他想留下来,陪着姐姐,在姐姐的热炕上抱着姐姐胳膊撒娇,吃姐姐做的油泼辣子擀长面,有可能的话缠着姐夫叫他带自己也去磨粉的人家看看,那时候就能吃到热腾腾香扑扑的清油辣子醋水拌粉条了,那个香啊——另外再叫姐夫帮他找一个小号珠子。

    他听到有风在簌簌刮。不是从门口刮进来的,门口风平浪静,远处的树梢子静静垂着。只有雨丝儿像哪个懒女人乱蓬蓬的白发,漫天漫地地扯着飘着,呼德觉得视线迷离,风声是从窑里的某一个地方发出来的。呼德原地站着,姐姐倚在门口,那么窑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这是刚才马宏等人搜过的,刮风的感觉从哪里来?呼德眼前慢慢显出电影里的场景,皇军搜村来了,明晃晃的刺刀从每一个玉米垛子上戳过去,肥大的狼狗吊着血淋淋的舌头在人群里跳跃。有一个身子蜷缩在玉米丛里。眼看就要被刺刀扎上了,身子在难以抑制地颤抖……呼德忽然回过头,目光定定盯住锅台后面那个扣碗的木架子。木架子后面是被柴烟熏得灰乎乎的墙面,墙面上挂着一片切菜板大小的帘子,帘子是从麻袋上拆下的一片。帘子是姐夫缝的,那个巧手的男人,竟然将一片破旧的麻袋片缝出了一个好看的造型,挂在那里给人感觉就是一个不错的背景。要不是姐姐带着讥消的口气阻拦,真难以预料姐夫会不会给麻袋帘子绣几朵花儿上去呢。

    呼德的耳朵直愣愣立起来,顺着那个碗架子拧过去。他像一只守夜的狗捕捉到了寂静深夜里的一丝异动,感觉心在噗噗噗跳荡。碗架子上一共倒扣着九个碗。每三个摞一摞子。码放得整整齐齐。他的目光穿过三摞碗,看着碗后面的帘子。他看到它在抖动,虽然很轻微,但确实在动。又没风,帘子为什么会动呢?呼德忽然喊了一声姐姐。喊完他不看姐姐,盯着碗架子看。姐姐慢慢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呼德忽然很想哭。姐姐的手多凉啊,好像凉透了,凉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姐姐的神情一团模糊,她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呼德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一直费力地回忆姐姐那一时刻的表情,然而他竟然再也想不起来。

    有人在外头喊,声音恶狠狠的,很不耐烦,把雨幕震荡得颤抖,呼德冲出姐姐家窑洞的时候感觉雨打在脸上有一种疼痛。

    他们走得很快,基本上是小跑着一口气穿过羊坊、穿过很多的村子,上山下沟,然后一头栽进扇子湾的村口。一路上呼德跌跌撞撞跑着。他看到麻蛋的灰锄像一条干瘦的尾巴一样拖在麻蛋身后,麻蛋没有兴致再将它旗杆一样高高地擎着了,呼德从麻蛋的脸上看到了沮丧,也从一行人所有的脸上看到了沮丧。大家像电影里被八路打败的皇军,带着溃不成军的沮丧灰溜溜地返回来了。

    远远能看到自家门口那棵大柳树的时候,呼德忽然听到了呱呱声。抬头看,扇子湾的天空依然是淡淡的晴朗,空气里飞来飞去的都是乌鸦,很多很多的乌鸦,好像那些空间不够它们飞舞盘旋了,就撞来撞去,撞得空气哗哗响,像有人挥舞着纯黑的铁器在碰撞,都是乌鸦,黑压压的,乌泱泱的,把辽阔高远的白云和蓝天都变黑了。

    当村子里最大的分岔路出现在面前时,二伯收住脚步,他好像猝然间苍老了好多,他的口气里喷出的气息带出老年人才有的气味来,他用灰沉沉的目光把大家扫一眼,说回去了家里人问起里,不要乱说,就说我们是去白羊岔走亲戚了。

    马宏嘴里咬了一根冰草根,他一边嚼着草根一边慢腾腾说我就是不明白了,明明外头听着有男人在里头咳嗽,而且大白天顶上门睡大觉,明明是能捉住奸夫淫妇的,为啥进去就找不着了呢?难道我们听错了?难道一个大活人能土遁了?

    二伯摇摇头,说走吧,都回去吧,该犁地的套牛犁地去,该挖洋芋的挖洋芋去,还叫我再能说啥呢?

    呼德站在一个土坎上,他看到低处的二伯连眉毛丛里都泛出一层毛森森的白,他真是老了。

    等人群散了,呼德看着那些肩上扛着工具的魁梧身子一个个走远,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他不愿意去多想。他低着头慢慢往家里走。他心里盘旋着一个念头,那是一个方形的小洞,通过这个洞口,爬进去,里面是一个早年废弃的烟洞眼,盘新锅台的时候,姐姐要用泥巴堵死,姐夫不同意,姐夫说有个啥好吃的金贵的东西,可以藏进去,外面挂上帘子,除了你我外人谁能发现呢?谁也梦想不到。这是姐姐和姐夫共同的秘密。幸运的是呼德也知道了这个秘密,不是他自己察觉出来的,而是姐姐告诉他的,在姐姐面前,呼德不是外人。呼德还曾经掀起帘子钻进去藏着玩过,里头确实别有洞天,藏一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我做错啥了吗?

    他一边走,一边问自己,他看到脚底下一个影子紧跟着自己,影子的脑袋低低耷拉着,低得不能再低了,再低就能掉下来在地面上骨碌碌滚动了。他试着把头再低下去,他有一个渴望,让自己这会儿就变成一个圆球吧,像一颗珠子,小号的珠子,骨碌碌在空荡荡的山路上滚,一直滚进自己的家门。黄土路面被风刮过,除了那些还存留着活气的野草,枯死的干草被风刮得干干净净,死去的秋虫尸体倒是随处都是,尤其秋蚂蚱,秋风一凉,它们就把大路当作自己的坟墓,直接躺在路面上长眠了。

    一点亮色在眼球上刺了一下,他懒懒地迈过步子,走了两步,又收住脚步,退回去,找到了那个镶嵌在路牙子上的亮点。呼德觉得这亮色有点熟悉,蹲下来伸手扣,那是一颗珠子。它深陷在泥里,只露出那么一点点痕迹。还好这点痕迹让呼德发现了。呼德用衣襟仔细擦了擦,泥土脱落,露出一个光溜溜亮灿灿的小圆珠子。呼德掏出脬牛往上比划,没想到很轻松就按进去了,不松不紧,刚合适,正是那种严丝合缝的合适。呼德听到狂喜的子弹在自己体内飕飕地流窜,就像电影里穿黄衣服的皇军对着逃窜在高粱丛中的八路打机关枪一样。他的心被子弹击穿,啪啪啪,啪啪啪,打成了筛子。只不过一点都不疼痛,这子弹是喜悦的,这击穿是喜悦的。他望着渐渐露出清朗气象的天空,心里生出豪迈的念头,等回到家,马上在自家宽阔的麦场里打脬牛,甩开了鞭子,给它好好地打一场。直打得漫天的乌鸦都被吸引,纷纷落下来做观众,场面肯定会像放映一场电影一样壮观。

    这壮丽恢宏的设想让呼德心头的欢愉慢慢膨胀起来,那些脚底板磨出的钝疼,那些一路受到的惊吓,那被白羊岔阴雨淋湿的肩膀和头发,还有麻蛋的辱骂,甚至连父亲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地熬着的样子,他和母亲苦巴巴的生活,他都给忘了,像日本鬼子说的那个词儿,统统地,对,统统地,统统地忘到脑子后头去了,然后,八嘎八嘎地快乐。

    快乐是实实在在的,呼德心里装着快乐,就把另外的事情都忘掉了,包括一路上的奔波和揣测。他只记着大家的脚步很快,离开的脚步远比来时的脚步还快还仓皇,似乎有一万匹狼或者豹子在后面追赶,大家甚至有些狼狈地撒着脚步。他还记着姐姐家院子里的那些青杨树叶子,他们刚进门的时候它们身子一个个卷成空心半圆趴在地上,等到匆匆离开时他留意到经过雨水的浸润,它们一个个彻底舒展开了,软塌塌趴在地上,像落了一地死蝴蝶。

    呼德悄悄溜进家门,家里静得出奇,没有听到父亲含混不清的骂人声,没有听到母亲吧嗒吧嗒拉风匣的声音,他挨过去趴在炕沿边凑近了看,他发现父亲直挺挺躺着,目光和身子一样,也直直的,透过了脏乎乎的巴掌大的窗玻璃,在出神地望着远处。远处是天空,天彻底晴了,天空是湛蓝的。有多蓝呢,在这种蓝色的映衬下,那些白云不是白云了,而是黑云,一团团,一堆堆,翻着黑色的跟头。白云下方,天空和地面之间的空隙间,那一片渺远的虚白里,白色的乌鸦在翻飞。乌鸦肯定是倾巢而出了,将家园抛弃了,要集体出去流浪了,一对对一群群,哇哇叫着,呱呱吵着,把半个天空吵得发昏。呼德都觉得自己的脑瓤子要被吵成一团馓饭了,奇怪的是父亲没有嚷嚷说吵得他脑瓤子疼,他直瞪瞪望着窗玻璃外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好像要从那一点亮色里看到一大群乌鸦在蓝天下盘旋的全景。他能看到吗,呼德不知道,他一直看着。他的目光空荡荡的,那种空无一物里又分明浮满了潮乎乎的沉重。

    呼德用长长的鞭梢子发动了脬牛,平展展的麦场,软软的鞭梢子,一下一下摔在空气里,空气好像具备了形状,一绺一绺的,轻灵,清薄,颤颤地缠绕在鞭梢子上,哗啦哗啦,甩出去,啪啪,啪啪,搅乱了空气,炸得空气丝丝叫,空气要燃烧了,空气在碰撞,一鞭子下去一道清风,一鞭子下去一道火光,一鞭子,一鞭子,又一鞭子,呼德就这样风风火火不断地打着,打呀打呀,打得乌鸦在高空里乱纷纷翻跟头,打得日头在远处打冷颤,只有这个镶嵌了小号珠子的脬牛像一个快乐的精灵,它无忧无虑地在黄土地面上转啊转,转啊转,看样子不把自己转死它就不准备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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