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爷爷至死也没弄明白。随着时间的流逝,家庭的重新组合,我父母也不便追究了,直至我芬芳奶奶殒故后,丽绚奶奶像一只失散了的鸽子,又传来了咕咕的声音。
当初我奶奶离家时,心里大体是有谱的。她没对我父亲说,自有她的考虑。一是怕我父亲被政府诈了出来——我父亲有点迂腐;二是我奶奶不能确定人家会不会收留她——她的身份不是少奶奶,是地主婆了。还有一点,我奶奶想避了风头就回来。我奶奶没有选择去娘家,一来是容易顺藤摸瓜被政府找到;二来不想让娘家受牵连。
交代好我父亲后,当天夜里,我奶奶上路了。夜色如铁,漆黑漆黑的,只见风吹草动,影影绰绰。池塘里,泉水叮咚,蛙鸣虫叫。远处,传来一声声犬吠。我奶奶胆儿大,也是给逼出来的,背着黑布裹起来的木匾,用娇小的金莲丈量着看不见尽头的大路,一直往前量。天亮时,已量了五六十里,到了邻县。
我奶奶要投奔一个人——当年的佣工陈非。陈非在何家一干二十多年,直至何家败落,才依依惜别。陈非忠厚,那次与赌徒拼命时,腿部落了残疾。我奶奶对陈非的印象不错,有时在我爷爷那里受了委屈,还和陈非诉诉苦衷。佣工解散时,我奶奶让佣工都留了住址,以便日后酬谢,不曾想,未及酬谢,先避难而来。
乡下不比城里,找个人容易,只要说出名和姓,知道大体方位,多费点口舌,多走两步路,一般都能找到。我奶奶一路打听,就找到了陈非家。
陈非做梦都没想到少奶奶能来看他,喜出望外。我奶奶不想连累陈非,说了真相。陈非却不避嫌,泪花在眼里打转,说少奶奶,您尽管住下。
别叫少奶奶了,现在我是落难之人。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我奶奶说,你的家眷呢?
少奶奶见笑了。陈非说,我是赤条条的光棍,腿上又有残疾,哪来家眷?
陈非父母都不在了,也没兄弟姐妹,连亲戚都没几个,这样一来,我奶奶就显得特别惹眼。左邻右舍不时过来探头探脑的,猜是陈非的什么人。
这样容易暴露身份,也会给陈非带来麻烦,弄得不好就成了反革命。我奶奶和陈非商量,不如说,我是你新找的媳妇吧。我奶奶比陈非大两岁。陈非吓得头上冒冷汗。我奶奶说,我让你说,便不怪你。
光棍陈非忽然娶了个媳妇,村里人嘻嘻哈哈闹开了,争着要吃喜糖喝喜酒。我奶奶想了一整夜,想跟着我爷爷受的苦,想陈非的厚道,想如何才能省了麻烦,第二天就对陈非说,摆酒席吧。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两张简单的床合成了一张婚床。
我奶奶和陈非结婚了,日子是苦了点,却幸福恩爱。我奶奶在我爷爷那里没得到的,陈非都给补上了。
其时,我奶奶的心里是矛盾的。我奶奶身在曹营心在汉,仍牵挂着何家,惦记着儿子儿媳,不时向跑码头的人打听何家的情况。听说我母亲开了裁缝店,她高兴得哭了。她对陈非说,这儿媳是我相中的,就像我闺女一样。后来我爷爷娶了芬芳奶奶,她心里舒坦了很多。再后来,我爷爷去世了,我奶奶想回去奔丧,又碍于芬芳奶奶,自己没了合适身份,再想自己这辈子还是恨我爷爷的,就作罢了。
芬芳奶奶去世后,我奶奶才托人叫我父亲去一趟,我父母才知道我奶奶还活着,而且嫁了人。母子相见,先是痛哭了一场。我奶奶小心翼翼地说,还认我这个娘么?我父亲抬头看我奶奶白发如霜,怆然泪下,说不管何时,你都是儿的娘,儿这就接你回家。唉——我奶奶叹了口气,我好想回家啊,多少回梦里回了家。我奶奶抹着眼睛。娘老了,回不去了,当年幸亏你陈叔收留,现在不能丢下你陈叔不管呀。我奶奶呜呜咽咽,如严冬的寒风。
哭一段,说一段。之后,我奶奶取出那块木匾,颤巍巍地交给我父亲说把它还给你,也算是向何家列祖列宗赎罪了。
那究竟是啥玩意?我问我父亲,害得我奶奶为了它离乡背井?我父亲没吱声,进房间拿出了那块匾。我细细打量,就是一块普通的匾。木框有些年代了,仍然锃亮,估摸是红木做的。那山水画也普通,崇山峻岭中雾岚弥散,小桥伴流水,枯树落昏鸦。画上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这是镇家之宝?嗨,我奶奶真傻。
你小子才傻呢。我母亲又给了我一个耳刮子。你奶奶当然不懂这块匾,可它是你太爷传下来的,想必是个宝。你太爷看得多远啊,他料到何家大业会败在你爷爷手里,就在交权之前,将家里几十年的积蓄换成了这块匾,期望何家后人在落难之时,能把这块匾换成银两,以渡难关。你爷爷那个公子哥,他领悟不了呀。
这匾真值钱?我问。
上次你母亲找了博物馆的一个朋友做了鉴定,说这幅画出自宋代名家之手,失传多年了,价值不菲,少说也要几十万呢。惊得我眼珠差点飞了出来。
不久,我奶奶也驾鹤仙逝,安葬在杂草丛生的坟场里。我奶奶流离失所了十多年,到老了尸骨还流落他乡。
奔丧回来,我母亲两夜没合眼,想我的丽绚奶奶。那天夜里,我母亲睡不着,从床上坐起来,对我父亲说,不把母亲接回家,我这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父亲也坐了起来,闷声闷气地说,你说咋办?
我母亲说,将她的坟迁回来,葬在何家坟茔地里。
我父亲说,恐怕陈叔不答应。
果然,陈非断然拒绝了。我们是十来年的夫妻,等我死了,也要葬在一起。
我母亲去找陈非,各摆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陈非死活不同意。我母亲又找了县里的干部,拐了几个弯,找人去调解,最后陈非勉强答应了。
迁坟那天,怕陈家再生悔意,何家去了几十口人。迁坟时,陈非果然变卦了,叫来了几十口人,不让迁。陈非哭得像个泪人,喊着我奶奶的名字,骂我父母是不孝子孙,忤逆子!
陈非嚎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母亲拉起睡倒在坟前的陈叔,抹着泪说,陈叔您听我说,我母亲是何家的少奶奶,落难时多亏您老收留,她流浪了这么多年,现在过世了,难道还能让她继续流浪吗?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母亲她想回家啊!在我们儿女的心中,她这个母亲的位置无人能替代。如果您老还念及何家的恩,念及夫妻的情,您就点个头,成全我母亲,成全何家吧。
陈非听得心酸,放声恸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我奶奶的名字。
最后,陈非擦了一把鼻涕,说,好吧,让丽绚回家吧。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父亲赶紧扶起陈非,说,您老尽管说。
我在何家做了半辈子的佣工,也算半个何家人了,我求求你们,在我死后,将我葬在何家的坟地里,永远给何家当佣工。陈非一抖擞,跪了下去。
陈叔——!我父母双双跪在陈非的面前。
我奶奶的坟终于迁了回来,也葬在我爷爷的坟旁。
我母亲笑着说,老头子活着风流,死了也风流啊。我父亲低头抽烟,一声没吭,大概是想我爷爷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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