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爷从来不管账,全交了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六十来岁,戴个深度近视眼镜,算盘拨得啪啦响,隔两三间厢房都能听见。老先生说话走路都很小心,特别是有了夏管家后,一心管起账簿来,分文不差,滴水不漏。账房先生在何家打工二十来年,没有我爷爷的时候,他就来了,忠心耿耿。每个月底,账房先生将账目报我太爷过目。以前我太爷还看看,自打夏管家走后,我太爷受了创,集中不了精力,何况,以前很多事夏管家管了过去,现在我太爷要亲自管理,事情也多了起来。我太爷便懒得看账了。他相信老先生的账和老先生的人品一样,不会出一点差错。
只有一次,我太爷主动要看账,看看家底还有多少。我爷爷的劣迹都在账上写着呢,每次拿钱,老先生都要他签个名。他拿钱干什么?老先生答不上来。
我爷爷以前从来不拿钱,现在勾搭上小仙桃了,不能没有钱。侯伯,给我点钱。账房先生姓侯。老先生感到突然,突然得他想不出对策来。少爷自然不能得罪,就说你在这儿签个名吧。我爷爷画了个狗尾巴圈,钱就到手了。
花多少钱我太爷都不在乎,问题是花在了哪儿。
我太爷叫来了我爷爷。我爷爷不回答。我太爷动了火,不许我爷爷出门。
开始几天,我爷爷尚能坚持,后来烟瘾发作了,躺在地上打滚,像杀猪一样嚎叫。我太爷明白了,小子染上了烟瘾。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孽种!我太爷患有严重的气管炎,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喘了好些日子。
我爷爷被送去戒烟。戒了三个月,戒不了。
我太爷很痛心,跪在何家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忏悔,求取谅解和保佑。偌大的家业交给这个花花公子,无论如何是放心不下的。
我爷爷是我太爷唯一的儿子,不是一件衣服,脱了就能扔了。我太爷费了不少脑神,想扶正这棵歪脖子树,可惜我爷爷不是树苗了,扶正很难。
后来,我太爷拿定了主意,我太爷要给我爷爷找个女人,把歪脖子树绑在木桩上,也许能扶正。这木桩,就是我未来的奶奶。
何家是大户,亲事不能草率。何家门前的草都让媒婆们踏秃了。媒婆们像潮水一样,一波退去,一波又来。我爷爷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至于那些丑事,尚未败露。
我太爷对我爷爷的婚事大体定了调。首先当然是门当户对,女方家庭必须有一点实力。这句话有点儿软——只要女方家有点实力,不被人笑话了就成。自家没有金刚钻,还能要求人家是真的青花瓷么?其他的条件也不苛刻,是针对我爷爷量体裁衣的。我太爷说,女方须会持家,有主见。
媒婆们像采花的蝶儿,为讨杯喜酒,竞相飞了出去,为我爷爷寻花问朵去了。
花儿采了不少,可谓千姿百态,靓丽如丛。豪门闺秀,娇若樱桃;商贾千金,灿若桃花;大家小姐,冷若梅花;小家碧玉,羞若昙花。
而我太爷挑不出完全中意的。我爷爷倒是看上了几个,被我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我太爷选中了羊寨王老板的千金丽绚。
丽绚不是花儿,是一朵经风历雨的野百合。
王家是盐商,从扬州运盐来羊寨出售,生意不大也不小。谁能不吃盐呢?羊寨是个集镇,离英华四十来里地。王家在羊寨有些名气,在英华则小了点,但也是商贾之家。王家知道何家,但对何家少爷并不了解。我太爷舍近求远,也有这方面的顾虑。近来臭,远来香。
买猪不买圈。我太爷看好的,其实是丽绚本人。媒婆讲,丽绚活脱脱像她父亲王老板,一把算盘甚是了得,王家没有账房先生,全由丽绚掌握。我太爷拍着大腿,如此甚好,甚好!
婚姻是大事,我爷爷却没有发言权。我太爷拍板定了。
我爷爷稀里糊涂地入了洞房。相亲时,我爷爷看花了眼,压根不记得丽绚是谁。花烛之夜,烛光婆娑,我爷爷始见得新娘的真面目。体态还可以,长相也有几份妩媚,只是肤色稍黑,脸上还有点点斑影,不能与芬芳与小仙桃相匹敌。
我爷爷没看上丽绚,新婚的喜悦像浓浓的墨夜,被即将到来的黎明,一点点冲淡了。我爷爷在椅子上坐到天明。丽绚见我爷爷长得浓眉大眼,高大挺拔,满心欢喜。只是我爷爷连她的手都不曾牵,委屈得垂了一夜的泪。
丽绚是商贾之女,既会做生意,也会做人。她以贤惠能干,殷勤细致,先博取了我太爷的欢心。在我太爷和我爷爷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我太爷很欣慰。然后,丽绚像一床棉被,慢慢温暖了婚床的温度。一年后,我父亲出世了。
你得改口叫丽绚奶奶了!我母亲在我后背上轻轻来了一掌。
夫妻自有夫妻乐。我爷爷娶了我奶奶后,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烟瘾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摸摸跑到小仙桃处吸一筒。我奶奶进门后,我太爷的政策放宽了,给我爷爷一些钱。我奶奶一直不知道我爷爷抽大烟。我爷爷伪装得很本分,整天衣冠楚楚,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我太爷的气管炎越来越重了,像一只抽丝快尽的春蚕,一天不如一天地老了。他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我爷爷不理家政,游手好闲,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我奶奶。
面条不是饭,媳妇不是人。我太爷也不能全指望我奶奶。何家虽不是江山伟业,也是家大业大,交给一个外姓掌管,虽不至于大权旁落,怕的是肥水外流。
我太爷先让我爷爷奶奶共同接管那百来亩地,安排佣工干活,什么地种什么庄稼,什么季节收什么果实。至于钱财账目,我太爷仍紧紧攥着。
我爷爷甩惯大袖了,哪有心思理那百来亩地?事实上是我奶奶在掌控。我太爷一声叹息,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么过了两年,整日无所事事的我爷爷又来歪事了。小仙桃知道了我爷爷的身份,死缠了这棵摇钱树。小仙桃人老珠黄,就给我爷爷介绍雏妓。我爷爷抵不住嫩滑鲜活的美妙,离不开腾云驾雾的仙飘,被小仙桃俘获了。
但我爷爷现在有了双重管制。我太爷管制得松了点,偶尔收下紧。我奶奶就不同了,像一根绳索套在我爷爷的脖子上。
偷吃鱼的猫,连尾巴毛上都腥臭。我爷爷的丑事,我奶奶到底知道了,一哭二闹,大打出手。我爷爷摆出大少爷的威风,不许我奶奶管他的事。我奶奶便断了他的财路。我爷爷火了,按住我奶奶的头往墙上撞,把家里的东西摔个稀巴烂。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小夫妻争吵打斗,成了家常便饭。
我太爷病得不轻,每天咳嗽一长串,满院子都能听到,如机关枪扫了过来。机关枪里没子弹,扫不着我爷爷了。他实在听不得我奶奶的惨叫,便叫过我爷爷,给他些钱。
这年,我父亲四岁了。我奶奶哭,他也跟着哭,用小脚踢我爷爷。我爷爷甩手将我父亲扔到了床上。我奶奶抱着我父亲,哭自己命苦,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要不是放不下我父亲,我奶奶就想离开这个家了。
唉,罢了,由他去吧!
我奶奶一门心思管理那百来亩地,那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我奶奶亲自监管佣工们干活,管庄稼的长势。到了秋天,收成大增,粮囤子一层层增高,我太爷笑得喘上了。
我太爷逐渐下放了权力,放粮和卖粮这些事,也交给了我奶奶。我奶奶得了她父亲的真传,对买卖有着天生的禀赋,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算盘打得噼叭响,赚了别人的钱,还能让人家揣着满意而去。人家对我太爷竖起了拇指,少奶奶不简单,会当家!何爷的眼光没错!人家独独不提我爷爷。我爷爷的名声这时有点臭了。
我奶奶的另一精明之处,是我爷爷没想到的,我太爷可能想到了,也可能没想到。我奶奶悄悄积攒了私房钱。我爷爷是靠不住的主子,以后做了大当家的,家道弄得不好就败落了。我奶奶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每次放粮卖粮时,都留些钱放在衣柜的隔层里。
说到这儿,我母亲又打住了,转过脸笑嘻嘻地看我父亲,说你妈教你这招了吧?我父亲笑笑,又到广告时间了。我母亲对我说,多亏你奶奶攒了点私房钱,要不你父亲早就饿死了,也没你小子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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