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因此是一道可见的但是令人不满意的障碍,横在作为整体的语言和话语之间:这也许是最保守的描述了。像诗歌、戏剧和小说这样的体裁,都是人们较早实现的梦想,但只有散文(严格地说是一种尝试)可以通过最细微、纯朴的想象实现:希望把最基本的文字刻印到纸上。诗人想写诗,散文家只是写散文,如果他能对语言运用得心应手,他不一定要取得辉煌成就,但他一定会尝试:这就是他创作的散文,而诗人不能保证他想写什么样的诗就写什么样的诗。那本晦涩、预言式的书《灵魂与形式》(The Soul and Its Forms),标志着卢卡奇进入哲学领域。在书中他说,散文的形式就是它的立命之本,然而,既然形式原本是人们不断尝试并想给人某种启发的想法,而不是现成的结果,那么在散文中,也就无最终结果可言了。按卢卡奇的说法,柏拉图是散文家的开山鼻祖,他的散文风格就是苏格拉底的生活,尽管后者的生活被人冠以具有“真正意义”而不能算是悲惨,事实上苏格拉底生活是具有讽刺意义的,它毁于被人侵犯。柏拉图的散文核心是理念:它先于散文表现形式,抽象、枯燥、无注解、深奥难懂。然而,对于当代散文家来说,我认为这种书写理念本身,至多是记录逐渐消失的思想,至少也会或多或少对思想有所启发。
只有和其他书写的形式一起,散文才不会让位给叙事描写——散文只关注自己的意象——才能抛弃霍普金斯所说的音调,或者更精确地说,是戏剧中的音调。这时我们会想到蒙田,还有奥斯卡·王尔德[1]。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他们的散文是移植东西(王尔德让他戏剧中的一个人物说出“事物存在就是让人谈论的”),并且是对语言深入的探索,那些语言的书写形式因为它的巧智、创新、奇异而令人惊奇。换句话说,书写让人愉悦的是本身能够被巧妙地写出来。如果一个孩子开始学习在纸上画出字来,把这些字看作迸发出来的漂亮、奇异、富有意义的笔迹,这就超越了那张纸永久不变的空白。格言警句在散文中的角色就如同人物对戏剧、文字对文学那样重要。散文的主题不是预先存在的,也不在之后继续存在——它的主题既无法预知未来,也无法超越本身,但主题是一个做出的选择,如齐奥兰所说,是“从统一静谧中的决裂”。齐奥兰的一些作品汇成了一个集子,名为《存在的诱惑》(The Temptation to Exist),保留了散文最基本的犹豫不决的特征:“飘远,不紧跟自己的步伐”,它们的任务是提供“没有信息的知识”。齐奥兰在创作中的设想同“当代思想的最根本趋势”的共同目标是:“消灭获得的一切”,这点值得称赞。
这种想法当然不能提升齐奥兰作品的风格。但他毕竟是聪明绝顶的作家,他“徘徊在‘绝对’周围”,更喜欢他称之为细微的脆弱,而不是遮掩精华部分的十足的诚意。他的作品不适合连续阅读,因为他的作品里(可以比作叶芝作品中的一只苍蝇在蜜罐里挣扎的意象)蕴含一个接一个深奥的思想,常常让读者迷惑不解。然而,我们要注意,他的作品表现自己的、作品的意识,并且清楚地建立在憎恨自我的基础上。可是什么是“消灭获得的一切”,是不是除了对我们获得的最近的、最亲密的东西,即我们的自我的破坏呢?“从憎恨自我中,意识出现了,因此在憎恨自我中,我们找寻人类现象的出发点。我恨我自己:我完全是个整体的人。”当他让我们“成为一个来源,一个开端,一个起点,然后竭尽所能,使我们加上天体的瞬间”,他要我们把对人类的厌恶转变成能量,变成风景。最终有趣的愿望充满了愤恨,尽管兴趣是富有创造力的。齐奥兰特点鲜明的俗语把意识(包括因为有趣的和对俗语厌烦的)和思想产生与散文的产生绑在一起。作为一种启发的形式,齐奥兰的作品让读者掉进了一个十分难受的大漩涡。这有一个摘自一篇短文(“邪恶的造物主”)的意象,这篇短文出现在1967年夏季刊的《哈德逊评论》上,它拿散文作类比,散文传达的信息是:“一个神,在此情况下的人,通过一声呻吟,就从一套完美的体操动作中产生了,对此我们无法认同。”
齐奥兰尤其是这种情况,但他不是榜样。他的文章中经常出现一些罕见的词汇,如失志症、老花眼、代用药、疑难、惊异、蒙蔽、无功德心等。例如,他不在意事物的变化发展,正如他故意忽视他做的一切,无论是事实上还是理论上的事情。他是用法语创作的罗马尼亚人,在理查德·霍华德的翻译中变成了英语,结果同样读起来拗口别扭,文绉怪异。在过去五年里,由《哈德逊评论》出版的文章(马歇伊尔·马修和弗莱德里克·布朗译)是来自另一个集子,但同样带有齐奥兰称为杂交的知识分子的痕迹:“一个擅长偷窥的空虚者”;无法超越东方或神秘的抽象概念;不至于使愤怒最终变成虚无主义的令人分心的事。他写过关于约瑟夫·德梅斯特[2]、马基雅弗利、乌托邦的文章,但更主要的是关于分解的问题。他想,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能力“行动”起来。就像拉摩的侄儿[3],他看清了整个世界,以他的作品表现出来,表现一系列观点立场,但只是一时而已。然后他把它们全都放弃,因为他声称,“意义正在过时”。这种预言,不可避免地让他意识到书写本身的尴尬境地:
要是今天的作家躲进了晦涩枯燥之中,这是因为他无法以他了解的东西进行创造。他所知道的东西把他变成了评论家,是一个没有幻想的阿利斯塔克[4]。为了保持他自己的独创性,他毫无办法,只得长途跋涉,进入到了无法被人读懂的境地。他因此将放弃这个博学、荒芜的时代施加在他身上的事实。如果是诗人,他发现他所说的任何合理的话都没有结果;如果他想让这些话听起来合理,他必须中断这些词的意义,追求不得体的词汇。在整个文人界,我们正在见证语言的背信弃义,奇怪的是,它甚至比我们还要枯竭。让我们沿着它生命的下降轨迹,向它过度发挥的作用和陈旧的状态低头,解释它痛苦的经历。矛盾的是,它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屈服成了胜利;从现实解脱,从经历之中解脱,之后沉浸于纵情表达自己行动的模糊思想。
这种语言观让我们很难系统地总结齐奥兰的思想,虽然很明显,他是对万物都不喜欢的人,甚至也包括自己、其他作家以及一些著名长篇小说。他与尼采不同,他诋毁基督教,甚至攻击圣保罗。尼采的批判观点是,首先,宗教只是一堆令人压抑的矛盾体;其次,他不能容忍基督教昙花一现。然而,对于齐奥兰来说,他的批评逐渐枯萎,这个前提不像马克思对宗教的批评,倒是同他对时间和历史的批评类似。在这里,齐奥兰重新加入到对创作的激进批评队伍中来,这点我在前面提到过。因为创作是时间流动的意象。每一个词和每一个字母都是对前面创作的额外补充,就是更拉近了与前者的距离,就是每时每刻都给前面的总和增加了新的东西。无论是作家还是普通的人,想添加内容的欲望,齐奥兰称之为人类自创性,是一种疾病,是“时代对时间关注”的结果:
我们决定不让它逐渐磨蚀我们,而是继续前进,超越之前,把我们的时刻加入进去。这种新的时刻融入旧的时刻中,这是精心设计的时刻,不久就会显示出它的有害性:一切东西变成客观,成为历史,变成我们反对自己的怪物,变成我们无法逃脱的致命之处,甚至求助于被动公式,智慧的秘诀。
无论我们做什么、写什么,我们都在违背自己,牢记、重写(尽管有时偏离正题)老生常谈的历史文本。因此,“当作家的智慧枯竭,只有精神领袖的平庸来填补作家的灵感了”。这样一个人是“一个介于言语和沉默的破坏者”。多数的创作都是骗人的,掩盖了背后的空虚。小说家,因为他虚构的成分太离谱了,被视为“挖掘虚无的考古学家”。
我们对待齐奥兰最公正的态度是把这些批评应用到他的作品上,让他的思想与作品背道而驰。如我前面提到,他尤其钟爱极不寻常的句子。一个句子一开始生动活泼,接着突然向前一步,变成了新的句子,同样与众不同,这就是齐奥兰把自己称为“合适的偶像”。这些文章记录了各种运动,就像示波器记录一道道像音乐的曲线,当然其实并不是音乐。要“最终站起来反对本身”,这是齐奥兰在作品里主张的观点,他的意思是,这些作品在距离它们试图触及的一切很远的地方徘徊。他这样清楚地写道:
我们呼吸得太快,无法真正吸收事物的内在东西,或者是暴露事物的脆弱。我们的绘画展现事物,然后歪曲它们,创造它们,然后又毁掉它们,接着把我们与它们绑在一起。我让自己振奋起来,因此我呈现一个世界,尽管如同证实它的推测一样令人怀疑;我支持运动,这使我变成了存在的创造者,一个创作小说的艺术家,而我的宇宙的能量使我忘记,在行动的旋风中,我只是个时间的信徒,是衰老的大千世界的代理人。
齐奥兰的作品成为自己对世俗迷恋的受害者,变成了罗兰·巴特所说的写作零度的相当活跃的变体。
我不赞成苏珊·桑塔格(总是用一系列大胆,但并不总是相关的记录做引言)把齐奥兰当成诺瓦利斯[5]、里尔克、卡夫卡等人的典范。相反,他似乎是嘲讽一切传统的幽灵,这就意味着他嘲讽一切写作。举个例子来说,这种方式同雅克·德里达把书写只当成书写从而关闭了书写的大门一样。即使我们要说(很奇怪,在这里桑塔格虽然是暗示这个问题,但实际上陈述的内容正好相反),齐奥兰不像约翰·凯奇[6],因为对于后者,欢欣自由、生理快感深藏在他每部作品、音乐或是沉默中。齐奥兰,他自己承认说,“是一个没有任何信仰的狂热者”,坚定、执着、始终不渝地站在神秘的业余创作一面。他的散文表里如一,密不透气:像他对欧洲彻底揭示的那样,他的散文抓住了艺术存在的本质而变得生动起来。他最大的褒奖给了犹太人,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表现了作品能够表达的一切:“行走中的失败。”
我想,齐奥兰对于散文,就如同博尔赫斯[7]对于小说一样。当我们读他们的作品时,我们不仅面对的是一个面具,还有虚构的话语,一个超越一个,以及诸如此类,直到我们被这种无休止的游戏拖得筋疲力尽。博尔赫斯的闲聊和齐奥兰所称的“抽象的自传”都是托词,然后齐奥兰接着说,作家“能继续大声呼喊”:“一切,除了我的实话!”我们可以把这称为创作的失眠阶段,要不是为了保留这种令人讽刺的傲慢状态,这个阶段似乎是无限的惩罚。然而,这种风格持续的姿态让我们犹豫,其实它远离自己变化,但彻底隐藏在这种变化中。因为书写毕竟获得了胜利,随着
整个宇宙变成了表达思想的句子,散文成为独特的现实,词语只关注自己,从客观事物和世界中解放出来:声音在自身内部回荡,与外界隔绝,一种语言不幸地自感注定是有限的。
注释
[1]奥斯卡·王尔德(Oscar Fingal O'Flahertie Wills Wilde,1854—1900),英国唯美主义艺术运动的倡导者,英国著名的作家、诗人、戏剧家、艺术家、童话家。《典雅》杂志将他和安徒生相提并论。——译者
[2]约瑟夫·德梅斯特(Joseph De Maistre,1753—1821),律师、作家、外交家、哲学家。——译者
[3]《拉摩的侄儿》是法国作家、哲学家狄德罗创作的一部对话体的哲理小说。——译者
[4]阿利斯塔克(约公元前310—公元前230),希腊语法学家和鉴赏家,闻名于其校订和研究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译者
[5]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国诗人,代表作为《夜颂》(1800)一诗。——译者
[6]约翰·凯奇(John Cage,1912—1992),20世纪美国著名的作曲家、哲学家和音乐作家。——译者
[7]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s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作家。他的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等。——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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