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一条河-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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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家最风光的时候,我母亲没赶上,何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赶上。她进何家,是在何家败落了三年之后。

    败落的那一年,我父亲十六岁,一小伙子了。我奶奶暗自发愁,何家成了普通人家,地没了,佣工解散了,我爷爷也改过自新了。我爷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我奶奶撑起这个家。我奶奶亲自动手,做起了针线活,绣花鞋,裁衣服,偶尔让娘家兄弟从扬州捎些丝缎绸布什么的。英华县城扩大了,扩到了西郊,何家大院临街而居。我奶奶就在自家门口摆了个铺子,日子倒也过得去。

    我奶奶攒下的私房钱收得很紧,留着给我父亲张罗媳妇。

    我父亲羞答答的,性格内向,既不像我爷爷,也不像我奶奶,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声音。他生活在我爷爷和我奶奶强强联合的夹缝中,从小就学会沉默。

    或许是面相俊俏的缘故,我父亲自小就迷上了戏,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流行歌曲一样。我父亲迷上了淮剧,得了闲空就去茶楼听戏,自己也唱,背地里哼哼。

    那时我母亲十七岁了。十七岁的我母亲长什么样子,我母亲没有讲。依我看,一定很漂亮。我母亲现在看上去都不错,个高,貌好,比同龄的老太太们好看多了。我母亲轻轻地给了我一耳刮子,说,少拍马屁!

    我母亲的家在乡下。我母亲是我奶奶相中的,跟我太爷一样,我奶奶相中了我母亲勤快能干。我外婆看好何家的,除了我父亲的厚道本分外,还因为何家曾是大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外婆这样说。

    我母亲进门不久,英华解放了。第二年,我出生了。我父亲进了县淮剧团。淮剧团刚组建,我父亲唱了两段,就被招了进去。我母亲进了县服装厂。

    解放了,土地收归公有。接着划分成分,何家被划为中农。我爷爷庆幸地说,这叫因祸得福。百余亩地要是没出手,肯定划为地主。

    二锅就倒霉了,土地充了公不说,还被定了地主,每次游街都少不了他。穷人刚翻身,苦大仇深,逮住地富反坏右,生吞活剥了才解恨。二锅遭殃了,灌卤水,跪搓衣板,脱了衣服荆条抽,抽得二锅遍体鳞伤。

    活该!我爷爷幸灾乐祸。

    我爷爷幸灾乐祸没多久,灾难降临了。二锅咬出了我爷爷。政府一调查,情况属实,何家中农改成了地主。二锅的帽子没摘,还是地主,和我爷爷一起拉出去批斗。我奶奶成了地主婆子,偶尔要陪斗。我父亲被淮剧团除了名,我母亲刚做了一年的制衣工人,就丢了工作。

    我爷爷是个没落地主,没干过欺乡霸邻的事,挨批斗时,并没像二锅那样被贫下中农为难过。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斗二锅,不斗我爷爷。

    二锅心理又不平衡了,继续揭发我爷爷。那时兴揭发,揭发有理,揭发就是革命,揭发能将功补过。二锅说,何家藏有宝贝,没交给政府。二锅是瞎扯的,他是想让我爷爷多受点罪。政府却信以为真了,要我爷爷交出宝贝来。我爷爷想了半天,想起了被他扔了的镇家之宝。政府当即找我奶奶让她交出那块匾,我奶奶说早被老头扔了。政府如何肯信,三天两头派人来索要,一定要我奶奶交出来。你是地主婆子,是人民专政的对象,你不交出宝贝,就是拒绝改造,与人民为敌,限三天内交出镇家之宝,否则抄家!

    如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我奶奶的脖子上。

    晚上,我奶奶把我父亲叫进了里屋,严严实实地关上门窗,说,我出去躲些日子,过了风头再回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家。

    我奶奶是当天夜里离开的,我奶奶带走了那块木匾。谁都不会想到,我奶奶出了这个家,就再没回来。

    政府再来索宝时,我父亲按照我奶奶交代的说法,说我奶奶失踪了。我父亲也确实不知道我奶奶去了哪里。政府的人开始不信,熬了几个月也没见我奶奶的影子,问又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作罢。

    我爷爷被批斗些日子后,回家了,问我父亲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父亲说不上来,我爷爷就不再问了。或许他们本来就没什么感情,针尖对麦芒地过了这么多年,都累了,现在走了一个,落个清静。

    你奶奶可怜呀,为何家操碌了二十年,一大活人失踪了,竟无人去找。我母亲说她曾去了两趟羊寨外公家,都没找到。

    我奶奶走了,家里生活又紧张了,一家人因成分问题,没有工作,生活这副担子落到了我母亲的肩上。

    比起我奶奶,我母亲又胜了一筹。我母亲在服装厂干了一年,学会了裁缝。我母亲托人买了台缝纫机,在家里做起了裁缝。

    我母亲能说会道,心灵手巧,衣服做得好看、时尚,街坊邻居都找她做衣服,生意相当不错。看起来做裁缝似乎不赚什么钱,不如在国营企业拿工资自豪,有保障。其实不然,我母亲每天得得得地踩着缝纫机,赚的钱不但能养家糊口,还存下了一笔钱。后来,我母亲不满足小作坊了,想开个裁缝店,这当然是行不通的。刚刚实行了互助组合作化人民公社,焉能让个体户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翘起来?

    我母亲不甘心,绞尽脑汁想法子。

    我母亲做裁缝,在英华有些名声,一些机关干部的家属也找上门来缝缝补补。混熟了,我母亲无偿给他们做,借机套点近乎,结识了几个县里的人物。有了这些关系,变通一下,裁缝店挂靠在供销社的名下,以公私合营的方式,做个体经营。这种做法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裁缝店开了起来。

    裁缝店挂靠集体,还有个好处,信誉好,招揽生意容易。英华没有服装厂,人们穿衣服都是自己做,有了裁缝店,条件好的人家自己就不做了,直接来裁缝店。我母亲拿起卷尺,给来人上下身量一量,再量一下三围,几天后衣服做好了。裁缝店里天天挂满了成衣布料。

    母亲一人忙不过来了,招了几个学徒,学徒本来是要交学费的,我母亲免了。增加了几台缝纫机,生意红火起来,何家的日子又有滋有味了。

    我父亲只对淮剧如痴如醉,一天到晚咿咿呀呀地,对我母亲的生意不感兴趣。有一天,我母亲说,咱们条件好了,我想做点善事。我父亲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我母亲想好了,办个剧团,让我父亲做团长。这回我父亲乐了,颠颠活活地帮着张罗。我母亲出钱,我父亲买锣鼓乐器。我母亲动手做各式演出服装,我父亲招募演职员,把戏迷票友们组织起来,自编自导自演,把剧团开到英华的城里城外。淮剧团对外称是国营的,隶属于供销社,其实是私营的。但剧团不售门票,不赚钱,经费由我母亲掏。剧团演出后,反响强烈,很受欢迎。那时没有自由竞争,否则县淮剧团准被挤垮了。我母亲因此多次受到县政府的鼓励和表彰,我父亲也跟着沾光,出了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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