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子夫被震动了一下,回到报社挺认真地翻了翻书,觉得爹的话还是有点道理,无产阶级即使打下了江山,还是需要珍惜手中的一针一线。但家里的这种事不便往外端,开会时他就换个话题讲干部与群众的关系,说这个群字表明,羊头上是君,羊是一群一群的,是一群群老百姓托起了干部,所以干部办事要想到群众,而不该当官做老爹,瞎折腾……农村部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小陆陆淑玲给他使个眼色,意思是别说啦。饶子夫看不出来,越说越带劲,结果把他家大黑骡子说了出来。农村组组长老邵一看情况不好,紧忙打岔,说《说文解字》上可不是那么解释的,你准是听旁人胡扯,快拉倒吧。饶子夫犯邪,说我才不是听旁人说的,我也不管别人咋解释,我说的是那个理,说到天上去,我也这么认为,眼下太缺少群众观点……这下子可坏啦,那个会是整个编辑部的会,总编室、工交财贸组、理论组、副刊组、美术摄影组、群工组,包括他们农村组好几十人呢,不像以往他们自己组里说点啥说完就拉倒。没过多久,饶子夫一顶右派帽子让他自己给扣脑袋上了。倒也没开啥批判会,文件一下,就办手续开除公职,打发回老家。事后才知道宣传口上处理得都特严。饶子夫脑袋嗡嗡地回到老家,一看他老爹更惨,坏分子帽子早戴上了,原因还是在大黑骡子上,他吃不下骡子肉,还骂村干部狗鸡巴毛败家子。人家抓住这句话,说他骂领袖。人家是这样分析的:如果光说鸡巴毛,那说明你粗野不文明。加上狗,就不对了,因为狗那家伙是光溜的,没毛,所以你这话有问题。饶子夫他老爹还分辩说狗那家伙是光溜的,可根上有毛。人家说狗全身都有毛,你说得不对。多亏了那会儿不是文革,搁在文革他爹的命早完了。
饶子夫和他爹在村里一块受管制。但实话实说,村里倒也没咋为难他们,你跟社员一块下地挣工分就是了。这对饶子夫他爹来说没啥,当坏分子前挣十分,这会儿也挣十分,但对饶子夫却刺激很大。
更可怕的是留在城里的老婆受不了,跟他离了婚,带着女儿远远地调走了。时年三十好几的饶子夫一下子妻离子散,好不伤悲。饶子夫由此性情变得古怪,总琢磨有人要整他,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光阴似箭,苦海有边,饶子夫在乡下一呆二十年,终于熬到1979年,组织给他平反,又让他重回报社,考虑到岁数大了,又多年没写东西,就让他到新闻研究室。那个室的主任是陆淑玲,这时早变成老陆了。饶子夫光身一人,本该与旁人合住一间宿舍,饶子夫说我当右派做了毛病,夜里爱折腾不睡觉。社里知道他想自己住一间,同时也知道他天天吃了晚饭就睡,睡得跟死人一样,但考虑到这么多年他不容易,就给他个单间,和他睡对面屋的是侯副总编,人称猴编。老侯睡觉打呼噜,特别响,谁也不跟他在一屋住。所以,当时报社住单身宿舍的,唯有他们二人待遇最高,每人一间。
别看老侯住单身,但人家有老婆孩子,正从乡下往城里办呢。另外一些年轻人,也都忙着搞对象。
唯独饶子夫,看看怪可怜。陆淑玲心眼特好,想方设法打听饶子夫原来的妻子,还打听着了,那女的又搞了一个,但两年前得病死了。陆淑玲就找摄影部的老齐和印刷厂的老麻,老齐和老麻是饶子夫的棋友加澡友,关系好到到一起就互相抬杠,下棋支坏招儿,洗澡往眼上抹肥皂。但老齐老麻绝对真正关心饶子夫。陆淑玲把情况一说,老齐老麻异口同声说让他们复婚。按说这挺好的,文革后这种事太多啦,团结一致向前看吧。谁料饶子夫不干,还振振有词地说我在危难之时,她离我而去,尔今她有何颜面见我。陆淑玲他们三人费了牛劲,也没说动饶子夫,饶子夫说除非铁树开花江河倒流,我饶子夫誓不与她重归于好。陆淑玲就拉倒了,老齐老麻不行,说老饶呀老饶,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你身上一点不假。你就牛×吧,夜里一个人挨冻吧。饶子夫说我挨冻时,就想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老齐说对你想媳妇时,你就想大观园里的林黛玉。老麻说越想越着急,急得直放屁。饶子夫一人说不过他们两张嘴,着急中道出真情,说回头我娶个林妹妹给你们看。一下子把他俩给说愣了。老齐想起自饶子夫回报社后,隔个两三天就去收发室等信,有人看见过信封右角下有某某大队林寄。大家还曾跟饶子夫逗,说是林彪给你的信吧。饶子夫说是就不往下说了。
这个林姓因为林彪的缘故,人们一想特容易想到男性上去,面对饶子夫,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有个林妹妹。老麻立刻去饶子夫宿舍搜查,可连一张信纸都没找到,这时饶子夫却矢口否认,说是胡说八道说着玩的。老麻说你是让人越打越聪明啦,看来,各村的地道都有很多高招,你赶紧交代,把密电码藏哪去了。饶子夫说还联络图呢,我啥也没有。老麻说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饶子夫细脖一挺说悉听尊便。拿出地下党员宁死不屈的样子。老齐一看来硬的不管用,就来软的,说你就招了吧,招了请你喝酒,喝你最爱喝的衡水老白干。
饶子夫说没有就是没有,老黑干也没有。把老麻和老齐气得直蹦高,说别理这个老王八犊子了。报社原总编老邵听到这事,跟老齐老麻说你们别灰心丧气呀,还得想法子把实情弄出来,要是他真有个林妹妹,我帮他说话,分房子时分他一套。老齐说谁说不是呢,都是为他好,可他一点盐晶也不进,咱想帮都没法帮。老麻说咱给他来点水活吧,多组织几个人整整他。老麻说的水活就是在澡堂子里。那时报纸还用不着抓广告抓发行,一切都是计划经济,报社在办报之余,特注意抓后勤,食堂和澡堂,办得非常好,全市有名。澡堂对外五分一张票,内部职工不花钱,下午开放,满院满楼都是头发湿湿、脸蛋洗得通红的男女。其中,又以老麻一些老同志洗得水平最高,别人淋浴,他们要在热水池里泡一两钟头。泡着不能干泡,嘴不能闲着,就瞎掏咕,饶子夫是被掏的重点。
当然,他也掏咕别人,但多数时间是挨掏咕。也怪,有时没人掏咕他,他还难受,想方设法招旁人,惹人家掏。所以,他们洗澡都洗出瘾了,天天下午都去,如不去,晚饭都吃不舒服。
饶子夫以为没事了。他早有准备,把信都交给陆淑玲了,是放在一个兜子里。他跟陆淑玲说单身宿舍谁都去,补发的工资啥的,放宿舍里不安全。陆淑玲岂能不管,就锁在自己的橱子里。饶子夫没提那里有信,陆淑玲也不会看,所以,老齐老麻他们找哪也找不着,陆淑玲还跟老饶说你把信拿出来吧,大伙帮你成个家。饶子夫坚决否认,心里暗笑信就在你的橱子里。
大意失荆州。饶子夫又去澡堂,一下就落入虎口,光溜溜让老麻等人围在水池当中。老麻脸上真有几个麻子,身上却又白又光,最不怕烫,人称热水面条。老麻说老饶今天你要不交出密电码,你就跟我在这水里玩上三百回合。饶子夫说八百回合我也不交。老麻就动手,灌老饶,老饶不喊饶,连着喝好几口水。大伙怕把他灌个好歹,就拉住老麻,由老齐亮第二招。第二招是众人把老饶推到澡堂门边,说你要不招,就给你光腚推出去,外面是食堂,都打饭呢,你闪亮登场。还是这招儿厉害,过去真有人使过,没有不害怕的。饶子夫这会儿手里空空,连毛巾都不知丢哪去了,真让这些家伙给扔出去,那可丢大人啦。其实,饶子夫也知道老麻老齐他们是好意,只是经历了这二十多年的坎坷,自己做了毛病,啥事都不愿让旁人知道,好像是一知道就有人要坏自己的事。何况,这林妹妹小自己二十来岁,长得还不错,这会儿之所以不敢公开,是因为彼此关系还差点火候,怕这帮爹们一瞎掺乎给掺乎散了。但被逼到这份上了,不坦白肯定过不了关,饶子夫只好告饶,说信在陆淑玲那保管着。
老麻让人看住饶子夫,防止他撒谎,自己去找陆淑玲。陆淑玲说没这回事,老麻说反正老饶有东西存在你这儿。陆淑玲忽然想起那个黑兜子,拿出来一看,果然有不少信封,上面都编着号。老麻说陆淑玲同志你也太没有警惕性,这么重要的材料,你竟然毫不察觉。陆淑玲脸红红的说咱没想到他会耍这花招。老麻倒也懂法,并不打开看信,只是摆在桌上,沏上好茶,掏出好烟,让饶子夫过来坦白。饶子夫至此也就全说了。他那个林妹妹原叫林合作,一听就知道是成立农业合作社时生的,跟饶子夫认识后,饶子夫让她改名林黛梅,意思是咱不求金玉,只求做一朵寒冬里的梅花,俏也不争春等等。说来多少有点话长,饶子夫在村里饶到文革后期,在小学校代过几天课。那时形势变化挺大,已经没有人像先前那么瞧不起老饶了。老饶给孩子讲课,心情不错,觉得为人师表了,得像个样,就往整齐上穿戴。人配衣服马佩鞍,老饶清瘦,穿上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呢子制服,人立刻就变了样。毕竟他当过记者,见过些场面,不论课上还是课下,在学校和村里也是个人物。
一来二去,村里就有人给他张罗婚事,劝他你不能总一个人过日子,来日方长,得有个伴。需要说明一下,这时他老爹老娘都没了,去阴间找大骡子去了,就剩下三间瓦房一条老狗,与饶子夫做伴,他喊狗一声,狗偶尔还一声,日子便显得格外冷清。饶子夫对提亲的总是推辞,时间长了,村里人就看出这里的秘密,敢情饶子夫和小学校的女教师林援朝有点那个意思。林援朝是林黛梅的姐,是抗美援朝那年生的,念过师范速成班,在村小学教好些年了。她该搞对象的年龄时,正赶上文革开始,斗私批修斗得好像搞对象都见不得人。暗地里林援朝高不成低不就,拖来拖去,一下子就给耽误了,越耽误越不愿意委屈自己,看谁都不合适,一晃就过了三十。简单述说,后来就遇到这饶子夫,眼里有点亮,心里说原先就见他老头子似的在生产队干活,不成想还是个挺有点派头的男人。学校的其他男教员家里都有不少活,放学就往家走,饶子夫家里有活他也不干,他好歹吃一口,就在学校里看书念诗写毛笔字。估计他也是有意做给林援朝看,林援朝就觉得这饶子夫不像旁人那么俗,跟他在一起,有点浪漫劲。一有这心,往下的事就用不着旁人操心了。饶子夫凭着经验,就把林援朝一点点引进爱的港湾。可惜的是,这港湾的水太深,他俩才明明白白好没多久,林援朝天热时下河洗澡,偏躲着一块去的几个女子,自己往深处走,说那水干净,结果出溜一下人没影了,淹死了。
把她家和饶子夫可坑够呛。好在林援朝姐六个,援朝是老三,往下还有四五六呢,老五就是林黛梅,念了高中在生产队干活。村支书是黛梅老叔有权,就让黛梅接她姐教课,还让黛梅接茬跟饶子夫好。饶子夫说我可不敢啦,我俩年龄差得太大,回头右派帽子还戴着,再加上个流氓,抓起来,我家就剩一条狗了。村支书说你别耍滑头,你看到你要有出头之日,就不想要人家姑娘啦,没门,回头上面要材料,我不给你盖章。村干部是土皇上,说得出办得到。饶子夫不敢不听,只能应下。林黛梅呢,比她三姐小好几岁,但比她姐精,知道若跟饶子夫好了,将来有可能到城里去。说实话,那会儿农村太穷,一点恋头都没有,林黛梅也不甘心嫁个农民,一辈子烧大灶。但毕竟小饶子夫二十来岁,理通情难通,说出去不好听。后来,就跟饶子夫说要想咱俩好,条件是咱到城里生活。饶子夫犯邪,也不知啥时他就喜欢上林黛梅了,用他一次酒后的话说,二十八真好呀!往下问他好在哪儿,他不说了。实情是林黛梅那年二十八,饶子夫五十六,整小一半,其中的奥妙,不用饶子夫说,旁人也能想出来。转眼间饶子夫落实政策回城了,仍是爱心不变,可林黛梅那头出了点麻烦,她家里反对了,说是饶子夫前妻活着,还有孩子,就怕人家复了婚,把咱姑娘坑了。另外,就是饶子夫眼瞅就要退休了,身板也不咋样,嫁给他只怕将来别的落不下,就落下伺候他的活。饶子夫这头呢,也犯了邪了,他平反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林黛梅娶到手。
你知道他怕啥?他怕前妻跟他复婚。怕也不完全是因为当年旧事。当年你一个人掉坑里去,还想把老婆孩子都拉下去?那也太心狠了,人家离婚也是应该给予理解的。饶子夫不傻,还能不明白这点道理。
可实际内情是饶子夫偷偷去瞅了一次他前妻,发现前妻可能是这些年心情一直不好,人老得厉害。饶子夫就动了小心眼,琢磨这些年自己净受累了,如果复了婚,守着这么一个病歪歪的老太太,更得受累。
所以,他就一方面说这理由那理由,另一方面加紧做林黛梅的工作。眼下,正在关键时刻,因为交通不方便,全靠写信,故饶子夫下班除了写信,就是到收发室等信,弄得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
老齐老麻和陆淑玲听明白这里的细情,都埋怨饶子夫为什么不早说,早说大家好帮你。饶子夫皱眉说这忙可够帮的,她老叔最近又来信说要娶黛梅也好办,我得把身份提高一下,那边若知道黛梅嫁给个官,她家里就好通过。
老齐说这可难了,因为娶媳妇要官,也没这个先例呀。
陆淑玲说要不把我这个部主任给你。
饶子夫说部主任小,他们提出起码是副总编一级的。
大家都傻了眼了,副总编能有几个人。而且,即使位子空出来,也轮不到饶子夫呀。论业务水平,饶子夫这会儿充其量是个通讯员,而且还够不上骨干通讯员。毕竟他多少年没接触新闻了,在农村教书,不过是教孩子认几个字,还多是工农兵、万岁万万岁那些字,教来教去,只能降低自己的水平,丝毫没长劲。
老麻鬼头,说这好办,把老饶调总编室去,外人闹不清总编室里咋回事。老齐说这是个好法子,就这么办吧。陆淑玲就去找侯副总编,说饶子夫不愿意在新闻研究室,想去办报,让他去总编室吧。侯总说他编稿恐怕够呛吧。陆淑玲说让他划版样,一点点干起。侯总编说让人家这么大岁数划版样,人家能愿意吗。陆淑玲说没问题,老饶干一行爱一行,当右派当到后来,都不愿摘帽子了,怕受凉。侯总乐了,说陆大姐您也学会幽默了,好吧,先这么定,我向梁总编请示一下。新总编梁士明是刚从市委调来的干部,不大清楚报社的事,侯总说好,他就同意。转天,饶子夫就去总编室上班。总编室在报社中是个重要的部室,负责报纸头版,二三版这些重要版面印刷前的最后编辑工作。总编室和其他部都是平级,报社里的人都清楚,但外面人特别是老百姓弄不清是咋回事。局长室里,肯定是局长,主任屋里,必然是主任,总编室内,当然都是总编。报社总编室有个小伙,姓管,外人一听他管所有的总编,进屋就给他上烟,总编室的同志在一边偷着乐。
划版样是编辑工作中最初级的活,就是把编好的稿子,按照内容和字数,划到版样纸上,再由制版车间去制版,应该说比较简单。但老饶岁数大,脑子使在别的地方又多,故划起来怪费劲。他还怕乱,总编室一大间,里面套小间,小间本是主任的,可老饶一干起来就进里屋。主任年轻,也只能让给他。他干得又慢,别的版都划好,就等报总编签字了,他这还没干完。别人也不敢催,只有主任进屋小声说差不多了吧,好像求他似的。
没几天林黛梅跟她老叔来报社。他们接到饶子夫的信,说这回差不多了,老饶当上总编了,跟总理就差一个字,这官可当大了。农村人也有心眼,她老叔说空口无凭,眼见为实,咱给他来个突然袭击,就跟检查挖防空洞似的,你汇报挖一百个我也不怕,一查就漏馅。林黛梅她爹说这么好,给总编当老婆,老婆当家,统治了他,那咱闺女就是总统呗,这活计咱干得过。来到报社门口说找饶总编,门卫想不出哪位老总姓饶,多亏老齐在跟前,反应很快,说没错是有个饶总编。黛梅老叔起疑心问原先咋不是,咋最近才当上的?老齐说这里有内情,原先总编批下来之后,报社有要求,领导又饶了一个。所以,现在就有了饶总编。林黛梅说这咋跟买东西一样,还带饶的。老齐说饶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买瓜果梨桃才饶,若是小白菜谁饶那个。林黛梅和她老叔听得又明白又不明白,稀里糊涂点头往里走。到了一楼,迎面见到总编室,黛梅老叔看看,问总编都在这屋里做活吧。老齐说没错,总编都集中在这大屋,大屋里宽敞。她老叔点着烟袋锅子抽,摆出架子说咋不出来接我,这婚事成了,我可是他的叔丈人。老齐赶紧跑
进屋,瞅瞅外屋没有饶子夫,就进里屋,见饶子夫戴着花镜,脸都快贴到版样纸上,费劲八力地划。老齐说别鸡巴划啦,你林妹妹看你啦。饶子夫头也不抬说别扯淡,小心我又划错格。老齐说你用不着划那么细致,差不多就行,还有检字呢,人家一捡就准了。
饶子夫说那可不行,干啥咱都得讲个认真,不能掉以轻心。饶子夫这家伙犯邪,干活不抬头,像头拉犁杖的老黄牛。林黛梅和她老叔等得不耐烦,找进屋来,老齐没法,摆手让他们在长条椅坐下。坐下后黛梅老叔突然朝老齐打手势,意思是你出去,我们在这等着。老齐一想也好,让他们互相慢慢了解吧。老齐就出去了,里屋剩下老饶他们三个人。这时总编室的旁人在外面直着急,有的版面清醒即总编签了字的大样都回来了,唯独老饶这块版还没划出来。
总编一个劲催,于是,小管就推门小声问老饶您那版咋样了。老饶对着版样用鼻子一哼说再等会儿,忙的是啥。小管嗖地一下把头缩回去,生怕老饶犯倔训斥人。黛梅捅捅老叔,小声说还挺厉害。她老叔说当官不厉害不中,震不住人。老饶听屋里有人说话,也没细瞅,但知道是生人,便说你们是来说稿子的吧。林黛梅心想逗逗他,就细着嗓子说是呀。饶子夫也不知看过哪位女通讯员的稿子,一边划着一边说,我说你也不行呀,上半部太不丰满,下面也不行,我收拾半天也没收拾多好……林黛梅委屈的哭了,说我上面咋不丰满,你还想要多大的……
黛梅老叔上前拍了桌子,说饶子夫呀饶子夫,才进城你就往流氓上发展啦,咋这么着说我侄女。你跟我回村,我给你找个奶子大的小寡妇!
饶子夫这才明白老齐那会儿不是开玩笑,敢情黛梅和她老叔真来了。事后据饶子夫说,当时他实在没想到人家会找上门,故说话没注意。他又反驳说那段所谓的流氓话,也是一着急顺口而出,外面流传的,绝不是经过老齐老麻他们艺术加工的,自己不可能流氓得那么完整。
不管昨说,饶子夫和林黛梅的恋爱关系在报社公开了。在结婚前的一段日子里,林黛梅差不多一个星期就来一趟。她来了,饶子夫就硬挤到侯副总编的宿舍。老侯不愿意也没法。有一个星期六,老侯媳妇带孩子先来了。老麻就通知编辑部各科室,晚上一律不许让老饶借宿,还包括印刷厂和门卫,都得给予配合。考虑到陆淑玲办公室有一张床,是中午休息用的,到晚上就闲着。老麻特意找陆淑玲,说您已经在老饶的问题上犯过一回错误了,希望不要犯第二回。陆淑玲说我宁愿没事自己来住,也不借给饶子夫。老麻说那也没必要,弄不好您老伴会有啥想法儿,您还是早点儿下班锁门关窗。陆淑玲连连点头,说干脆我请半天事假,免得老饶找我要钥匙。老麻说也好,您提前走的好。
那天饶子夫也大意了,没留神老侯媳妇来了。都天黑了,林黛梅坐班车来了,满脸笑容,告诉饶子夫说联产承包责任制真好呀,我家打的粮食没处放了。饶子夫听得挺欢喜,出去转了一阵,回来愁眉不展,说你家粮食没处放,我今晚上也没处放了。林黛梅脸唰地红了,说你别使坏,侯总编那屋有床。饶子夫说床是有,但还有侯弟妹,我去了不合适。林黛梅说去哪个办公室住一宿。饶子夫摇摇头说这也不对劲呀,也不是年节也没有敌情,怎么好多屋都贴了封条啦。陆淑玲办公室更邪,窗户都用钉子钉住啦,以前没钥匙我就跳窗户。林黛梅说要不咱俩在这儿坐着吧,聊他一宿。饶子夫说只好如此。两人于是―人坐一张单人床上,拉过桌子隔着当中。饶子夫说你放心,这桌子就是三八线,我绝不越过。林黛梅说这是考验你的时刻。才说了一会儿,灯灭了。楼道里老齐和老麻喊,停电啦,都关好门睡觉吧,小心有坏人。饶子夫怕他俩闯进来自己解释不清,赶紧把门插上。就听老齐对老麻大声说,老饶今天咋睡得这么早,咱去问问。老麻说是不是他屋里有什么人呀,支部让咱留神,防止他犯错误。老齐说屋里要是还有旁人,咱可就去汇报。老麻说书记就在楼外,有情况就上来。
饶子夫听得汗都冒出来,告诉林黛梅千万别出声,一出声就坏事啦。老麻叭叭敲门说老饶你没事吧。老饶说我没事我睡啦。老齐说你把门打开,咱坐会儿。老饶说我都脱啦,不坐啦。老麻说你干啥着急脱,脱了干啥,屋里又没有林黛梅。老饶说别打扰我啦,我睡当然要脱衣服老齐说别脱得溜光这阵子可能有地震。老饶急了,喊你俩闹死鬼快走吧,就是地獻了,我也不开门。老麻说那你晚上尿尿咋办。老饶说我有痰桶。老齐说对不起,中午你没在,检查卫生时我看你的痰桶太旧,就给扔了,回头让总务处给你个新的。林黛梅哭了,说咱们这么躲躲藏藏算个啥,好像偷人似的。饶子夫说也是,咱干哈要怕人呢,咱光明正大得啦……
这一宿饶子夫和林黛梅究竟到了哪种程度,谁也说不清,反正他俩还是头一次同居一室。转天一早,林黛梅就回去起结婚介绍信。饶子夫表情严肃地去食堂吃饭。虽然是星期天,但报社家属院和办公楼紧挨着,来买饭的人很多,有人就问饶子夫昨晚睡得可好,饶子夫端着饭盒说我们隔着桌子睡的。老齐说不对,你俩是隔着一张报纸睡的。老麻不知从哪儿拎来张破报纸,上面好多窟窿,老麻说老饶你快交待,这报纸咋有这些洞,是不是你钻的。顿时,就笑得满食堂人东倒西歪的。饶子夫抢过报纸,团成一团就往门外扔,一下子正扔到新来的总编梁士明头上。梁士明不知道里面乐什么,让破报纸团一砸,手里的搪瓷碗当啷掉在地下,摔掉不少瓷。
梁士明原是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是市里有名的大笔杆。他来当总编的意思,倒不是特想办报,而主要是从副处升到正处,往下人家好有大的发展,再去当宣传部长啥的。但来这儿的日子不多,发现这报社事太杂,总编之下,还有七八个副总编,下面是各部室组,还有印刷厂,还有厂长和车间主任和那些工人。上千号人挤一个大院里,就跟农村大队核算一般,哪儿跟哪儿都连着,干一点儿事,都得注意连锁反应。比如,眼下的矛盾,就是印刷厂和编辑部科室之间因为调资闹起来的。
这次调资,按文件上讲是给事业单位调。报社是事业单位,这没错,但报社里的印刷厂,又明显的是企业,上一次企业调资时,印刷厂就单调了。这一回文件下来,梁士明听人事科汇报,说那就报编辑部和科室吧。报上去都批下来了,印刷厂那头不干了,说他们是报社的一部分,也应该按事业调。梁士明去讲了次话,可职工们不干,说现在是红脸的挣钱白脸的花,调资时顾自家。所谓红脸是说工人,工人干活,车间里外拉纸啥的,晒的脸色颜色重。白脸自然指编辑和科室干部,在办公室里闷的。印刷厂那时在计划内生产,活多,挣钱不少,上缴财政后,还有富裕。编辑部科室这头儿,属财政拨款,工资差旅费办公费都没问题,但要购置些大件物品,就得报批,挺费事的。因此,有时就花工厂的钱买,买了编辑部用。另夕,就是从工厂是往上交钱的编辑部是花钱的这个角度上看,越看印刷厂的干部职工心里越不平衡,非要随着报社一起调。工厂那边的厂长叫管宗祥,是位老同志,纪律性很强,只是人软些。平时安排活啥的,蛮好,遇到眼下这难事,他就没了大主意。他按梁总编说的去做职工的工作,职工不但不听,还说他吃里扒外,不为职工做主。老麻是副厂长,他倒是胆大敢说,可他是主张跟着调的,整个儿跟报社领导唱反调,把梁士明气得不行。这几天,梁士明就发现报社上下都说饶子夫,说老麻老齐他俩咋在澡堂里逼供,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哈哈大笑。梁士明就反感,觉得太不像话,一个个不好好工作瞎逗,扰乱全社正常的秩序。尤其是老麻,他是咋当的副厂长,也没见他在厂里做啥,一天到晚东窜西窜,拎着毛巾泡澡,这也太不像个干部了,早晚得收拾收拾他……
偏偏饶子夫把破报纸扔到梁士明头上。梁士明往里看,果然还有老麻和老齐。梁士明也不捡地上的饭盒,连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搞什么名堂!你们三个人上我办公室来!老侯等人赶紧上前帮着捡饭盒筷子,再劝梁总编您别生气,他们是闹着玩呢。饶子夫双手抱拳,说―我眼神不好,没注意您进来,您别生气。老齐上前说您大领导和我们打成一片,这不挺好吗,生什么气呀。梁士明一看众人都这么说,也只好顺水推舟借着下台阶,说在机关可没见你们这么乱闹的,咱们报社的秩序可得整顿整顿。他说时用眼角狠狠看了一眼老麻。老麻知道梁总编正烦他,索性也就不去打那个溜须,他端着饭碗冲前面排队的人喊快买快买,吃了饭就去泡澡呀,泡个心里美。
星期天浴池全天开放,半天男半天女。梁士明的爱人是军医,医院在市郊,他们的家也在那儿。本来,梁士明既可以坐医院的班车,也可以坐报社的吉普回家。伹为工厂闹调资这事,他在报社住了几天了。住报社他也不去澡堂冼澡,市政府招待所的高级房间里有浴盆,他想洗可去那儿冼,没必要和这些人挤挤喳喳地去洗。况且,他听说这里是男女交文着使,他就更不去了。可这会儿听老麻美滋滋的说去洗澡,梁士明心里就翻腾。早饭好歹吃了一口,就把行政科的胡科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浴池一年得烧多少煤使多少水。胡科长皱眉头说总编您问得太好啦,这浴池可是个大窟窿,连煤带水带烧锅炉的收水票的,一年得两三万块钱,而且,职工还有意见。梁士明问什么意见。胡科长说最近许多单位把浴池都承包给个人了,票价都涨到两块了,咱这对外还是五毛,来的人就特多。咱本社职工又不花钱,家属也不好好交票,动不动还领进去一帮,所以,里面跟下饺子似的,特别是女的,抢喷头,打起来好几次了。另外,还有小偷,把人家新皮鞋穿走,给剩双破拖鞋。
梁士明问为什么不治理。胡科长笑道,不瞒您说,您前面的邵总编,最爱泡热水澡,和老麻老齐老饶,号称四大泡,他在任上,我们敢动一下吗,梁士明这时脑子里净过老麻美滋
滋要去洗澡的电影,听得火往头上撞,张嘴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说改就改,对内对外,票价一律两元,爱洗不洗。胡科长差点儿给他打个正立,说我这就去落实。这胡科长对这事为啥如此积极?这里是有原因的。前任总编老邵爱洗澡,就对浴池特别关心,关心的结果,就是经常批评胡科长这里差了那里不行。按胡科长的意思,既然领导和同志们都这么重视这项福利,干脆咱花点儿钱,好好建一座标准浴池,男女分设,喷头多点儿,更衣室也建大点儿,多弄些放衣服的地方。可邵总编又节俭,一说就是当初刚建报社时,想洗澡就在大汽油桶里烧水,眼下有淋浴有池子就不错了,你们应该加强的是多做卫生,多擦多冲。胡科长说这水泥墙和地,咋冲也是黑的,要是铺上瓷砖,就白了。邵总编说洗澡又不是印报,都光腚,要那么白干啥,黑不乎的泡着更好。里里外外他都是理,加上烧锅炉的收票的都是死工资,烧热不烧热,洗的时间长短,干净不干净,跟他(她)们个人利益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所以,胡科长咋管效果也好不到哪儿去,再加上老齐老麻还一个劲吹毛求疵,一来二去,胡科长就讨厌这浴池,恨不得关了才好。
等到老麻哼着小曲拎着毛巾到了浴池门前,发现不少人正围着说啥,都不往里走。老麻说咋回事,众人说您来得正好,您是四大泡之一,您看吧。老麻上前一看,墙上贴着告示:从即日起,洗澡一律凭票,每张两元。八十年代初,一般干部职工的工资也就是六七十元钱,两块钱也是个钱呢。老麻就火了,说这是谁涨的价。胡科长从—旁过来,手里还拿着毛笔,说是梁总编定的,你别在这儿嚷嚷,有意见去找他,他正为调资发愁呢。
这话挺管用,都默不作声了。因为啥?这次调资不光有事业企业之分,事业里面,还有一个百分比,即有极少数人不能调。按文件的精神,要奖勤罚懒,通过调资,鼓励人们努力多做工作。可到了实际,你不让谁调呀?都天天上班,你不表扬他不评他先进可以,可你不给他调资,他不跟你拼命才怪。梁士明确实为这伤脑筋,但下面的干部职工,也明內此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顺当当调了资唯此唯大,因为旁的影响调资,是不合算的。因此,虽然对洗澡花钱挺有意见,却谁也不出头去找,可又希望有人去找。毕竟都洗惯了,有好多人家里连洗脚盆都没有,个人清洁卫生,全靠单位的浴池。
老麻明白自己是不能出这头的,梁士明那枪口早瞄着自己呢,不能往上撞,那是自找倒審。但老麻嘎咕,他说咱去找老邵,老邵一出面,问题就解决了。有人表示赞成,但也有人说两块就两块吧,人少了能洗个舒服。老麻赶紧说万万不可,往下若还往上涨呢,不如先看看老邵说个啥结果,咱再花钱也不迟。老麻的小心眼儿是我一个月冼三十回,我一月工资才八十四,我洗得起吗。估计多数人也有这想法,于是都说谁也不要去洗。老麻和几个人就去找老邵。老邵偏偏没在家,老伴说他到河边下棋去了,问哪个河边,还闹不清,老麻就兵分几路去找。老邵好下棋,虽水平较低,却特想蠃人家。所以,他下棋就下出毛病,输了以后就换地方。架不住他输多赢少,故就得经常换地方。市里河边有好几处下棋的,一圈圈围得铁桶似的,又都低个脑袋,若想看清是谁在下棋,也挺不容易的。喊差了,打扰了,人家不愿意,有时就得从看棋的腿缝中往里瞅。瞅一个,不是,又瞅一个,还不是,再瞅,乓一谁放个屁,倒霉透了。都瞅遍了,也快到中午了,也没找着老邵。后来突然发现老邵拎着棋盘从小花园里出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学生。老邵挺高兴地跟老麻说他们还嫌我棋臭不跟我下,我给小学生辅导棋艺,我还不跟他们下了呢,我要当校外辅导员啦。老麻哭笑不得,说你快回报社吧,大伙都等荇你呢。老邵听清是咋回事,也有点儿为难,说咱的浴池浪费太大,也足该改改了。老麻说改是要改,也不能您刚下来就改,这小是冲着您使劲吗。老邵点点头说这倒是。回到报社,老邵就去找梁士明,梁士明最早当通汛员时,老邵就是记荇,都是邵老师邵老师那么称呼。梁士明对老邵自然客气得很,又点烟义倒茶。老邵说我都退了本不该打扰你,可你知道,我年轻时下乡采访睡凉炕,落下个腰腿疼的毛病,就靠泡个热水澡舒服—下,你这么一涨价,可难为死我啦。梁士明说您不用花钱,我告诉收票的。老邵说那多小合适,还有不少老问志呢,况且,报社也没啥福利给大家办,就这么个浴池,你一关,就冷了大家的心,省那几个钱,你犯不上呀。梁士明这会儿火下去了,心里转念一想,也是,那煤那水也不是我家的,我管那些干啥。他推开窗户就喊人找胡科长,胡科长跑过来仰头说,两块一张票,已经贴出去了。梁士明说撕下来吧,原来咋着还咋着。胡科长站那儿半天没醒过劲来。
下午准点开池、饶夫子听说,他想上午没开,下午一定还是男的,他也没问谁,早早就去了。到那儿一看开着门,门上的木牌果然是个男字老饶放心了,进去再看里外空无—人,他心想来得正好,我先冼个下净水,呆会儿老麻老齐来,让他们洗我的洗脚水吧。他把衣服塞在外屋的衣格里,到里面摸摸池水,不烫正合适,就坐了下去,顺手还把眼镜摘了放在一边。可他哪知道,往下的乱子可闹大了。
实际是上午男的没洗成,下午还是女的。胡科长去撕告示时,赌气开门摔门,把门上的木牌摔掉了,他顺手往上一挂就走了。那木牌的字一面是男一面是女,他这么一乱挂,男字朝外了。过一会儿收票的女同志来了,说谁家孩子瞎梅蛋,赶紧翻成女字兀不知这个工夫里,饶子矢就进办广,按说收票的应去里面清理一放人,但来洗澡的女同志爱着急一怕进去晚了,衣服没处搁,二怕抢不着喷头所以,呼啦一下就部挤了进去。报社浴池说来说去就两个大屋,外屋放衣服,里屋一半池子一半喷头男同志冼澡多数人要进池里泡泡,泡好再淋浴,女同志多数上来就淋,故人人争先。也怪,平时一两个女同志,都特别敏感,下乡劳动,说去解手恨不得走出二里地。可一进浴池,就顾头不顾腚后而进来的人还掀着门帘,串面都像—群大白鹅抖落毛,脱得溜光了,事后陆淑玲和韩小芬说那能怪我们吗,谁不想快脱了进去。韩小芬说那里面也不是我一个人,都光着,也不寒碜。
韩小芬是小管的爱人,也是报社职工,搞校对。韩小芬是陆淑玲的外甥女,还是陆淑玲牵的线,小管才和韩小芬搞成的韩小芬长得极漂亮,这个极字可不是随便说的,后来韩小芬都四十多岁了还在商界上有大发展,跟这个极字就有相当大的关系。可那时韩、芬就是个普通的校对员,每天和同伴一个念一个看,拈燥无味韩小芬跟小管结婚二年了没孩子好在都年轻,也没太当因事。小管庄总编室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夜里收新华社的电稿,—般都是从夜里两点开始,收到四五点钟工作虽不复杂但很熬人因为电台属于机密范阐,用人就得格外谨愤,小脊他爸是厂长,出身又好,小管还是共青闭员,有发展前途,就用了他,陆淑玲曾怀疑韩小芬不怀孕,跟小管常年上夜班存关系,但也不好意思说…星期天工午,韩小芬去帮陆淑玲收拾小棚,那活特脏—选这时候〒,就因为下午女的冼澡。陆淑玲很少去浴池冼澡说怕人多,其实内情是她皮肤特别白。她知道原因是什么,她身上有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中学时她还敢去游泳池,在大学让同宿舍的发现,说你身材和皮肤像苏联人,打那儿起她就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的身体,好在那些年夏天女同志也穿长裤长褂,正合她意。韩小芬则不然,结婚了,还有点儿孩子的天真烂漫,自己长得漂亮,也好像不知道,大大咧咧跟谁都说得来,还特爱洗澡,洗完了一头乌发盘起来,走到报社院里,像一朵沾满露珠的鲜花,人见人爱。美术组的毛建寿爱追韩小芬,说我给你画张像,韩小芬不去,说我喜欢照相。碰上老齐挎相机出来,就缠着照一张。洗出来看,像文革前电影院里挂着的王晓棠,不像工农兵。
韩小芬这天下午非拉陆淑玲洗澡,陆淑玲满头满身的土,也就同意了。两人挤进去嘁哩喀喳把衣服脱了,身后不知谁多嘴,说哎哟这是谁这么白。陆淑玲抓着韩小芬的手就抢先进了里屋,韩小芬说咱去池里泡泡,两人就到了池边。瞅着池那头有个人,脑袋上头发不多,陆淑玲还想这人咋把头剪成个男的。身子也进水里去了,韩小芬突然蹿起来,又半蹲下喊:饶老师你怎么进来啦!
饶子夫正闭目养神,听到这一声喊,把眼一睁,就抓眼镜,不料把眼镜划拉到池水里。他还不服气说,是男的,你们咋进来啦?陆淑玲急了,说你开什么玩笑,你看这一屋子是男是女。饶子夫揉揉眼,叫声我的妈呀,一头扎水里去摸眼镜。正淋浴的一听饶子夫在里面,先是乱了一下,后来就用毛巾挡着上前喊打他这个老流氓。饶夫子摸不着眼镜,也不敢抬头抬身,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陆淑玲蹲在水里喊小心淹死了,你快滚。还是韩小芬胆大,叫人拿来她干活的破大褂子,上前把饶子夫在水里裹住,用毛巾蒙上他的眼,把他送了出去。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报社,造成了挺不好的影响。宣传部的领导特意给梁士明打电活,说现在全国搞五讲四美三热爱,搞文明礼貌月,你们是喉舌单位窗口单位,怎么能出这种事。又梁士明非常恼火,亲自调查,问老饶咋回事,老饶说见牌上是男字,才进去。问胡科长,胡说没到开门时,那牌哪面朝外都没准儿,关键是按规定时间洗。梁又问你在里面有无恶劣行为,饶子夫说我没戴眼镜,头上又是水,看不淸。梁士明问一点儿也没看清?饶子夫说就见白花花的一片。梁士明摇摇手说就说啥都没看见吧。梁士明又找来韩小芬问,没等开口,馔了一阵,说你是哪个部门的。韩小芬说我是校对的。梁士明说办公室需要个人,你想去吗。韩小芬岂不能想去,就答应了,没几天就调过去。报社上下都不知这是咋回事,后来老麻就说是韩小芬舍身救人,要不饶子夫非淹了不可,领导这是奖励她。社里的一些人见到饶子夫就说你再淹一同吧,也成全我们进步一次。饶子夫说想得美,我的眼镜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饶子夫和林黛梅结婚那天,编辑部和科宰的人都去食堂喝喜酒,喝得非常高兴,加上饶子夫身上的故事太多,说得也非常痛快。韩小芬是办公室的,负责张罗,她简单打扮一下,就光彩夺人,成为许多人眼中的焦点。借着酒劲,有人就跟她逗,说你要穿件红衣服,也是新娘子;还有人喝多了,说小管天天夜里上班,小芬你若寂寞,我去给你做伴。韩小芬喝了点儿酒,睑赛桃花,说别美死你,喝多了回家眯着去吧。大凡像报社这样的单位,家属院和办公楼都在一起,下班之后互相乱串,闻着谁家炖肉熬鱼,兴许就勾上几个去喝酒,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比如在大机关,像市委市政府,上班来下班走,除非一个办公室的能多说几句话,旁人你想接触都没那个机会。报社这儿上班在个楼里,打饭吃饭进一个餐厅,洗澡在一起光腚,蒸饭在一个气柜里放饭盒,即使各在各家吃,吃完饭还凑手打麻将、你想呀,这个环境咋会让他们之间严肃得起来结果,饶子夫办喜复,却给好几个人以机会,跟韩小芬闹了一通又一通。尤其是毛建寿强拉韩小芬喝了个交臂酒,就是两个胳膊勾在一起喝。还多亏了陆淑玲瞪了韩小芬两眼,小芬才收敛了点儿。
韩小芬之所以放开了点儿,一是想起两年前自己结婚时,小管他爸说不能铺张浪费,咱是领导得做表率,结果就是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一点儿也不热闹。二是今天饶子夫真够大方,肖众往林黛梅指头上套了个大金镏子。韩小芬早就想有个金镏子,结婚时小管家没给买。这二年想自己买,钱不够,让小管找他爸要,小管不要,弄得韩小芬挺不好意思,见人都不爱露出手来。再有就是小管上的这个破班,常年六辈不能像旁人家两口子那样…块儿上床。晚上你要睡觉,他走了。早上你醒了,他迷迷糊糊回来了。韩小芬一想心里就委屈,结婚二年,两口子之间那点儿事,都闹得别别扭扭。倒不是小管没那要求,主要是他要求的时间不合适。他的生物钟跟正常人不是一个点,他上午睡觉,中午吃完饭精神,有时就缠着韩小芬要亲热一下。韩小芬忙活做饭,吃完收拾,都一点丰了,两点就得上班,哪有空哪有闲心干那事。再者说,家属院都是平房,也没个正经院墙,外人一眼就看透你屋里,小孩崽子还踢球跳猴皮筋,乱乱糟糟,居委会一会儿收水电费一会儿发耗子药,那几个老大娘,热情得比老耗子跑得还欢,就这环境,你能在屋里办那事吗?也办不踏实呀!韩小芬也不是非和小管别扭,每月当中有那么两三天,她自己心里也意意思思的,想跟小管亲热一回。
有一天中午,韩小芬特意早回来做饭,吃完还不到一点钟,不管外人咋想,就关门拉窗帘。才操练起来,外面有人砰砰敲门,差点把韩小芬紧张死,连裤子都穿反了开门一看,得连根草刺也没有。可车横那院呢,烧大灶,柴草成垛,还养着鸡,风吹日曝,难免有啥飞过来,毛建寿就有些嫌弃,说这哪是个编辑家,简直是个农家大杂院。还有更要命的一件事,是毛建寿原来的爱人叫李玉兰,是印刷厂排字车间的工人,1967年跟毛建寿结的婚。毛建寿家庭出身地主,搞对象困难,李玉兰兄弟姐妹多她父亲又半身不遂,家境不咋好,经人介绍,瘸驴搭破口袋,两头就互相将就了,还有了个小孩。但后来形势有些变化,成分不重要了,毛建寿就有些不平衡,觉得自己是学美术的老大学生,你李玉兰小学没毕业就排字,除了家长里短过日子,旁的啥都不知道,彼此缺乏共同语言。偏偏这李玉兰又自己给自己添病,发了一次烧,耳朵就不好使了,半聋啦。据大夫说罪魁祸首是那铅字,也就是铅中毒。想想丁点不差,那些排字女工不光手摸铅字,为求速度,还用嘴含着,都比着赛看谁排字快。从铅字架往下拣,跟小鸡啄米似的,最后差几个,嘴一张,叭叭吐出几个字,正好,那叫技术过硬。可惜那时一点儿劳动保护都不讲,后果是啥更不曾想。李玉兰一聋,毛建寿就更瞅不上了,在外面倒也谈不上有真正相好的,反正见到模样好的女人就动心。后来,他就和李玉兰闹离婚,闹了两年,终于离了。毛建寿往下就是要找年轻漂亮的,可年轻漂亮的未见得看上他,结果就迟迟不成。李玉兰呢,聋也得活下去,日子也得过,带着孩子不久就改嫁了,男的不是旁人,正是车横的大儿子大车。大车原来的媳妇家在郊区,回家给她娘过生日,坐小拖拉机翻沟里摔死了。大车老实厚道,在印刷厂当维修工,带俩孩子,日子也没法过呀。还是老麻在当中撮合,说你们同命相联,玉兰的爱人毛建寿该死,大车的媳妇自己找死,正好腾出俩指标来,排版的讲话―对新人,俩老家什,谁也别挑谁,你们结合吧。
他俩本来都认识,一看都到这份上了,认命吧,就结了婚。按4说这事跟车横没太大关系,甭管咋说,毛建寿还让绐你一个儿媳妇呢。问题出在毛建寿不好好给那孩子的生活费,大车两窝三个小子,能吃,日子紧张不够花。车横老伴又心疼儿子,就得贴补给他们一些,这么一转,等于车横替毛建寿担沉重,你说他心里咋能不烦毛延寿。
也合当那天要出事,毛建寿与韩小芬喝了交臂酒之后,行政科的胡科长说你俩跳个舞吧。那时刚兴起跳交际舞,毛建寿特迷,他也不隐瞒,跟旁人说平时咱连人家女的一个指头都不敢碰,跳舞不光抓手,还楼腰,天热穿得薄,胖还是瘦,都能摸出来。旁人说缺德的你哪天摸差地方就好了。毛建寿说那不可能,跳舞时心里特纯洁,不能有邪念,有邪念下回人家不跟你跳了。胡科长这么一说,毛建寿当然愿意,他太想搂韩小芬双跳一把了。韩小芬没跳过舞,但看过,也想跳。以往曾试探着―问小管咱跳舞去,小管说跳鬼吧,韩小芬说我非要去呢,小管!说那我就放火烧了咱家。这虽然是气店,但小管娶了小芬这么个漂亮媳妇,确实是一直提心吊胆的,又怕红杏出墙,又怕他人偷渡,弄得两人都挺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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