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爷临终前,把我爷爷奶奶一并叫到床前。我爷爷的手插在裤兜里,心不在焉的。我奶奶知道老爷子要吩咐后事了,眼睛耳朵都留神。我太爷哆嗦着拿出账本,说账房侯先生人老了,干不了了,这些账就交给丽绚吧。我爷爷先接过账本,翻了翻,没看出名堂来,转手交给我奶奶。我奶奶翻到最后,说,哎呀老爷,咱们家就剩这点积蓄了?我太爷没吱声,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我太爷平定了喘息,说,丽绚,你先忙去吧。我奶奶明白了意思,退了出去。我太爷用嘴努了努房门的上方,说看到那块匾了?那是何家的镇家之宝,祖上传下来的,千万保管好,不能有任何闪失。我爷爷抬头看了,我太爷房门上方挂着一块木匾,一幅山水画,绿水环抱,炊烟袅袅,未见特别之处。这块匾啥时挂这儿的,我爷爷不知道。我爷爷很少进我太爷的房间,以前进来过,也没留意。记住了,一定要保管好!我太爷又叮嘱一句。
我爷爷没当回事,倒是我奶奶牢牢记住了。我奶奶并未走远,站在房门外听密了。
我太爷去世的那天,天上下起了暴雨,泥泞的路上刺溜地滑,站不住脚。我爷爷主持葬礼,具体事情我奶奶操办。葬礼很隆重,英华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十里八村受过我太爷恩惠的人也来了。
有一个人,大家都忘了他,他却默默地来了。他就是当年的管家,夏志伟。夏志伟满头白霜,风尘仆仆,扑通跪在我太爷的床头,号啕大哭,声音沙沙啦啦的,像荒野的夜风。我奶奶正哭得天昏地暗,让夏志伟这么一嚎,反倒过来劝他。夏志伟盯着我奶奶看了一会儿,又扑通一跪,少奶奶吧?志伟给您请安了。
事后,我奶奶说,夏管家这么忠心,老爷为什么把他辞了呢?
我爷爷做了大当家。
起初,我爷爷也花了些时日来操持家务,把账簿翻得哗哗响,却怎么也弄不懂来龙去脉。去地里走走,走得腰酸背痛,也看不出麦子长得饱不饱,蚕豆长得好不好。而我奶奶说得头头是道,件件明了。我爷爷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交我奶奶管。
我爷爷又游手好闲了。游手好闲了,就来事了。
我爷爷做了当家人,比过去收敛了一些。而且我父亲渐渐长大了。我爷爷甩了小仙桃的纠缠,但烟戒不了,就去烟馆。
烟馆里整日香烟缭绕,云雾弥漫。我爷爷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筒烟,与人拉个闲呱。倘若不去搭理别的事,何家是不会败落的,上百亩的地足够我爷爷喝茶抽烟嫖妓的那点开销。
谁知我爷爷沾上了赌博。事情就坏在这儿了。
我爷爷是烟馆的常客,也是贵客,大家都认识我爷爷,开口便是何爷。何爷豪爽大方,花钱如水,不抠屁眼门儿。有几个家伙瞄准了何爷的腰包,何爷,玩两把!过回手瘾吧!一起哄我爷爷。我爷爷摆手,这玩意,没学上。有个叫二锅的,也是烟馆常客。二锅说,何爷您智慧过人,见多识广,哪有您学不成的?我们一点,您准透。二锅给我爷爷戴高帽,备好轿子,单等我爷爷上轿。我爷爷不知深浅,就上了。玩两把?好,就玩两把。别人一抬轿子,我爷爷就飘飘然了,忍不住摸了两把。不用说,这两把准是我爷爷赢。一来二去,我爷爷上瘾了。
二锅他们设了个圈套,让我爷爷往里钻。我爷爷开始背牌了,越玩越背,后来几乎每赌必输,输了就掏钱,掏了钱二锅就请我爷爷去喝酒,抽烟,嫖妓。我爷爷与这帮烟筒赌棍们成了狐朋狗党,玩得乐不思蜀。人家串通一气整我爷爷,我爷爷却浑然不觉。
我爷爷像只蛀虫,蛀噬着何家基业。家里的钱物像竹筒里的豆子,从我爷爷的手里欢蹦了出去。我爷爷离不开赌场,又不听我奶奶的劝说,火了脾气拳脚相向,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我父亲十四五岁了,只会陪着我奶奶哭。我父亲天生懦弱,身体也瘦弱,小时还敢踢我爷爷一脚,现在连嘴都不敢顶了。一见我爷爷发火,腿都打颤,尽管我爷爷从没动手打过他。
赌注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积蓄全部输光了,我爷爷仍不罢手,企图有一日能将输出去的票子赢回来。却不知,二锅他们桌上说暗语,桌下勾脚趾,连看闲的都眉目传情。
家里的积蓄输光了,就输粮食。何家底子厚,十几个粮仓,囤满了大麦小麦黄豆玉米,还有春播的种子。我爷爷要是就此打住,何家仍能富甲一方,可我爷爷已上了贼船,逼迫我奶奶开仓卖粮,后来干脆拿粮食做赌资,将赌徒带到家里来扛麻袋。
这个家我奶奶当不了了。何家粮仓大开,赌徒们胃口大开,十几个粮仓都告罄了。
粮仓里连墙角都输得颗粒不剩,我爷爷仍欠着二锅一屁股的赌债。还赌么?二锅问。我爷爷梗着脖子,赌!
先把欠债还上!
开玩笑,我何爷什么时候欠过别人的债!
少奶奶年轻漂亮,不如抵债——
我爷爷的指关节响了,一把掐死了那人的脖子,差点要了那人的小命。
何家只剩最后的财产:房子和地。房子不能卖,卖地吧。我爷爷带二锅他们去了地里。二锅一看乐了,多么肥沃的庄稼地啊!黄灿灿的庄稼长势很好,稻穗饱鼓鼓的。我爷爷拿着长尺和弓开始丈量。我奶奶闻讯而来,哭天抹泪地夺我爷爷的弓和长尺。我爷爷啪啪抽了我奶奶几记耳光,又踹了两脚。二锅他们假心假意地拉开了。
我奶奶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有个佣工,叫陈非。陈非见我奶奶跑回了家,心里咯噔一下,也跟了回去。陈非进了院子,一眼瞥见我奶奶昏倒在地,地上倒着农药瓶,急忙禀报我爷爷,然后飞跑去请大夫。我爷爷吓得丢了魂魄,奔回了家。三天后,我奶奶从死神手里被夺了回来。
我爷爷几个月没去烟馆,烟瘾上来了,又去求小仙桃赏一口。
二锅他们不愿便宜了我爷爷,他们托小仙桃传话,若再不还钱,他们要下手了。怎么个下手,二锅没说,小仙桃照原话传了过来。
我爷爷不怕横的,就怕软的。二锅的话他当成了耳边风。除了地,何家确实无力还债,一家人的生计靠的是我奶奶的私房钱,要等秋后粮食进仓了才能缓解。我爷爷吃粮不管事,一直以为我奶奶是从她娘家借的钱。其时我奶奶家的境况也大不如前了,父母都老了,两个哥哥分了家,在羊寨只能算个中户了。
二锅他们说话算数,真的下手了。
马上秋收了,地里的稻子垂下沉沉的头,脆黄的稻秆鲜亮鲜亮的。再过半月就可以收割了。我奶奶看着稻粒饱饱的,稻穗满满的,笑容慢慢舒展了。
这天早上,天麻麻亮,陈非大呼小叫地跑到了我爷爷的卧室外。当家的,不好了,出大事了!我爷爷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说,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我奶奶知道一定出事了,一骨碌坐了起来。陈非说,稻子被烧光了。
几十亩的稻子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地里黑糊糊的,散发着糊焦味,还有烤熟的米香味。野火未烬,青烟袅袅。我奶奶以为是天灾人祸呢,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爷爷安顿好我奶奶,叫陈非带上五六个佣工,去烟馆了。进了烟馆,二锅他们正乐呢,像一群捡了玉米的猴子。
我爷爷二话不说,像旋风一样抡拳就打。我爷爷高大壮实,拳头呼呼生风,一扫腿就撂倒了一个。几个家伙被打得东躲西窜。陈非他们心里都憋着火,见谁打谁,烟馆被砸得一塌糊涂,赌桌、麻将、凳子、杯子,扔得满地皆是。
这种优势没持续多久,我爷爷他们就处于下风了。二锅他们搬来了援兵,扛刀舞棒地冲了进来。佣工被打倒了几个,伤的伤,残的残,陈非的腿部重重地挨了一铁棍。我爷爷还在挥拳踢脚,体力也不支了。
停!二锅一纵身坐到了桌上。何爷,咱不是练家子的,有种,赌桌上见分晓!我输了,你欠我的债,一分不要!你输了,何家的地全归我!我爷爷斗志犹酣,锐气不减,擂得胸脯咚咚响:老子今儿个和你赌!
一场旷世之赌拉开了。
这场赌持续了三天两夜,据说是英华有史以来最大的赌局。赌注之大,时间之长,场面之壮烈,惊动了整座县城。后来我翻阅了《英华县志》,寥寥数语,记载了这场赌事。
这场赌是在完全封闭的状态下进行的。烟馆大门上加了把大铜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我爷爷和另三人坐在赌桌旁,三天两夜没有离开,饭菜由烟馆从窗口送进来,就在赌桌旁用餐。我爷爷和二锅玩的是掷骰子,一对一,另两人做公证。我爷爷不怎么会玩掷骰子,但掷骰子是一对一的单挑,骰子在碗里怎么跳,谁也无可奈何,输赢全靠运气,做不了手脚。碗和骰子是我爷爷亲手挑的。
三天两夜。场内不动声色,鸦雀无声。场外,暴雨如注,哗啦啦下个没完。老天像被撕了一道口子,雷闪电鸣,狂风肆虐。那些等待进仓的粮食被狂风糟蹋了,成片成片地倒在地里。
到了第三天晚上,吱呀一声,烟馆的门开了。外面骤雨初歇,风静树止,几颗星星从夜幕中探出头来。先走出来的是二锅。二锅出了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响指,转过身来一拱手,何爷,得罪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另两个也说,何爷,告辞了。嘀嘀咕咕走了。
大门敞着,半天没动静,馆内黑糊糊的。到了夜半,我爷爷才颤悠悠地从赌桌旁站了起来,双腿像抽了骨头,软绵绵的。出了烟馆,我爷爷在大门外驻足了足足一刻钟,四周看了看,像是辨别一下方向,才蹒跚着回了家。
完了!完了!我爷爷跪在我太爷的牌位前。
我奶奶哭得捶胸顿足。这场豪赌,以我爷爷将百来亩地输个精光而告终。
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了,生活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我爷爷在床上昏睡了三天,醒来后,走进我太爷的那间房,搬个凳子,站了上去,取下房门上的木匾,翻来覆去地看,没什么特别之处,气得把木匾全拆了,拆成了一堆木料,和一张皱皱巴巴的山水画。什么镇家之宝?屁!随手扔出了院子。我奶奶又悄悄捡了回来。
就这样,何家败落了,从此被挤出了英华的豪门望族之列,庭院冷落,门可罗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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