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六个月之前,邹健存的故乡沦为“匪”区。那时候,人们把“匪”看成比日兵炮轰淞沪蹂躏东北还凶险万倍,所有人力财力不得不集中起来,一致向“匪”区扑去。
但,起首,故乡紊乱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扰乱他。他以为那是偶然造成的形势,照以往的经验,官军一到,那吆喝队就会风吹云散,踪影全无,当保卫团团长的父亲正好抄袭老法,派出武装团丁,任意抓去乡民,拘禁毒打;在保甲,十家联,清查户口等事上,且可接进上千的“后包”,公开的罚款还不在内。
继而,父亲被杀,哥哥被掳的消息确实的传来了,但这仍然不怎样坏。他当时,虽皱眉叹息,鼻孔酸溜溜的,很有当着人滴几滴眼泪的可能;无奈还是三年前的暑假在故乡勉强住了一星期,近年来故乡怎样,父亲怎样,在他心里只存着浅薄的印象,倒是这种略带羞惭的意识来得明确而坚定:父亲和哥哥虽然消灭了,而六七百亩田产总还存在,还有他自己,毫无疑问,健康的活在世上。并且,大学生,啊,成群结队的游逛,……电影……足球,……多有趣呀!实在无暇,也犯不上想及那些无可挽救的已成过去的扫兴事,过分的苦恼了自家。这么着,他的眼泪到底没有兴趣奔出来。
报是每天在看的,“整理”“补充”“赴援”等消息连篇登出了;家产被没收,母亲病死,妹妹到汉口卖淫的消息也辗转传来了。乐观的他,这才恸哭了一场,彷徨无计起来。那永远破产的危惧和失却金钱接济的恐慌,给他个不小的打击;并且更坏些,那渺茫的前途竟使他象生活在海洋的小虾子,摸不到岸,只好放弃浪漫舒适的生活,从大学三年级退到亭子间。那简直是拘囚,那简直要他腐烂发臭。两个多月亭子间生活,他象害了一场瘟病,老去几岁。
深悔在大学教育上没有得到一点儿安慰,在谋生上打过算盘,当有人问:“以后打算怎么样呢?”他茫无头绪的想了一想,就咬牙切齿的十分坚决的答道:“复仇呀!献身党国呀!那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顾!”于是,在同乡处努力奋斗,得到了怜悯,得到了同情,在一个中学校获得史地教员的位置。
修养方面有缺陷的人,正和饿瘪了的臭虫一样,自己晓得从板壁缝隙里钻出来吸血的,自己能想出填补缺陷的简易方法的。靠学问谋生简直不是路,简直是个恶梦,历史地理本来就非他所长,别的呢,却更为他所短。听大家说周予同著的《初中本国史》好,不幸盲从了,选错了教本:翻到周秦政治思想学术等等,连字句也无从解释,参考书也不知是些什么,从何处发掘;三天预备好的功课,满以为好教一个星期的,谁知两点钟功夫,竟给浪费完了;并且每一个讲台,就象上考场一样,很想装着大方模样,乘台下那些“监考员”相互打趣的时候,从某章某节的关卡上偷偷的溜走,谁知竟有些刁滑家伙牢牢的把守住,不给放行。怎办呢?只有嗫嚅,只有恼愤冒汗。于是,他深切的感到做事非借重另一种力量不行;无权无势,教育简直无从谈起。好在自己有了“无论怎样,我不会和匪徒妥协”的自信,且是有了“不共戴天之仇”的悲史的人,当然,他得在这方面努力的活动。
“诸位,我有一点儿意见供献出来……”
“……要应付目前的环境,我以为只有伸出铁拳硬干到底……”
没有一次放弃出席的机会和发言的权利,偶然博得一次掌声,甚至是一次嘲笑的掌声,总觉得自己伟大了一次。他见过好些人是这样冲出去的,青云直上,不可一世!
狂热的赴会,忙碌的进行着半公开的工作,象疯狂的狗,可以逢着挡住自己的人任意张口而噬了。甚至在马路上闲逛,也想负着重大的使命,简直要张牙舞爪,追随着发出乡音的汉子,破获了秘密,一网打尽,甚至还想这样愤骂起来:“小子,当心点儿,老子要给你认识认识在你后面的是谁啦!”
不久,早已列入预算的反对他的风潮爆发了。双方的营阵布置起来。经过一星期的坚持,结果是他所教的那两班的教室里贴满了标语,而且风潮有扩大的形势!
学校也沦为“匪”区了,自然围剿就开始。
教务会议举行了一次又一次。挡头阵的邹健存公然列了席,皱眉睁眼,什么也不顾忌的嚷:
“今天,我不能不慎重的向诸位申明一下:如果是兄弟的教授法不对呢?这算不了什么,很容易解决,个人的问题,那末,我退避贤路就是。可是,然而这次的风潮,显然有政治的背景。他们受了野心家的利用,别有作用,换句话,就是阴谋捣乱,反动!这是无可伟言的事实(他把讳字讲成伟字)。教室里,总理遗像扯去了一只角,打倒什么,驱逐什么走狗的标语到处是。老实讲,象这种情形,兄弟不便袖手旁观……”
“对的,单是毁损了总理遗像,就是罪大恶极的反动份子,是反动份子,就该召请军警,按名逮捕!……”
这还不够大动干戈吗?即日,校门口警察徘徊着?校长的牌示挂出来了:首犯除名,其次是记大过,填悔过书,再次是召到训育处严厉的斥责一顿。最后,勒令走投无路的反动份子搬出行李,风潮完结。
难道这也是一场大战,一次围剿吗?双方一接触,就烟消云散,看不见敌人的踪影!他,邹健存,真是风云叱咤,如入无人之境。那时候,倘有谁敢碰着他一根毛,他定规做给谁看的。
象伟大的事业之景仰,能把一个因循的懦怯的人变为勇士,也象风云恶劣的时势,能造成一个时代的英雄一样,这以后,英武的邹健存是勇往直前,不为一切物议所屈服,不为任何动摇意志的事所勾引;一心和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势力相处,教课反而是副业了。他的目光非常锐利,脑子也清楚的认识环境。他在一切事上充分的表现了智慧,试用了手段。他的手段灵巧而果断。那自信的坚强,成功的愉快,使他到处透出威武的力量,峥嵘的露出头角来。人生到此,真可忘形得意啦。回想到故乡依然那样扰攘,有权有势的父兄还落得那样的惨败,那才是废料,不学无术啊!
二
威权,薪俸,事业的顺手,比大学生还惬意的生活等等,象从有色玻璃透出的世界一样,他只看见前途的远大,晴朗温和,不知不觉间,他忘却过去的痛苦,忘却家庭的毁灭,有厌弃严肃,恢复调和的浪漫的生活的可能。
他需要年轻活跃的男女朋友,趁着年华来一点儿恋爱。
他的卧室是一间和图书馆相近的偏僻的小楼房。凭栏可领受野外吹来的寒冷,可看见萧萧的落叶,也可目送到图书馆去的学生。
每天,在外面奔走得乏了,无趣了,虽然不情愿,却不能不躲在房里歇歇,躲在房里了,真是席不暇暖,可又厌恶那不堪的安静。他那颗活跃的心总象野马一样,按捺不住。打开窗吧,怕冷;闭了窗吧,又象透不出气的监牢,象烈火在烧着,枯燥孤寂的重压,怅惘烦焦的苦闷,没有谁来安慰他一下,也没有谁来扰乱他一下。男女学生没有一个肯来质疑问难。他也不愿以学问来炫世。当然喽,“师”是“严”了,“道”也“尊”了,可是,师弟之间,仿佛森然的横亘着无边的冷寞。无论在教堂,在路上,在房门外的栅栏边,谁都老远就将眼睛避开他,尤其他所教的两班学生。总之,谁都把他当毒蛇,畏惧他,躲避他,要赶走他。还有谁敢走近他,闯进他的卧室呢?连新鲜一点的空气都没有。
也好,这种无可奈何的冷寞,正可使他静静的听出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这种无情趣的单调的生活,也好象是他的大学教育的最后一课。他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搅起了几个月以来沉淀在心底的渣滓。一切都象烟雾,都象梦境。他仿佛只是游行于沙漠之中,渺渺茫茫,眼前尽是一片糊涂,含混不清,不明白自己的家怎会遭那样的惨劫,也仿佛三四年前家早就毁了。他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改变宗旨和生活,要抱那样一种恶毒的思想弄得自己伟大起来,伟大得出乎意外的不近情理。他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走光明的大道,却要在蹊径里狼奔豕突,冲到这种枯燥、孤独、寂寞、苦闷的境域。但往回一想,又仿佛觉着自己有几分对,可原谅。是的啊,不这样,他将怎样生活?这简直是势成骑虎了吗!
他从床上跳起来,象从腐臭的垃圾中跳了出来,挺拔的,兴奋而痛恨的在室中踱着,许多不堪的回忆使他起着英雄末路的伤感,不自觉的,任意而豪放的哼着临时编造的欧化的调子,用颤抖的,收敛的,低沉而雄壮的“啊”
音。哼着,拖长而波动的哼着,一切悲哀都从心底叫喊出来,震荡出来,酸的泪满孕在眼眶里了。
一会儿,他停了歌声,从玻璃窗望去,远远的交头接耳的男女学生的影子在他的眼帘上活跃,他振奋的温和而慈爱的在心里惊叹道:“啊,多活泼!多自然!多天真!
他们!每个人,那怕脸子极丑,却可看出极和善,诚挚,坦白,宽怀大量,毫无疑义,是可与熙熙洽洽相处着的可爱的纯良的人类。唉,为什么唯有自己不能和他们相处,且成了仇敌呢?筑着壕沟互相防卫着呢?倘若自己也是一个学生,和从前在大学中学一样,不也象他们这般可爱?
不也具着他们这种美德?不也好和他或者她并排的走,招呼一声,互相打趣,凝视着微笑一下吗?难道现在一做了教员,便遇着他们反而抬不起头来,羞答答的吗?……他呆呆的立着。痴痴的远瞩着,终于在桌上打了一拳,愤怒的低语道:
“这简直不是生活。我需要朋友,年轻的朋友。我需要群众,离开群众,我会窒息而死的。只要谁肯和我好,那怕一个群众也好的。——唔,‘一个群众?’这是什么意思啊?这是怎么讲法的啊?”
想到“一个群众”这句可笑的话,他不觉微笑了,就锁着房门走下楼。
夕阳软软的挂在枯树的枝头,旷地充塞着寒气。前面,体育场这面有人在练篮球,那边有人在练足球,生龙活虎似的奔驰着,争夺着,啊,多有趣的游戏呀!他看得痴呆了,所有脑中不好的情绪,这时完全消散了。猛然觉得自己不能加入他们的队里,却尽在旁边看,怪不好意思,索性不看他们,直往前走。
走道上,男女学生接踵着在他身边走过,他偷偷的瞧着他们,只要不是他所教的班级里的,还好多瞧一阵子。
在应接不暇之中,忽然,他有意识的装着温柔和善的神态,向最后那女的瞥了一眼;且在一种轻率的,踌躇的不安之中,向她略微颠一颠头,仿佛只是对面熟的人,匆忙的,机械的,随便招呼一下,无意交谈似的,就那末走过去了。但这回不但没有使人后悔羞惭,而且是得了意外的收获。因为那女的也正和他一样公然向他歪了一下脑袋。
玩味着对自己颠头的那人的神态,且揣摹着那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动作的心理,意外的温柔而旖旎的迷惑的感应,简直随着芬芳扑鼻的空气闯入了他那枯燥的寂寥的心,心是完全被扰乱了,却极希罕这个珍奇的扰乱,仿佛几个月以来的心头的重压一旦轻松了,他得救了,安慰了,眼睛简直象戴着皮眼罩的牛,看不清前面的路,一直向学校大门走去。上饭厅的钟铛铛的响着,他也没听到,一直向学校大门走去。幸而出了校门,一阵冷风打醒了他,踌躇了一下,不觉笑了,就向附近一家西菜馆缓缓的走去。
无端宴请了自己一次,仿佛无甚意义似的,不知怎样,西餐嚼蜡似的不开味。倘是吃着刚才瞥过那个红润的樱桃,那个壮硕的蹄膀,可就两样了!你想那是怎样可口的西餐呀!
可惜那是一个现代社会中的叛逆的女性,虽然态度潇洒,身体健康活泼,神气十足,然而单是举止的随便,一切满不在乎,说话的无检,声音的宏大等小节上,就很不上眼。没有女人所应具的娇柔可爱的形态,不喜打扮,穿着朴素,恐怕还是个瘪三。不论何时何地,她高兴时,公然毫无顾忌的动手动脚,嬉笑自如,简直有些山野气。不但如此,而且有时候和反动份子在一起;诸事不近人情,好标奇立异,鄙弃正式结婚,也辱骂圣洁的恋爱。虽然在学问思想上有点儿长处,自鸣得意,这算什么呢?无论如何,这不能掩饰她是一个坏蛋,一个叛逆。
晚餐后,在学校里,凑巧得很,他又劈面遇着那叛逆,一点儿没有错过机会,照旧使出了礼貌。这在他,唉,彼此之间,简直超越“我认识你”的程度以上。
喜孜孜的窜进房,揩了面,铺了膏粉,照了镜子,这时候,他特别爱怜自己,同情自己起来,满屋踱着,热情的歌唱着,不复是沉郁幽怨之音。屋里也不再寂寞了,仿佛王国的边境涌出许多年轻貌美而活泼的朝贡的臣民,全羡慕他,对他表示宾服的好感。尤其向他颠头的那个,好象有千言万语要对他缕述,脉脉含情的瞧着他,简直要搂着他温存一下;而他自己也打算不再那样拘谨严肃,但也决不存丝毫的恶念,预备就在许多爱苗中,拔出那惟一的,娇艳的,清高的,纯洁的一颗,培养起来,发育起来,然后为所欲为,满足着渴望,长年长月呼吸着她所放射的温柔的馥郁的热烈的空气。他并且还要慎重的约束自己,要好好的把住这个机会,他想:肯向我颠头,回礼,一次两次,不搭架子,这不是偶然的。现在不是春天,难道她的这种行为,竟是由于一时的“冬情”的发动吗?哈哈,决不是,决不是。本来,爱是很神秘的。那怕一个碌碌的人,毫不足道,但偶然被人发觉一点可爱之处,比方对于事业吧,对于政治活动吧,只要他有硬干的精神,有胆量,有灵巧的手段,也就会被人爱着,甚至连自己还不知道呢!自然,有些俗人,爱金钱,相貌,虚荣和无用的学问等等,但我相信,高尚的知识阶级里的女子,一定也有爱这个的,对不对?——唔——不要过于卤莽,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来。……室外是非常的黑暗,象连电灯也没有的荒野一样,天上许多眼睛在眨着,冷风中响着枯枝的剥落。他钻进被,熄了灯,抱着恋爱事业睡着了。
三
从邮局寄了信去的第四天晚上,还不曾接到回信。他悲苦,羞恼而焦烦的把自己锁在房里,好象一个待决的囚犯,等候着宣判,恐惧、期望、后悔、强袭着他。他躺在床上十分不耐烦的思索:
“和她说话,不止一次了,而且有一天和她在外面走了一程,简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没有拒绝我的样子,而且对于我的生活发了些疑问,引起我谈了许多话。她的态度是那样自然。虽然我太拘谨没有和她谈到本题,可是她决不会厌恶我,和别的混蛋一样对我含着敌意。样子看得出,看得出……我觉得,我那信是很得体的,意思非常的诚恳,热情,而且幽默,决不使她恼怒的。……我没有教过她的课,这没有师弟的礼教关系,我爱她,这算什么呢?即令她不爱,不爱就不爱,完了。我决不会也在这上面硬干起来的。难道她竟害怕得躲起来吗?害羞吗?也许她心中扰乱了,不大舒适吧?夜以继日的在思量如何答复我吗?……唔,也许两天内,不,明天上午,就会接到回信吧!有机会她当面交给我也说不定。……但是两三天不见她了,怎么回事呢?……我敢打赌,如今学校里的男教员就没有一个不转女学生的念头的。人家是老丑,结过婚,儿女成群,还那样一个一个的恋不清楚,而我……”
楼梯上,皮鞋响了一阵,一会儿,有谁敲门了。
“谁呀,请进来。”从床上惊愕的爬起来,开了门,训育主任立在他面前,他厌恶的冷静的怀疑的估量了一下,即刻招待着:“啊,曹先生,稀客!稀客!请坐。”
“好,好,别客气。——这间房倒是很清静,一个人住再好没有。哈哈哈。”不自然的笑着,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邹先生,有件事和您谈谈。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是校长的意思,要我来问问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噢,噢,校长请先生来问问,是什么呢?”他装痴的禁抑着不安的情绪,带着防御的神情问。
“吴国璋,高中二年级的女生,晓得吗?”
“唔,晓得,晓得,怎么样?”
“事情是这样:昨天她同好几个女学生气势汹汹的跑到女生训育员那里吵闹,说是邹先生写了信向她求爱。她说她是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不相干的教员恋爱的。如果学校没有制裁的办法,她要求退学,还有许多女生也要求退学,逼着训育员马上答覆,还有许多难听的话,邹先生想必也能猜想到,我也不用提了。本来,这也算不了什么,很明显的,完全是故意捣蛋,借题发挥呀。女生训育员拿她没有办法,向校长请示,校长就把我叫了去,其实,这一点也不关我的事。邹先生,你瞧!这简直是叫人为难呀。”
“是的,我写过一封信给她,校长的意思……”
“校长没有说什么,不过叫我来问问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什么,以后不理会她好了。……唉,现在这般女学生,尤其是象吴国璋那种人,老实讲,我也有些看不惯。
好,好,再谈,再谈。”
训育主任苦恼的转身走了两步,又犹豫的立定了,低声说:
“不过,这件事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目前最好设法掩饰一下。否则,如果她们再要如何如何,一传扬出去,学校的名誉……事情可就有点儿棘手。我想那也许不会吧……不过,最好,还是,邹先生自己也设设法,决定一个主意。我们是老朋友,既然校长要我来,只好说直话。
好,再谈,再谈。”
他象从天上掉了下来,失去知觉一般,回答不出一句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灵茫无主宰,惝恍的仅仅这样自忖着:究竟是“没有什么”?还是会“传扬出去”呢?
……他目送训育主任出门,蹬着脚,捶了自己的脑袋,仿佛觉得两天来谁都特别鄙视他,在酝酿着包围他,袭击他,也仿佛看见吴国璋和女生们还在训育员那里叫骂:
“调戏女生,还了得!”于是,他也不肯示弱,在心里来了一阵愤骂。
“不要脸的,下流的女人,故意设这末一个陷阱,把我当野兽一般捕捉。用这种卑劣的辣毒的手段,真是人面兽心的婊子。有脸皮肯和我一次一次的谈话,一接了信,就算凭据落在手里了,好翻脸了。妈的,我有什么地方对她不住,值得这样小题大作的。一封信,给她一个人的,碍着别人什么事?哼,‘全校都知道’,‘自己设设法,决定一个主意’。全校把我怎么样?我要决定一个主意,干完这半年再说。倒要看看那些反动份子的本事……”
他盛怒的走出房,要会会校中的几个好朋友,看看形势,探探他们对这事的意见,或者求他们援助援助。但忽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来把这事告诉他,忠告他。他想:
难道他们不知道吗?难道他们认为事情太可耻,不屑和他商量吗?难道他们叛变了,投降了,全成了我的敌人吗?
那么现在见着他们,他们第一句话就会是:“好好,你干得好事。这是可以乱来得的吗?你鬼蒙了头哟!你……”
那才是自讨没趣呀,找他们干什么呢……于是他又低着头,溜进房。
窗外的黑暗更加严重起来。在他心里的事态也比上次的风潮更加严重起来:说她们反动应严办?但组不起营阵,这个不名誉的斗争,自己也不能站在最前线。妥协求和?请校长宽容?这简直是无耻,简直是不可能,办不到。他一切都不能安静下去,不能坐也不能躺,周身微微的冒着汗,手脚在微微抖索,但还是不停的踱着,思索着:
“怎样设设法,决定一个主意呢?……唉,一个人,在相当的时期,也应该觉悟自己有错。物极必反,我是应该要到这个地步的。我起初对这事原是很慎重的,谁知,唉,真叫做鬼蒙了头,我太不够教员资格了。自然这是一个圈套,但是即令没有这封信,我能长久占住这个地位吗?周围是敌人,这能谈教育吗?唉,无趣的很!我原谅她,原谅一切。好,我认错,我不吃这碗饭,得了!”
睡钟敲过很久之后,他还在竖着眉毛,一壁苦痛的摇头、叹气,一壁忙着收检室中零碎的东西。
四
蓬头,黑颈根,尖的脸,更加瘦削了,旧西服油漆过一样,全身发挥着汗酸臭,这样尴尬的邹健存已经又在亭子间里过了快三个月了。
当押,借贷,营谋等等完全绝了路;看见报上登着招请的广告,不知写过多少次信;改了名姓,在报上登过求职的履历,也依然毫无消息,总之,想求一个只弄碗饭吃的职业也没有机会。绞尽了脑汁,也想不着出路。痛苦鞭打着他乱跑乱跳。常常为着房钱积欠太久,他几乎不敢见二房东的面。整天在外面跑,或者整天睡着不起床。在这些可怜的受压迫的日子里,差不多没有一天不是忧愁痛苦的。想着身世凄凉,无家可归,半年来的种种,眼前的种种,焦烦悔恨,只差一点儿决心自杀。
但是生活的磨炼,使他渐渐习惯了穷苦,他自己也知道无法逃避,这是必然的趋势。只要在何处弄到手一元钱,也就稍稍心安了。估计自己那副模样,那种景况,只好不和“上流”社会交游,且憎恶他们,只好每天和穷苦人一道,吃包子,吃十二个铜子一碗的洋葱面。每当坐在面店门口的时候,他不甚感到龌龊和流浪的悲哀,也不觉着和黄包车夫同席的反常与羞辱。有时,且极关切的同情的和他们谈着话:“挣多少钱一天,你们?”
“没有准儿,块把钱。”
“车捐呢?”
“一块钱一天。”
“那末,每天至少要拉两块钱的生意,才能到手一块啊!唉,不容易,——喂,假使你们的照会给他们夺去了呢?我常常看见有这样的事?”
“五毛大洋,给他五毛大洋好了。你当是什么呀?绑票呀,绑票呀!”
“也只能绑你们,唉!”
他看着那车夫的表情,看着那车夫丢了碗就拉着车奔跑去了,那种拚命挣扎的情形,他常常为着这类不平的事想入非非。
他也常和娘姨谈天,和建筑工人谈天,觉得有趣。肚子饱了,也常走进图书馆,看看小说,看看他从来不愿看的社会科学之类的书籍。看了,公然有心得,公然觉着自己是个三等学者,是个智识份子,真象跑到时代的前面一般,比从前伟大多了。
一天,下午,他正由图书馆回来,路上遇着那中学校的主任,他下意识的,羞惭的避开了他,奔回亭子间以后,旧恨新愁以及一切的思想,又潮涌起来。他切齿的痛恨着,要改头换面的决心轰轰烈烈的再干一番。要发泄完所有郁积在心中的毒恨。他竭力找寻他的敌人,他的出发的方向,但是他的敌人,他的方向,不知怎样,却在他的心里模糊起来了,究竟什么东西驱逐他到这个地步的呢?
什么原因使他遭受如此惨酷的打击的呢?他躺在床上开始着一个悠远的有系统的回溯。
“……使我家庭毁灭的是匪,这是千真万确的。父亲母亲真是死得太可怜了。哥哥妹妹他们,想必也苦得够了。我自己是不用说。但是那些匪呢?谁造成的?他们是怎样过活的?……记得三年前的暑假中,那时候,旱灾使乡下的农民颗粒没有。大家直喊‘吃挨家饭’,要成群结队的一路吃去,吃出县境,吃出省境。要‘逃荒’,要‘平摊’”,可是父亲他们却积起谷子,高抬市价。农民们带了箩筐扁担,这村那村游着,半升谷也难到手。而父亲和别的地主却照旧逼租逼债。官厅照旧索捐催粮,且加了新花样,团防捐啦,剿赤捐啦,追索的没有完结。形势一天一天不安起来了。渐渐的有好几处地方,农民聚集了几百,公然打开了地主的谷仓,搬走谷子。保卫团弹压不下,父亲从县城请了兵,实行围剿。重要犯逃了,附和的,捕获了不少。这紧张情形,虽不曾亲眼看到,可是父亲在神庙里团本部的问案,是亲眼看到的。团丁日夜忙着拘人,行刑,催缴罚款。那些匪,无力缴款的,打成了血湖血海,拖到庙门外。走拢去一看,喀,什么三头六臂的匪,全是熟人啊,邻舍啊,疏远的穷苦的本家啊,全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他们忠于家庭,忠于地方,愁苦的工作着,毫无怨言,怎么会变了呢?唉,还有那泥一般的可怜的邹喜棠,只空手跟人家去看过一回热闹,他们说他也是的。在乡下的族学读书的时候,他是和我怎样的好?然而那次拖娘带崽的,一家子给赶出了境。哭哭咧咧,象奔丧一样,海阔天空,要逼着他们奔到那儿去呢?那种狼狈情形……啊,父亲啊,父亲啊,你……“……唔,学生子可恨,捣乱,但我也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待。我不比他们高明。我只是要他们在我的愚顽的铁拳下面,一声不响。我只是想将家庭和自己所受的打击,在他们的身上泄愤。我只是为着自己要赚钱吃饭,才做作那样可耻的事,当我自己也是一个学生的时候,我容许象我这样的家伙教我吗?我容许象我这样的混蛋在我前面一跳八丈高吗?虽然那时候,我是那末不成个东西!哼,反躬自问,这半年我干的是教育吗”
妈的,流氓……“……吴国璋,唔,我竟不了解她,不明白她的立场,忽视了她的伟大,却想以卑劣的勾引手段,在一个和自己极端相反的人的前面丢丑,腾笑全校,这真叫猪猡不知道人的世界……“……是的,我对于反动份子也总算尽过驱除的微力,然而现在我得了什么?没有衣穿,没有饭吃,也没有房住。比黄包车夫,娘姨的生活还苦几倍,无聊几倍,简直比真的匪还不如。……再行努力从匪一样的地位一跃而为驱匪的人吗?或者是自己来驱除自己呢?或是安于比匪还不如的生活呢?……嗯,我不能,也不够资格,来驱除象自己这种境况的人,我也不能驱除为自己现在这样的人而努力的人!当然,我更不能驱除自己。那简直是盲目的懦怯的自杀。我要留着身体,有用的身体,好好干一下,在公众的利益上牺牲掉。……过去,我太幼稚,太无知。我需要学习,到工场,到农村,到各方面去学习。只要有虔心,有自信力,有坚强的意志与苦干的精神,有清楚的认识,在行为上,我可以挽救我自己的过失赎了过去的罪愆,走着一条正确的路,打倒挡住自己的人,走到有价值的有意义的人生的尽头!……“……二十四五年的生涯中,我不曾受过如此无情的打击。这打击是自取的,必然的。这打击使我得到灵魂的解放。我不能不感激使我受打击的人,忘却过去的一切,去感激使我受打击的人!……”
这种完全发自心灵深处的自觉,这种对于人生微细的体验,赋予他以光明,愉悦和毅力。三个月的悲苦生活,只有这时候是快乐的,新鲜的。过分的说,自有生以来,只有这时候,才开过眼睛,见过光亮,张开口呼吸过空气。他兴奋的从床上跳起来,拿出纸笔,谨慎的严肃的,写了一封给他的敌人吴国璋的信:
“……与其说是由于复仇的恶念,由于卑劣自私的意识所驱使,毋宁说是由于无知,由于不择手段去生活,使我在过去的半年中铸成了大错,永刻着羞惭的创痕。现在我是一个瘪三,也许是一个匪。我完全了解我之所以弄到如此地步的真正缘因。我后悔。我羞愧。我敬爱你们。我感激你们所加于我的教训。以前,我知道得太少了,当然,现在我仍然感觉智识的太贫乏。我迫切的需要经验有价值的人生,需要彻底的实验与悔悟。也许你们,又会以为这是一种另有作用的,欺骗的手段,一种虚伪的自觉吧?但是,瞧着吧。我并不敢希望你们的回信,这只算是我自己的良心的发现,我对我自己的口供罢了……”
自然,光是这样,他得不到回信,得不到同情和谅解。但在另一方面,在不久以后,他找到了自己所崇拜的朋友,和他谈过好几次话,更进一步的得到些智识,且和那朋友奔走过几天,尝试过几次艰苦的工作,他非常的热烈,勇敢,而且愉快,一心一意和工作相处,和当教员时一样。对于自己的生活,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命,也不值得注意无足轻重似的。仿佛只有这才是生活,才是出路,只有这才是灵魂的栖息之所。
一切安排好了,为着积欠房租的关系,半个月以后,他悄悄的离开那空洞的一无所有的亭子间,永远的离开了那里。
五
一个星期日午后,为着职责上的需要,他在那中学校附近一带奔走着,找寻一个地址。他认明了弄堂,认明了门牌,匆匆忙忙的从一家人家的后门走进去,上楼,敲着前楼的门。
门开了,他所崇拜的那个朋友正在那里等着他。房里有吴国璋,有前次风潮中被那中学校开除的一个男学生,还有不曾会过的两人。
因为事前毫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的缘故,那突然发生危险的感觉,使里面两个学生惊骇起来。但,当他,邹健存,睁着眼认清了人以后,脸色稍微红了一下,即刻,惊喜的,微笑的,毫不思索的,走拢去,握住那两个学生的手,仿佛阔别多年了的旧友的重逢,他的眼睛不觉流出泪来,同时,口里不觉发出热烈的诚挚的欢呼:
“哟,你们也在这里呀!——哈哈哈,——何如啊,到底我还是和你们在一块!”
二十二年,五月廿八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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