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芬回到家天大黑了,推门一闻满屋子都是烟味儿。她赶紧开窗户放味儿。回头瞅,小管坐那还抽呢。小管原先会抽烟,结婚后戒了。韩小芬不高兴,说你咋又抽起烟来。小管还抽,噘起嘴往房顶上喷。这明摆着存心气人。韩小芬也喝多了点儿,没看出这里的问题,还说,你要抽到外面抽去,少在屋里沤。小管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咋抽就咋抽!韩小芬说,你这是啥意思,想撵我?小管跳起来问,韩小芬,我问你,你那天救老饶时光着腚,对不对?韩小芬说全屋人都没穿衣服,也不是我一个人光着。小管冷笑两声,说那我咋听人家说,老饶说你身上特别白。韩小芬气得眉毛挑起来,说你胡说啥,我身上白不白,你还不知道。小管说我现在也看不见你身上,你净给旁人看了吧……
小管这话说得就不在行了。韩小芬虽然模样俊,脸上也细皮嫩肉,但她不很白。按说她这么一解释,小管应该明白传瞎话的人肯定传差了,准琢磨韩小芬脸白身上一定更白,所以把这话传给自己。但气在心头上鼓着,小管哪听得下那些,一巴掌就抡过去,说你个没脸的,还跟人喝交臂酒,你跟人家去入洞房得啦……韩小芬没想到小管会动手,想反抗一下,这才发现男的劲太大了,自己根本不是个儿。一着急她就抓东西,抓什么摔什么,再豁命哭呀喊呀叫呀。可了不得啦,把家属院的人都引过来,比饶子夫洞房那边还热闹。
梁士明从印刷厂大车间出来,眼睛让太阳一晃,脑袋嗡尔响了一下,差点摔倒。幸亏身边有个纸垛,伸手抉住,才站稳。管宗祥赶紧上前,问怎么啦。梁士明说没啥可能是脚卩没站稳。老麻在一旁说梁总编您准是血压髙,快去卫生所量量。
到卫生所一量吓了一跳,大压200,小压80,大夫说千万别动,弄不好会脑溢血。管宗祥说我说不让梁总过来他非来,他哪经历过这场面。老麻说快吃药打电话,梁总编的爱人在医院。梁士明说别打电话,我爱人去医疗小分队下乡了,我吃些降压药就行,我这是老毛病。于是,就倒水吃药。过了一会儿,就见脸色好多了。这时老邵来要开塞露,治便秘的。老邵问老梁你咋的啦。管宗祥说还不是因为调资,有人去调资办,调资办又说可以给工厂调了,说责任在咱社里没上报。老邵说那就报吧。老麻说现在报晚啦,人家不再理会了。老邵笑道闹半天是晚报。管宗祥说当初他们说不能调,社里才没报,责任应该在他们。梁士明说责任在我呀,我没想到为一级工资,大家能急成这样。
老麻说梁总编呀,您这话可是实话,工人们不容易,自从62年调了那回工资,多少年没动啦。两口子加一块儿70多块钱,上有老下有小,日子够受,不瞒你们说,我这一件褂子,都穿了十年了。老邵说可不是吗,那会儿上夜班,大伙念叨要是能吃上个热烧饼夹猪头肉,这辈子就没白活,现在倒是能吃上了,可这生活水平也太低呀,往下就得下大力气把经济搞上去,摘上去啥都好说,也就没人把那一级十块八块工资当回事了。梁士明眨眨眼说老总编说得真有道理,经济是基础,看来好些麻烦事的拫子都在这儿。他跟管宗祥说,眼下咱还得去调资办争取,想方设法把厂子调资列进去。管宗样说那我和麻厂长一起去,尽飨争取。
管宗祥和老麻就去调资办。那办公室里跟赶集的一样,闹哄哄都是人,想挤上前跟人家说话都难。再难也得挤呀,管宗祥和老麻费挺大劲挤到办公桌前,调资办主任老秦一脸扁麻子,把笔往桌上一扔说不行啦,我得上趟厕所,打上班就没动地方。话音未落,满屋人唰地就朝两边退,腾出一条道儿来,让老秦走。
但他一走过道儿就没了,不少人跟他身后叨叨叨地说。管宗祥一看坏啦,好容易挤到前头,一下又变成尾巴了,他赶紧对老麻说你在这儿盯着,我过去。撵到厕所里,总算到了老秦身边,刚要说:老秦说我前列腺肥大,本来琛尿就费劲,你在这儿,我更尿不出来啦。管宗祥说那我外面等着。好半天也不见老秦出来,管宗祥心里说这是撒尿吗,有这时间孩子都养出来了。他越着急,身后还有几个人往前挤,有个女的挤得特有劲,快挤到管宗祥前面了。管宗祥说那可是男厕所。那女的抹抹睑上的汗,说只要给我批了,啥厕所我都敢进。管宗祥听罢不由叹口气,越发觉得老邵说的话有道理。这时老秦终于出来了,那女的上前就给老秦跪下,说我爱人被撵到乡下二十多年,我们苦死啦……管宗祥一听立刻伸出胳膊挡挡身后的人,他觉得人家到了这份儿上,旁人若有良心,就得让着她。
还挺不错,老秦扶起那女的,拿过那女人尹里的表格,掏笔唰唰签字,然后就走。管宗祥赶紧追上去,说我是印刷厂的,听说我们可以随报社调。老秦瞅着前面问谁说的。管宗祥说是你们这儿的人说的。老秦说谁说的找谁办。管宗祥还要说,迎面有人喊老秦说市长找您。老秦拐个弯走了,也没回办公室。后来老麻和在屋里的人陆续出来。管宗祥问调资办谁说的咱能调。老麻说我是听厂里人说的。管宗祥问厂里谁呀。老麻说好多人说。管宗祥说这可咋好,人家老秦说没这政策,间去说吧,大家又不信,老麻怨梁总编,当初不给印刷厂报。
管宗祥说总编不是让咱们努力争取吗,还说那些有啥用。老说为啥不说,他把这么多工人都给耽误了,他说一声争取就没事啦。管宗祥说你还能让他咋着,再者说,人家是按政策办,也未见得人家真有错。老麻跳到一边,说这才是你的真心活吧,你压根就站在老梁那边,心里也没有工人。管宗祥说我是一厂之长,我心里没有工人,我还能有啥。老麻说只要梁总编说句话,你想调哪儿还去不了,不像我们从小就鼓捣铅字,离开了就没了饭碗管宗祥说不过老麻,一赌气他就囘去了。他原想转天再接着去调资办,无论如何请老秦网开一面。但才进厂,就见不少人围在墙边看什么。他过去要瞅有人拉他,他非要瞅,看见是张小字报,上面写管宗祥不顾职工利益,调不上资就去他家吃饭。还有好几行字,都是胡扯八扯的用不着的事,比如说为什么管宗祥不积极为大家调资,是因为梁总把他儿媳妇从工人变成干部,他要答谢梁总等等。
管宗祥心里好别扭。文革时他受过冲击,但那时挨冲击的人多,自己又不是主要人物,忍忍也就过去了。眼下不行,眼下都正规这么多年了,有意见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咋还有人贴这东西,这也太糟践人啦,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管宗祥心里一阵阵发闷,脑子里就钻牛犄角尖。老麻过来把那纸撕了,骂道都鸡巴啥时代了还贴这个,有意见也没封你的嘴。但这已经解不开管宗祥心里的疙瘩。老麻有些后悔,送管宗祥回家,路上说我这个没心没肺说完拉倒你可别往心里去。管宗祥茫然一笑说挺好挺好,就进家门。老麻站那儿愣了一阵,心里说挺好个啥呀,他赶紧去找梁士明,说管宗祥心眼儿本来就不宽敞,现在上下里外一挤,可别闹出事来。梁士明听明白了,说那咱们赶紧去看吧,别让他跑这事了。到了管宗祥家,一看只有他老伴和小管问管厂长呢,他老伴说气走啦。老麻问又因为啥:他老伴指着小管说,他们两口子闹离婚把他气跑了,可能去厂里了。老麻心慌,说不可能,他刚从厂回来。小管就跑出去找,厂里果然没人。梁土明也紧张了,叫人分几路去找,哪都找了,也没找着。天快黑时,有人在河套找着了。管宗祥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石头上有不少旧报纸,管宗祥拿笔在上签字,嘴里说我是秦主任,不就是印刷厂调资吗,我批了,一人长一百级。然后就哈哈笑。梁士明和众人一看全傻眼了。管宗样精沖失常了。
光阴似箭,一转眼就进入九十年代。《C城日报》不叫群众报了,改这报名原因挺多,其中有一条是外地人总把这报当成工会办的报,不认为是当地党委的机关报。市黾新上任的领导说这不行,得改,就改了。报社的人大多不愿意,老侯这时刚当上总编,还找市里要说说这事,说这报头都用了几十年了,也算无形资产,改了有些可惜。年轻的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周志民与老侯私交甚厚,周志民说你可别没事去找麻烦,你前头几个总编就是脑袋里群众太多,才走马灯地下去了。老侯一想还真是,从梁士明到自己这儿,当中还有好几位总编,都没当多久就换了。老侯说也好,报纸要办好,关键也在领导。周志民说对啦,眼下干群关系有些紧张,回头人家一看报纸,就想起上访堵大门的了,对你的报能有好感吗。老侯点点头说听说要给报社派个社长,你来干吧。周志民摇摇头说我可不去受那份罪,有那空儿,我还写小说呢。
周志民这人特怪,二十多岁时当教员,喜欢文学,结识了些文友,业余时间写小说。后来工作变动,他的仕途路还挺顺,三十多岁就当了宣传口上一个部门头头。正处了,他还把卷、紅协结果就把他耽误了,跟他差不多的几个年轻干部都提到副地级了,他还在正处上转悠。转悠他也不介意,他、人心挺宽,下了班也不跟谁聚啥的,官场好像跟他关系不大,写了小说发了,再得点稿费,他就非常高兴了。
不过,周志民写小说并不影响工作,他能力挺强,举重若轻,拿得起来放得下,办事效率特快,但在一些人肴来,好像就是不那么勤勤恳恳,不那么点灯熬油废寝忘食地工作。因此,周志民这么多年从来没得过先进工作者的荣誉。他之所以调到宣传部来,就跟写小说有关,有领导觉得你还是有闲空,干脆你来当这个常务,看你还能写。宣传部这单位是虚事实干,精神文明啦,企业思想政治工作啦,党员教育啦,几乎跟哪个方面都有联系,但哪个方面都没有固定财政预算和多少人员编制,可哪个方面都得开会布置督促检查验收评比。当常务副部长,整天的会就够呛。按说周志民这回该把小说放了吧,也邪门啦,他写得更凶了。他接触的部门多,知道的事多,他又专写现实生活的作品,等于给他提供了深入生活的机会,作品哗哗地在外面大刊物上发表,还屡屡得奖,一来二去,在文坛上还有了名气、稿费自然也就多了些。
这个城市小,人们的工作单位和住处多在一起,故通讯地址往往都写单位。周志氏的稿费自然也寄到单位,还要登记,这么一来就没法保密了。部里的同志常让他请一顿,请就请,那时吃一顿还比较便宜,那饭菜没后来讲究。
也就是侯总编跟周志民说报头的事没几天,周志民请了二十天创作假,想写部长篇小说。二十天其实不够,但这也是挺不容易才请下来,部长说部里如有事,你还得回来。周志民满口答应,就猫在家写,一天写一万两千字,卜午闪千,下午四千,晚上四千,够玩命的了写到笫工天,部里来人找他说让他去主持一个会。周志民去了,在会中听旁人说均己的丁作调
动了,他还不信,去问部长。部长说已定下调你去报社当社长。周志民问还能改吗。部长说不能了,你有什么条件。周志民想想说,再给我十天假。
就这么简单,周志民在家写了一个月,写了四十万字,写得脸色发黑,浑身发软,没精打采地来报社上班。到报社一看都认识,也不用介绍,开全体职工大会,周志民指着大门口墙上写的平平安安上班来,髙高兴兴回家去,说这是交通警示标语,我觉得回家高兴不光是因为平安,关键是要增加收人,钱多了才高兴。比如我年轻时给咱报纸投稿,虽然费好大劲才得两块钱稿费,但上街买两斤肉打半斤酒,那天的日子就格外痛快。
会场上全乐。周志民说的是实话,他曾当过通讯员,给报社没少投稿,但那时登一篇也不是挺容易,也得来编辑部给人家说好话,没想到如今到这儿当社长。侯总编在旁边捅他一下,意思是你现在是社长,得拿出点儿架式来。周志民反应很快,立即干咳两声,说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了,报社又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从政治上讲,是党和人民的喉舌,发出的声音差一点儿也不行。从经济上讲,财政局那儿没咱们的工资,全靠咱自己挣,这就叫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自己的梦自己圆。
下面有职工问咱咋圆,周志民说从大处讲呢,得解放思想开拓进取,具体讲呢,咱就得人人身上有压力,打破大锅饭,奖勤罚懒,谁也不能优哉游哉地混日子。再有就是把住进人关,勤俭节约,尽最大努力减少开支。
这会开得挺好。周志民可能是写小说写的,讲话不仅顺溜,而且跟唠家常—样,很受听。因此大家就希望他多讲点儿。但他觉得讲得差不多了,说没啥可讲的了,就宣布散会。
会场人都站起来了,周志民忽然想起件事,紧忙喊别走别走势再说几句:众人呼啦又坐下,以为周志民要说什么要紧的事。周志民说我写小说大家都知道,上班不可能写,就得晚上和假日在家写。所以,如果大家有事找我,就到办公室来,家里就不要去了。
会散了,老侯说你最后说的那事挺好,原先咱报社有个习愤,有事不在办公室谈,专门到家里找你。周志民说我厳怕这手,在家里容易失去原则,再有,这么一来也把送礼的路给堵了。老侯说可不是嘛,这阵子印刷厂的家属都要往报社调动。周志民问有多少。老侯说还有三十六位。周志民说好家伙,三十六位天罡星,够受呀,原先编委会是怎么定的。老侯说定得很清楚,一个都不进,问题是顶不住呀,有的还拿着市领导的信,不办不行呀。周志民说当初报社和印刷厂分家,听说都争着去印刷厂,这边的印报车间都人手不够了。老侯点点头说过去讲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才几年呀,印刷厂就垮成这样。原来,自打那年因调资闹出风波、管宗祥急出精神病以后,报社从领导到职丁都看出这儿得分家了。印刷厂那时经济条件好,老麻就带人张罗分,编辑部这头也同意,市里研究了一下,还就同意了,从此印刷厂就归了二轻局。报社自己建了个轮转车间,购置了印报的机器,老式的铅印也淘汰了,排版也都用上了微机。但那时报社职工就拿个固定工资,远没有印刷厂那边挣得多。后来形势大变,印刷行业政策放开,允许个人办厂,一下子就把这国营的饭碗给抢走了。抢走了还就抢不回来!这国营厂外表看着挺虎实,可到这真格的时候,能耐都没了。老麻折腾不下去提前退了给旁人打工去了,新调来的厂长,也没大咒念,工人只能放长假在家声活就干,没活就呆着。而报社这边,这些年有广告收入了,日子看工去比印刷厂要好一些结果,人心一下子都往这边使劲。
周志民凭着以往的经验,知道人嚷七的难事楚犬厂最难的事。他就把人事科长找来,说乃一有家属找来,你们得挡住。科长满口答应走了。他上班不到一天,家属们还足结队找来,说周社长你—定帮我们解决—工活工的闲难,把我从印刷厂调过来。周志民心里说你们去找人事科吧,打头的家厲是林黛梅,她说人事科说这事他们做不广主,得社长您说广算周志民心里的火鼓得呼呼的,似也不能表现出来,他问林黛梅你不是饶子夫的爱人吗。林黛梅说是老婆,跟了那个老头子,我这辈子的罪算是受不完啦:周民志知道些他们的事,又说,你跟他成了城里职工,咋受罪呢,林黛梅说,跟他就成了没有工资的职工,要是没他,我兴许在城里做买卖挣大钱了呢。周志民说你现在也可以去挣嘛林黛梅说挣个蛋呀,老饶有病,孩子上学,我伺候了老的再佝候小的,我哪来的那心思。
家诚们都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起来周志民听得脑袋嗡嗡的,烦肯定烦,但又觉得她们心里确有苦衷。岁数大些的,儿子闺女都到了结婚年龄,巧父母的就得准备钱和房子,每月就那么几两块钱,如果有…个不开工资,那可咋办呢稍年轻点儿的,孩7—正念书呢,念朽的花销越来越大,中学念完,还得攒钱给孩子念大学呢另外,就是医药费不能报销了,吃药得甶己花钱—还有更工她们紧张的,就是要让个人买房子广,等等等等。
周志民有些顶不住了,说你们先回去,我跟班子成员商量商镇,他就找老侯,老侯说这事你最好找老胡。老胡前些年当行政科长,报社盖房啦买些啥啦都他经手,在过报社大日子上别人就比不过他后来有的总编要提他,有的总编又不想用他,原因是这老胡有点倔脾气,还爱喝酒,喝多了更爱犯倔。这会儿老胡行政科长早不当了,想提拔成副社长也没提成,:是在丰空中不知让他干什么好呢。周志民找来老胡,老胡五十大几,叼着烟进来,说找我有啥事,我现在没窝可呆,你还是用那些在位的吧。周志民说该用都得用,先听听你关于印刷厂家属的事。老胡说早先因为澡堂子,我就把人得罪老了,现在咋样,到了关门了吧,哪能不计成本呢周志民说咱不说澡堂子,咱说家属。老胡说我给你算算账,从打这儿往前五年了,纸张都是买方市场,咱们不付款,纸厂也一车车注这儿送纸,算一算,到目前为止,总共欠纸款200万。周志民一愣问,欠这么多呀?老胡说,还有银行贷款80万哪!而咱们的全年广告毛收入才100万,报纸发行的收人也不过100多万,换句话说,咱们不吃不喝也得小三年才能还清饥荒。周志民身上发热,问现在咱们的工作量与人员是个什么情况。老胡说咱们有300多人,其中有40多离退休的。剩下的二百多人,就办着两张8开4版报纸,一是城市版,一是农村版。眼下又有不少新办的报,跟咱一样,每周六张,据我所知,编辑部也不过二三十人……
周志民到报社不出半个月,把情况摸个大概,还真跟老胡说的差不多。有的地方比老胡说的还厉害,比如医疗费吧,报百分之九十,住院还全报,那钱就花老鼻子啦。还有水电费,家属院和办公楼印报车间都混着,基本上也都是报社担着。办公用房被硬占为宿舍,有十好几间。孩子放了学,就在报社院里玩,跟幼儿园似的。此外,这儿还有个挺大的劳动服务公司,又倒服装又倒面粉,社里为其垫底好几十万,却没见回来一分钱。问问,说挣钱了,钱都在外面没要回来。这些还不算啥,纸张市场变了,变成卖方市场了,纸价哗哗往上涨,而且不预付款不发纸、不还欠款不发纸。眼瞅着院里的纸垛没有几卷子纸了,车间主任找周志民说再不来纸,可就得停报了。周志民说停哪儿行呀,党政机关都在那儿运转着,咱这儿咋能停报,那不是大政治事故吗。周志民赶紧开编委会,编委会成员除他和一纪检干部,其余全是总编副总编,人家的主要精力在编报上,生产的事跟人家关系不大。戗戗了半天,周志民才闹明白:报纸的内容弄差了由人家总编负责;能不能买来纸,那可是你社长的事。
人怕明白,一明白就好办了。周志民把老胡任了个社长助理,再把财务、人事、行政、办公室等科室的头头找来,说从现在起,我跟大家一起过日子,按着中央现在的政策,咱哪儿该改的,你们提,我和班子定。老胡等人挺兴奋,当即就提出不少题目。周志民说回去写具体了再拿来。看看到了下班的时候,老胡说我那儿有瓶好酒,咱俩喝了吧。周志民说那酒先存着吧,您还是帮我想想咋把纸买来吧6老胡说已经跟邮周借来钱,明天我带支票去纸厂,纸不发来,我就不回来。周志民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回到家翻橱子,问爱人我那瓶茅台哪儿去啦。爱人说你不是不喝酒吗。周志民说我送人。爱人笑道你这官当得可怪,人家当官都是别人给送礼,你咋给旁人送呢。周志民说给别人送好,让别人给咱送不好,容易闹出腐败。爱人把酒找出来,说这些口子也没见你写小说呀。周志民叹口气,报社这地方是大说,小说得往后放放了。
要说真不简单,周志民到报社半年多竞然没写小说。这一阵他东挡西杀地忙了这里又忙那里,这当中老胡出了不少力,毕竟人家在报社好几十年了,对情况特别熟悉。同志民也属于有主意的人,该拍板就拍板。比如原劳动服务公司,都说是第三产业是大方向,可实际是光赔钱不挣钱,还把车间的一些工人变成了准〒部,整天拎个包请客吃饭说是去谈生意,等到问
他为啥生意没谈成一件,他能说一百二十个理由,说得好像你欠他多少情似的;还有那些门市,卖这卖耶,到年底一分钱都交不上,你还得宝贝似的鼓励他。周志民问这劳服咱不能不办蚂。劳服经理说全社会都办,兄弟报社也郁办。周志民说卄月革命是城市带动乡村,中国是农村包围城市,咱得实事求是。人家商业局物资局本行就是做生意的,如今他们办三产都不挣钱,咱是办报的,手里小管钢材不管车皮的,你咋就认为自己能办成呢。报社里还有几个想做买卖的找来,说劳服经理不行,我们想干。周志民说可以呀,我不收你们管理费,我也不给开工资。他们说那可不行,社里得先给我们投资,需要办公室、汽乍和家中电话。周志民说要那么着我还干呢,挣不挣先放一边,我个人家先安一部电话使使。周志民开大会,说咱这报社目前就抓三件大事,一是办报抓质量,二是印报加外活,三是广告增加收入。其余用不着的,全撤。富余的人,发生活费,回家可以再谋职业,社里大力支持。
这么一来,报社身上的负担减少了许多。扩大版面后,又出台了不少改革措施,如医疗费啦差旅费啦电话费啦水电费啦,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堵住跑冒滴漏,日子明显地好转。周志民心里刚舒坦点儿,老邵拿着封信找周志民,说小周呀,我儿媳妇在印刷厂,两年没开工资啦,想找你怕你为难,这是市领导写的信,你给办了,旁人找来,你也有个托辞。周志民左右为难,冲老邵为报社辛苦一辈子,就是没这信,也该办。可办了他这份,旁的人就得杀上来,到时候别说拿这信,就是市领导亲自来,也不那么容易把人家说服。毕竟你老邵一家已经有好几位都在报社,秋天一人分一篓苹果,老邵家就是四五篓子,够推街上卖一气了。报社这儿净是一家老少都在这儿,还互相结亲,亲家连亲家,平时说活若不注意,伤了人你都不知道是怎么伤过去的。
老邵这事还没办呢,宣传部长来视察工作,视察完单独跟周志民说帮我安排个人,是市领导的一个亲戚,上面的手续由我来办。这话说得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周志民忽然想起编辑部一直想从外县宣传部调个搞新闻的人,却在人事局那儿卡住了,又是编制又是啥的,反正是进不来。老侯跟周志民说好几回了,特希望快点儿把这人调来。周志民便借水行舟,说要进就进三个,算上老邵儿媳妇和编辑部要的人,部长说好吧,只要领导的亲戚在前面顶着,就好办。事情果然顺当,三个人的指标没几天就批下来了:批下来人还没来呢,林黛梅带―队人马撞进办公室,周志民一看坏了,队伍中还有车横和饶子夫等多员老将。车横说你不能官官相护:饶子夫说你准是收了礼;林黛梅说为什么不让我们来。周志民说不是官官相护,是领导命令不得不听,也没收过礼,实在是工作需要,更不是不让各位来,现在印刷车间的人还多着呢。
一点儿也不管用。周志民又说了好多,比如这阵子增加了奖金,给老干部活动室增添了新设备,把家属院的房子又修厂房顶,还有不少实事。但一点儿用也没有,车横—句话把周志民给说呆了,车横说谁叫你坐在社长这位子上,那都是应该的,周志民缓过神来,问那我要是不干呢。车横说你不干你就不称职。周志民说那我现在称职吗。车横说把李玉兰调过来就更称职啦。饶子夫则用另一种方法来开导周志民。他等众人走后,单独跟周志民说,你还是不明白报社的老底,你干一千一万,有一点儿没干,那些全白搭。周志民说我也不可能把大家想办的事都办啦。饶子夫说那你就得做好准备,将来肯定有人记恨你。周志民说记恨就记恨吧,我来报社也不是想讨好:谁涉逾昨办就咋办,自有老天公断。饶子夫说哪儿有老天呀,你还是发善心把林黛梅给调过来吧,她在那边我实在是不放心。
林黛梅在印刷厂那头其实没有相好的。都因为饶子夫,为了气他,有好事的才逗林黛梅。林黛梅毕竟是从乡下来的,咋收拾也收拾不出韩小芬那样,但开玩笑的人成心说你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跟着饶子夫那老头子,可委屈了。女人本来就禁不住夸,林黛梅只能在这上面加个更字,有时还就真的以为自己确实不错,在饶子夫面前显出点儿傲气。饶子夫也察觉出来,问老齐咋办好。老齐说八成是你床上功夫太差了吧,俗话说女人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还在浪头七。你老婆今年四十几?饶子夫说四十整。老齐说完啦正在劲头上,你得吃壮阳的药。饶子夫回家就喝枸杞子酒,吃猪腰子羊腰子还有牛鞭,壮得脸上通红,血压都升到小二百了,晚工还是不行,屁大会儿功夫就没能耐了。饶子夫不找老齐找老麻,说老齐教的招儿行不通,毕竟我比她大二十多岁,就是吃虎鞭,我也没法跟她抗衡。老麻叹口气,说看来不教你点儿真招不行了,你床上不行,你拳头还行吗。饶子夫说拳头行,打架我能打过她。老麻说也就三五年的事,过了你未见得撕巴得过她,你抓紧招呼吧,但得抓住证据。
饶子夫就偷偷盯着林黛梅。林黛梅早晨让饶子夫送儿子小强上学,然后,自己就赶紧描眉抹口红。饶子夫对小强不错,虽然孩子小小也是自己的骨血。由于社会治安不好,怕让人把孩子拐走,他一定要送小强到学校。但小强这些日子说啥也不愿意让老饶送,出家门就跑,老饶只好在后面紧撵。老饶生气了,紧撵一阵抓住小强问你为啥不让我送。小强说你太老,比我们同学的爷爷岁数还大。饶子夫愣愣地站在路边,老泪都要流下来。旁边一老头子说送孙子呀,看你这头汗。饶子夫扭头就走,心说送你个孙子!回到家饶子夫就开始搜查,警犬似的先闻闻,再检查有没有烟头儿,或者掉下的钥匙啥的,然后检查那几样化妆品。瓶盖都是饶子夫头天晚上拧好并做了记号,一看就能看出动了没动。
检查结果,没有烟头儿啥的,瓶子动了。饶子夫就把望远镜放兜子里,去编辑部四楼。四楼厕所旁有个放做卫生工具的小屋,味道不好,但从那屋可以看到林黛梅工厂的车间。只要光线合适,用望远镜能看得清清楚楚。边看他边记录,几点几分,哪个男的找过林黛梅,几点几分,她主动招呼哪个男的。这两天饶子夫发现有个男的和林黛梅接触多,可那男的总给个背影,看不清脸面。饶子夫有些急了,下楼蹿到车间门口,见有人正往里推纸,就帮着推。大纸卷半人多髙,沉着呢,得格外加小心,压着碰着都不得了。饶子夫心不在焉,手推着纸眼扫着人,呼啦一下看清那个跟林黛梅说话的男的是大车,结果就忘了身后。人家喊前面别停呀,饶子夫根本没听见,咚的一下,饶子夫让纸卷撞翻在地,起不来啦。林黛梅过来喊怎么是你,你不老实在家,跑这儿来干啥。
饶子夫心想坏啦我可别急,我要把腰碰折,还得靠她伺候。饶子夫忍疼说我闲得难受,那天看了电影《离开雷锋的日子》,我也想做点儿好事。大车找块铺板,和众人把饶子夫抬到医院,拍了片子一看真是万幸,骨头没折只是错位,但起码得在床上躺一个月。这一个月,家里的煤气罐还有煤柴,都是大车帮助搬扛的。饶子夫躺床上气得呼呼的,还正眼都不瞅大车。大车倒也憨厚,帮着干完活拔腿就走。车横来看饶子夫,饶子夫说老兄你家教不严呀,我老饶再没能耐,也没到让人拉帮套的地步。拉帮套是早年贫困山区的一种陋习,即取太—袖妇的年轻汉子,去帮生活特困难的人家做活,报酬是与那家男人共享那家女人。车横听了却不急,说一撅腚就如道你拉什么屎,你哪是学雷锋做好事,你是学侦探走了眼。我儿子说啦,车间来了新设备,不帮你媳妇一把,她能又上岗吗。饶子夫恍然大悟,却还不放心,问为啥不教李玉兰,白教我媳妇。车横说一是她耳朵不好使,二来你儿子还那么小,还不得先济着你。饶子夫眼泪流下来,拉着车横的手,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呀,往后我不乱起疑心啦。另外,麻烦你给我办件事,我那望远镜还在楼上小屋的破拖布下藏着,你给我拿回来,那是我花不少钱买的呢。车横说原来是你偷看呀,前些日子做卫生的都报案了,说发现了望远镜,公安局怀疑跟抢银行的案子有关,从这窗户能看到储蓄所。饶子夫吓得差点儿从床上掉下来,说我光看我老婆,我可没看这储蓄所,那望远镜我不要啦坚决不要啦。
饶子夫的故亊还有好多,最新的版本是饶子夫怀疑他儿子不是亲的,去医院验血型,据说验出了英格兰血统。这都是老齐老麻编的,一听就是假的。饶子夫也不跟他们急,每天照样送孩子上学,给林黛梅做饭,然后还找周志民,要求把林黛梅周到社里,哪怕打扫卫生都行。
周志民不敢答应。这会儿他忙昏了头。原因是老胡干得欢喝得也欢,又累又喝,一下来了个脑血栓,半身不遂上不了班。周志民只得一个人连踢带打了,纸张涨价对付过去,还得抓广告抓发行。广告的重点是管理和调解,管理是广告部内部管理,别把钱挣到个人口袋里。这一点还不错,新上来的这拨人挺守规章,除了多吃多喝些,没有大毛病;调解是调解编辑部与广告之间的矛盾。编辑部总觉得广告那头太富,心里不平衡,于是,就要自己利用版面创收。这城市不大,广告源有限,编辑部做了,广告就没法做了。周志民作为一社之长得考
虑总的收入,自然希望广告这头多做,因为这边交社里的比编辑部要多许多。一来二去,编辑部有的人就不满。幸好老侯在那儿坐阵,周志民与老侯勤沟通,矛盾没有往大了发展。但报纸发行却一年比一年难度大。按周志民的讲法,每年十月征订期开始,社长就变成了孙子,到处说拜年话,到处请人家喝酒,胃都喝残废了。下面一说就是没钱,工资都发不出来,哪儿有钱订那么多报。没法子,只好靠红头文件压,管点儿事,但没太大的起色。于是,又强调报纸质量,要求压长稿,压领:导讲话。压了一下,上面又有意见,说你们要全面宣传全局工作,不能只顾小单位的利益。偏偏那天又出了差错,微机里的词都是一串一串的,经理二字用得最多,也不知谁大意了,把国务院总理打成了总经理。幸亏不是标题,而是在文里。吓得周志民和老侯三天没吃好饭。再看报时,恨不得多长几只眼。批评槁件引来的官司更是没完没了,法院传票隔三差五就送到周志民面前,周志民就得乖乖签收。
还有更让周志民着急的,是以韩小芬为首的一些女同志纷纷离婚,而且离得干脆利索。她们先是带着孩子回娘家,然后哭哭咧咧找单位,说没处住,得给我房子,否则就住办公室!,周志民心里说这儿要是住半楼离异女性,这还能办报吗,他就坚决不同意。他在三八节讲话时特意加了一段,说各位若是有谁再打离婚时,千万别离得太潇洒,你啥都不要离得痛快啦,我这儿受得了吗,把女同志都说乐了。往下韩小芬去了南边,有了发展,不回来了。其余大部分还得在这儿生活。周志民让社里买了几套面积较小的房子,给了几个业务骨干,然后再把腾出的旧房给几个女同志,总算解决了点儿问题。但老总们不干了,说房屋改革就开始了,无论如何得给我们链决一下彳周志民不敢得罪这些人,办报得靠人家。他就想方设法筹钱买商品房,然后让个人再出些钱,算是集资购房一正办着这事,毛建寿和一些部门主任又找上来,说我们都是业务骨干,买房不能不想着我们。周志民去问老侯咋办,老侯说我说不办吧,对不起我那些老部下,我若说办吧,你没那些钱。我不管了,反正我也要退了。
周志民说你不是还差两年吗。老侯说我要提前退,和老伴去法国给儿子带小孩。老侯的儿子在法国留学后在那儿安了家,早就说要去,看来到时候了。周志民一听心里沉沉的,把财务科长找来仔细问,得知这些年精打细算,开源节流,早已还清债款,还有些剩余,倒是够给老总们买房的那部分。周志民赶紧批了买房的计划,回到家里还是睡不着,社里的日子往下还有好多难事呢,干到啥时是个头呢。这么一折腾,第二天就头晕,血压就髙起来。他爱人急了,说你快别干了,让人家年轻的干吧。周志民说我也不老呀,我才四十多岁。他爱人说看看你那白头发,街上小孩都管你叫爷爷了。此事属实,周志民好几回让小孩叫得心里发窄。周志民想这个时代发展得太快了,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为啥新官上任三把火呢,就是一开始精力充沛,而长了就充沛不起来了。自己可能是走到这一步了。正在这时,出版社邀他写部长篇,他一想也好,既不耽误报社,也别耽误自己,他就打了辞职报告。递上之后,领导挺惊讶,说你这年龄主动辞职的还没有,要官的却不少。周志民说我就当第一个吃螃蟹的吧。领导研究了一下,就批了,保留了待遇,让周志民专心搞创作。周志民就回家写去了。
报社新领导来了,很尊重周志民,希望周志民对工作给予指导。周志民说对你的最大支持就是不指导。人家明白这是真心话,便不打扰周志民,彼此处得很好。
周志民在家写小说,隔些天去报社拿报纸信件。有人告诉说报社新制定了加快发展的计划。周志民说挺好。在回家的路上,碰见饶子夫,饶子夫说有人告你当社长时尽想写小说,不想报社工作。周志民听完一笑问,林妹妹现在咋样。饶子夫说看来还能经受住糖衣炮弹及毛建寿之流的考验,不用盯那么紧啦。周志民说你俩的故事版权归我啦,回头请你喝酒。说罢,拎着一兜子报纸信件杂志就走进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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