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剧团到青柘街演出,演出剧目是《杨六郎》,我父亲扮演主角杨六郎。有一段剧情是,杨六郎即将出征,临别前与佘老太君有一段对唱。唱腔沉稳低回,凄婉深情,用的是淮剧中最动听的悲调。我父亲唱得投入,很动情,额头上青筋暴突,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唱得演佘老太君的演员都热泪滚滚,台下不少观众也哭了。唱完了,是对白,观众们才从伤心中走出来。
台下仍有人在哭,止也止不住。那声音像是要呐喊,又被人掐了脖子,断断续续地尖锐着。我父亲正在和佘老太君对白,不能停下来,用眼睛往台下瞄了一眼,是一位老妇人,坐在观众中间,掩着面。
我父亲退场后,将老妇人请到了后台,聊了起来。作为团长,我父亲希望每一场演出都能感动观众,观众的眼泪和叫好,是对演出的肯定。
大娘,看过我们演出吗?
第一次看,演得真好。老妇人说。
不少人听那段悲调都想哭,您也是吧?
老妇人摇摇头,不是。
那您为什么哭呢?我父亲奇怪了。
老妇人说,是看到了你。
我父亲明白了,您是说我演得好?
老妇人说,不是的。是你长得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我父亲诧异了,像谁?
老妇人沉默着,似乎不想说,又像在回忆什么。
长得像一个人,就至于哭了?我父亲越发迷糊了。
那妇人忽然说,团长,你在英华,认识一个人吗?那女人嘴唇嗫嚅了几下,竟说出了我爷爷的名字。
那是家父。我父亲吃惊了,您是?
您是他儿子?老妇人足足吃了一惊,半晌才说,我叫夏芬芳,我父亲当年在你家做管家。
姓夏,做过管家,我父亲马上对号入座了。在我太爷的葬礼上,我父亲见过夏志伟,但芬芳这个名字,我父亲第一次听说。不管怎么说,两家是旧交,我父亲对芬芳很亲切,无论如何请芬芳有空去英华,到家里坐坐。这回我父亲不迂了,用心记住了夏芬芳这个名字,却忘了问她家的具体位置。
回家后,我父亲对我爷爷说了,我爷爷像被拍了一砖头,蒙了。慢慢地,我爷爷眼睛湿润了,如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喃喃自语,芬芳,芬芳,她终于出现了。我,我找她好久了。我爷爷这副落魄的样子,差点把父亲吓坏。
我爷爷一拍大腿,明儿个我去青柘,去找她。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去了青柘。县城没有直达青柘的车,我爷爷骑单车去了,二十来里地,骑得我爷爷气喘吁吁,中途还停下歇了三次。到了青柘,已是午饭后了,我爷爷顾不上吃饭,买了个烧饼边吃边打听。打听芬芳太难了,像打听一件古董。我爷爷问遍了,就差问狗问猫了,没人知道夏芬芳。事实上这个名字早就不存在了,被姚夏氏取代了,青柘人叫夏芬芳姚二娘。我爷爷心情急躁,忽略了这一点,挨家挨户问过去。青柘街不大,从头到尾不过里把路,我爷爷一路打听,反复描述芬芳年轻时的样子,老家是新康邑的,大约五十来岁,把太阳问落山了,也没问出来。
里把路问到头,我爷爷又返回走,期望能拾遗补缺,有所发现。走到一家猪圈旁,听到猪在哼哼,却四下无人,正要扭头离去,一个老妇人从猪圈里冒出了头,把我爷爷吓了一跳。老妇人在猪圈里铲猪粪,我爷爷刚才经过时没瞧着,这次要不是老妇人伸出头来,差点又错过了。
老妇人也吓了一跳,掸掸头上身上的灰,指着我爷爷,刚要开口,忽然说不出话来。
快六十的人,都老了,芬芳还是一眼认出了我爷爷。她认出了我爷爷的眼睛。后来芬芳说,三十多年来,我一直记着你的眼睛,多少回梦到了这双眼睛。一句话,说得两人心里都酸酸的。
芬芳完全变了个人,当年苗条漂亮、青枝绿叶的姑娘,现在变成了满头银发、体态圆润的老妇。
这么多年,你怎么熬过来的?坐在猪圈上,两人打开了话闸,四目相对,泪水奔涌而出。
还得从我太爷说起。
我太爷硬生生地拆了这对鸳鸯,受打击最重的是芬芳。芬芳盼着我爷爷能将花轿抬到新康邑,眼都望酸了,还是成了泡影。我太爷一直很愧疚,夏管家离开时,送了一个沉实的灰布袋,夏管家谢绝了。
芬芳和父母犟着劲儿,怎么也不肯打掉孩子。三口人哭得呜呜滔滔,陷入了绝境。夏管家劝闺女,你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你让我们这老脸往哪儿搁啊?正是春夏之交,衣着单薄,芬芳的肚子显山露水了。芬芳等不来我爷爷的一点消息,最后才打掉了孩子。
我爷爷在和小仙桃鬼混的时候,芬芳嫁到了青柘,许给了姚二。姚二是个厚道人,娶了如花似玉的芬芳,疼爱有加。芬芳破了身子,只能降低门槛了。芬芳哭天抹泪地进了姚家,为姚家生了一儿一女。
我太爷此后几次去新康邑看望夏志伟,得知芬芳嫁到了青柘,又悄悄去了几趟,送些钱物。这事除了芬芳,无人知晓,我太爷也从不向我爷爷透露芬芳的事。
芬芳四十一岁那年,姚二生了肺病,撇下芬芳和儿女,撒手归西。芬芳认命了,将一双儿女抚育成人,相继成家,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埋藏心底的情思才会活泛起来。
时光不能倒流,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两人从往事和感慨中清醒了过来。芬芳说何爷,你儿子长得真像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芬芳说何爷,孩子他娘好吧?
我爷爷一笑,和你一样,我也是孤家寡人。
两人一下沉默了。
从青柘回来,我爷爷像吃了兴奋剂,做事都带着精神。当时正在公演一部电影,叫《枯木逢春》。我母亲和我父亲打趣,说老头子枯木逢春了。
我母亲说中了。我爷爷埋藏了几十年的初恋,像一坛陈年佳酿,去了一趟青柘后,香气溢出来了。我爷爷几个晚上没合眼,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后来实在憋不住,找了我母亲,话在舌头上滚了老半天。我母亲说,您老有话照直说,一家人好商量嘛。我爷爷才含糊不清地说,想把芬芳接过来。我母亲是个开明的人,说我没意见,您再和您儿子商量商量。我爷爷的心落了地,说你没意见就行,找他顶屁用!
这边没问题了,那边却出了问题。那边的儿女不同意,说这么大岁数再改嫁,我们做儿女的怎么见人?芬芳不敢提了。
眼看没戏了,我爷爷又找我母亲。我母亲去了一趟青柘,就把事情谈妥了。
我爷爷和芬芳终于修成了正果,芬芳成了我第二任奶奶。
我爷爷和芬芳奶奶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后来我爷爷犯了哮喘病猝逝。我爷爷死后,芬芳奶奶受了打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回青柘去。我母亲说,你是何家明媒正娶的,再回青柘,别人要说闲话了。芬芳奶奶便没有搬回去。又过了两年,芬芳奶奶随我爷爷去了,我父母把她葬在了我爷爷的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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