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魔的人-收回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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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里依然是阴沉沉的夜色。在一片片开阔的原野上,从一个个山顶上,从海面一艘艘孤舟的甲板上,一道在远处低悬着的线条,已经在朦胧的地平线上出现,它带来了不一会儿就会转变为亮光的希望;但是这个希望是渺茫的,是令人发生疑问的,月亮正忙于和夜空的云朵竞争呢。

    笼罩着雷德劳脑子的那些黑影,急如雨下地接二连三浮现出来,遮蔽了他脑中的那线微光,恰如夜空的云朵也正在月亮和大地之间徘徊,把整片的土地给掩藏在昏暗之中。云朵投到大地上的影子飘忽不停,雷德劳脑中的影子也同样一会儿隐匿起来,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向他显露;也正和那些云朵一样,即使亮光能够豁然闪现那么一会儿,可是也只是为了好让夜晚的云朵横扫过来,使得那片昏暗益发浓厚。

    在屋外,有一种深沉的、严肃的静寂,笼罩着这一大堆古老的建筑。它们的扶壁和墙角在地上投下了许多神秘的、奇形怪状的黑影。随着月亮的时隐时现,这些黑影似乎一会儿退隐到平滑的白雪下面去,一会儿又从雪地里钻了出来。在屋里,化学家的灯火快要熄灭了,到处朦朦胧胧,一片黑乎乎的。外边的敲门声和喊叫声停止以后,接下来就是阴森可怕的静寂;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炭火的白烬仿佛在咽最后一口气似的,不时啪嗒啪嗒作响。那个小孩正躺在炉前的地上呼呼酣睡。化学家自从敲门声停止以后就一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活像一个已经变成一尊石像的人。

    正在这时候,他以前听到过的圣诞音乐奏起来了。起初,他倾耳听着,正如他以前在教堂墓地上那样倾听着一样;但是过了不一会儿工夫,他站起身来,伸出两只手,看那样子好像一个朋友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他那双孤寂凄凉的手可以安放到他的身上而不会伤害他似的。音乐还在奏着。夜风送来了一个低沉的、甜蜜而又悲哀的曲调。他这样伸着手的时候,他的脸变得不那么僵硬呆板,也不那么茫然了。一股微弱的颤动震撼着他的全身;到后来他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缩回双手挡在眼前,垂下了头。

    他对于悲痛、委屈和苦恼的记忆还没有恢复过来;他知道没有恢复;对于这方面记忆的恢复,目前他也不敢相信或抱什么希望;但是他的心坎里发生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感动,使得他的心弦又能为蕴藏在远处音乐里的情感所拨动了。即使那乐声只是把他所丢掉的记忆的价值,悲悲切切地告诉了他,他也是热诚地感谢上帝的啊!

    音乐的最后一个谐音终止了,他抬起头来倾听那久久荡漾于空中的乐声余韵的颤音。这时,那个幽灵出现了,站在沉睡着的小孩的身子的那边,呆呆地木然不动,一双眼睛直瞪着他。小孩正躺在它的脚旁。

    尽管它的神色仍然和以前同样阴森骇人,可是当他浑身颤抖个不停地向它望去的时候,见它的容貌却不像以前那么狰狞残酷了——也许这只是他自己这么想着或希望着罢了。它并非独个儿站在那儿,因为它那朦朦胧胧的手正牵着另一只手。

    那是谁的手呢?站在它身旁的那个形象难道真是米莉吗?还是只是她的灵魂或画像呢?那个文静的头微微垂着,正和她的举止一样,两只眼睛向下瞅着,仿佛在怜悯那个正熟睡着的小孩。一道辉煌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可是并没有照到幽灵身上,因为,虽然它紧靠在她的身边,它仍然和以前一样,朦朦胧胧,什么色彩也没有。

    “幽灵!”化学家见状又心慌意乱起来了,说道,“我对米莉始终没有执拗过,也没有傲慢过。啊,请你不要把她带到这儿来。这件事请你饶了我吧!”

    “这不过是个影子罢了,”幽灵说,“明天一早,你就去找我这会儿带到你跟前来的这个形象的真人去!”

    “难道我的无情命运注定我非去找她不可吗?”化学家叫了起来。

    “是的!”幽灵答道。

    “去破坏她的安静,去毁掉她的美德,去把她变成我这个样子,去把她变成我把别人变成的那种样子!”

    “我说的是‘找她去’,”幽灵申辩道,“旁的我什么也没说。”

    “啊,那么告诉我,”雷德劳听了幽灵这句话觉得可能有希望了,连忙抓住不放,大声嚷道,“我能够取消我所做过的事情吗?”

    “不能!”幽灵答道。

    “我并不要求恢复我本来的状态,”雷德劳说,“我所抛弃的东西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抛弃的,失去它们是公正和合理的。可是对于我已经把那种不祥的魔法转送给他们的那些人,难道我不能帮助他们吗?他们自己并没有想要这种魔法,完全是不知不觉地接受了那个诅咒,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警告,自己又没有闪避的能力!”

    “不能!”幽灵说。

    “如果我不能,那么有谁能吗?”

    幽灵站在那儿,活似一尊雕像,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忽的转过脸去,朝身旁那个影子望着。

    “啊!她能够吗?”雷德劳说,两眼仍旧望着那阴影。

    幽灵松开了它始终紧抓着的米莉的那只手,缓缓地举起手来做了一个打发她走的手势,于是保持着原来态度的那个米莉的影子,开始移动或是开始逐渐消散了。

    “别走!”雷德劳嚷叫了起来,他这会儿的热忱是怎么也无法形容的,“请再待一会儿!请发发慈悲,再待一会儿吧!刚才乐声荡漾在空中的时候,我知道有一种变化已经降临到我的身上了。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没有伤害她的力量了?我是不是可以不用担心而尽管走近她了?啊,请你让她给我一个表示有希望的任何信号吧!”

    幽灵仍然像刚才一样一直望着米莉的灵魂——一眼也不看他——对他的问话不予答复。

    “请你至少告诉我——她是不是打现在起就能意识到一种可以纠正我所做过的一切事的力量?”

    “她不能。”幽灵回答说。

    “那么有没有一种她自己意识不到的力量授给她呢?”

    “去找她!”幽灵用这句话作为答复。于是米莉的影子逐渐逐渐地消失了。

    他们俩又和当初传授那份法术时一模一样,面面相觑,隔着那个靠近幽灵脚旁躺在地上的小孩,以骇人的眼光相互凝视着。

    “可畏的导师哟!”化学家以祈求的态度跪倒在幽灵脚前,“当初你弃绝了我,而今你又访问了我。从你的再次来访,从你这温和了些的神色,我愿意相信我已经获得了一线希望。因此我决定不问情由绝对服从你了。我伤害了许多人,他们所蒙受的损失是人的力量所无法补偿的。为了他们的缘故,我祈求我在良心受谴责的极度苦痛中所发出来的呼声已蒙垂听,或者是将蒙垂听了,但是有一件事……”

    “你要对我说的是躺在这儿的这个小东西。”幽灵指着小孩,插嘴说道。

    “正是,”化学家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了。为什么只有这个小孩能顶住我的影响?为什么,为什么从他的思想,我发觉我自己和他是惊人地志同道合的?”

    “对于失去像你所抛弃的那种记忆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不折不扣的例证了。能使人心软肠柔的、对悲痛委屈或者苦恼的那些回忆,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他的心,因为这个苦小子一生下来,便被弃置在比畜生的景况还要悲惨的景况之中,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来相互对比,他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可以受教化的事物,所以在他那块硬邦邦的心田上,也就没有这种记忆的种子可以萌芽、生长。这个孤儿的心是一整片不毛的荒原。凡是失去你所抛弃的那种记忆的人,他们的心也同样是一整片不毛的荒原。像这样的人活该受苦受难!凡是有着成千上万、像躺在这儿的这个小孩这样的怪物的国家,更是活该受上十倍的苦难!”

    雷德劳听了这一席话,吓得畏缩了起来。

    “在这样的人之中没有一个——一个也没有——不是播下了人类非收获不可的庄稼。这个小孩身上的每一颗罪恶的种子,都要长成一大片田地,人们去收割,贮入仓库,然后再播种到世界上许多地方,直至到处都布满了邪恶,激怒了上帝,再发一次淹没一切的大洪水[9]才算了结。在一个城市中的街道上,每天为人们所习以为常、不受惩处的、公开的凶杀行径,都及不上这样的惨状罪孽深重。”

    幽灵好像低头望着呼呼熟睡着的小孩,雷德劳也低下头望着他。可是雷德劳这会儿是怀着与前迥异的情感望着。

    “凡是身为父亲的人,不论他们每天白昼或是夜间行路,都会有这一类家伙走过他们的身边,凡是在这块土地上的慈爱的母亲,不管她属于哪个阶层,凡是从幼年状态长大成人的人,这些人统统都要对这种滔天罪恶担负各自不同程度的责任。这种邪恶给地球上所有的国家都要带来灾祸,世界上不论哪一门宗教都要受到它的摈斥,它要使所有的世人蒙受羞辱。”

    化学家交叉着十个指头,浑身抖个不停,既因畏惧又出于怜悯之情,他望望睡着的小孩,又望望站在那儿指着小孩的那个幽灵。

    “喂!”幽灵紧接着又说道,“瞧瞧你甘心选择的这个不折不扣的典型吧!你的魔力在这儿是一无用武之处的,因为在这个小孩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你能够驱逐的东西。他的思想和你的思想正如你所说的,是‘可怕地志同道合’,这是因为你已经堕落到他那个违背天理、不合人情的水平了。他是人类之‘冷酷’的产物,你是人类之‘自矜’的产物;在你们两个人的身上,上帝的仁慈的意旨已经被彻底破坏,而从精神世界的两极,你们俩凑到一块儿来了。”

    化学家靠近小孩的身子弯下腰来,怀着和怜惜自己一样的凄切心情,给他盖上了一点儿东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又冷酷又嫌恶地避开他了。

    这时候在地平线上那道遥远的线条,一下子亮开了,黑暗退避了,一轮红日升了上来,顿时金光四射,在清爽的空气中,古老建筑的一堵堵山墙和一个个烟囱都闪着光,城市的烟雾和蒸汽都变成了金色的云彩。蜷伏的阵阵阴风经常在那儿肆无忌惮地打旋儿的、阴暗角落里的那个日晷,这时候抖掉了夜间堆积在它那呆钝的面庞上的细小的雪粒,瞅着围着它把旋涡打得正欢的漫天飞舞的小小白雪花环。毫无疑问,晨光已经一路胡乱摸索着来到了那个久被遗忘了的地窖里,那儿阴冷阴冷的,到处散发着泥土的臭气,诺尔曼拱门半埋在那儿的泥土里;晨光激起了懒洋洋地紧粘在墙上的那些植物的呆滞的液汁,加速了在那儿的那些奇妙娇嫩的小小生物世界里的、缓慢的生命机能,使它们也隐隐约约地领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台特北全家都起床了,都干起活儿来了。台特北先生逐一卸下了店铺的一块块狭长的门板,橱窗里陈列着的宝贝东西跟着也就一一呈现在耶路撒冷大楼的住户们的眼前,尽管那些物件丝毫诱惑不了他们。小阿道弗斯早已走出家门,这会儿已经卖他的“排坡”卖到一半的时间了。五个小台特北正在后厨房里由妈妈指挥着经受凉水浴的酷刑,十只圆眼睛让肥皂和摩擦给弄得又红又肿。小莫洛克神正使着性子大吵大闹(遇上这样的情况,她总是如此),因而小约翰尼就被急急忙忙推到水里,马马虎虎冲了一下便上来,抱起妹妹,比往常更吃力地蹒跚在店门口了——小莫洛克神的体重又增加了好多,因为她加添了繁多的御寒衣物,诸如针织绒线衣裤啦,头巾啦,蓝色的绑腿啦,简直是给她穿上了一整套盔甲了。

    这个小婴孩的一个特点就是老在长牙齿。究竟牙齿从来就没有长出来过呢,还是长了出来又缩回去,这可是谁也搞不清楚;但是根据台特北太太的表现,小婴孩的牙齿已经长得可以配备为数可观的牙科设备,简直已经够格好挂上一块“公牛与嘴”的招牌了。为了摩擦她的牙床,在她那紧连在她的下巴下面的腰里,总吊着一个骨制大环,摇呀晃的没个停。这个环子很大,足足抵得上一个年轻尼姑的大串念珠。可是这还不够。为了摩擦她的牙床,台特北太太还征集了大批形形色色的家伙——刀柄啦,伞尖头啦,从存货里拣出来的手杖头啦,肉豆蔻擦子啦,甲壳啦,门把儿啦,火钳上的木手柄啦,等等,连全家人的手指头也普遍都用上了,特别是约翰尼的手指头,而且这一切还只是用来减轻这个小婴孩的痛苦的最普通的工具的一部分哩。至于这一星期之内,从她的牙床里必然已经摩擦出多少电来,那就不要去算它了。可是台特北太太仍然总是这么说:“牙齿这就快钻出来啦!这个孩子就要像个样儿啦!”然而她的牙齿仍然就是不钻出来,因而这孩子也就老不像个样儿。

    在几个钟头之内,这群小台特北的脾气全都变坏了。台特北老两口子也不比他们的儿女好一点。他们原都是不自私、好性格、互相谦让的那种可爱的人儿,碰上粮食不充足的时候(而事实上是常常不充足),大家总是心满意足地分享着,甚至慷慨地互相推让,有了一丁点儿的肉食就感到是很大的享受。可是现在他们却互相厮打起来,不但争肥皂,争凉水,甚至还争着尚没做好的早饭。每个小台特北都在打另一个小台特北;就连一向任劳任怨、一向忠心耿耿的约翰尼对小妹妹都动起武来了!是的,台特北太太偶然走到门口,见他恶狠狠地在妹妹盔甲上找了一处比较单薄、可以打疼的地方,啪嗒一声给这个遭殃的宝贝儿一巴掌。

    在同一瞬间,台特北太太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一下子就把他拖进了起坐室里,像高利贷的暴利那样更重地惩罚了他的暴行。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小杀人犯!”她说,“你竟然忍心打她?”

    “谁叫她牙齿老不钻出来?”约翰尼简直造反了,扯起嗓门反驳了,“谁叫她老烦我?你自己会高兴她这样吗?”

    “高兴?我的小爷爷!”她一手抢过他那个被侮辱了的妹妹说。

    “是的,高兴?”约翰尼说,“你会吗?我敢说你一点儿也不会高兴的!而且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一定会当兵去的。我也要当兵去。因为军队里没有娃娃!”

    台特北先生刚才已经赶到吵吵闹闹的现场,这会儿若有所思地用手擦起下巴来了,他非但不去斥责那个小叛徒的不是,反倒对约翰尼这种关于军队生涯的见解仿佛深有感触似的。

    “如果这个孩子的话是对的,我可真希望自己是在军队里,”台特北太太望着她的丈夫说,“因为在这个家里我根本就得不到一点儿安静。我是一个奴隶——一个弗吉尼亚州[10]的奴隶。”大概过去他们曾经一度落魄到经营烟草买卖的地步,这会儿模模糊糊地引起了她的联想,也就想出了这句言过其实的话来了,“一年到头,我从来没有过一天假日,也没有过一点儿娱乐!唉,愿上帝赐福保佑这个娃娃吧,”说着她按捺不住满肚子的怒气,狂摇着怀里的娃儿,这可跟她所表示的那么虔诚的愿望太不相称了,“哎哟,这个小鬼现在怎么也闹得不成话啦?”

    既然找不出原因,摇了半晌也摇不出什么名堂来,她就索性把孩子往摇篮里一扔,交叉起胳膊坐在那儿,怒气冲冲地用脚蹬着将摇篮摇起来。

    “瞧你老站在那儿干什么呀,道弗斯!”她对丈夫说,“你为什么不干点儿事哟?”

    “因为我什么也不愿干!”台特北先生答道。

    “我可真不愿干哪!”台特北太太说。

    “我敢起誓说我不愿干!”台特北先生说。

    这时,约翰尼和他的五个弟弟忽然发动了一场牵制战。原来他们六个在布置早餐桌子的时候,为了暂时争占一个面包,竟然发生了冲突,于是你敬我一拳我回敬你一巴掌,打得可带劲儿啦!倒是最小的那个小弟弟具备一种早熟的谨慎态度,始终在打得乱成一团的战士们的外缘,闪过来又闪过去的,搬搬这个腿,踢踢那个脚。台特北夫妇见状猛冲到混战的中心,仿佛这是他们俩目前唯一的共同立场似的。这时候,他们往常的做父母的柔肠已无影无踪,只见他们朝四面八方乱杀乱砍了一阵,果奏奇效,于是他们重又恢复了原先的相互关系。

    “你可以看看报嘛,总比一事不干强呀!”台特北太太说。

    “报上有什么好看的?”他极度不满地反问道。

    “说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她说,“治安的新闻嘛!”

    “那关我屁事!”他说,“别人干什么,被怎么发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自杀的案件呢?”她提醒他。

    “与我无关!”她的丈夫答道。

    “再说,出生、死亡、婚姻呢?难道这些事也与你无关不成?”她说。

    “如果说一切出生都永远了结了,今天都了结了;如果说一切死亡明天就要发生,我也看不出和我有什么关系,除非我认为快要轮到我死啦,”他怨天尤人地喃喃说着,“至于说到婚姻,我本人已经结婚,因此关于婚姻的事我可知道得够多的咧!”

    从台特北太太不满的表情和态度来判断,对于婚姻的看法,她倒似乎和她的丈夫没有分歧;但是为了要满足自己和他吵架的愿望,她偏偏和他闹对立。

    “嗨,你是一个始终如一的人,不是吗?”她说,“你,还有那个你自己做的、整个儿由碎报纸裱糊起来的屏风。你不是老是坐在那儿,一连半个钟头不停地给孩子们读报吗?”

    “喂,请你说过去我老是给他们读,好不好?”他说,“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看见我那么做了。现在我可变得聪明些啦!”

    “呸!变得聪明些了?哼!”她说,“你是不是也变得好些了呢?”

    这个问题在台特北先生的心中引起一个不和谐的调子,他闷闷不乐地左思右想了一会儿,用手抹着前额,抹了又抹。

    “好些了?”他嘟哝着说,“我不知道我们中间哪一个好些了,或者快活些了。你说的是好些了,是吗?”

    他转过脸去朝着屏风,伸出一根手指在碎报纸上划来划去,终于找到了一段他所要找的文字。

    “我记得这一段是过去全家最喜欢的文字之一,”他心灰意懒、麻木不仁地说,“过去每逢孩子们有点儿拌嘴,或者有什么不满意,只要我一念这段文字,他们就掉下眼泪,确实对他们有好处,效果仅次于林中知更鸟的故事[11]:‘凄惨的贫困事件:昨天有一位小个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跟着六个衣衫褴褛、从两岁到十岁的、显然已经饿得要死的孩子,来到了可敬的法官跟前。做了如下的申述——’哈!我不明白这说的是什么,简直不明白!也看不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哎呀,他多老、多寒酸呀!”台特北太太注视着她的丈夫说,“我从来没有见一个人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儿。哎呀!天哪!天哪!天哪!这真是一项牺牲呀!”

    “牺牲什么了?”她的丈夫紧绷着脸问。

    台特北太太只顾摇头,一声不吭,非常激动地使劲摇着摇篮,弄得那个娃娃简直是经受着一场海上的风暴。

    “如果你指的是你的婚姻是一项牺牲,那么,我的好女人,那么——”他说。

    “是的,我指的正是这事!”她说。

    “那么,我的意思是,”他和她同样使气地说下去,“这件事有两个方面,做了牺牲的是我,我但愿你当初没有接受这个牺牲才好。”

    “台特北,我向你保证,我实实在在希望当初没有接受这个牺牲,”她说,“你是不可能比我希望得更心切的了,台特北!”

    “我真不明白当初我看中了她什么来着,”那个报商嘟哝着说,“我真不明白哪!——当然啰,如果当初她有什么让我看中的话,现在可没有啦!昨天吃过晚饭,我坐在火炉旁就这么想过的:她又胖又上了年纪,怎么也比不上大多数的女人了。”

    “他呀,相貌平平,一点儿气派都没有,个子既小又矮,已经开始驼背了、秃顶了!”台特北太太抱怨着说。

    “我当初居然娶了她,我一定是差不多疯啦!”他嘟哝着说。

    “我当初居然嫁了她,我的脑筋一定糊涂了,”她煞费苦心地推敲着原因说,“这事也只有这样来解释了。”

    他们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坐下来吃早餐的。可是那几个小台特北们不习惯于把这顿饭看作是要坐下来的玩意儿,却把它当作一场舞蹈或小跑步来寻欢作乐。他们一忽儿像发酒疯似的尖声喊叫,同时抓起面包和牛油在空中挥舞,一忽儿又作为附带的把戏,排成乱七八糟的队伍走到街上,又回进屋里,在门口台阶上用一只脚跳上跳下,他们活像是在举行什么生番的典礼。目前他们争执的焦点是摆在桌上的那个为大伙儿所共有的、盛着掺水牛奶的缸子。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怒不可遏,此情此景,令人可叹,委实是对瓦茨博士[12]身后名誉的凌辱。直到台特北先生把这群小鬼一股脑儿赶出前门以后,才算有了片刻的安静。可是不一会儿又听得呃嗝呃嗝的声响,这才发现原来约翰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地溜了回来,正端着牛奶缸子贪婪地喝着,因为慌忙得不像个样儿,噎得他发出那种声响来,仿佛一个有腹语术的人在说话呢。

    “这些小鬼早晚要把我给气死!”台特北太太把小罪犯赶走以后说,“也好,早点把我气死更好!”

    “穷人根本就不该生男育女,他们一点儿乐趣也给不了我们!”台特北先生说。

    这时候他正在把太太没好气地推搡给他的杯子举起来,他的太太也正在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来往嘴边送,忽然他们俩都停住不动,呆若木鸡。

    “啊!妈妈!爸爸!”约翰尼叫嚷着奔进屋来,“威廉太太从街上走过来啦!”

    如果说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曾经有个小男孩儿,像个老练的护士一样,小心谨慎地从摇篮里抱起一个娃娃,温柔亲切地哄着她,摇摇晃晃地把她抱走;那么,约翰尼就是这个男孩儿,小莫洛克神就是这个娃娃,他们俩一块出去了。

    台特北先生放下了他手中的杯子,台特北太太也放下了她手中的杯子。台特北先生抹了抹自己的前额,台特北太太也抹了抹自己的前额。台特北先生的脸开始柔和起来,发亮起来,台特北太太的脸也开始柔和起来,发亮起来。

    “啊!求主宽恕我!”台特北先生自言自语道,“刚才我发的是多么坏的脾气呀!这倒是怎么回事啦?”

    “在我昨晚说了那番话、有了那种感触之后,我怎么可以再待他不好呢?”台特北太太抓起围裙揩着眼泪,呜呜咽咽地说。

    “难道我是一个畜生吗?”台特北先生说,“我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一丁点儿的善良呢?索菲娅,我的小女人哟!”

    “道弗斯,我的亲人哟!”她说。

    “刚才我的心情竟然变成那样儿,”他说,“我现在想了实在难过哪,索菲娅!”

    “啊,跟我刚才的心情比起来,那算得了什么哟!”他的太太在一阵极度伤心中突然大声哭着说。

    “我的索菲娅呀,别这么难过哟!”台特北先生说,“我永远饶不了我自己啦,我知道我一定深深伤了你的心了。”

    “没有,道弗斯呀,你没有哟!是我伤了你的心!是我呀!”台特北太太哭道。

    “我的小女人!”她的丈夫说,“别这么说!瞧你有这么高尚的气概,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来责备自己了!索菲娅,我的爱!你不晓得我刚才想了些什么咧!当然,刚才我的态度已经够坏够坏的了,可是,我的小女人呀,我刚才所想的更……”

    “啊,亲爱的道弗斯,还是别说吧!别说了!”她哭着说。

    “索菲娅呀!”台特北先生说,“不行哪,我非得说出来不可;要是不说出来,我的良心实在过不去!我的小女人呀!——”

    “威廉太太走近啦!”约翰尼在门口尖声喊叫道。

    “我的小女人,我刚才心里纳闷着怎么——”台特北先生这时候全靠椅子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气喘吁吁地说,“纳闷着怎么自己当初竟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把你给我生了这些宝贝心肝这回事也忘得精光,一味嫌你长得够不上我理想的那么苗条。我——我根本就没有回想,”他严厉地自我责备着,“没有回想到这些年来由于你嫁给了我而操了多少心,又如何照看我和孩子们!而如果你嫁了别人,就可能什么心也不用操,那个人也许比我混得好,比我幸运。而且任何女人都不难找到那样的男人的,这我确实知道。在这些年的艰苦日子里,你给我安慰,为我操劳,你因为受苦而衰老了一些,我却嫌你老而跟你吵闹。你能相信竟有这等事吗,我的小女人?连我自己都几乎没法相信哪!”

    台特北太太像刮旋风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两手捧住丈夫的脸不放,嚷道:

    “啊!道弗斯!我真高兴你刚才这么想,我很感谢你刚才这么想!因为我刚才想你的相貌很平凡,道弗斯;而事实上你的相貌也确是平凡得很的,我的爱;可是我但愿你是我所见到的相貌最平凡的人,直到你用你那双好手把我的眼睛合上,让我安然死去。我刚才想你的个子矮小;而你也确实矮小,可是我宝贝你,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又因为我爱我的丈夫,所以我更宝贝你。我刚才想你开始驼背了;而你也确实是这样,也因此我一定要你靠在我身上,我要尽力把你撑住。我刚才想你没有气派;可是你有呀,你使人感到家庭的舒适自在,这才是再纯洁、再好也没有的气派呀!啊,愿上帝再保佑这个家和所有属于这个家的人,道弗斯!”

    “啊哈!威廉太太来啦!”约翰尼嚷道。

    她果真来了,所有的孩子也跟着来了;她进了屋子以后,孩子们都拥上前去吻她,又互相吻着,也吻那个小妹妹,也吻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吻完以后,又纷纷跑回来围着她跳起舞来,乐得不可开交地跟着她转动。

    台特北夫妇不甘落后,也热情洋溢地欢迎着米莉,简直跟自己的孩子们一模一样地让她给吸引住了。他们俩跑上前去吻她的双手,紧紧把她围住,觉得怎么招待她都不够热情,都不够热烈。她像是一位完美无比的神,慈爱的神,温柔体贴的神,仁慈的神,家庭的神,翩翩地降临到他们一家人中间来。

    “怎么,在这明朗的圣诞节早晨,你们大家都这么喜欢看见我吗?”米莉交叉起十根手指头,愉快而诧异地说,“哎呀!这太叫人高兴了!”

    孩子们叫嚷着更热闹了,大家又吻她,又围着她打转,在她的周围洋溢着快乐,热爱,欢欣,敬意,使她快乐得简直受不了。

    “哟!”米莉说,“你们使我流出了多么甘甜的眼泪来啦!我哪里配受你们这样的对待哟?我做了些什么值得你们这样爱我呢?”

    “又有谁能不爱你呢?”台特北先生大声喊道。

    “又有谁能不爱你呢?”台特北太太大声喊道。

    “又有谁能不爱你呢?”孩子们欣然异口同声地也跟着喊了起来。他们又跳舞了,又围着她打转了。他们抱住她,把玫瑰似的小脸蛋贴在她的衣服上,又吻又抚摸着她的衣服,又爱抚了她,可是把她摸了又摸,把她的衣服也摸了又摸,就是怎么也摸不够。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这么感动过,”米莉揩着眼泪说,“我简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啦,我一能说话,就得马上告诉你们一件事。今天早晨太阳一出来,雷德劳先生就来找我。他的态度温柔极了,好像他见到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宝贝女儿似的。他恳求我和他一同到威廉的哥哥乔治卧病的地方去。我就和他一同去了。一路上,他那么体贴,那么柔顺,那么信赖我,对我抱着那么殷切的希望,使我情不自禁地高兴得哭了。我们俩到了那座房子的时候,在门口遇上一个女人——她身上有青肿块儿,怕是让人打过的。她抓住我一只手,我从她身旁走过去的时候,她祝福了我。”

    “她做得对!”台特北先生说。台特北太太也说那女人做得对。所有的孩子都嚷着说那女人做得对。

    “啊!还不止这件事呢!”米莉说,“我们上了楼,进到屋里的时候,只见躺在那儿一连几小时怎么也唤不醒的病人,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哇的一声哭了。他向我伸出两只胳膊,说他自己白白糟蹋了一生,说想到过去非常难过,自己现在是真正懊悔了。又说对于他自己的过去,现在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片奇妙的景色,原先密布空中的乌云已经消散了。他还要我请求他的老爸爸宽恕他、祝福他,还要我在他的床边为他祈祷。于是我为他祈祷了,雷德劳先生也热情地参加了祈祷,接着向我谢了又谢,然后也向上帝谢了又谢,澎湃在我心中的喜悦像洪水似的满溢,要不是病人求我坐在他的床沿上,我真会兴奋得又是哭又是叫嚷的。而坐在他的身旁,我当然就得安安静静的。我坐在那儿,他一直握住我的手不放,后来打起盹儿来了,于是我把手轻轻抽出来,打算离开他到这儿来,因为雷德劳先生非常热切地希望我来这儿。可是他甚至在瞌睡中还伸出手来摸索找我的手,因此只好由别人坐在我的位子上来,由那人把手递给他,让他当作是我的手。啊!啊!”米莉抽抽搭搭地说,“我该怎样感激这一切,为这一切而高兴啊!对于这一切我真是太感激,太高兴了!”

    她说着的时候,雷德劳已经进了屋子。他是先站住把这群以她为中心的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以后,才悄悄地走上楼去的。现在他又出现在那些梯级上了;这时候,那个青年学生从他的身边擦过,从楼上跑了下来,而他就停留在梯级上。

    “仁慈的护士,最和蔼最善良的人哟!”学生跪倒在米莉的脚下,抓住她的手说,“请你宽恕我的无情,我的忘恩负义吧!”

    “哦!哦!”米莉天真地嚷起来,“瞧呀,这儿又是一个!哦!这儿又是一个喜欢我的人!哦!这可叫我怎么办呀!”

    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表情真挚淳朴,又把两手举到眼前,纯然由于喜悦而潸然泪下,那模样儿动人极了,可爱极了!

    “我失常了,”学生说,“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神经错乱的影响——我像是疯了。但是我已经好了。几乎在我开口说话的同时,我就恢复正常了。刚才我听见楼下那些孩子喊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一经传出,那个阴影就立刻脱离了我。啊,别哭了!亲爱的米莉!如果你能看到我的心,你只要知道我的心是因为多么深的情感和多么感激的敬意而燃烧着,你就不会叫我看你掉泪了。你的眼泪对于我是多么重的责备啊!”

    “不,不,”米莉说,“我并不是为责备人而哭。绝不是呀!我是快活得哭了。你竟然因为这么一丁点儿的小事觉得非要我宽恕不可,这实在叫我惊讶,然而也太叫我高兴了!”

    “那么你是不是愿意再回来呢,你是不是愿意把那个小窗帘做好呢?”

    “不,”米莉把眼泪擦干了,摇摇头说,“今后你不会再在乎我的针线活儿了。”

    “你说这句话是宽恕我了吗?”

    她使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旁,凑到他的耳朵轻声说:

    “埃德蒙先生,你家里有消息来啦!”

    “消息?哪儿来的?”

    “不晓得是因为你病重时没有写信呢,还是因为你的病刚刚好转时,你的字体走了样儿,反正使人对你的真实情况产生了疑虑。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喂,你有把握,不管是什么消息都不会给你的健康带来不利吧——如果不是坏消息的话?”

    “肯定不会的。”

    “好吧,那么我告诉你,来了一个人啦!”米莉说。

    “我的母亲吗?”学生问道,他无意中转过头去望了望已经下楼来的雷德劳。

    “嘘,轻声点儿!不是的。”米莉说。

    “不可能是别人!”

    “真的吗?”米莉问道,“你敢断定吗?”

    “不会是——”他正要往下说,米莉伸手按住他的嘴。

    “是的,正是她!”米莉说,“那位小姐——她的相貌呀跟那帧肖像可真像呢,不过更漂亮些,埃德蒙先生——那位小姐对你的情况疑虑重重,要是不弄个明白就怎么也放不下心,于是昨天晚上就带了一个小女仆一同来了。因为你在信上总是写发自学院的年月日,所以她就上那儿找你去了;今天早晨我看见雷德劳先生之前,先见到了她,她也喜欢我呢,啊,又一个喜欢我的人!”

    “今天早晨!她现在在哪儿?”

    “哟!她呀,现在呀,”米莉又趋前凑着他的耳朵说,“就在我们门房的小起坐室里,正等着见你哩!”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正要飞奔而去,却让她给拦住了。

    “听着!雷德劳先生大大变了,今天早晨他告诉我说他的记忆力受到了损伤。对他要多多体谅,埃德蒙先生。他需要我们大家的体谅哪!”

    青年学生用眼神示意,请她放心,向她表示她的这一慎重态度不会是白费心机、徒劳叮嘱的。于是当他往外走去,经过那位化学家的身旁的时候,恭敬地向他弯了弯腰,可是他的兴趣显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在前面。

    雷德劳很客气地,甚至很谦卑地还了礼,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垂下头来用手支着,好像是在追忆已丢失了的什么东西,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自从圣诞音乐感动了他,接着幽灵再次出现以来,一个持久的变化已经降临到他的身上,他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丢失了多么多的东西,使他现在能够对自己的境况觉得可怜,能够把自己的境况和周围人们的自然状态作一鲜明的对照。这一来,他对周围人们的兴趣也就恢复了,对自己的不幸遭遇的一种谦恭柔顺的感觉也滋生了。人们上了年岁,脑力衰退,可是虽然身体虚弱却并没有麻木不仁或郁郁寡欢等状况的时候,往往也有这种感觉。雷德劳的情形正与此相仿。

    他觉察到,他是通过米莉来弥补自己一个又一个的过失,自己越来越常常跟她在一起,在这一过程中,这个变化在他的内心逐渐自行成熟了。因此,同时也由于米莉激起了他的依依不舍的情感(但他并不存其他的心),这样就使他总是觉得很离不开她,觉得她是他在忧患中的支柱。

    所以当米莉问他说,他们俩是否应该就回家去看看她的老公公和丈夫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是!”——而他自己原也急于要看看他们。于是他挽起米莉的手臂傍着她走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那个对于自然界的奥秘一目了然的聪明渊博的学者,她也不像那个不怎么读书识字、没有多大文化教养的女人;仿佛两个人的位置已经对换了一下,他倒一无所知,而她却无所不晓了。

    他们俩手臂挽着手臂走出那座房子的时候,他看见孩子们蜂拥而上,爱抚着她;他听到他们的咯咯咯的笑声和愉快的说话声;他看见孩子们快活的小脸,像一簇鲜花似的把她紧紧围住;他看见他们的父母恢复了相互的恩爱,又怡然自得了;他呼吸到这个恢复了平静的贫寒家庭的淳朴气息;他想到了自己给这个家庭散播的毒菌,要不是米莉,他还会继续扩散这些毒菌的;也许这就难怪他这么恭顺地走在她的身旁,把她那温柔的胸膛揽得更贴近自己一些了。

    他们到达学院门房的当儿,老公公菲力普正坐在他那烟囱旁边的座位上,呆呆地望着地板,他的儿子威廉正靠在壁炉的那一头瞅着他。米莉一跨进房门,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都转过脸来向着她,刹那间他们的脸发生了璀璨的变化。

    “啊!啊!啊!他们像别人一样,见到我也这么高兴!”米莉突然停下步子,狂喜地拍手嚷道,“这儿又是两个喜欢我的人!”

    见到她很高兴!“高兴”这个词儿还不够味儿呢!只见她丈夫大张着两条胳膊欢迎她,她飞扑到他的怀抱中去了。他原是多么愿意在这短促的冬日里,一整天这样搂着她,让她的头一直这样靠在他的肩膀上啊!可就是老公公也放不过她,也伸出两只胳膊把她紧紧地搂在怀抱中。

    “唉,我的安静的小耗子这老半天可上哪儿去了啊!”老人说,“她离开家好久啦。我发觉,没有小耗子,我简直就没法过日子哪!我——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呀?——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威廉!”

    “我正是这么说的呢,爸爸!”儿子回答道,“我觉得我做了一场噩梦!——你好吗,爸爸,你很好吧,爸爸?”

    “挺结实,挺硬朗,我的孩子!”老人说。

    这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场面啊!只见威廉先生握握父亲的手,又拍拍他的背,接着轻轻地、缓慢地顺着他的脊骨往下抚摸着,好像觉得怎么做也表达不了他对爸爸的关切。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爸爸!——你好吗,爸爸?你真的很健旺吗,爸爸?”威廉说着又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背,又往下抚摸着。

    “我生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爽快,这样强壮,我的孩子。”

    “你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爸爸!说的正是呢!”威廉先生热情洋溢地说,“我一想到爸爸一生中的种种经历,种种意外和变化,种种悲痛和苦恼,再想到在这漫长的年月里他的头发变白了,而且年复一年种种遭遇仍然向他的白发苍苍的头上堆去,想到这一切,我就觉得我们怎样也表达不尽我们对这位老人的敬意,怎么也不能使他的晚年过得足够舒服——你好吗,爸爸?你真的很好吗,爸爸?”

    要不是老父亲一眼瞥见了刚才他一直没有觉察到的雷德劳先生,威廉一定会无休止地问了又问他的健康如何啦,握握他的手、拍拍他的背啦,又顺着背脊往下抚摸着。

    “对不起,雷德劳先生,”菲力普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否则我真不敢这么放肆的!先生,这会儿见你在这儿使我想起有一年圣诞节早晨也看见你在这儿。那时候你还是个学生,念书可真用功咧,甚至在圣诞节的几天节日里还在我们的图书馆里前前后后地到处转悠。哈!哈!也只有活到我这把年纪的人,才能想起这件事;而且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确实记得清清楚楚的啊,虽然我今年已是八十七啦!是在你离开这儿以后,我的可怜的老婆死了。你还记得我那可怜的老婆吧,雷德劳先生?”

    化学家回答说他记得。

    “是啊!”老人说,“她真是个可爱的人儿哪!——我记得在一个圣诞节早晨你和一位年轻的小姐一块儿来这儿——对不起,雷德劳先生,我想她是你非常疼爱的妹妹吧,是吗?”

    化学家看了看他,摇摇头。“我有过一个妹妹。”他茫茫然地说。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个圣诞节的早晨,”老人继续说下去,“你和她一块儿到这儿来——当时天开始下起雪来,我的老婆就请那位小姐进屋来,在我们当年那个雄伟的大餐厅里的炉火旁坐下,因为在圣诞节那天,那里总是生火的。那间屋子在我们那十位可怜的改捐年度现金津贴之前是充当餐厅的。当时我也在餐厅里。我记得当我把炉火拨得旺些,好让小姐暖和一下她那双美丽的脚的时候,只听得她大声念着写在那张肖像下方画着的一个圆轴上的字句:‘天父啊,愿您保佑我记忆永新!’接着她和我那可怜的老婆谈论起这个祷词来。现在想来,真是稀奇的事,因为当时她们两个都不像快要死的人,却居然都说那是一个上好的祷词,都说如果她们年纪还轻的时候就被上帝召去,她们一定会极其热切地用这个祷词为她们最心爱的人们祷告。那位小姐说‘我要为我的哥哥这样祷告’,我那可怜的老婆说‘我要为我的丈夫这样祷告’,‘天父啊,愿您保佑他对我记忆永新,不要让他忘记我!’”

    两行热泪从雷德劳的双颊流了下来——这是他一生中所流的最辛酸最苦痛的眼泪!完全沉浸在对这个故事的回忆中的菲力普,只顾谈着谈着,没注意他,直到这会儿才见他在掉眼泪,也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米莉的忧心忡忡的神态,才知道自己不该再往下说了。

    “菲力普!”雷德劳伸手按在他的胳膊上说,“我是一个受了打击的人。老天的手已经重重地打击了我,而我也确是罪有应得的。我的朋友啊,你讲的这些事我摸不着头脑,我的记忆力已经完全丧失了。”

    “慈悲的主啊!”老人大声喊了起来。

    “我已经失去对悲痛、委屈和苦恼的回忆,”化学家说,“可是我连带也失去了凡是一个人所能记得的一切!”

    只要你看到菲力普对他是如何地怜悯,如何把自己的大椅子推过去请他坐下,如何同情他的损失、心情沉重地望着他,你就可以知道这样的回忆对于老年人是多么宝贵了。

    这时候那个野孩子跑进屋来,直奔向米莉。

    “这就是那间屋子里的那个人,”小孩说,“我不要他!”

    “他说的是谁?”威廉先生问。

    “嘘!”米莉叮嘱他勿作声,又使了一个眼色,于是威廉父子俩悄悄地溜出了屋子。

    当他们这样没有让雷德劳觉察地溜出屋子之后,雷德劳向小孩招招手,叫他过去。

    “我最喜欢这个女人。”小孩抓住米莉的裙子说。

    “你是对的,”雷德劳微微一笑说道,“不过你也不必害怕到我这边来。我现在比以前温和了。对所有的人,特别是对你,我是温和些了,可怜的孩子!”

    开头,小孩仍然踌躇不前,可是一点一点地听从了米莉的催促,同意朝他走近,甚至在他的脚旁坐下了。雷德劳伸出一只手按在小孩的肩膀上,怜悯地、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神态望着他,伸出另一只手给米莉。米莉在他的另一边的身旁弯下腰去,这样她就可以定睛看着他的脸,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雷德劳先生,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

    “可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对于我,你的声音和音乐一样。”

    “我可以向你发问吗?”

    “请随便问吧。”

    “你还记得昨晚我敲你的门的时候说些什么吗?我说的是关于一个过去曾是你的朋友,如今正站在毁灭的边缘上的人,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他有点支支吾吾地说。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雷德劳一面抚摸着小孩的头发,一面呆呆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过后没多久我找到了这个人,”米莉的嗓子原本是既清晰又柔和,而她这会儿望着雷德劳的那和蔼的目光,使她的嗓子显得格外清晰柔和了,“我回到了那所房子,多谢上帝的帮助,我找到了他。我到得不算太早,再迟一会儿就太晚了!”

    雷德劳从小孩的头上抽回他的手,按在米莉的手背上,更凝神地注视着她。而她由于对他那怯生生的,然而又出自至诚的抚摸的感动,她的嗓子和眼神也同样深深地感动了他。

    “那个人就是埃德蒙先生的父亲——埃德蒙就是我们刚才看见的那个学生。他的真姓是朗福特——你想得起来这个名字吗?”

    “我记得起来。”

    “那个人呢?”

    “记不起,记不起那个人了。他亏待过我没有?”

    “亏待过呀!”

    “啊!那就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记得起他了!”

    他摇摇头,轻轻地拍拍自己握住的她的那只手,好像默默地求她怜悯似的。

    “昨天晚上我没有上埃德蒙先生那儿去,”米莉说,“你只管听我说下去,只当你自己对所有的事都记得那样,好不好?”

    “好,我会仔细听着你说的每一个字。”

    “昨天晚上我没有上埃德蒙先生那儿去,一则是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人真是他的父亲;二则是因为我担心万一真是他的父亲,他在久病初愈的时候获悉这样的消息,对于他将会发生怎么样的影响。至于那个人,自从我知道他是谁以后,我也没有上他那儿去过,可是这是另有原因。因为他早就跟他的妻子和儿子分开了——几乎自从他的这个儿子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跟他的家人就视同陌路,这我是听他本人说的——他甩掉了、遗弃了他原该最心爱的人。打那以后,他就不断地堕落,每况愈下,从原来的高尚人士的品格一直堕落成……”说到这儿,她忽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不一会儿工夫,她又回到屋里来,带着雷德劳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落魄的人。

    “你认识我吗?”化学家问那人道。

    “如果我能够答复你说我不认识你,那我就高兴了,而‘高兴’这个词儿在我实在是难得用它的。”

    化学家直瞪瞪地盯着这个站在他的面前、自卑又气馁的人。要不是米莉又跑过来站在他身边那个老位置上,又把他的注视的目光吸引到她的脸上来,那么他一定会继续呆望得更久,拼命搜索枯肠,做着徒劳的追忆。

    “你瞧他已经沦落到什么地步,落魄成什么样儿了!”她向化学家伸出一只胳膊,始终盯着他的脸,轻声说道,“如果你能想起全部与他有关联的事,你会不会因为这个你曾经爱过的人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而深受感触,并且动了怜悯之情呢?——让我们姑且不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也不管他所丧失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信任吧。”

    “我希望我会怜悯他,”化学家回答,“我相信我会。”

    他的目光恍恍惚惚地飘到靠门站着的那个人的身上,又马上回到米莉身上,仿佛竭力要从她的每一声语音和每一次顾盼的眼神中领受什么教诲似的。

    “我没有学识,而你是那么渊博,”米莉说,“我不习惯动脑筋,而你总是思考着什么。我认为我们记住别人对不起我们的事,是有好处的。我可以告诉你这个道理吗?”

    “请你说吧!”

    “因为那样我们就可以宽恕人家。”

    “宽恕我,伟大的上帝哟!”雷德劳抬起眼睛向上望着说,“宽恕我抛掉了你那高贵的特性!”

    “如果,”米莉说,“如果正如我们所希望,所祈求的,有一天你的记忆恢复过来了,你一想起一桩冤情,同时也想到你已经宽恕那个亏待你的人,那样岂不使你感到幸福欢快吗?”

    雷德劳看了看站在门旁的人,转瞬间又一眼不眨地盯着她;这时候他只见一线更清澈的光,从她那明亮的面庞射进了他的脑子。

    “他不能重返他所遗弃了的家庭,他也不想回去,因为他知道那样只能把耻辱和苦恼带给他那么狠心遗弃了的人;他知道他现在所能给那些人的最好的补偿是躲开他们。只要有谁能谨慎地暗地里给他一点点钱,他就可以出走远方,在那儿过活,不再犯错误,并且竭尽所能地赎回过去的种种罪行。而对于那个不幸的女子(也就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来说,这笔赠款是他们最好的朋友所能给予他们的最上好的、最仁慈的恩惠——也是他们俩永远无须知道的一种恩惠;对于他本人——这个身心惨遭摧残的身败名裂的人来说,那简直是一种再生之恩了。”

    雷德劳伸出双手捧住她的手,吻了吻说:“好,就这样吧,这事我托付你替我办,现在就办,悄悄地办;同时也请你告诉他:如果我能懂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从而得到幸福,我一定会宽恕他。”

    米莉站起身来,把喜形于色的脸转向那个落魄的人,向他暗示她的调解已经成功。那人随即向前迈了一步,垂下了双眼向雷德劳说道:

    “你的度量这么豁达——你一向就是这样的——豁达得还要极力驱除掉你眼前这个冤屈你到了极点的人在你胸中所激起的报复心情!可是,雷德劳,我并不想把这种心情从自己身上驱逐掉。如果你能够的话,请相信我。”

    化学家做了个手势,恳求米莉再向他自己靠近一些。他一面听着那个人说话,一面望着她的脸,好像要从她的脸上找出他所听见的那番话的来龙去脉似的。

    “我是个败坏得透顶的坏蛋,根本不配作什么表白;而且由于我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记得清清楚楚,我也就实在害怕在你面前作任何表白。但是我可以说,打从我欺骗了你,跨出头一步的堕落步子起,我就毫不犹豫地、不停顿地直往下溜向毁灭的深渊。这就是我所要说的。”

    雷德劳把米莉拉过来紧挨在他自己的身旁,转过脸去望着那个说话的人,显出悲痛的表情,还有一种认出那人是谁似乎觉得很伤心的样子。

    “假如当初我避免了那致命的头一步,我就可能成为另一个人,我的一生也可能是另一个样儿。可是我实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准会那样,就算可能,我也没什么可夸的。你的妹妹已经归天了,这样倒比跟我一块儿过活来得强,即使我的为人一直像你当初所认为的那样,即使我是一度自认为的那样一个人。”

    雷德劳急忙挥了一下手,像是希望把这个话题撂在一边不再提起。

    “我像是一个被人从坟墓里拉出来的人在说话,”那人接下去说,“因为要不是这位好心肠的太太拉我一把,昨天晚上我就为自己掘了个坟墓了。”

    “哎呀,他也喜欢我!”米莉轻声哽咽着说,“又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本来嘛,”那人又说道,“我就是讨饭,昨天晚上也不会自动冲到你跟前来讨的。可是今天,我对往事的回忆猛然给唤醒了,我也弄不懂怎么搞的,那些情景竟然栩栩如生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因此经这位好心眼的太太一提议,我就有了勇气前来领受你的施舍,来向你道谢,我还要恳求你,雷德劳,恳求你在临终时,要在心里宽恕我,正如你现在在行动上宽恕我一样!”

    说完他就转身朝门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我希望为了他的母亲的缘故,你会关心我的儿子。我希望他能值得你的关怀。除非我还会活很久,同时也确知自己没有辜负你的帮助,我将再也不会看见他了!”

    在往外走去的时候,他这才头一次抬眼看了看雷德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雷德劳,像在睡梦中似的,伸出了一只手。那人回过来伸出两手触了一下他的手——只是轻轻一触;随即垂下了头,一步一顿地走出去了。

    米莉静悄悄地把那人领到大门口去,化学家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两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工夫,米莉和她的公公、丈夫(他们父子俩也非常关心他)一同回到屋里来。见他这般模样,她不敢打扰他,也不让别人打扰他,只是在他坐着的椅子近旁跪下来,给睡在地上的小孩盖上一点暖和的衣物。

    “问题就在这儿,我总是这么说的呢,爸爸!”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丈夫大声说道,“威廉太太的心里就是有着一股非发泄不可,也必定会发泄出来的母爱啊!”

    “是啊,是啊!”老人说,“你说得对!我的儿子威廉说得对!”

    “毫无疑问,亲爱的米莉,”威廉先生温柔地说,“我们没有孩子是出于天意的;可是有时我又巴不得你也有一个孩子,好让你爱他,抚育他。我们死去的那个娃娃,那个你对他有过那么多指望的娃娃,那个半口活气也没有呼吸过的孩子——是他使你这么安静温柔的,米莉。”

    “每逢想起他,我就非常快乐,亲爱的威廉,”她说,“我每天都想他。”

    “我老是担心你把他想得太多了。”

    “别说担心,他对我是个安慰,他用很多方式对我说话。这个一无瑕疵的小乖乖在世间一天也没有活过,对我实在是个小天使哪,威廉。”

    “你对父亲和我来说,也是个天使哪,”威廉先生柔声柔气地说,“这我很清楚。”

    “每逢我想起自己对那个娃娃怀有的那么多的指望,想起有许多次,我坐着,想象躺在我怀里的那个笑眯眯的小脸蛋(而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躺在我怀里),想象盯着我眼睛望着的那对逗人喜爱的小眼睛(而事实上那对眼睛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米莉说,“我就对一切受了挫折的、无邪的愿望,能够感到更深的怜悯。每逢我看见慈爱的妈妈怀中抱着一个美丽的娃娃,我就更爱他,因为我想到我的小乖乖或许也像那个样儿,他或许也会使我的心和那位妈妈同样骄傲,同样幸福。”

    雷德劳抬起头来,向米莉望去。

    “在我的一生中,我的小乖乖始终在对我说这说那的。”米莉接着说,“我的小宝贝仿佛还活着,在为一切没人照管的可怜的孩子们求情,用的是一种我所熟悉的嗓音。每逢我听说有哪个青年受苦蒙羞,我就想到我的孩子也可能会有这样的遭遇,幸亏上帝向他发慈悲,及早把他领了回去。甚至通过像爸爸这样的苍苍白发的老人家,他也向我显现,对我说,在你我去世以后,他也可能活到一大把年纪,需要年轻一辈的尊敬和爱护。”

    她拉起丈夫的手臂,把脑袋靠在上面,温和的嗓子比以前更温和了。

    “所有的孩子都那么爱我,这使我有时候激起了一点儿幻想——那是傻念头,威廉,我想他们都有一种我所不懂得的、对我和我的小乖乖的感情,他们仿佛也都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爱对我是那么宝贵。如果说,自从小乖乖死后,我变得温和了,那么我在许多许多方面也变得愈益快活了,威廉,而且,亲爱的,甚至在我的小宝贝儿刚生下不久就死去的那几天里,我又衰弱又悲伤,难免有些难过,可是就在那时,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想如果我一生好好做人,死后就会在天堂里看到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招呼我,叫我‘妈妈’!这样一想,我也感到快活了。”

    雷德劳大喊一声,跪了下来。

    “啊,神啊!”他说,“您借着对于纯洁的爱的宣扬,满有恩惠地恢复了我对在十字架上的我主基督的记忆,也恢复了我对所有为我主而丧命的善良的人们的记忆!请您接纳我的感谢!请您赐福给米莉!”

    说完他把米莉紧紧抱在怀里;米莉比以前啜泣得更厉害了,接着她忽然破涕为笑,大声嚷起来:

    “啊,雷德劳先生恢复正常了!真的,他也非常喜欢我呀!啊,天哪!天哪!又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这时候,那个青年学生走进来了,手搀着一个羞怯怯不敢进屋来的美丽姑娘。雷德劳对那个学生的态度完全变了,他从这个青年学生和他年轻的情人身上,看到自己生活中那段受惩戒的经历的影子,而那影子已变得柔和了。如今在他那孤零零的方舟里囚禁已久的这只鸽子[13]可以飞向这个柔和的影子,正如飞向一棵浓荫覆盖的树一样,寻求栖息,寻求伴侣了。他猛然走上前去搂住那个学生的脖子,央求他们俩做他的子女。

    在一年之中,为了大家好,圣诞节日正是我们最应当记起人间一切可以补救的悲痛、委屈和苦恼,并且记起这些事来应当要和记起自己的亲身经历同样积极。因此雷德劳便把一只手放到野孩子的身上,默默祈求上帝做证,他发誓要保护这个野孩子,要教育他,使他弃邪归正。

    接着雷德劳愉快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和菲力普一握,告诉他当天就要在学院那十位已故先生改捐年度现金津贴之前作为大餐厅的那间屋子里举行圣诞节宴会。威廉以前说过斯威杰家的人口多得如果他们手拉手站个圈儿,可以把英格兰围在中间。现在他要他们去邀请凡是通过这么仓促的通知能够请到的全部斯威杰家的人来聚餐。

    那天,事情就这样办了。斯威杰家应邀前来赴宴的,有老有少,人数真可观;如果要约莫提一下那数字,很可能会引起好猜疑的人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此就甭提它算了。反正他们十个二十个地拥挤在那儿,而且他们一到达就都听到了关于乔治的好消息和满有希望的前途。老父亲、弟弟威廉和米莉又去看了乔治,见他安然入睡了,又离开他回到大餐厅里来。参加这个盛宴的还有台特北全家人,包括小阿道弗斯也在内,他围着他那条七彩长围脖来了,正好赶上吃牛肉。约翰尼和小莫洛克神自然照例晚了一步,两人都歪倒在一边进了屋子,一个已筋疲力尽、困顿不堪,一个依然被认为又在出牙;但这已经是司空见惯、不足为怪的事了。

    叫人见了伤心的是:那个无姓无名、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双目紧盯着那些玩呀闹呀的孩子们,既不知道怎样和他们说话,又不晓得怎样和他们玩耍,他对于孩童时代的所有习惯和作风一无所知,而一条粗野的狗对此比他还要了解些。另一种情景叫人见了也感到酸鼻的是:这儿最年幼的孩子们都有一种出于本能的理解力,知道这个野孩子和其余的孩子们不一样,他们怕他不快活,就用温柔的话语、轻轻地触摸、小小的礼物腼腆地接近他。但是他紧靠在米莉身旁,寸步不离,而且开始爱上米莉了——正如她所说的,又是一个喜欢她的人!因为大家都非常爱米莉,见到这个孩子也爱米莉,大家也就都很高兴。他们见到这个孩子从米莉的椅子后面偷偷地瞧着他们,他们又都为他这么紧挨着椅子而高兴。

    雷德劳、学生和学生的未来新娘三人坐在一块儿,他们都看见了这情景,菲力普和其余的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切。

    后来,有些人说,这里所记下的这个故事只是雷德劳凭空想出来的;另一些人说,是他在一个冬夜的黎明时分,在炉火里看到的;又有一些人说,那个幽灵只不过是雷德劳的忧郁的思想的表象,而米莉则是雷德劳的较强的智慧的化身。我呢,什么也不说。

    ——我所要说的只是:当他们在古老的餐厅中这样欢聚着的时候,除了一只大火炉的火光之外,别无其他亮光(因为他们很早吃酒席),黑乎乎的影子又从它们隐藏着的处所偷偷地溜了出来,满屋子摇来晃去,让孩子们看见墙上出现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物像和面孔,把屋子里原是真实而熟悉的东西,渐渐变成仿佛中了魔术的各种荒诞形象。但是大餐厅里有一件东西没有让那些黑影弄得黯然无光或者变了形,而且雷德劳、米莉和她的丈夫威廉、老人菲力普、那个青年学生和他的未来新娘都对那东西看了又看,望了又望,那就是学院创办人之一的那张肖像——下巴留着山羊胡子、脖子上围着绉领子。大家抬头仰望时,只见那肖像在炉火的辉映中显得格外端庄了,那肃穆的脸从嵌板墙壁的暗处,从装饰在肖像四周的翠绿葱茏的冬青花圈中,栩栩如生地朝下瞅着他们。在肖像下方写着这样几个字,再清楚明白不过,宛如有一个声音在朗读:

    “天父啊!愿您保佑我记忆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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