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经过时,别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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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窗

    车上读书,总是妙不可言的,尤其是乘搭旧金山湾区的地铁,非峰期坐靠窗的位置。偌大的车厢才十来个人,静悄悄的,斜靠窗子,打开书,饶你遇到多少晦气事,片刻间便轻松起来。此刻,手里的书,是友人半个小时前送的《泪与笑》。“纪伯伦的散文诗,最新、最齐全的版本。这一本从阿拉伯文直接翻译,里面有不少是英译本从未收入的。”友人这样告诉我。两个年龄合起来一百四十岁的老头子,都是纪伯伦的粉丝。我自己买的不算,他上一回送我的,就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企鹅英文版以及台湾版《先知》。归途开读,岂能没有“万物皆备于我”的满足感?

    马上发现,车窗投下的光线颇有讲究。此刻,是凶猛的太阳。从书中抬眼,老天蓝成硬邦邦的水晶石,阳光穿越而下,带上棱角,不可见,但可感知。它的张力,汹涌的波涛般,轮番掠过雪白的页面。列车噙住轨,轰隆轰隆地飞驰,离开开阔的平野之后,好几分钟,车内一片昏暗,无法辨字,原来是穿越隧道。然后,列车停下,窗外是站台。乘客进进出出,给书落下绰约的影子。

    列车全速前行,车窗开始变花样。一排排黑影,变戏法一般,大树,花丛,电线杆,隔音板,房屋,广告牌……影子五花八门,倏忽间闪现、消遁、交错。纪伯伦的诗句,在光明和阴影的间隙,充满奇幻。打开的一页是《黑夜与黎明之间》,黑夜与黎明,和光与影的息息相关,何等切题!我轻轻诵读:“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晖般的土黄,青葱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在船帆上,涂上引人注目的奇异画面。……”光陪着我,顽皮的影子,总是把每一页的阅读切割成许多碎片。我一次次地抬头,等待不受阴影侵扰的刹那。忽然想起半个世纪之前读的一本俄罗斯小说,作者和内容都忘得精打光,却记下一个形容马车疾驰的妙句:“马鞭碰中的路边里程碑,有如栅栏直排的木桩”。奔马的速度,将每一块碑石之间“一里”的间隔缩为“数吋”,是“白发三千丈”式的夸张,但在现代的高铁、子弹火车上是可能的,即便是此刻,黑影的交叠也庶几近之。如此这般,车窗下读书,多了动感。我宁愿让光与影轮流读我的书,我换位当侍读的仆人。

    “艺术是由明显的无知走向隐匿的未知的一步路”。“知识使你的种子发芽,却不会把你当作种子抛掉。”“我并无孤独之感,除非人们赞扬我的种种缺点,批评我的样样优点。”“需要证明的真理,仅是半真理。”我闭目,逃离光与影的游戏,以便咀嚼《泪与笑》的这些隽语。油然想起在旧金山坐了许多年的巴士。也是靠窗的座位,也是无数次触摸过的,从湛蓝天宇倾泻的成片或成束的阳光,间或有雨滴和冰雹。更让我心动的,是街旁的成排梧桐树,峥嵘的虬枝具颇大的侵略性,总是顽皮地擦过窗子,以翠绿或黑褐的叶子,报告季节的嬗递。如果幸运,我俯向书本的头颅,会受到若干叶片的爱抚。

    列车抵达旧金山,我走出车厢,换乘电车回家。城内的一程,车行于地下。车内灯光,和蓝天下的阳光一般,亮且温暖。没有影子的骚扰,读《泪与笑》更加顺畅。我真不愿下车,要多坐一个来回。下车时,回头看车窗,它啊,含着太多的暗示!

    面朝蓝天

    我在如茵绿草上躺下,面朝蓝天时,想起海子被广泛引用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着实吃了一惊——大海仿佛悬在上方,随时会平展展地降落,把人寰密密实实地罩住。想不起哪一次这样曲肱而枕过。也许,有好些年份,没在广阔的草地上放倒自己了。也许躺过,不敢太放浪形骸就是了。

    星期六午后,旧金山下城闹市边缘,这个公园游人特别多。先在草地边的大石上坐,读了一会书。继而看人,小孩子在身边捉迷藏,狗儿也凑兴。累了,便仿效草地上的大多数。躺,原来是一种生活方式。三分之一的人是有备而来的,以背囊当枕头,格外舒坦。但无人在草上铺布或衣服,足见对未必没有狗的便溺和虫子的绿草予以极大的信任。

    天无云,蓝得真单调。无浪的大海可与之互换。草并不长,且足够纯粹,无一杂种掺和,整齐更没的说,可知专门的园林工人所开动的剪草机是尽责的。被草合力抬着,感觉它并不短,尤其是风来时一地骚动,若把自己拟为吃草的牛羊,“风吹草低”之前躲在里面,倒也安全。

    长久地对着蔚蓝,对视力是不小的挑战,不一会,雪花般的斑点若隐若现,再过一会,跌进睡乡。不知道睡了多久,是被风撩醒的。好调皮的风啊!咯吱一般,在身体四周动作。手机掉在胳膊下。

    喧哗依旧,但心已沉没于绿色的深处。一切静止,灵魂被宁恬的毡子托着。仰卧累了,转为侧卧,目光被一面红中间白的墙壁拦住,是歌德式教堂。它的旁边是四十多层的大厦。它们是天空的栅栏,怪不得,即使教堂尖顶把浑成的天穹捅破,丰沛的蓝也无法漫流到陆地上。

    转而看草地上的人。两米开外是一对恋人,男的呼呼大睡,女的睡不着,以调戏异性为消遣,爱抚他胡子拉碴的脸,拨弄他的睫毛。装睡的人不会醒来,而况正在享受。姑娘的侵略没有停止,干脆爬上男子的身体,以他的心跳为自己的爱歌打拍子。我木然,既不羡慕也不妒忌。这就是“老”的优势了,风景都已领略过。

    往坡上看,一位流浪者模样的老汉,慢腾腾地松鞋带,把脚拔出,再脱袜子。两只脚丫子指向天空,骄傲得可以。巧不巧?他的后面,躺了好久的一对中年男女起来了,慢腾腾地穿袜子,穿鞋子。女的头发蓬乱,眉眼惺忪,靠着男子。这光景,连时间都停下了。

    背后响起说笑声,六个大学生,男女各半,在离我不远处坐成半圆,话题该是体操。两位姑娘说着说着,干脆做起倒竖蜻蜓来。可惜动作笨拙,只招来好意的笑。

    我眯上眼睛,续上断了线的思绪,追忆从前“面朝蓝天”的片段。少年时期有过,那是家乡的青草坡,草茂密,参差,夹杂蒺藜,不能随处放倒,只能在草稀疏的高处,身边有粗野的狗尾巴草,蚱蜢和蜻蜓交错起落。秋天的天,蓝是蓝,色泽被黄色中和,不深邃,但丰腴,和蔼。那么,有了恋爱的青春呢?躺过亭子间带露水的石椅,躺过河边、湖畔的草地,但那是看月。有了家庭以后,连这样的浪漫也遁迹了,即使有过,也因为太匆忙,来不及酝酿出诗情来。三十六年前初抵这座城市,和儿女在金门公园嬉戏,头顶何尝不是永恒的蓝,然而,没工夫欣赏。

    我不挪动位置,一任阳光掠过。下决心不读书,不用力思考,只听任蓝天和我对视,对峙。不能套海子的“春暖花开”,秋天近了。

    “一杯热茶的工夫”

    美国洛杉矶诗人秀陶的散文诗集《一杯热茶的工夫》中的同名诗,一段妙语教我读一遍即浑身充满温暖:“在所有丈量时间的单位中,没有比‘一杯热茶的工夫’更有味道更富诗意了。那会儿工夫可快可慢,可长可短,绝不似其他的计时单位那样斤斤计较,那样铁面无私般死板。”

    是啊,且设想清早起床于北国乡村,打开窗帘,遍野皆白。一手拿杯,一手揭开盖子,桂花的芬芳徐徐洇漫。且设想极忙碌的一天过完,回到家,坐沙发,双脚交叠咖啡桌上,杯口靠唇,热汽缭绕,那是大红袍,或者金骏眉。

    再想,但凡不必严格计算时间,又以休闲为旨归的,类似的“工夫”要多少有多少。一杯咖啡的工夫,对我这样的假洋鬼子,毋宁更具吸引力。从前的北方乡村,男人计算时间用“一袋烟的工夫”。天晓得抽完一袋烟要多久?然而,“吧嗒吧嗒”声里,亲切,放达,闲适,以及中国人“凡事只求大概”的特性呼之欲出。

    我在街上走,还可以为诸色人等编排“工夫”:抱着熟睡中的五六岁男孩走下巴士的父亲——儿子睡午觉的工夫;以一根可伸缩的皮绳子牵着贵妃狗,庄严过街的老太太——狗狗出一趟门的工夫;梧桐叶摇摇欲坠的人行道上,摆摊子卖小首饰的墨西哥人——做成一宗五块钱交易的工夫;“汉堡王”快餐店门外,流浪汉靠墙呼呼大睡——打个盹的工夫;手拉着手,在绿灯即将转为红灯的三秒钟,咯咯笑着飞跑过十字街口的小情侣——一场幽会的工夫;我在电动扶梯上,前面,两位同性恋男人贴身而站,后面的伸手放在前面的屁股上,多毛的手缓缓移动——调情的工夫;更有“看手机的工夫”,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低头,刷屏,凝神,间或微笑,间或手指尖急速运作,那是写短信。

    我看着缆车站对面的街角,一位少年扮已去世的黑人巨星麦克·杰克逊,惟妙惟肖地唱歌,跳舞,一曲唱完搂着听众自拍,固然感悟,这些“工夫”不应用于计时。它过于宽泛,全凭感觉。同是下棋,市场街近地铁站的一段人行道,那些以国际象棋赌博的南美洲人,和烂柯山上的棋客能比吗?樵夫看后者下完一盘,下山时,斧柄已朽,山下的亲人早已去世。

    那么,名目繁多的“工夫”只有一个功用——享受其间。秀陶这样享受喝茶:“我凝视杯中,水色渐浓,茶叶有的纷纷下沉,有的又打杯底欣然地上升(半途中它们相遇时也会握手寒暄一番,或者互问近况及动向吧,(它们用的是什么语言呢?)”

    借此知道,所谓快乐,无非人生中多布置“工夫”:热茶,咖啡的“工夫”之外,还有:打球的工夫,散步的工夫,望月的工夫,侍弄园圃的工夫,和孩子做游戏的工夫,读诗的工夫,晚祷的工夫,临一幅王羲之的工夫,神游天外的工夫,和长辈聚首的工夫,与爱人相对的工夫——大概而论,一段“工夫”不会长达数小时乃至一天数月。尽管在教堂里,你被成为新娘的女儿挽着臂膀,向征婚的牧师走去时,慨叹“转眼间就从父母的怀抱走向丈夫的臂弯”,以极言时光流逝之快。

    从不成片段的零碎“工夫”,举手投足的简便“工夫”,到寄兴高远的仪式性“工夫”,其韵味,其营养,取零存整取的态势,集合起来,就是修养的工夫,享受生命的工夫。

    乌鸦看

    十多年了,只要人在旧金山,每天必在这大街上走过。可怕的熟习使得感官麻木,诗情遁踪。今天一早,出门买报,满眼老样子:背后,尽头处是可视作沙发“靠背”的海面,斜角随时变换,但花样有限。眼前,目不斜视的庄严女同胞,以中文为主的招牌。刚开始营业的杂货店,以门外货架上的红苹果和黄橙子向满街微弱的阳光叫板。在街旁垃圾桶盖上啄食的两只乌鸦,也见惯了,过一会儿,它们就在街心和屋顶表演追逐。

    唯一的新鲜是门牌为2358号的房子。一年多前,一华裔地产经纪购下,价钱为九十一万。这新科业主马上在门外贴出告示:“装修以后上市,敬请期待。”于是乎我兢兢业业地“期待”。一群建筑工人进驻,对上下两层作了脱胎换骨的改造,除了屋顶和墙壁,其他的差不多都换新。最近终于收尾。门外的广告,换为“不日出售。”待到工人把车库旁边的内门也换掉,在地下后部新加的单位也铺上原木地板以后,大功告成。新牌子树在人行道旁:“房屋出售”。我天天路过,自然了解进度,以及身为专业经纪的新主人的心态,这是标准的“炒楼”,指望房市继续红火(去年旧金山全市房价提高了22%),尽快出手,赚十万以上。不是没有风险,买房的钱来自银行,高额利息要付,万一时机错过,便是输家。我犯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套句吾乡已故诗人程坚甫先生的名句,这是“兵马纵横闲看弈”。

    昨天夜晚,从2358号前路过,之前它因无人居住,建筑工人又不在晚间干活,从来都是一片漆黑的,但此刻灿烂灯火使门前人行道也亮如白昼,里头人影晃动。是时候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吉屋开放在即,不能不严阵以待。

    九时正,经过2358号,毫无感觉。这一瞬,乌鸦在它的屋顶嘎一声。我顿住,仰看。两枚“老相识”,一在左,一在右,约齐了,把头探向屋内。哈哈,神了!张爱玲有“张看”,这儿是现成的“乌鸦看”。“看”什么呢?

    焕然一新但空无一物的待售屋,昨夜摇身一变为家具齐全,气氛温馨的“家居”。乌鸦看到,走廊墙壁上,挂着以红木森林为题材的系列照片。餐厅内,铺上带蕾丝亚麻布的餐桌,银光闪闪的刀叉,葡萄酒杯子。厨房料理台的篮子,满登登的水果。客厅里,扶手椅、咖啡桌、白瓷茶具;卧室,双人床,床头几上的黑色花瓶插着塑料郁金香,一本打开的硬皮书——乌鸦“看”这些吗?有没有感觉?可理解卖屋者的苦心孤诣?这些由专业公司从仓库运来,“摆个样子”的各种玩意,对乌鸦而言,吸引力会不会比从垃圾里翻出来的肉屑大?如此之类均是悬案。然而,乌鸦在刚刚漆过的屋顶边沿的伫立与鸣叫,给嫌老旧的人间注入生气,一桩房屋买卖因它们而带上喜庆色彩。这就够了。何时出手,价钱如何,乌鸦是管他娘的。

    我看乌鸦,乌鸦看屋内,为时数分钟。我身边,走过一位送两个孩子上幼儿园的年轻母亲,一位散步的老太太,一条郑重其事的狗。先前,要不是乌鸦叫那一声,我便不理会屋子里头的变化,买了报纸就回家去。

    就在短暂的对峙中,一只麻雀加入,但不如身躯伟岸的乌鸦淡定,只顾蹦跳。稍后,一只鹧鸪飞来,高踞烟囱的边沿,发出悠长的“咕咕”。我一惊,原来异国的鹧鸪,啼声和宋词里的深山同类并无二致。还没琢磨出鸟声里的意蕴,乌鸦又嘎了一声,把白色粪便拉在崭新的蓝灰色墙壁上。

    视线之内

    漫长一生中,想必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和一个人告别以后,渐行渐远,一路上你好几次回头,每次,送行的人都在老地方,近距离时是点头、微笑;稍远一点,是挥手;直到即将走出对方的视野,蓦然回眸,依然一个身影,要么凭栏要么依闾,面目尽管模糊,但你晓得那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你的背影。远行人甚至会感到,背上两处圆点,一似拔火罐般热着,那是对方的目光所凝聚。此去可能关山万里,萍踪十年,忘不了的是目送的一幕,深深别情,浓浓眷恋,尽在视线之内。许是如火如荼的爱情,血肉相连的亲情,才有如许执拗的远望;许是殷殷的期望,入骨的牵挂,才以眼睛作顽强的跟踪。

    这样的凝望,可算东方人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美国人爱明来,感谢的话,尊敬的话,当面说尽;拥抱,亲吻,面对面地进行;连开拆礼物,也得当面。中国人偏好含蓄,母亲不会搂着孩子,一个劲地说心肝宝贝,但儿女远行之际,从前,她站在家门外;如今,站在车站月台,机场入口。我十二岁那年离家到十公里外的县城中学当寄宿生,穿着母亲连夜赶缝出来的短袖衬衫,提着她递过来的小皮箱。我说,妈,我走了。母亲在踏缝纫机,头也不抬,只应了声“唔”。不过,我老来背诵黄仲则的名句“黯黯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时,断定生性内向、绝少对儿女表露爱意的母亲,在我出门后,冲到门口,默默看我走远。万斛亲情,化作舞台聚光灯似的目光,让远行人的背去负担沉重的嘱托。恋爱中人的离别,情感的张力也在这里。你要考察爱人对你的情份吗?如果她把自己的命运和你的脚步连接在一起,那么,你远行时,她的目光是不会早早撤走的。一夜缱绻的次日,你的车子开出老远,从后视镜还能看到门前伫立的倩影。如果她生性高傲,或者刚刚和你呕过气,那么,在窗帘的缝隙,总该藏着一双缠绵的眼睛。

    蕴含人间至情的视线,足以教人铭记终生。远行者务必回眸,如果笔直前行,从不回头,你将错过胜于千声叮咛万声倾诉的目光。

    城市的气味

    忘记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了,每个城市都有独特的气味。你去旅游,如果带上灵敏度高,能辨识多种气味的鼻子,就在看风景之外,多上一重享受,或者折磨。芥川龙之介散文《大川河的水》中引了俄罗斯作家麦列日科夫斯基的话:“佛罗伦萨的特有气息就是伊利斯(希腊神话中虹的女神)的白花、尘土和古代绘画的油漆味。”他自己则声称,东京的气息就是“大川河的水的气息”。二十年前一位从东海岸搬到旧金山来的朋友对我说:“找纽约唐人街,不必问路,凭鼻子就行。”意思是那里臭味熏天。那地方我去过,并没那么吓人。再想下去,便觉得此说失诸玄虚,一个城市不可能像市花、城徽一般“独沽一味”,无非是一种譬喻,有如以花比美人,兰喻君子。以气味来概括城市的特征,是嗅觉上的抽象,如巴黎的炒栗子香,桂林的桂花香。有一年我到西安去,从飞机上鸟瞰,田地上冒着铺天盖地的浓烟,据说都在烧麦秸。于是,那些天,不管我在往华清池的路上还是逛食街,都被混浊带辣的焦味缠绕着。

    任是怎样强烈的气味,都难以弥漫至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除非是焦土战术实施时的烟火气。但是,每个特定区域,是有“嗅觉上的地标”的,例如,在意大利餐馆林立的旧金山北岸区,会闻到迭迭香、乳酪混和番茄酱的味道。在纳山陡峭的街上,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口都吸进烤蒜子面包的浓香,那是从大旅馆的厨房飘出来的。说到最为稔熟的唐人街,不能不承认,它远不如日本城干净,但没有不堪到尿骚熏人的田地。穿行于五花八门的汉字招牌之下,在比肩继踵的行人之中,闻得到烤鸭和烧猪的香,但那不是来自脆焦的皮,而是腔内填充料复合的气味,以葱和豆瓣酱为主体,杂以八角茴香肉桂,浓郁而不粘滞,是标准的世俗诱惑。还有从海产店溢出的带鱼鳞闪光的腥气,从蔬菜店冒出的露珠一般的青草气,从小吃店扑出的脏袜子一般的臭豆腐气,港式茶餐厅向人行道源源供应的,是葱油饼的香气。但最好还是往虚里说——是刚刚打开大门的庙宇的气息,早已熄灭香火,仍旧将烟气裹在清新的海风里,若有若无的陈腐,附在喧嚣的市声末尾。

    然因我对花粉过敏,没有一个猎狗一般好用的鼻子,在旧金山的街上经过,大多数时间是无味。这倒是较合宜的,如果有什么气味逼近,可不是好事——如果在巴士上,那是刚上来一个邋遢无比的流浪汉;如果开车,是误闯垃圾遍地的贫民窟。

    对一个城市、一个地区的印象,如果光凭眼睛,你会倾倒于它的景致,但要真正喜欢上它,留恋它,还需嗅觉的认可。前者赖于你的修养,从美学到对城市风俗和历史的把握;但气味仅仅诉诸感觉,它决定着你和城市亲昵到哪个程度。

    门里乾坤

    几乎每一天早晨慢跑,我都特地走上这一条街,为的是看看这个门口。对这寻常人家,我所知极少,也从没特意打听。在美国,人与人之间所隔的“隐私”之墙,不知比后院的栅栏要高厚多少。只偶然看到两三位白人女性从中出入,其中一位能记住尊容,六十开外,相貌不过不失;因常年施脂粉的缘故,素面带上触目的白,似在青砖墙壁上新刷的、加上蓝靛的石灰。偶尔看到一位年轻的白人女子,推着婴儿车,关门的姿势很庄严,好像从事着神圣的革命事业。我猜前者是母亲,后者是女儿和孙子。迄今为止,我只向老的打过招呼,聊过三句。

    说我对人有兴趣,不如说对物。这人家三天两头在人行道和驾驶道之间,摆上一些让人随便拿的物件。就在昨天,我从纸箱子里拣出一本火炬版《英语教程》,站在苍白的天色下,翻开第一页,开宗明义是两个人的对话:“阿比,你是怎样给单词下定义的?”“嗯……就是我永远想不出来的,能恰切地表达我的意思的玩意。”精装本,封皮有污渍,拿在手里太沉了,还要跑一两里路,嫌累赘,想放回去,忽然瞥见,门里头一张白得惨然的脸,眼神又是殷切又是欣慰,是那位惯常坐在门口,“监视”纸箱子的老太太呢,不好意思地向她招招手,算是道早安。为了向慷慨的主人显示,我对她“乐捐”的一切,保持着可与“富比世”拍卖行内面对古董的估价专员比美的热忱。又往底下翻了翻,是一本平装书,关于初生儿哺育的,从临盆之日起逐日开列,怎么喂奶,怎么换尿布,巨细无遗,我想拿走,一下子想不起哪位朋友即将临盆,而自己又无法制造,放回去了。随即记起来,几个月前曾经在这里翻阅过同一本书,迄今无人问津,可见“生孩子”这市场何其冷落。

    今天我路过,门外没有纸箱子。略感失望,却看见铁闸后面堆着好几个纸箱子,许多书摆在箱子里外,精装平装,大开本小开本,还有许多瓶罐炊具。如果走近铁闸,当能浏览书脊上的书名。但不敢造次,因为这样窥探,形迹可疑,难保脸色苍白的女主人不拨电报警。我可以肯定,女主人隔三差五地搬到门外,任人随便拿的免费物件,出处就是这简易的储藏室。那么说,铁闸后面囤积居奇的,就是主人施于他人的仁慈。我有理由揣度,于她来说,人生乐趣的相当部分,就是从端坐门外,观看人家拿走捐助品而来。好几次,我在纸箱子里拿起木勺子,拿起越南语自学课本时,她眼睛闪着动人的兴奋,一个劲的说:“不要钱,尽管拿。”让我感到不拿就对不起天理良心。这就是证明。

    “施与”是比“接受”丰沛的幸福。我想,可爱的老太太没有把“储藏室”的物件一次性搬出,是为了细水长流地品尝“施与”。一个生命有限的老人,能这般热爱施与,又对施与巧加调度,何其可敬可爱。

    家居的幸福清单

    闲居而居然可以忘记工资支票、抵押贷款、医疗保险、汽车保险,这是“幸福清单”的第一条,是以下诸条的保证。你有权忘记,就证明稻粱之谋不算迫在眉睫,代信用卡公司追讨过期债务的人没在门外按铃,你得以偷安一时。提到“偷安”,人家也许马上讥笑你的幸福不牢靠。可是,谁的幸福能被打上保票呢?在这个缺乏承诺却偏多危机的世界?如果一路“偷”下去,到一百年才算总账,那就赚够了!

    往下:幸福就是一身棉质的运动衣和一双旧得可以忘记其存在的运动鞋。幸福就是清早开门,鸟声和阳光涌进来,下了床却没感到膝盖无力。幸福就是跑步时喘气很急,跑十个街区,还有力气付钱买报纸。幸福就是一杯速溶咖啡。幸福就是窗前一株害羞的蝴蝶兰,终于冲着我开放,害得我不怎么好意思。幸福就是早上没一个推销员打来礼貌周到、教人难以拒绝的电话。幸福就是远方友人发来的电子邮件,大谈钓鱼的乐趣。幸福就是中午居然出汗,提醒我春天并非一味阴冷如前上司的脸。幸福就是午间和友人坐在“星巴克”,说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暗语,相顾大笑,旁边的一对恋人愕然回头。幸福就是登上巴士,居然有座位。幸福就是傍晚开车回家,在路上拐弯,辽阔的太平洋猛然堆满车窗,随即,一枚红得胜过任何美人香唇的落日,迎面扑来,几乎把我击昏,待到我揉揉被映花了的眼,欲细细欣赏,它已经藏到海平线下。幸福就是午后从街上回来,在手里晃荡着塑料袋,袋里一尾业已去鳞的石斑鱼,还在动弹。幸福就是瓦煲溢出的锅巴香。幸福就是晚间新闻没有攻打伊拉克的战况直播。幸福就是一天星光。幸福就是并肩的步行。幸福就是偶尔的喁语。幸福就是女儿进家门,探头到书房,以纯正的乡音,甜甜地叫一声爸。幸福就是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听到五大三粗的儿子洗碗的声音,“砰”一声,报销了一只。幸福就是太太在很远的地方唠叨,我诺诺连声,她却不在乎我有没有听到。幸福就是就寝时,不必开闹钟,床头灯下,摊开的是我向往已久的够厚的书。

    电车上

    出门时,为了消磨乘车的光阴,随手从书桌拿走一本书,上车坐定,看书名《今生今世》,兀自失笑——好几次乘车都带上它。想想不无道理,这本由名声不怎么好的文人胡兰成写的散文集,格外宜于在运动着的交通工具上读。不必斤斤于他写了什么,传达什么思想,只拿它来做触媒,读一段,搁下,看窗外的树、招牌、行人、自行车次第出没,不着边际地想事,味道颇近于钓鱼。读书是放鱼饵,待到思想之鱼、回忆之鱼、情愫之鱼欣然就钩,你尽可暗里喜滋滋地感受鱼儿在线端挣扎的生猛劲。

    读罢《采茶》的最后一段,思绪停留在“惟后屋茶灶间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烘干,灶屋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噓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眯眼看着白得乏力的午后阳光,心里沉甸甸的尽是乡间旧事与故人。

    车门开了,大呼窿地下去一些人,上来一些人。旁边的座位空出一分钟,胳膊一侧又微微感到人的体温。我没理会,对着膝盖上的书,似看非看。忽然,离《今生今世》二英寸处,出现一只出奇庞大的便鞋,估计至少有47码。哎,“芳邻”在摇二郎腿呢!大鞋子有节奏地晃动,仿佛是独立的生命,自得其乐着。我不予理会,打开书,不料摇晃着的大鞋子,大咧咧地横亘在视野,几乎要伸进胡兰成的《民国女子》里去。我倒为此而稍稍快意起来,胡兰成写和几个女子的感情纠葛,尽管带着蕴藉的怜惜,然而散发出风流种子的自恋气息,教人恶心。那好,让大鞋子侵略侵略它。大鞋子晃累了,停下来。我顺着“德克”牌裤子,“保罗”牌衬衫往上看,一张洋鬼子的脸,还年轻着,胡子茂盛,教我想起阳光下的草地。

    不再看书,品咂着这奇特的氛围。胡兰成的民国,与眼前的旧金山春日,达成妙不可言的和谐。胡兰成的机智、头巾气和故作伤感的腐气,游走在车厢里杂沓的英语和古龙水的香味里。手里捏着的书,怎么甩,也甩不脱鞋的影子,甚而有隐约的臭脚丫子味。

    草地上

    午后,阳光不改其温吞水的风格,夏日的天空只好陪着,没精打采地泛着没光彩的白。我坐在窗前,看街对面的风景。遛狗的,散步的,跑步去赶巴士的,都看腻了,唯一抢眼的,是花旗松下一个比阳光还白的小小十字架,那是好心人为草地清洁所建立的功德,架上悬一袋子,袋子里塞进好些塑料袋子。被遛得得意忘形的宠物如需出恭,主人可拿袋子应急。向好心人致敬!

    我第二次徘徊到窗前时,看到从来没看到过的一幕:两个妇人和两个小孩在草地上忙碌,大人从开黄色小花的草地里拔出一棵棵植物来,菠菜一般大小,水嫩的绿带着鹅黄。小孩子兴致勃勃地当运输工,一把把地捧着,堆在一个地方。我心里一动,他们在采野菜!哈,这片每天在家必然面对的草地,长年被自来水灌出来的葱绿,至多以白的蒲公英、黄的矢车菊唤起诗情罢了,不料还蕴藏着如许功利!我也许从此不必天天上菜店了。

    跑步下楼,在妻子惊诧的目光中走出门,横过大街。半蹲在草地上的大人以更惊诧的目光盯着我,我连忙微笑着,说广东话,免得被误会为是来下罚单的。老婆婆七十来岁,脸色红润,笑口佛似的,可见日子十分之滋润。她知道我没有恶意后,低头拍打植物的根,归成一堆。我问:“这是什么?”“金钟草。”广东中山的乡村口音,我只能模糊地记住近似发音。“能吃吗?”我郑重地问,这才是我所在乎的,如果能,我将不时趿着拖鞋,冒着踩上狗屎的危险,趁晨露未干来一趟。这将是规模极小但诗意盎然的“守拙归田园”,只要是能进口的:马齿苋、荠菜、蕨菜、苔菜、富贵菜、银丝菜、水绿菜……我一定采集。眼前这位专家,只要我足够礼貌,当然会把烹调术传授给我。脚下的蒲公英就是食品,故国叫婆婆丁,可惜还不会煮。

    老婆婆的口音难分辨,问了几次,才明白,这不是野菜,是草药。“治什么病?”“也不是治病,是拿来煲水洗身,能止痒。”看来,充其量是护肤品。“要这么多呀?”我问下去。老婆婆白了我一眼,不再搭理。她的小孙孙,边把玩野菜边咿咿呀呀地插嘴,大概是抗议我扰乱了游戏。我不甘心,再问年轻的女子,她说,哪里是药?是供小孩子玩的!

    鱼店里

    从新乡里演变为老金山以后,在逛了二十多寒暑的唐人街上,唯一的优越性就是:面对熟悉的商店,能像翻书般,从一眼到底的门脸翻到昔日。比如这家鱼店,我可以回溯它二十年间的沧桑,围绕这个由靠近人行道的三个摊档所拼合的小店,发财雄图的灿烂与黯淡,当小老板的艰辛与豪迈。如今,它在卖鱼的手续上独树一帜,别家都是先过磅,再刮鳞,开膛、清理内脏,付钱是最后的手续。这里却是付款在先,然后把鱼交由专业人士处理。

    地板湿漉漉的,墙壁水淋淋的。窗台后面的陈列柜,铺着雪白的碎冰,冰上偃卧着整条的鲟龙和剁开的鲩鱼,鱼头上浇上不知哪弄来的血,腥红得过了头。我买了一条介乎“生猛”和“冰冻”之间的石斑鱼——所以如此措辞,是想说明,它并非以小网从鱼缸捞出来的活物,也没有死透,尾巴勉为其难地动,老板为了招徕,以“冻货”的价钱脱手。

    付钱后,我把盛在塑料袋的鱼放在柜台,柜台后面三位专业人士中的一位,麻利地拿去,唰唰地运刮子,乒乓地挥刀子。我定睛看着寒光在他的手周围闪动。扫视一下三位同胞,都穿着白色塑料工作服。放在平时,他们会抓紧机会聊天的。上次来,他们一边利落地挖腮去肠,一边谈赌球、赌马。我看着,相当感动,想,卑微人生中的琐屑乐趣之首,该是谈天。女人从飞短流长中获得隐秘的快意,男人从高谈阔论中获得酣畅的发泄。

    才一分钟,我的石斑鱼便给塞进塑料袋,再凌空飞到我面前的案板上。就在此刻,我发现案板旁边,放着一盆蝴蝶兰,枝条如旦角的水袖,委婉地伸到鱼池上,水晶石般的紫瓣,开得正盛。美的侵略如此不可思议!伧俗是市廛的本色,尖中带嘶的叫卖声,顾客和售货员讨价还价的喧哗,水声,却有平地一声雷般的出尘之雅,那是翩翩的兰。有了兰,三位师傅谈论普希金和海子吟咏大海的诗,在花影中穿梭的鲫鱼将小池误作海洋,顾客将师傅工作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误作雪地的梅花,这类奇迹,也变得顺理成章了。

    加油站内

    我在给车子加油,先把输油管的开关卡在把手上,好让它往油箱自动灌注,然后,拿起加油站所提供的刮子,往肥皂水里泡泡,再在车身上刮。车子刚刚淋了几场大雨,并不脏,此举出于无聊而已。加油台后面有人向我打招呼,低头一看,是白人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个塑料油罐。他半蹲在车门旁边,问我能不能帮忙。年轻的、叫人信任的长脸,胡子没来得及长出,下巴的线条有如刀削。语气绝无谄媚的成分,如其说他向我讨钱,不如说他向我讨十八辈子前欠的债。我喜欢这姿态,大凡和常人有异的举止,往往教我起好感,至少是惊奇。

    “对不起,我为了加油把仅有的二十块钱花光了。”为了加重说服力,我把钱包掏出来,当他的面打开。

    年轻人的马脸掠过一丝嘲笑,小幅度地摇摇头,说:“我不要钱,只要一点儿汽油,拿来发动引擎。”可惜,待我听明白他的意图,把输油管拔出时,油已加完。我说:“对不起。”他没勉强,只对着塑料罐子发呆。

    “慢着。”我打开车门,拉开方向盘旁边的小抽屉,掏出一把零钱(那是为停车表准备的),递给他。他似乎轻轻说了声谢谢,似乎没说。我不计较。

    他懒懒地直起腰,提着塑料罐子,往加油站的收款台走去。在斜阳下,我看清,他个子高,挺拔,骨架大,穿着旧出气派来的牛仔裤,裤腰滑到屁股中段,裤脚拖在水泥地上,这么一来,不能不步履维艰。

    忽然,我感动起来,不是为了微不足道的施予,而是为了和一个未知的生命的交会。在我把一把钱币放到一只大而白皙的手掌时,我看到它微微颤抖着。这位开破旧小货车的汉子该是外乡人,为什么流落到这里?他神情这般落寞,是心里受了伤,还是刻意扮酷?他是失恋,还是憧憬着爱情?

    我在加油台前站了好一阵,他没从收款处走出来,还在里头交涉。也许钱太少,收款员不愿劳动自己,给罐子灌油吧?

    人生的路,一似加油站四周,随便你开上哪一条。我和他并不相干。

    落日楼头

    我在旧金山滨海的住宅区一住就是二十八年,它叫“日落区”(Sunset District)。说到起名,美国的区域,远远没有中国的花样多,光看新建小区的名字,动不动就豪庭、国际、水岸、碧洲、绿轴、花园、香堤、海景。地产大亨所雇请的广告创意总监,诚然发挥了天才的想象力,但多半要打折扣。好在,日落区能看落日,一如张爱玲赞许过的上海滩电影小广告,“说放映什么就是什么”。

    在日落区,我这个最普通的居民,只要不是雾天,也没下雨,黄昏,坐在落地窗前,肯定看到一丸上好鸭蛋黄般的日头,从电线网下降到花旗松的针叶间,再往大海边沿下坠。定睛看,它慢条斯理。不耐烦了,掉头看电视机的晚间新闻,才一瞬,它就被海平线切去一半,再眨上几眼,它沉没,留下半海血似的涟漪。

    今天,我没待在家,站在街上,对面是长街。余晖在窗户上的反光,炫花了眼。一路看过去,一户人家的大窗子,就是一张阔银幕。墙上的画,时钟,窗前的花,家具,做饭的主妇,做功课的孩子,对着手提电脑的男人,聊大天的主与客。这一带的住宅,阳台多建在后部。屋前,要么没有阳台,要么太窄小,聊备一格而已。用途极为有限,记得起的,是我的贴邻——年近九十的白人老太太,十多年前在“9·11”恐怖袭击的次日大早,她颤巍巍地站在屋前阳台上,挂起一面旧的美国国旗。

    阳台既小且简单,自然缺少配套的栏杆。提起阳台和栏杆,不发思古之幽情则已,一发就想起相关的诗词,最顺溜的无疑是辛稼轩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头一句,说中了眼前,第二句以下,就不靠谱了。从来没听过雁叫,尽管在蓝天淡远处看到不时变换队形的雁行不难。换上鹧鸪反而好办,比阳台高两米的电线上,不时有非中国产的鹧鸪栖息,但你别指望它鸣出“行不得也哥哥”的凄声。吴钩剑这冷兵器不合时宜和地宜,换上一支AK47呢,在户外“看”,难保邻居不报警,下一步,将被警车包围。那么,精简为“落日楼头,江南游子,栏杆拍遍”,倒相当贴切。“无人会,登临意”是绝对的,管你是在中国拿了“屈原奖”的诗人,也没有权力强迫从门前人行道经过的遛狗人,领会你沐浴晚霞,远眺近观的旨趣,他宁愿看狗跃起咬飞碟。

    我反躬自问,我家屋前的小阳台,拿来干什么?坦白说,木栏杆和地板,我油漆过两次,还捡过几回羽毛球,但不曾一本正经地凭栏看过风景,栏杆拍是拍过,但声音没诗意。还有一次,脚踏栏杆,为家里的电视机和电脑接线,稍有点惊险。

    想着想着,带着一丁点儿遗憾,回家去。万万想不到,一个阳台后面,蝉翅般的纱帘,映着一个女子。她侧身坐在阳台后的窗前,最后的余晖洒满粉红色家常春装。风吹帘动,縠纱一似远处的海波,把身影映衬得格外迷离。现代版的“斜辉脉脉水悠悠”,幻想版的“望尽天涯路”,过气版的“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我失声惊叹,阳台终于飨我纯中国风的诗情!我向家门飞跑,近了,才知道,阳台上的倩影,原来是老妻!

    回头,承托日头的海水快撑持不住,浪花格外起劲地鼓噪。落日不以为意,施施然沉没前,最后露出边缘,一似美人微笑的朱唇。

    斜立的海

    每一天,休想逃脱,被太平洋缠着。早晨撩开窗帘,它从花旗松的针叶间挤出,堆满餐桌。出门,二话没说,跟着走,连手里的手机,屏幕上也总是它的反光。黄昏,海是无远弗届的舞台背景,以落日为主角。按说,普普通通的星期天午后,人气不旺,大海的表演欲不算强烈。我一天内至少走两三次的诺里爱格大道,是东西走向的宽阔街道,贯通日落区,由位于山坡的第一街,以平缓的斜度延伸到海边,长度约四公里。我此刻的位置,离大海一公里,手里提着白菜、叉烧和大头菜。即使我是最容易激动的狂想家,此刻也不指望熟得不能再熟的海洋,翻什么花样。可是,我惊呆了。

    因为平平地躺了无数世代的大海,突然“坐”起来。我打个踉跄,站定,凝神,不是出现幻觉,不是被什么对照物误导,不是色彩的忽悠;而且,除了我,并无人注意,尽管今天凌晨三时一百英里外的纳帕谷发生6.1级地震,但没有海啸警报。候车站,一位妙龄女子靠着教堂的墙壁,对着小圆镜专心修理几根不听使唤的假睫毛。

    我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变换角度,确定大海有如沙发的靠背,斜角约为45度。怎样宏大的背景啊!色彩与午间九点的天空无异,白天教人舒心的蔚蓝,被夜挹注恰到好处的墨汁,变为具古典意蕴的乌青。且把海面想象为唐代长安的水边,捣衣女子棒杵下一块蓝绸缎,泡在清凌凌的河里,被巧手揉啊揉,把忽闪忽闪的星斗搓掉,把一团团多事的云掸掉,再用尽气力抻平,挂起。然而,不要误会,此刻天空是淡蓝的,和大海划得清界线。

    我把连片屋宇,横过大街的电线,急吼吼地冲出林荫道的小狗,悠悠然爬坡的71号巴士,骑滑板轰隆隆滑向大海方向的黑人小伙子,往斜立的大海上“贴”,总粘不住,不是因为距离太远,而是因为都太小。幸亏右下角适时地出现一艘小艇,雪白的,桅杆犹如图钉,铆定在波纹中间。那也好,任大海干干净净地打皱、翻动好了。不是没有看头,在右上角,一艘十万吨级以上的红褐色集装箱巨轮,底部贴着海平线,移动极慢。左上角,又是一艘,浅灰色,小一些,两轮被海平线连在一起。据说热衷于美食的诗僧苏曼殊,经不起某俗人的央求,铺开大宣纸作画,只在顶端左右两方各画一只小不点的船,以下尽是空白。围观者哗然,这算画吗?最后,他以一根线把两船连起来,旋即掷笔,吃饭喝酒去。眼前一幅巨无霸,把苏式空白置换下来,用什么呢?王鼎钧乡愁散文名篇有一句:“我从水成岩的皱褶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且调过来,用的是:从千百年惊涛拍岸想见的“水成岩的皱褶”。

    把卧改为“斜靠”,并不算极端。记得八年前,中风以后的父亲,在疗养院进入生命的倒数,不能言语,无法进食。我载着母亲去探望,归来时也是午后。母子为至亲者的病情担忧,都眉头紧锁,一路无语。在101公路的一段,母亲忽然冒出一句:“那是天空吗?”我定睛看,不,是海。颜色如乌鳗的背脊,海的上方,广阔的蓝才是天空。顿时,我惊骇无比——大海是直立的!一面墙竖在前方!我不敢把这感觉告诉母亲,只轻轻说一句:“快到家了。”

    海可以直立,斜立。然而它不会为此而倾倒出咸咸的水。人间并没有受到惊扰。即使是最可怕的海啸,也是从平铺直叙的海面发生的。那么说来,大海这类稀罕的姿势,纯然是为了人增加新鲜感而已,善哉!美哉!

    灯前

    常常想起词句:“夜深儿女灯前。”单用三个词——时间(夜深),人物(儿女),地点(灯前),就渲染出一幅色彩浓烈的“天伦图”。它出自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前面一句是:“秋晚莼鲈江上”,也是三个词。以萧瑟季节的客思铺垫于先,“家”的温馨氛围更加突出。今天晚间七到八点,多数人家的开饭时间,天气清爽,无雾遮蔽,我走出家门,在大街一侧的林荫道徐行,从打开帏帘的窗户,逐一浏览“灯前”。

    一路走来,憬然而悟,“灯前”虽一目可见,却分若干层次。较浅的一层,见诸上述经典。设想你是离家多天的旅人,坐了半天飞机,半夜才到家门。先从窗子看,孩子为了等爸爸,还没就寝,坐在沙发看电视。妈妈在厨房里制作孩子明天的饭盒。只一眼,就教父亲欣喜若狂,冲进家里,叫一声“回来了!”热烈的拥抱,亲吻,问好,欢闹。灯光成为最可恋的暖色,覆盖在每一张笑脸上。家的永恒魅力,尽在这里。

    这样的灯前,说平常也够平常。放在战乱之际,则更深一层。读过老杜的《羌村三首》的国人,都背得出“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这是历劫归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是旅人在家的第一个夜晚。“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这是一家的团聚。二者相比,论冲击力,感染力,后者自然具无可争议的优势。只是,你可愿意成为九死一生的归人?

    只要多看几眼,便发现“灯前”的人,固然千差万别;“灯前”的活动,也并无标准动作。这一家,两个女儿分坐长桌两边,在争论着什么,几步开外,是跳华尔兹的父亲。我猜是父亲笨拙的舞步逗乐了孩子。那一家,长沙发上露出三个人头,所对的大屏幕正转播美式足球实况,旧金山淘金者队四分卫普尼克一气推进201码,一家子狂热鼓掌。一个孩子在沙发上蹦跳,被妈妈制止。窗帘半掩的一家,围着圆桌吃饭,热汽盘旋的天花板下,零星的盘碗和勺子的碰撞声。它的隔壁,有人在哼歌。隔着黑了灯的几个窗户,一个小窗口前,一个秃头男子,支颐独坐对着电脑。走过一个街区,一个竖式窗子被拉起三分之一,下方钻出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太太,她对着楼下的车道,留大部红胡子的男人正叉腰而立,两人热烈地对话。这些属于“互动式”,其中至为动人的,自然是儿女与父母都出现的场景。

    然而,日常生活不可能充满激动,“灯前”并非爱情语境中的“花前月下”,看了一路,不见热烈的拥抱,更没有卿卿我我的缠绵。(当然,这和窗帘没关有直接关系)。至于合家团聚一类,更多的是孩子埋头于电脑或手机。母亲在厨房,父亲在客厅,各自为政。

    可以推测,“灯前”的亲子关系,偶然地,有严厉的训斥,顶嘴,摔门而去,此外,就是这样宁静的氛围。在灯光的辖区内,你不必没话找话,不必表演,不必做不愿做的事,都感到舒服。别忘记,这平淡到有时教人发腻,教人巴望“来点事”的一切,是因为有一个坚实的基座,那就是:完整的家。

    风不止时

    午后,旧金山郊外的住宅区,车声零落,偶尔有电锯的钝响或电钻的啃龇声,是从密林深处传来的。地面几乎没漏下超过硬币大小的阳光。我在窗前,玻璃门外的屋檐下,一台早已过期的塑料捕蝇器大幅度地晃荡,透明的上端微微颤栗。视野再扩展些,阳台雪白的栏杆外,密匝匝的叶子和枝茎无不舞蹈。大风刮了大半天了。我的心猛然一颤!想起“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起英语童诗:“当树向你频频点头,那是风在吹过。”谁能够断定,“欲静”是树的集体民意?代万物立言的人实在多事。

    由此想起今天的另一次心灵颤栗,那是清晨,耀眼欲花的太阳下,草地边缘的波斯菊,一株株白得如此无辜,已教我心动;更惹眼的是,都约好了,顽强地静止着,风不能施以丝毫影响力。也许,这是所有“低姿态”群体的共性,扫视周遭,草地不动,蒲公英不动,薰衣草不动。当傲岸的芦苇纠缠于折断还是生存的两难境地,卑微者以不变的静应万变。站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静谧带上极目处大海的银灰色,栅栏外的两棵枞树,高高耸入蓝天。叔本华说枞树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信然。姑且将之拟为在开阔上写下大大“静”字的巨笔吧!

    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外界的静,归根到底来自心境,这是晚年才省悟到的。不错,陶渊明的“心远地自偏”念了四十年,但一直将这“远”理解为和庙堂的距离。昔年终南山上的隐士并非不巴望山口驰来钦差大臣的快马。如今思维才真正转了向,轻易被星星旁边云絮的漂移,飞鸟在电线上掠过的弧线,小男孩在秋千上扬起的头发,这些绝不起眼的瞬间所吸引、所感动,因为心境宁静的缘故。没有皱褶的湖水才能呈现不被歪曲和割裂的倒影。这个宁静,当来自“无欲”,别说以占有或发泄为目的的物欲和情欲,即使是被人赋以非功利色彩的“诗意”,说到底也是自作多情,因为内外二者不存在因果关系。所谓“万物为我所用”,物的存在,仅仅为了诗人寄兴。此刻却不是,物就是物,它们自在自为,诗人别想把它们掳走,当意象的“人质”。“行到水穷处”是你的事,云起云落和你坐在咯屁股的岸石上悠然却没一丁点关系。想通这一层,人生踏实了,在院子里逛是单纯的逛,无“逛”外之意,“步”外之旨。

    这一点生活智慧,不来自自家的顿悟,而是来自和我同来的婴孩——十六个月大的外孙女。不错,我是她的监护人,我的视线要一刻不放松地追随她,她跌跌撞撞地跑,我要提防摔倒,特别是披上绿色伪装的低洼处。我要把她抱过小沟。可是,我绝无“养儿防老”一类想头,也不曾把她抬上“小天使”的位置。此刻和她一起玩耍,享受她奶声奶气的笑和偶尔的哭,就是一切。最平淡的过程,一如堆满雪白细沙的河滩,此刻天下所有的美和善,都成了无孔不入的清水。

    把小宝贝领到草地中央的苹果树下,仰头,叶间的果子如婴孩红嘟嘟的脸颊,才和鸡蛋般大,到了秋天,就大如鹅蛋了。草地上也有,她发现,捡起来,我一看,是被鸟啄掉半边的,我连骗带抢,在她放进口里前拿过来。说话间,一只苹果坠落,无声无息,因为承托它的,是柔软无比的草地。婴孩从地上捡起什么,递给我,我接过,是半根松针。接着,递来一块泥土,一片枫叶的碎片,我一一虔诚地放在手里。这些渺小的物体,和周遭的宁静十分协调。我融化其中。

    于是,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另外的巅峰体验。区别于得意忘形、饮泣长夜。情感上的登峰造极,造成的心理波动久难平复。写到这里,抬头,捕蝇器晃荡依旧,旁边的小小风铃,金属棒上端,有三栋精致的小房子,一动也不动,形成了饶有趣味的对照。我不明白所以然。然而,喜欢这一切,不管动还是不动。

    如果“厌倦了伦敦”

    读十八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约翰生的名言:“一个人厌倦了伦敦,也就厌倦了生活。”想到,语中的“伦敦”,换上别的地方,如旧金山、纽约、上海、广州;甚而换上乡村、郊外、草原;乃至换成某种生活方式,如流浪、蛰伏、隐居,都可能成立。如果不钻牛角尖,这段语录的要旨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习惯了一种生存状态,如果有一天对之厌倦起来,那么,这一情绪未必光和“那个地方”、“那种状态”有关联,而是对生活整个地厌倦了。这种厌倦,教你在迁移以后,改变生活方式以后,依然驱之不去。在动荡的现代,在这方面多加思考,可较为理性地处理紧要的人生大事。

    比如,如今中国人的双向移民潮方兴未艾,一方面,海外的思量当海龟,国内的争先恐后往外跑,孩子涌去留学,富豪忙于转移财产,并营造狡兔之窟。非走不可那一类不说,有相当部分条件不具备,但要出走,理由在“厌倦”。他们不约而同地假定,“外面”比“里头”好。灰霾铺天盖地时想那里坦荡的蓝天,看到水源被污染想那里的自来水比瓶装水还干净,进一趟医院想那里的免费服务,挨上司一顿教训想那里的言论自由,被小偷抢了手机想那里的安全。按理说,以当今资讯的发达,国内百姓对海外的了解,也是前所未有地充分,从前的万元户,声称“能认出洗手间哪是男的哪是女的,你在美国就畅通无阻”,如今晓得这一知识只够对付内急,但无助于解决生活诸多难题。可是,一旦难以全盘接受人生当下的憋屈,便抛弃理性,一门心思是:出去再说。出去以后,站在人海茫茫的唐人街头,才知道这里并不曾为新来的中、老年人提供起码的安稳和快乐,语言、身份、生计、看病、消遣、社交、未来,没一样不教人挠头。有一部分,由于儿女早已定居,事业有成,他们前来投靠,既马上有了家,又有丰富的天伦之乐,这较为幸运的一群,仍旧有许多苦恼。住在郊外的老人家,每天接送上学的孙儿女和做饭之外,连电视也看不懂,寂寞,苦闷,还不敢向人诉说,怕招来一句:活该!

    本来,厌倦“伦敦”一个地方,搬离就是了,然而,如果厌倦的是生活,搞不好,可能只剩一条出路:搬到“死”那儿去。所以,抱怨“伦敦”的种种不是,也要想想“伦敦”的好。我们都有这样的“伦敦”,你在它的怀抱里活了许多年头,它必然有难以尽述的佳处,待你在异乡辗转于一张嘎嘎响的破床,多年的邻居,闭着眼也能回去的街巷,乡音,乡俗,都会召唤你。

    岂止“伦敦”,连婚姻也是。一位在美国居住了二十多年、结婚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朋友,因为亲属移民,和老婆产生矛盾。冷战之后,声称忍无可忍,打算一离了之。我劝他先不采取任何行动,让怒气消退以后再考虑。理由是:这段教他厌倦无比的婚姻,建立在“下一次娶的比她好”的期待上,可是,我对“下一次”不抱乐观。为了孩子有双亲,为了晚年不折腾,抱残守缺比另起炉灶保险。除非他连结婚也厌倦了,就此光棍终老。

    不要厌倦你的“伦敦”,因为厌倦是你“不要”整个人生的先声。

    赌城旅(二题)

    一——读村上春树

    去全球最著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如果是中国人,带书无疑是头号禁忌。二十多年前,我不识好歹,在开往赌城雷诺的巴士上读书,乘客一个个怒目而视。我恍然大悟,我和同车的同胞,虽自诩来自礼义之邦,但此行谁也不愿变为“孔夫子搬家”。不过,这次我和老妻来,压根儿没指望发横财,我往行囊塞上两本书,她没有异议。在赌城的旅馆,第一个晚上,早早醒来,读点书。绝非自炫清高,这时间,除非下楼去当赌客,在房里能做的事有限。

    打开的是村上春树的随笔集《无比芜杂的心绪》。此公以小说名世,我对他的“非长项”并没抱很大期望。不出所料,不算精彩,难得的是译笔尚算流畅。读它,自然远比到楼下灯光辉煌无比的赌场,和百家乐、牌九较劲优胜百倍。以《为Tony Takitani而作的解说》为题的短文,教我想起一件和赌城有关的近事:一位在拉斯维加斯居住,但最近回国的文友昨天发来微信,说赌城郊外一位诗人,从山西移民到这里才三年,开一家小面馆,他想和我见面。他会开车,但不懂英语,不认识路,正在找向导。我连忙回复:餐馆小老板极忙碌,不必为此奔波,以后找机会。在微信讨论一番后,见面之议作罢。末了,文友告诉我,痴心于诗的老板,最近上网浏览我的作品之余,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取这样的笔名?我晓得他的潜台词,我的笔名“荒田”,其含义和赌场里的“书”一样,是近于晦气的。对此,我没加解释。不过是名字,非要微言大义吗?

    村上春树此篇也和一个名字有关,情节简单:他三十年前游夏威夷,在毛伊岛一家廉价旧货店,买了一件胸前印着黑字“Tony Takitani”的黄色圆领棉质T恤衫。他不知道Tony Takitani是何许人,只能看出是日裔美国人。从此,村上每次穿上它就想,他是谁,住在哪里,T恤衫为何而制?那年代没有互联网,“只能在脑中任意想象”。这个悬念,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期终于破解——从网络查出,Tony Takitani先生,八十年代初以民主党候选人身份角逐过夏威夷州参议员,这件T恤衫是竞选用的。后来,他在檀香山当律师。

    这桩事,放在别人手里,价值该止于此了。但“想象”是作家村上的职业。当年,正因为对这人物一无所知,才促使他“突发奇想”,“单单从一个名字,从它的声韵开始,一个故事便诞生了。如此一想,只费一美金的T恤衫应该说买得太便宜了。”

    我发会心之笑,呷着旅馆提供、自行泡制的廉价咖啡,想象这位山西诗人的模样。友人说他为人极厚道、热诚,常常在自开的小餐馆举办赞助中国留学生的活动,闲时爱写诗。我这块“荒田”,会不会变成他笔下的诗?若然,区区被他“想象”成什么呢?一块持久地荒芜的田地,他是怎样描摹的?有没有顽强的狗尾草和染满秋霜的芦苇?开不开花,诸如单调的波斯菊和爱流浪的蒲公英?收获是肯定没有的了,他为我惋惜还是庆祝?荒芜未必是坏事,但不值得恭维。

    他也在我的想象中——憨厚的中年人,沾满油渍的笔记本是藏在厨房某个角落的。圆珠笔写下的诗句歪歪斜斜,带着指印、菜汁以及他老家最有名的老陈醋。诗行倔强地在内华达沙漠上延伸。他下班以后,肯定常常走到门外,仰望幽蓝的夜空。星辰寥落,和赌城的灯海没得比,但那才是他心灵的皈依。

    二——“掖”床单

    入住赌城的“西点”旅馆,半夜被冷醒,要盖被子,才想及被子被身体压住。起床,费老大劲儿,把边缘塞进两个床垫之间缝隙的被单拔出。重新躺下,但睡不着。失眠既有延长生命之功,还促使我思考。走遍天下旅馆,概莫能外的事实是:被单都“掖”在两张床垫之间。表面的是薄床单,第二层是毛毯子或棉被。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旅馆客房“标配”,功用不言自明,一走进房间,床上,没有折痕的雪白床单上,只有枕头,不见被盖,何等整齐,清洁,明快。

    这种“看不到被子”的床,早在近三十年前,教国内一位来美公干的高干出了小小洋相——他抱怨晚上冷得睡不着,但不会“阴沟流水”(英语),又怕被讥为“土老冒”,不敢给客服部打电话,只好晚晚瑟缩床上,终于害上重感冒。二十年前美国热播的情境电视喜剧《Seinfeld》(国内译为《宋飞正传》)有一集也提到,两个主人公入住旅馆,各占一床。遇事爱咋咋呼呼的乔治和清洁员郑重讨论,他的床,被单务必不塞进床垫之间。解释小半天,才让母语为西班牙语的女工明白过来。我当时看到这里,在心里骂他多事。如今我赞成床单“不塞”。

    为什么?因为此举除了“好看”以外,一无是处,首先,增加了旅馆清洁工的工作量。旅馆越是高级,对这一环节越是在乎。清洁工之外,还有巡查员检查,非要床单和床垫在外观上浑然一体,像刚刚烫过一般平展。无怪乎初见世面者不晓得床单下有的是被子。于是乎又多一环节,到了晚间,清洁工逐个房间敲门,问客人要不要把床单拔出来。为了增加温馨,清洁员询问完了,道晚安时送上两块巧克力糖。可惜此举与其说是高级的殷勤,不如说是滋扰。其次,给客人增加麻烦。年富力强者好办,老人家和小孩子则要沿床走动一圈,把深深塞进床垫之间的床单和被子一点点拖出,那可够呛。

    推而广之,人间万事,除了“好看”,别的方面不是徒劳就是有害的,占了多少比例?追求“好看”的动力是人类的自尊。表现自尊有两个途径:虚荣和实荣。托儿斯泰曾在小说里发了这样的感慨:“……因为人是那么多,故虚荣亦是那么多……虚荣,虚荣,到处是虚荣,即使在墓门前面!这是我们这世纪的特殊病……为何荷马和莎士比亚时代人们谈着爱,光荣与痛苦,而我们这世纪的文学只是虚荣者和趋崇时尚之徒的无穷尽的故事呢?”两百年过去,虚荣充分发育,成熟,变异,到了网络时代,它就是利益、潮流、热点、生命意义的代名词。连这年代最值得骄傲的“速度”,也主要地,为虚荣而设。

    “好看”,对旅馆而言,当然是头等大事。失眠的夜晚,我暗自庆幸,床虽不温暖,但远离地下的大赌场,听不到通宵达旦的喧哗——从角子机的叮当声,俄罗斯轮盘旁边的惊呼,到穿性感袜裤的女侍应生们叫卖酒类的娇声。帘外的天色,倒是本色的幽蓝。我穷极无聊,竟在想一个也许可为环宇旅馆业节省难以计数的工时的伟大问题:撤掉“掖床单”工序,让客人更加宾至如归,在“省事”和“美观”两方面取得均衡。

    这等事怎么轮到我操心?和“掖床单”一样,脱掉裤子放屁而已。

    最是那一低头

    早上九时多,广佛线正值客流高峰。我和老妻躬逢其盛。座位是断然没有的了,但站并不赖。人虽挤,却未至于摩肩接踵。丰沛的冷气,把六月的暑气全然消解,一如天凉好个秋。我靠着车厢壁站着,趁机做一次“田野调查”——看乘客们在做什么。

    乘客的主体是年轻人,上班、上学、开会、送货、见客户、谈恋爱、旅游,应有尽有。老人为数不多。粗略估计,我所在车厢的乘客,闭目或不闭目地养神、发呆、想事的占一成许,与邻座聊天的占一成许,照顾孩子或老人的不足一成,打电话的只两人,其余七八成都在看手机或Ipad.一个俊朗的小伙子进来,施施然戴上耳机,掏出手机,打开,点击,开始看漫画剧。环视四近,不管是坐还是站,低头族极为投入地刷屏。连热恋中的情侣,女的头靠在男的肩上,各自的视线还是屏幕,使我怀疑,他们为恋爱付出了百分之几的注意力?是不是关系已稳固到连卿卿我我都成为累赘?

    车到祖庙站,人进进出出,三位少女移到我跟前。看模样,都不到二十岁,两个长发,一个扎麻花辫,都比我矮得多,我可以先研究她们的头发。青春的生命力何等骄人,乌黑,浓密,闪着油光。她们都拿着手机,不用查看牌子、型号、容量,但看套子,无不精巧,颜色缤纷,就晓得是她们的至爱之物。

    跟前一个女孩往手机上点击一下。随后,她仰头五秒钟,神情满足,自信,望向车厢壁,若有所思,显然,全部心思凝于即将打开的“潘多拉盒子”。随后,她低下头,纤细的指尖在屏上轻盈地滑动。

    一俯一仰,教我蓦地想起徐志摩脍炙人口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一味低头,韵味出不来;引颈抬起,稍加旋转,顿挫恰如凉风拂过的水莲花。我们多少次哀叹,现代科技把古典蕴藉的诗情收拾殆尽,电脑字库里没有翰墨,微信群没有茶汽,面对面的视频没有剪烛西窗。可是,骂归骂,谁舍得丢掉微信即时互动的方便而驰驱千里、雪夜访戴?

    低下头去的小姑娘,就此沉浸于网络世界。油光水滑的辫子时而微微晃动,那是她在键盘上敲打字句。我偷窥她所流连的平台,不敢过分靠近,好在看得清屏幕。追星族的世界,“登封造极”(我想了好一阵,才明白这“封”似是“封面”的意思),韩国超热野兽派,野性魅力席卷亚洲,朴灿烈、李东健、金芝荷、金秀贤、权相佑。时装,时尚,层出不穷的购物网站。她在两个微信群逗留得最久,可见是她的乐园。她开始上帖,敲下数字,嘴角漾起微笑。对方即时反馈,她又敲下一行字,肯定是得意之作,她非要和伙伴分享不可。接下来,三颗年轻的头颅紧靠,对着麻花辫子的手机窃窃私语。同一时刻,我凭着站的优势,看到一青年男子在读网络小说《异界药师》,一中年人在看微信段子,一背包客在搜索某个关键词,一西装客在查股市曲线,一连衣裙姑娘在图表上操作,一戴厚近视镜的女士在比较购物网站的夏季泳装。

    手机主宰人生,是幸运还是不幸,随你说去。唯一的事实就是:不可逆转。我对此不热心也不排斥。少女刷屏时一低头,却教我明白,手机文化自有温柔;这一刹那的娇羞,一如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巧不巧,和我一起的老妻乘这趟地铁也有发现:大多数年轻人不穿凉鞋,而穿皮鞋、布鞋,且配袜子。

    月亮的光,太阳的光

    老妻对我说,刚在街上偶遇年过六旬的女乡亲阿彩,阿彩再三嘱咐她,代她向我道谢。老妻说:“她说起你的帮助,感动得两眼泛泪花,可见不是客套。”阿彩是我老家邻村人,年龄虽比我略小,但早已有内外孙儿女五个,出国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八九年前移民来旧金山,与女儿一家团聚。她和丈夫刚来那阵,我见过一面,因并不熟,连有没有过交流都忘得干干净净,何以她如此郑重其事?

    老妻告诉我,阿彩说她抵达旧金山之初苦闷极了,女儿一家四口境况不大好,住一个车库改建的小单位,她老两口挤进去,只能在小客厅角落,拉一张帘子作卧室。和女婿合不来,常常呕气。找工作没人要。老公整天挂念在老家的儿子和孙子,眉头从没舒展过,但不对她诉苦,一味抽烟。最亲近的女儿起早贪黑地上班,回到家忙于照顾孩子,和母亲说不上话。阿彩每次和女婿发生冲突,夜里思前想后,泪水湿了枕头,真想推醒鼾声如雷的丈夫,说:“我们不如回去?”但怕挨骂,也怕受村里的乡亲讥笑。

    阿彩强调,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一个人对她说过教她感动一辈子的暖心话:“身为新移民,难处谁都有,我们当初和你还不是一样?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不要说撤就撤,试一段时间,确实无法适应再考虑。”阿彩对老妻说,就靠这几句话支撑,她和丈夫度过水土不服期,早已从女儿家迁出,如今夫妻有了稳定的工作,日子越过越顺心。阿彩指出,我就是这位给予她精神力量的“贵人”。老妻说完,我苦笑自问:我这般说过吗?即使是,也不是什么“金句”,无非重复一遍一茬茬老金山对新乡里的欢迎词。

    教我惊异莫名的,是我何以成为惠而不费的“唯一”?物以稀为贵,阿彩不算短的金山岁月,居然极少获得别人的同情,理解和鼓励。她为人木讷,不善言辞,难得向人敞开心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暴露了底层民众亲情上的致命缺陷:心心不相通。

    先说与她同床共枕四十年的丈夫,他可在乎过妻子半夜的饮泣,白天的叹息?进一步,妻子对家庭的付出,他可表达过感谢?哪怕一年一次,在她的生日宴会?这是中国男人的通病(我也多年如此),一概把至亲者周全的爱意,克己的辛勤,视为不可或缺的“本分”。“肉麻话说不出口”是我们共同的借口。

    再说阿彩的后代、亲戚、熟人,只要她还能走动,没有住院,就被认定为“身体没事”,至于她精神是否健康,心事有没有化解,谁也无暇顾及。设若阿彩在路上邂逅乡亲,情不自禁地诉苦,对方一定心里不高兴,嫌她软弱,多事,敷衍几句就开溜。

    想起一个著名的比喻:人们都珍爱月亮,迷恋皎洁的月光,却忽略太阳,不但视之为势所必至,而且常常派它的不是,如炎夏太热,雾霾天隐身。我们有意无意地抛弃一个常识,太阳乃是光的源头。在处理家事方面,所犯的错误与之类似——把亲人无声的奉献当作“题中应有之义”,对亲人总是冷漠,“舍不得”说赞美话、感谢话。这种颠倒,在“客套”“体面”的旗号下,对陌生者、疏者的百般逢迎时,被对比得更加突出。

    阿彩的感谢,于我,其实也是教训、警诫,让我明白,必须尽可能多地给人间献出善意,千万不要以“谁又在乎我”为遁词,拒绝扶持任何一棵风里摇摆欲折的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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