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试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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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经之脸

    大半辈子,看了多少张脸孔?有这样一张,仅仅惊鸿一瞥,但事过三十年,依然常常记起。它的标签是难以言状的“正经”,无法否定的正派,其纯洁无邪,其无垢无瑕,教人一见就产生无限的信任。

    那是一个平常日子的午后1点多,从旧金山下城进入中国城的31号巴士,算得恰到好处,既不人挤人,座位的八成也坐了人。我从市场街的站上车,在靠近车门的双人椅上坐下。座位前方是面积较大的空间,供乘客上下车,左侧是过道。我打开从车站旁边报箱拿的免费小报,先看头版的新闻。尽管巴士后头有好几个空位,但好几位站着。一点也不奇怪,手扶横杠或直杠站立的华洋人等,不是京剧《法门寺》里的小太监贾桂。专权的刘瑾让贾桂坐下同他说话,贾桂不坐,恭恭敬敬地说:“奴才站惯了。”站在我面前的,一色青年才俊,只为锻炼脚力,或为节省下车的时间。自然,拄杖的,手够不着栏杆的,排除在外。

    凑巧今天的报纸有看头。头版下角一方块,登新鲜的本市轶闻——一位姓雷的老翁,年登八十,在唐人街警察局门口突然倒地不起。原因是:他三天前路上遇劫,匪徒用木棍往他头上狠狠打了两下,他晕倒了。好在只被搜去口袋的几枚硬币,他醒来后被警察送医院检查,并无明显的受伤症状,就回家了。其实伤处在颅内,血徐徐渗出,变为脑部淤血,所以再次晕厥。我从姓氏的拼法猜测,这位老人家,很可能是乡亲,家在潭江边……

    想入非非之际,衬衣的左上口袋旁边,似乎有人碰了一下。我不当回事,旁边就是过道,乘客上下车难免以襟摆或手袋拂到。下意识地按按口袋里的钱包,硬硬的,还在。

    继续读下去。雷老先生被送进旧金山总医院,经诊断,医生马上替他做开颅手术以清除淤血。护士把他推进手术室前,替他脱去所有衣服,以便换上病号服。此时有一教护士目瞪口呆的发现——破旧得教几天前的年轻劫匪碰也不愿碰的夹克,居然在夹层放着好几张年代久远的报纸,报纸里头,藏着现钞一把又一把,全是百元钞,护士一一清点,合计8.3万美元。我惊叫:好家伙,把“半栋房子”随身带着!(那一年,旧金山日落区的单家庭住宅,一栋才十六万元,相当于现在的八分之一。)

    就在这一刻,左上衣口袋再一次被人碰触。我依然循下意识按了按,鼓鼓的还在。联想起老先生的巨款,想象他那今晚铁定上晚间地方电视台新闻的著名夹克,何等风光。我的钱包绝对不能望其项背,但碰巧刚才在市场街百货店买了一支才三块多的儿童探热针,以一张百元钞付账,店员找回颇厚的一元和五元钞,我连同单据塞进与名牌毫不相干的钱包,于是,一向“羞涩”的“阮囊”居然肿胀,以致放进上衣左上袋时颇为费劲。

    继续读报。接下来,护士从夹克里层,再掏出四十二本银行存款折。我的好奇心聚焦于“为什么”。原来老先生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来美的,一直为洋人当园丁。早年他存款在银行,银行倒闭,他的血汗钱泡汤,从此大部分现款不放进银行户口。钱放在家怕被盗窃,遇火灾,所以,把身体当作保险箱。一篇新闻,把什么都交代清楚了。

    我合起报纸,松一口气。左上衣口袋第三次被碰触,来势比前两次凶猛,感到钱包被抽拔。以手按了按口袋,钱包在呢,神经过敏罢了。这一刻,面前一个人靠我特别近。我无意间抬起头,一张无限正经、正派的脸孔在上方。是侧面,线条之流畅自不待言。年约三十,拉丁美洲裔,肤色白皙,笔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线条匀称的颊部,壮实的颈部,真好看!教我惊叹的还是表情——他凝神望向车窗外,近处,一排汉字招牌;远处,绿树、云。俗称“金字塔”的泛美保险公司大厦的尖顶,他眼神如是陶醉,专注。我被深深吸引住了。热爱生活的人,面对着闹哄哄的人间,怀着向往与好奇,就该如此吧?慈祥的祖父,隔着幼儿园的栏栅,看孙儿在里面踢球;纯情的诗人,在构思一首隽永的诗。他就是这一类美好情愫的化身——我差一点赞叹出声。

    看累了,把久仰的头低下,视线立刻碰到一块雅致的围巾。是他的。围巾离我的左上袋只一寸,围巾边沿伸出三只手指,是他的。纤长,白皙,灵巧(不在钢琴上弹德彪西太糟蹋了!)就是这些手指,十分钟前伸进我的口袋。没有得逞,仅因偶然。

    我终于醒悟。那张正经的脸,旋即消失——巴士到站,他下车了。

    野草人寰

    早上出门,马路对面一辆旧丰田车后面,一个女子在抽烟。这几乎成了此间的风景“标配”,只要时间对,她和车子必在那里。女子依然妙龄,但身板阔厚,不大“妙”了。是抽烟使然还是反过来,出于对“豆腐块”体型的仇恨,破罐破摔,大抽其烟?不知道。

    接下来,蓝天下的一切,笼统言之,均非第一次所见。电线杆上的鹧鸪,垃圾桶上的乌鸦,后院的醡浆草和酸模花。背手迈八字步的清癯书生,是被我没来由地认定为“习易颇具心得”的;总是以幼儿园孩子的眼神看人的老太太,被我猜为丧偶多年者;银行的女柜台员,把车停好,步履轻盈地上班去,一个得体的微笑总会送来,第一次该是二十年前。遛贵妃狗的白人老先生,爱听我夸他牵着的调皮鬼。路过一户人家,门开处,又一张熟脸孔,斯大林式的胡子,他每天一早都做一种特殊的功课:给楼上的老太太送报纸——她打开窗子,伸出颤巍巍的玉手,他站在人行道,往上一抛,从多数跌在窗台下到多数命中,花了多少年功夫。教堂所开的幼儿园,带孩子来的家长陆续出现。

    天天如此,必然如此。妙不可言的重复,有老天爷的功劳——旧金山的极端天气甚少,一年之间的早上,大多数是这般晴和,搅和一眼到底的蓝天的,只有捏捏扭扭的雾气。于是,大多数早晨,都可以贴上这样的标签:“你看我的一天,就知道我的一年。”

    想起这一句时惊觉:这早上的景物似藏玄机。由此,我琢磨“司空见惯浑闲事”的审美价值。如果不是误记,“你看到我的一天,就知道我的一年”一句,最早见于郭沫若介绍诗人鲁拜的文字,在松明的烛光中读它,是在乡村当饥寒交迫的知青的岁月,它教我痛心疾首,面对窗外的绵绵阴雨,长叹:何日挣开腻煞人的死水?每一天都有晨曦一般鲜活的生命力?

    然而,今天,我为渺小之极的重复着迷。是典型的老人心态吗?从激进变保守,从愤世到认命,从求变到求“千万不要变”。也许是吧?生命的逻辑谁能忤逆?但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难道我们可因为人生过于刻板,平和而厌弃,它的反面是不是我们所要,所能承受?

    梭罗是这样赞美“野草”的:“有一万个农民整个的春天夏天锄它,然而它仍旧占优势,现在正在一切路径、牧场、田野和花园上胜利地生了出来……它们这样精力旺盛。我们竟用卑微的名字去侮辱它,例如猪草,苦艾,鸡草,鮒花。”退一步,即使被日复日地拷贝的平淡人生被激进者卑之为“野草”,也以“自在地疯长”为表征,而这正是值得珍惜的“正常”。问题在于,我们往往失去参照物(何等幸运!)欲求简明答案,且访问叙利亚难民营。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路,为自己的低能感叹。即使承认这就是“近于完美”的人生,也没有矜能的资本。至少,缺乏两种本领:破解“日常”的奥秘,挖掘每一个体生命的人性差异,表现静水的“流深”;以宗教的淑世精神,参与点点滴滴的社会改造工程。

    风来,远处,海波卷舒。去杂货店买报回来,抽烟女子已离开。我心生愧疚。刚才对她妄下评断,何曾晓得她的经历和为人?也许,抽烟和她的身板并无干系,也许,她的心灵史是一部震撼人心的诗篇,如果我怀起码的尊敬,和她交上朋友,未必不能发现一个不下于蓝天的迷人天地。

    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

    张爱玲最后的散文集《对照记》有这样一段:“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确实,童年岁月以“长”为特征。不过,它的“相当愉快”,主要地,不来自和“求学”有关的事体。旧时代,童蒙的课本、作业簿,是和老师专打掌心的戒尺挂钩的,未必快乐到哪里去;今天的儿童好一些,但如果说上学的趣味超过游戏,则低估了天性中对秩序和强制灌输的抗拒。童年的悠长,在钓线周围无边际的涟漪上;在端部附小块糯米粽子的竹竿贴近知了之际,发颤的手和急跳的心上;在“龙舟水”浑黄波浪间赤条条的翻滚中;在巷子深处捉迷藏的呼唤里;在禾堂凉席上,卧看牵牛织女星的眼神内。疯玩了一个上午,肚子呱呱叫了,回到家,午饭还没做好。这头扮演“三英战吕布”,在墟场撒野,好不得意。那头有伙伴招你去拍“公仔纸”。滚铁环的青石板路,和去外婆家的山路一般长。如果童年充满不幸,那又如何?且看丘吉尔的名言:“幸亏它给予我这么多磨难,不然生命会更快地走到尽头。”

    然则,童年以后呢?大家也对下面的想象有同感:光阴一若高山上的泉水,开头一段,纤细,缓慢,高兴怎么放慢就怎么放慢,一路有小潭,有弯道,有轻抚水面的万京子树,深入溪流底部的树根,加上无所不在的鹅卵石,务求延缓流速,果然或多或少地成功。只是,泉水一旦出山,海拔所赋予的加速度,加上众水汇流,跌宕,奔泻,一眨眼,哗哗声“已过万重山”。

    究其实,光阴之所以有不同的速度,乃基于人感觉上的差异,与被钟表和日月分割的岁月是两码事。带极大主观随意性的“速度”有三种:苦难中的慢速,平淡中的中速,快乐中的快速。张爱玲的名言,粗看是不可能的,一如无法拥有“甜蜜的痛苦”、“失败的成功”。速率和“水深火热”一样缓慢,而又“相当愉快”,这等好事,超过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可能吗?我给自己出这样的考题。较为方便且“同感”者甚多的途径,自然是“返老还童”。但只可能是逢场作戏。即兴式,客串式,不能成为生活常态。

    且尝试其他方面。但凡乘搭过邮轮的,都获得比平常日子密集、浓郁的快乐,然而这旅途并非一味花天酒地,急管繁弦。热闹之后,一个人依栏眺望无边际的蔚蓝,遮阳伞下读几页隽永的诗,别有低回之趣。而观其总体,时光并没有被“享受”压缩,遭“舒适”删减;反而比平时还长,长成带海风微咸的韵味,人在缓缓移动的光阴之水中潜下,当自在的鱼。

    “邮轮”和“岸上”,两种人生的区别在于心的负荷。你上船之后,决心把所有烦恼都卸在岸上,海上之旅,心灵处于“放空”状态。是故,你赢得悠闲,愉悦,却无光阴苦短的遗憾。由此可见,只要随时清空灵魂里的赘物,拥有大海黎明一般的宁恬,就有能耐把时间当作手拉面,以诗意的手法抻长,牵出春雨一般的丝缕。

    说是这么说,被断肠之哭造就的长夜,排满呵欠的永昼,一眨眼,填充物换为快意的微笑,思绪带着龙井茶般的隽永,而且,为时间制造节奏的脚步,自行车辐条的闪光,都从容如空中的鸽哨,不受任何外物的催迫,达此境界,谈何容易?

    那么,且尝试另外一种——投入最具挑战性的创造,它因难度极大而充满诱惑,因难以勘破内核而焕发神秘。你咬牙,闷头与之死磕。其间的艰辛难以尽述,你多少次灰心,绝望,打算退出,但还是横下心,赖着不走。最后,突破属于你,成功属于你,你或多或少地贴近永恒。悲壮的行旅,可打“相当愉快”的总分,而这样的“度日如年”,毋宁是最高级的消遣。

    “拙”一回看看

    炎夏,和友人游鹤山古劳方圆五百亩的莲塘,摇橹的村妇把小船驶进莲叶围拥的水面,我一手挡住舷边的阔大叶子,一边高吟汉乐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豪兴难以言状。一位同船的“80后”勇敢地提问:“是不是有点啰嗦?说来说去不过‘鱼戏莲叶’。”我解释说,这是古代的民歌,重复咏叹自有迂回之趣。另一位自命诗人的年轻人遂仿作一首:“早晨齐集合,正步在操场,步伐向东方,步伐向西方,步伐向南方,步伐向北方。”“还不容易,看我的。”接下来,至少三位“初生之犊”即席作出含东南西北的五言诗。我和他们一起大笑一场。游戏而已,不必当真。

    是晚在家读清人笔记《秋窗随笔》,其中一则:“杜诗: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是古词《江南可采莲》调;昌黎《庭楸》诗:‘朝日出其东,我常坐溪偏。夕日在其西,我常坐东边。当昼日在上,我在中央焉。’亦类似。古人拙处正自不可及。”

    马上记起鲁迅名篇《秋夜》的开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以鲁迅的渊博,不可能连不朽的《采莲歌》也没读过,但不能就此认定他这一段脱胎于“鱼戏莲叶”。鲁迅违反常规的表述,为的是强调局促斗室,目力及处风景的单调,以之烘托心境的憋闷。这一段并无多少玄妙,“拙”而已。而“拙”的本义,是技术含量有限,中小学生写得出,怕只怕被老师加上“叠床架屋”的评语,分数不高。

    写至此,我也想仿效莲塘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拙”一回看看。比如,从书房的窗外看,就别墅群来一段:“一个屋顶是朱红色,还有一个屋顶也是朱红色”;或者写稀罕的蓝天上的云:“一朵是带阴影的白色,另外一朵也是带阴影的白色。”马上自我打分:不及格。这样的句子不是拙,而是俗滥。

    原来,“拙”不是自出生起维持下来的幼稚,若然,幼儿园就是研究生院;也不是没有提升过的“低科技”“零技术”,若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不该被机械化精细化取代。拙是从“巧”尽头的回归,是浮华之后“返朴”。同理,“赶科场”以后的“归故里”不可与窝在“故里”,靠着墙头打盹一辈子的老乡亲混为一谈。换个说法,拙不能“作”出来,只能自然地流出来,但其间有转换,蜕变。所谓“智可及也,愚不可及也。”在小聪明无所不在的国度,“拙”更不可及。

    此刻,灵感不至,我“拙”不来,幸亏有现成的三个例子,昨晚读书得一:蒙古民歌《吐固勒吉山》有一句:“从东边看过去,云海茫茫”,往下,还从西边,南边和北边看过去,从四个方向看,就唱四遍。你别笑歌手贪图省事,云海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划一的“茫茫”。(见于鲍尔吉·原野的散文《蔚蓝色的鸡年》)。

    今天早上所亲历二。一,挎包的拉链头脱了,难以拉动,我为此去修鞋小摊。师傅是祖籍四川的中年人,他先剪开末端,把新拉链头嵌入,再缝合。活计并不简单,而拉链头也是他提供的。我从头到尾看他操作,心里想,没十块钱怕不行,后悔没先问价。修好以后,他说了价钱,我把十三块递过去。他说:“就三块。”把多出来的退给我。原来我听错了。其二,我在街旁的玩具摊档,看中了“钓鱼”的游戏盘。我问价。老板说三十二块,我按照“街旁小贩必漫天要价”的常例,还价二十五块。他说二十八块。我同意了。他给玩具换上新电池,试开。我点头。他把玩具放进盒子,还说“旧电池也送你,别的玩具用得着。”我谢过付钱,他只收二十五块,说“够了”。

    往换了拉链头的挎包放上玩具,回家走。太阳毒辣,笨拙地施以一身淋漓汗,我的快乐不下于坐船游莲荡。

    “拾得”谈

    古人论做诗,称“拾得”的境界最善。我以为,这主张指的是“不硬凑”。以捡东西为喻,先是有物,然后有“拾”。东西如果是某人故意抛下的,如传统戏码《拾玉镯》里的傅朋,路上“设局”,果然成就良缘,那是特例。

    具体到写作,无“物”而有“拾”,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初级阶段,不足取法。那么,写作的契机是“无意”。“春风十里扬州路”之于杜牧,“昨夜雨疏风骤”之于李清照,“康桥”的清波梦影之于徐志摩,该都是被诗人“撞个正着”。写作上的“拾得”说,排除苦吟,硬写;没有灵感,没有触发,宁可坐等。

    但我不谈诗材的发现,诗意的酝酿,只想借“拾得”谈青年人找对象。许多大龄待婚男女往往面对一个难题:没有遇到“合适的”。他们去相亲,回来对急切等候好消息的长辈的回答总是这个。如果遭到催迫,他们无往不胜的挡箭牌也是这个。长辈不高兴,他就反问:和不合适的草草结婚,不久就离了,岂不更糟?

    他们心目中的“合适的”,准确的表述该是:让他(她)怦然心动的,一见难忘的,马上擦出火花的,短暂接触即爱得死去活来的。他们渴望的是什么?触电的感觉,一天不见面就丢魂的感觉,一旦分别就六神无主的感觉。他们为迄今体味不到“一见钟情”而遗憾。在婚介市场,作为买方,他们挑选,极为耐心,严苛,无数次货比货,无数次斗心计,没把握时找闺蜜乃至长辈助阵,反反复复地折腾,说到底,就是要在最后高喊一声:“对了,就是他(她)!”择偶上的“拾得”到此才算完成。

    可惜,这种多半发生于青涩时代(比如说,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恋爱模式,在以“权衡”为主要手段的大龄阶段较难发生,这不是缺憾,而是成长,成熟的表现。毕竟,前者是幼稚之火的燃烧,对恋人的认识难免肤浅和片面,只合写进纯情的牧歌,但未必能够安顿在庸俗的物质的现实世界。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充满浪漫情调的“拾得”,怎么办?守株待兔是他们的缓兵之计和自我安慰。我在这里所强调的,是拾得的反面——将理性的权衡和周到的经营输入择偶的过程。

    为什么非要消极地“等”?不要让感觉主宰你,不要误会见上面“心似小鹿撞撞”才是唯一的真爱。合适的对象,也许初见时并没有引起你的注意,没有引发心潮,但他(她)反而是“对”的一个。

    理由在于:恋爱和婚姻二者先天地具有“相克”因素,外表、谈吐、伪装的风度,和实际有距离的家世、门第、学历、能力之类,在恋爱阶段可能起决定性作用;进入实质的婚姻,教你获得实在幸福的却是品格、生活方式、胸怀、与你和你的亲人的缘分。长相不范冰冰的女子,憨厚老实的男子,在相亲时最先被刷下来,其实,她(他)恰是让你不后悔的配偶。

    基于此点,期待“拾得”的单身人士,干脆把“期待神来之笔”的套路抛弃,改取从“现有”中挑选的务实策略。经过双方慎重、理性的沟通,彼此都勇敢地向未必教自己“六神无主”的人伸出手,一块儿吃饭,散步,聊天,旅游,看电影,游戏,读书,多侧面地增进了解,一步步地建立爱的感觉,营造二人世界的雏形。这样做,也许较少翻江倒海般的激情(并免去撕心裂肺的失恋),但务实,且利于婚后漫长的人生。

    据我所知,以非“拾得”方式完成的婚事,比之干柴烈火式,较少后患,较为耐久。

    “捷足”辨

    早上,去五个街区以外的咖啡店买面包。和我一起往相同方向走的是一对老夫妇。本来他们落在我后面,因为我取的是以健身为目的的“疾步”,他们是“闲逛”的缘故。快到咖啡店门口,他们明白我的去向,女士一个箭步,跃到我前面,一来,让同行的男士先进去。二来,稍稍挡我一下,好施展捷足。我只好顿住脚。在店内,她向柜台后面的伙计,点了两只鸡尾包,两只菠萝包,两杯小号咖啡。我耐心地看她慢条斯理地付钱。老先生与她该是夫妇,分工是早就确定的。他去咖啡台拿饮料。一场秘而不宣的小小抢夺战过去,我苦笑,摇头,何苦来哉,就两个人!

    由此想及,国人除因年龄和健康条件的限制,绝大多数都以“捷足先登”为主义的。压根儿不考虑是否必要,是否安全,是否得宜,快是第一快事。小焉者如刚才一幕,旁边如果没有竞争对手,身段颇臃肿,“捷”起来颇感吃力的女士还可以信步闲庭,和老先生聊几句闲话。待到发现糟老头子区区也进店去,全身运动细胞马上动员起来,发起短暂的冲刺。大焉者排队上巴士,上火车,上飞机,进出电梯,只要有人群在等,尤其是已排成队的场合,必有更多的钻营者游离在队伍外,或从两翼插入,或佯装闲谈,打手机,有意无意地揳进。较为天经地义的,是“有人代排”。他们眼里,问题不在排队要多费时间,而在显出“无能”,缺“通天的”本领。成功人物哪会和普通人一般循规蹈矩?对这等可忽略的小事细加体察,可发现“抢先”已进入潜意识,成为民族的标配,标准动作。

    教我羞愧的,不是别人如何,而是我也被归入这一类。刚才,在面包店只开一半的大门前,我本来没有冲动,但一瞬间,斗志被捷足的胖女士激发出来了。往往如此。在故国的地铁总站,即便是乘客不多,不管先上后上,必有座位的非高峰期,车门一开,“抢”像环生,我也加入,尽管略形被动。深究心理底层,我们全体在集体无意识的裹挟下,无一逃得过“通例”。三十年前,旧金山华人经营的银行发生大规模挤兑。我的好友知道我有存款在那家银行,一个早上来了十多次电话,催促我去提款。“上百号人排队了!”我的回答本来是理性的:一,按照美国的金融法规,存款十万元以内,联邦的保险公司赔付,分文不少;二,我的存款才三千。可是,友人说这么多人排队必有道理,将来即使能索赔,也许拖几年。我终于出门,排进长队吃了半天西北风。“三人成虎”一成语,这是现成的解读。

    每一次“抢先”,之所以从单个迅速演变为“一窝蜂”,除了引领潮流者之外,多数的随大流分子如我,都缺乏定力。而定力,先出自明晰的理性判断;尔后,须予以坚持。坚持,出自自信,更来自修养。物资短缺,特权横行的环境,只会培植以“捷足”为标志的猴急姿态,而雍容的气度,多半生长在“不必抢也能活得不错”的社会。

    按说,在对外部世界所求不多的晚年,“抢”是基本上可以戒断的了。“捷足”如果说还要赞美,那是健康,而不是和人家一较短长。我必须反躬自省,无论乘车,购物,参加任何比赛,都要远离“抢”字号,彻底告别“先登”。

    “朝三暮四”解

    要论及和“人总是要死的”一般难以变易的“人性”,它有哪些表现呢?曰爱虚荣,曰“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曰“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曰排斥异见……猴年伊始,想起和猴子有关的成语——朝三暮四,觉得它的原故事也指向一种恒久的人性。

    这成语出自庄子的《齐物论》,本事是:宋国的狙公爱猴子,养了一群,和群猴互动了无障碍。开始时,狙公宁可减少他与家人的食物也要满足猴子的需求。后来难以为继,便实行限量制。怕群猴不合作,先行骗:“给你们橡实,早上三颗,晚上四颗,够吗?”猴子“皆起而怒”。狙公改口,允诺早上给四颗,晚上给三颗。群猴“皆伏而喜”。

    比猴子聪明的人,大抵讥笑猴子不会算账,连三加四和四加三也搅了浆糊。而老奸巨猾的狙公所玩的手法,正是当今股市操盘手所惯用的数字游戏。再想深一层,猴子早上吃的食物,要供应一整天上蹿下跳的能量;而晚间,吃了就睡。所以,早上多吃是合符生理学原则的。从故事稍作生发,猴子此举,还颇合于广东谚语:“十赊不如九现,九现不如八到手,八到手不如七到口。”彻底拒绝虚幻,“务实”至此,教人叹为观止。

    不过,我不想纠缠于数字,而考察事情的起因。倘若狙公家底殷实,橡实满仓,猴子们早已进入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还犯得着去为早晚分配几颗谈判吗?出于同样理由,票证挂帅时代,走后门成风;监督缺位的制度性缺陷存在,无法有效地抑制贪腐。

    其实,猴子的反应,折射出这样的人性:如无外力阻遏,欲望天然地处于膨胀状态。外力一旦干预,则引起反弹。举一常见的例子:A和B两家人亲密无间,A较富裕,每年给B家的新年利市都是一万元,且绝不要求同等回报。B早已习以为常。今年A因股票下跌,损失惨重,利是改为五千元。遵从风俗,这类礼节性事件双方都心照不宣。但B夫妻失眠多天,探讨为什么A的利是缩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A狗眼看人低,不再把自己当朋友,嫌隙就此产生。

    不要讥笑B不识好歹,恩将仇报,这样的反应,之所以归入普遍性“人性”的层面,就是因为:一个不小心,你和我也成为“起而怒”的猴子。且扪心自问:如果友人体谅你的钱包或者知道你没有私房钱,外出吃饭从来由彼包起,忽然有一天他让你付账,你心里是不是“怪怪的”?我生长在侨乡,从小时候起,耳闻目睹多宗家人之间、亲戚之间、邻里之间的矛盾,起于类似原因——寄钱周济自己的人,因本身经济状况变化,无法维持过去的额度。同样问题出在薪水,一路加上去还好,如果有一年加少了或者不得不减了,那就炸锅了。结论是:顺从欲望是顺坡下驴,忤逆欲望却是逆水行舟。

    且回到狙公,如果采取现代模式,从开始供应食物只到维持“活”的水平。到猴子给饿得四肢无力,口角流涎,便多给一颗。它们必喜不自胜。然后,再加一颗,总数依然没超过七颗,它们高呼狙公万岁。只有重大节日,如狙公生日,才让它们饱餐一顿。如此这般,猴子以为自己每天只配吃的定量远远少于七颗,天下息讼,狙公打赢。

    悲欣交集

    我是旁观一场陌生人的婚礼时,想起弘一法师临终前所道的这一句的。婚礼进行曲由教堂的管风琴奏出,滞重的回声在长廊里游走。经过多次排练,驾轻就熟的男女傧相们,一对对地鱼贯进入大厅。下一对,该是新娘和她的哥哥。按照洋风俗,哥哥要把妹妹带到监誓的牧师面前,亲手托付给新郎官的。然而,新娘迟迟没有起步。乐曲催着,大厅里的宾客们纷纷探头,看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新娘在拥抱哥哥,痛快淋漓地哭,眼泪滴湿了白婚纱。我对这家人的底细一无所知。看教堂门口的告示牌,知道他们是柬埔寨裔,新娘的姓名前冠以博士衔。本来,陪同新娘的该是父亲。婚礼上不见双亲,据此,可推测老人已去世或者滞留老家,无法赶来美国,参加这一无论对女儿还是对整个家庭而言都极为重要的庆典。从年龄看,兄妹都过了三十。于是,我为他们粗略描绘了未必准确但自信不算信口开河的生活道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的父母在柬埔寨都遭到波尔布特的毒手,被逐出金边后惨死在乡村,年幼的兄妹投奔怒海,后来以难民身份来到美国。哥哥打工,让妹妹上学,直到取得博士学位。一奶同胞,从小到大相依为命,如今妹妹找到归宿,建立家庭,抚今追昔,能不感慨万端!

    于是同声一哭,哭泉下的父母等不到这一天,哭难民船上九死一生,哭一路携手的艰难与希望,更为了今天的幸福和未来的圆满。长哭当歌,泪水尽为此刻洒落。极端的悲哀与极端的喜悦,感情的全方位碰撞,交缠,人在瞬间获得巅峰体验。有此一刻,不枉兄妹一场,不枉为人一场。

    我站在旁边,眼睛发热,心潮奔腾,想到生命的最大张力,凝聚在悲欣交集的时刻。当失散半生的母子,乍然相逢在机场;当伏案终生的学者,学术成就终于获得最高奖赏,站在讲坛,面对成千上万的欢呼者;当历尽劫难的情侣,穿过战火,紧紧拥抱,都是这般又是痛哭又是大笑,无法自已的。多平凡的人,凭借这一刻,登临感情的峰顶,哪怕一辈子才那么几次。

    相对于庸庸碌碌、稳妥清淡地打发日子,很少起伏、很少变化的生命,多少人宁愿履险犯难,受苦受罪,为的就是悲欣交集的片刻?

    看见,看不见

    “别人看见的,他看不见;他看见的,别人看不见。”此语见于王鼎钧先生的随笔《克莉丝蒂论写作》,用以形容诗人。它并非英国女作家克莉丝蒂的语录,而是王鼎钧先生从丁西林所著剧本引来,为了说明这样的论点的:“太实际的人恐怕不做作家,太讲究实际的民族和太功利的社会,恐怕难以产生伟大的作家。”

    “看见”一词,在汉语不必割裂,其实,“看”和“见”有奥微的区别,前者只是视线投射的动作,英语叫“look”。后者乃是从视觉进入感觉,形成印象,英语叫“see”。“看”未必“见”,即成语“熟视无睹”。“见”未必通过“看”,即俗语“瞎子吃饺子——心中有数”。

    “看”能否“见”,还要廓清一个前提,那就是自由度。《皇帝的新衣》中的诸色人等,都清清楚楚地“看见”皇帝赤身露体,可是都热烈歌颂新衣。因为他们被这样一条规矩蒙骗了,吓唬了,封口了——看不到皇帝的新衣的,是笨蛋。唯一揭露真相,即负有现代“公知”使命的小女孩,事先没有被洗脑或虽受洗脑,但临场忘记危险,老实话脱口而出。同样的问题见于中国典故“指鹿为马”,大臣们都“见”到“马”,但一个个说那是“鹿”,因为他们知道,不按奸臣规定的口径说话,脑袋就要搬家。作以上申明,是为“看”争取一个前提。

    在“看见”上,诗人和非诗人有什么区别呢?(“非诗人”绝非在品位上低于“诗人”,这里只探讨二者的差异)。一个现成的例子,是企业家W先生告诉我的:有一次,W和二十多位企业家乘客机去东南亚作商业考察。刚刚登机,在头等舱准备就座,门口一阵骚动,原来省长一行也搭这一班。认识省长的企业家惊喜地看着省长。W从来没见过省长(除了电视和报上照片)。但省长径直向W走来,首先和W握手,寒暄。在旁的企业家惊诧莫名,W得意非凡。在这个数分钟的镜头中,省长“看”企业家,首先被W吸引,因为W的气度。W的气度,含如下元素:个子魁伟,相貌堂堂,穿着得体(从内到外都是香港“冠奇洋服”的精致制作);秘书、司机、保镖、翻译随行,形成一个以W为中心的气场。这样的场面,对省长而言,是没有脚本的亲民秀,要在最短时间内给“最重要人物”以礼遇,然后顾及次要人物,他凭职业性直觉办到了。如果W一行中有一位诗人,省长的突然出现,不会干扰他的思考,他专注于舷舱外的风景,手里的读物,或者闭目养神。省长于他,只是一个正常人,他也许对省长握手时的力度和温度,微笑时出现几根皱纹,白发梳理是否到位之类感兴趣,但“受宠若惊”云云,“平易近人”云云,都不在他的感觉中。一句话,他“看”不到权力。并非刻意效法“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太白,而是遵循心中的价值观。何况,W可以把“省长主动走来和我握手”作为一项人生事功,因它给社交关系和业务都加分,而诗人分行的汉语,这也卑微也尊贵的方阵,不是按照官阶、权势、财富而是按照缪斯规定的节奏行进的。

    诗人看不见工资支票,股市行情,房屋面积,菜价和汽油价,看不到主席台座次的变化,看不到汽车的型号和价格。诗人看到星星的出现和消隐,月亮的圆缺,海潮的高低,梅花何时结出骨朵,枫叶在哪个月份以褐红色席卷群山。诗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把物质需求维持在低层次,不让欲望吞噬灵感。诗人看不到政客虚伪的许诺,只是以诗句堆起篝火,温暖无依的心。普通人看到发财的门路,诗人看到自然律的运行。普通人看到钞票的功能,诗人看到人性的明和暗。普通人看到“钱能够摆平的”现实,诗人看到“钱摆不平”的永恒。

    诗人的灵视,接通天涯和千古。诗人在人世间浑浑噩噩,眼神只有在凝视婴孩和水时才变得清澈。诗人是人生的失败者,是天国褴褛的使者。

    坚持饥饿,坚持愚蠢

    苹果电脑企业创办人乔布斯,生前在斯坦福大学一次毕业典礼作演讲,演说辞中有两句流传极广的语录:Stay hungry,Stay foolish.中国的博雅之士,将之翻译为“求知若渴,虚心如愚”,稍嫌多事。直截的译法是:“保持饥饿,保持愚蠢。”我又想,中国是标语口号大国,为显泱泱之风,翻译得励志一些(或狗血一些)无妨。“坚持”应比“保持”多点气势。

    在小聪明充斥的社会,“擦边球”满天飞,人人唯“捷径”是问,炒作、糊弄,成为时代的标志。要改变它,需要在制度的层面实施彻底的改革。在这方面,我们难以措手足,姑且不论。

    从我做起,就得坚持饥饿。若针对肉体,那较容易。首先是节食,少碰难以消化的一类。素食、碳水化合物比油腻之物优越。其次是运动,热量消耗多,胃部清空快,“饥肠辘辘”不难获致。但企业家乔布斯并非医生和营养师,他强调的,是在精神上维持“清空”状态。对知识更新的渴求,对完美产品的追逐,对终极意义的探究,对“超越”怀着永恒的迷恋,这些人性中的崇高部分、纯净部分,只有在“胃纳”广大的前提下才能顺利进行。鼠窃狗偷的“技术”,投机取巧的“本领”,是消化系统内的渣滓,即使误入肠胃,也很快被排泄掉。

    无时不在的饥饿感之外,还要以“愚蠢”来抵抗小聪明的侵蚀。在这里,“愚”不是“大智”的外衣,不是虚晃一枪的权宜,而是生命的本真。你要保存原原本本的质地吗?那么,把繁文缛节去掉,把时装和香水去掉,把冠冕堂皇的社交辞令、华而不实的点缀去掉,把机锋和伏笔去掉,只剩下与生俱来的那些。如果不准说真话,那就以沉默代替说假话。如果特权是唯一值得炫耀的成就,那就以踏踏实实的奋斗来逃避。当聪明人要进名校,当笨蛋只要不随大流,不赶时髦。难得在于坚守,当浩浩荡荡的名车驶过,你骑在自行车上会不会投去妒嫉的目光?聪明人从别墅的阳台,鸟瞰你汗流浃背的“老实”模样,你感到骄傲还是寒酸?如果你不为所动,专心干自己的事,那么,“愚蠢”的帽子就戴定了。然后,是人生的实质的成功。

    唯饥饿和愚蠢能够造就真正的人,“饿”出来的人格,“蠢”所成的状态,乃是生命实实在在的辉煌。

    太太属何种“体裁”

    王鼎钧先生的散文集《情人眼》,百读不厌。其中有一篇《诗》,说到他的一位朋友,在择偶方面极为挑剔——把太太分为三种:诗,散文,应用文。他认为,所选的对象,该是一本诗。有一次,他作了“最大的让步”:即使是应用文,也应该是一本《秋水轩尺牍》。

    按约定俗成、但失诸粗疏的标准,“诗”意味着浪漫、激情奔迸,用料最少,因之最为高级,可拿来比喻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情玉女;“散文”呢,是诗和应用文的折中,兼有红尘的琐碎和形而上的寄托。至于“应用文”,则完全着眼于实用,拟于太太,可称为“佣人”型。上述的男人,要她有如书信范本《秋水轩尺牍》一样雅致,则不可能是从前乡下来的粗作妇人,也许香港半山区专门侍候有钱人、在大学读过家政系的漂亮女子才能入围。

    不过,男人们只要从少年维特的年纪再多活二十年以上,便明白,婚姻是复合物,非黑即白的二元论难以对付全部。其实,太太从开始便兼有诗、散文和应用文的成分,但三者并非并排,而是互相渗透,且因环境、性情、年龄、夫妻关系以及其他相关环节的差异,呈现不同面貌。你可以从她的人生截取几个“诗”的断面,例如,雨里伫立水湄的倩影,生日那天收到一打玫瑰花后脸上泛起的红晕,庆祝金婚那天替老伴擦额汗的手。但她不可能从头到尾都是“抒情诗”,至少,没奶粉喂婴孩而丈夫外出喝酒未归时不是,在丈夫的手机里读到有偷情嫌疑的短信时不是,宴会上为了戒指上没镶钻石而老把手指笼在袖子里头那阵子不是。基于同一理由,最功利的妻子,也不可能时时处处都是借条、欠条、契约、请柬的活写照。学步的孩子扑向她的怀抱,把重病的丈夫搀去厕所,这样的时刻,她会焕发出爱的光辉。至于家常便饭、波澜不惊的日子,散文是散文,然而有悠长的韵味。

    以上仅仅罗列现象。动态地看,太太是哪种体裁,须看双方对婚姻的经营。从前有一说,巴黎女人像水,就看你盛到什么容器。同理,太太置身交响乐厅,让她沉醉其中,她可能成为隽永的“诗”;太太带三个孩子,加上做不完的家务,她便成为流水账式的“散文”乃至鸡零狗碎的“小品”。太太在华尔街当股市交割员,面对屏幕上的曲线紧张万分,难免成为没有文采的计算器。如果丈夫有不竭的爱意和精雕细琢的本领,太太便可能被他塑造为他所爱的体裁:花前月下的“诗”,节奏舒缓而意蕴悠长的“散文”,把家弄得妥贴舒适的“应用文”。

    《诗》里所提的男子,追求女性多年均落败之后,并不死心,追求一位在航空公司打字的女孩。她却全心全意要去美国生活。作者在结尾说,这女孩确是一首诗,“我们目送她的背影时,真觉得她向唐宋词人的婉约风格中走去。可是,我怕这首诗早晚要被译成英文。”

    且让我添一蛇足。往下寻索,这位移居美国的女孩,如果成为“英文诗”,也可以具有多种风格:如果爱得奔放,便是惠特曼式的自由体;如果嫁入豪门,在晚宴里以一袭黑礼服出场,便是典雅的十四行;如果作风前卫,则成为现代诗;如果投入政坛或商场,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弄得好是史诗,弄不好便成滥调。

    贫穷是一种浪漫

    此语见于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我以为,它并非泛指,而是对俄国伟大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生平遭际所发的感慨,限于文学的、灵性的范畴。如果社会学家和人口统计学家按此“图”索浪漫者之“骥”,肯定吃力不讨好。愤青看到这个标题,马上行动——送我去当睡桥底的流浪汉。

    有些贫穷是注定和浪漫无缘的。比如说,与生俱来的困顿。从呱呱坠地那天起,没一天不是三餐不继,没一年不是家徒四壁,没一个孩子不是啼饥号寒,那么,浪漫一课多半交白卷。不是说,穷人家孩子不能看星星,做好梦,不是说汗流浃背之时绝对无从浪漫;而是说,他们的人生一旦被固定在吃苦挨饿上,超脱于现实的情怀就难以发育。浪漫的前提,是“知道”人生可以在某些时间和场合,高蹈在物质世界之上。还有,贫穷是相对的,如今顿顿只吃得起三碗干饭加咸菜蒸五花肉,是难以见人的寒酸,放在五十年前,却是人人羡慕的巨富大贵。同是那个荒年,甘肃一位农民,吃光了观音土,每天吃粪便为活,当然,那不是饥民的排泻物,而是从公社干部的专用厕所掏的,他怕乡亲来抢,还百般保密。相比之下,那时有榆树皮可啃,又算福气。

    大抵而论,能够产生浪漫的贫穷,只能是暂时的,偶然的。漫长的一无所有,如持斋的僧人,过午不食,以常人难以忍受的匮乏一年年地维持,这种方式可以培植宁静、清虚,但不能产生浪漫。毕竟,浪漫是感情的跌宕,是诗情的长久发酵和瞬间爆发,不能成为日日重复的常态。徐志摩在最浪漫的恋爱中,也得去教课赚钱。

    产生浪漫的贫穷,可有三种模式。一是《罗马假期》式,不安分的安妮公主在对罗马作官式访问的余暇,乔装为平民,去游览名胜,和不知底细的记者撞击出爱的火花。娇生惯养的小姐骤然面临人地两疏,误会和危险接踵而来,大起大落的切换充满奇情戏码。二是《茶花女》式,一个贫寒男子,爱上红透半边天的名妓,恋人身份的悬殊加上家法、社会、舆论的多重压迫,悲壮之极,艰难之极。三是“人面桃花”式。书生崔护在乡间游玩,敲开一人家的门讨水喝,邂逅一女子。为此思念了整整一年,次年他来敲女子的门,芳踪杳然,他在门上题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缠绵的怅惘感染了一代代情种。

    三种中的第一种,地位的落差,处境的剧烈变动,形成无限张力;第二种,惊天动地的畸恋,本身蕴含充分的浪漫因子;第三种,因爱情戛然而止,给后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这些和烟火人间距离遥远的罗曼蒂克剧上演时,我们只能在台下当观众,入戏时一掬热泪,散场以后依然对付柴米油盐酱醋茶。

    回到庸常生活,我们不是不能从贫穷中获得浪漫,哪怕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一种是自我设计。比如,两个恋人外出度假,只带有限的现款,把信用卡和手机统统放在家里,一路住廉价客栈,吃便宜的路边小摊。准流浪汉的体验,使人从繁冗的物质享受、充满功利计算的人际关系中跳出,身心获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从这个基础出发,他和她回归近于“纯粹”的爱,仰望星辰而不筹划买房子的头款,絮絮情话,内容是童年的梦想而不是升官发财。这是试炼,看人在距离“一无所有”多远之处,可以把爱情安顿下来。

    还有一种是不期而遇。出远门,钱包证件全部进了扒手的背囊。为了救助一个陌生人或者朋友,把身上的钱全捐出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异国,走出机场,看着陌生的公路和街道,心空落落的,今晚宿在哪里还没着落,如此之类,尽管教人心悸,但总归是灵魂的洗礼,让人霍然一振,在和挫折、危险搏斗之时,重新体验生命中的灵性。

    “拒绝”之为技术

    按常理,拒绝是在人家提出要求、建议、批评、挑战之后的反应,一如先有新闻后有报道,先有成就后有名气,先有货色后有价格,先有爱情后有婚姻。不过,时代在前进,记者可以导演新闻,没有优秀作品的艺术家盛名四播,至于爱情与婚姻脱钩,古已有之,先结婚后恋爱或从不恋爱的有的是。既然如此,拒绝之为技术,大有研究的必要。

    且摆脱常规思维,一旦把拒绝移在人家提出要求、建议、批评、挑战之前,策略上便有妙不可言的效用,尤其在自抬身价上。许多年前文坛流传一个笑话:某名作家到处宣扬,某市市委讨论通过,由他出任宣传部长,但被他坚决而委婉地拒绝了。谣言蜂起时,有心问鼎此职的其他人士气急败坏,钻营加剧,市委难以招架,只好找名作家谈话,请他安心写作,市委在过去、现在及可见的未来,都不曾、不会违背他“不当”的意愿,云云。活该这位名人倒霉,碰上一个较真的市委。其实,先虚构一个某方提出要求,被“我”拒绝的故事,如果操弄得法,赢的机率还是不低的。比如,歌唱家可以暗里透露,春晚的导演组曾经和他(她)联系上节目,他(她)谢绝了,理由是离不开本地粉丝。这样的消息如果被娱乐版记者捅出来,查证不容易,知名度一时飙升该是没有问题的。

    还有更彻底的拒绝。比如,画家参加个展或群展,若在杰作的标签和在口头上,都严正声明:均属非卖品。绝对不走向市场,管人家出什么价。这种预防性的拒绝,堵死的不是被买走的门路,而是出丑的可能。当同行们为了人家不予以青睐,不买、不竞投而惶惶不可终日,他却四两拨千斤地稳操胜券。

    善用拒绝,化“无”为“有”,煞有介事,不难出彩。在人家封你为“大师”之前,拒绝高帽;在被邀请出镜前,拒绝出风头;中六合彩前,拒绝暴富;在受异性追求之前,拒绝浪漫;受聘为执行长之前,拒绝出山;下种前,拒绝发芽;初赛前,拒绝当冠军;拥有房子前,拒绝在后院栽花草。前者也许子虚乌有,但由于“拒绝”是货真价实的,所以,连带地,被拒绝的一方也成立了。这乃是后现代社会果真能当一回事办的“买空卖空”。

    冷比热好

    我素所敬仰的大诗人洛夫先生有一近作,曰《水灵——跟屈原说几句话》,末尾是这样的:“所以说,窃以为/埋在江水里/比关在冰箱里好/而把关在冰箱里的我们/冻成一句句带骨头的诗/又比/被人端出冰箱/化为一淌水好”。

    较之传播界这样那样的热点,载入史册的伟大诗人如屈原,那是“举着惊涛骇浪而来”的水灵。迤逦千年的文学山系,就那么几座高峰,姑且不论。写作群体中的多数,无不面临这样的两难境地:要冷,还是要热?“热”意味着大名、高版税、高车马费、出场费、酒色财气,辉煌的电视亮相、走马灯般的采访,报纸上的头条加整版专访。“冷”呢,无声无息,出书自费还要看脸色,斯人憔悴,不堪言说。枯守冰冷象牙之塔的诗人,遥看闹哄哄的书市,不能不眼红新书发布会为签名售书写酸了手腕的同行。

    如果冷门和热门作家的地盘,有如雅士管宁屁股下的席子,那倒好,挥刀一割,清浊立判。但多数人定力不足,只好两边游走。先往“热”堆里扎,待到吃够编辑部的退稿信和出版社的冷屁股,才回归冷的营盘。前者叫兼济,后者叫独善,进退两宜。也有若干冷营中人,懒得挪动,把书稿标上吓人的价钱:50万,100万,且不二价。这才是现代的达人,不管有没有人买,他都赢定了,首先在传媒赢一把,然后,在没人问津时叹一句“高雅文学横遭冷落”,回到品位和道德的双重高度,努力抨击时弊。

    如果你确实挤不进热门,读洛夫的诗未尝不是自我安慰。我由它省悟,文章的风骨,往往是和电冰箱冷冻柜类似的环境所赋予的。冷,使你沉潜,教你凝思,迫使你把目光从沸腾的市场和传媒的期待移开,抛开媚俗的念头,冷静地考察人性深层的诸般形态,思考和终极价值有关的事体,从容而执着地经营文字,树立个人风格。愤世之作,自哀之作,如果有骨头,那是冷藏的结果。零下的低温,淘汰不耐寒的作品,让流动状态的叙事和抒情,都变成带棱角的冰,愈是冷,愈是头角峥嵘,奇气凛然。

    冷门中人,较为挠头的问题,是怎样持久地维护“外冷内热”状态?想象力是热度的产物,恋爱生热,热生诗。不能遁世,总须以一团烈火般的心去拥抱人生,审视它的罪恶与丑陋,肮脏与险恶,智慧与勇气,光荣与尊严;总须以热烈的悲悯观照人性向善的艰难行程。做到这一点,你就是清冷门庭里生着炭火的小房间,不但自己取暖,还打开门,接纳被热门的粗壮保安抛出来的钻营者,追不上时髦的失意者和宣告“不再玩”的失望者。那时刻,你终于明了,冷也好热也好,既不是白头宫女闲话天宝遗事;也不存在刻骨的恩怨和彰明的反差。你所守护的田园,是自己的,也是众人的;是将来的,也是当下的。时间在操控这一盘棋。

    “热”的状态向“肉”倾斜,它所挟带的红火,从声名到鲜花、掌声,被粉丝索要签名,都像春日的太阳,把人的肉体烘得舒服透了,偶尔出点汗,那也是灵感,正好作一首歌颂大款的即兴诗。“冷”的状态向灵靠拢,你失去的是赘肉、脂肪,得到的是有份量的骨头。

    而且,你不宜抱着古时读书人的浪漫想头,认定寒窗十年以后,便可以把冷藏的货色拿去热炒。一热,“骨头”就化成水,流失在热点随时转换的市场内。到那阵子,你才惊觉,冷藏库是“清流”们的最佳栖息地,他们此生的气象,是“冷”出来的——冷冻柜把无骨之物(包括随容器不同而形态百变的液体)都变成峥嵘之骨。

    选择即赞美

    选择即赞美,让我想起尼采这一名言的,是理发店的年轻女师傅。她一边干活,一边和我闲聊。“我是河南人,十八岁来广东打工。二十岁那年,老乡介绍一位老乡给我认识,他比我大三岁,谈了一年恋爱,就结了婚。我们乡下,彩礼动不动十万八万的,男友家四个兄弟,他是老大,家境远远不如我,只拿得出五千。办嫁妆的钱是我父母的,他们支持我。结婚八年,老公和我一起过,他在广告公司打工,我在家带小孩。现在,三个孩子送回老家,由公婆带。你问我婚后过得好不好?好,我很满意,打工夫妻,每月要给老家寄一千块以上。我的公司包吃住,但我在城中村和老公租了房子,又得交五百块月租。说日子不紧巴是假的,可是每天都轻松快活。老公疼我,每个月的工资全塞在我手里。他不花心。”我说:“他没私房钱怎么花得起来?”“还别说,有的女人勾引人家的老公,贴钱也干。”“你老公肯定帅气得很,让你担心。”她没正面回答,甜蜜地笑着。“我和老公拍拖时,两个当地人追我。”我在镜里端详,她眉目清秀,个子高挑,如今二十八岁,依然俊俏,豆蔻年华不用说了。“我都没答应,知道配不上,人家的父母,不是当官就是开厂的,他们自己,都是大专毕业生不说,手面也宽,带我逛街,给我买衣服手袋,出手就是一千两千的。我为什么不愿意?门不当户不对嘛,进了门要受气,精神压力我可受得了?还有,都爱显摆有多少女孩子喜欢上他。我当时就担忧,结婚几年,有了孩子以后,他腻了我,去外面找小三,我怎么办?所以,我乖乖地嫁一个和我般配的老乡。”“事实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对这位勤快、快乐的女子说。

    理发师傅当年所完成的,仅是一个选择,但它决定了此生的命运。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嫁对了人”这“一发”,“牵”着多少个选择呢?在家世,她舍优越而就卑微;在财富,她舍富而就穷;在生活方式,舍压力巨大而就轻松。在人格,舍低人一等而就平等。在家庭中的地位,她舍“受气包”而就“掌柜”。她和老公的结合,得到可面对天地祖先儿女的高级快乐。他们的姻缘是稳固的。“我每天夜晚下班,老公担心路上黑,非要来接我。”她说到这里,眼里噙着泪花。他们对前途充满信心,尽管出租屋离有房梦远得很。这是中国底层中教人敬仰的一群。那一天我去理发店,事先没有选择师傅,然而我在离开前起劲地赞美了这位女子,从她的技术到笑容,从她的婚姻到被她简单地概括为“不要使自己承受太多压力”的婚姻观。

    我没有机会见到她的老公。我想对他说:你的太太也许出于中国人的习惯,不会天天对你说“我爱你”。你也许连拥抱太太的动作也不怎么会,更不会把感谢挂在嘴上。可是,她选你为丈夫,这一事件本身,就是你这辈子所受的至高赞美。只要这个选择没有变动,你一生就戴上一个不会褪色的勋章。它来自你一生的伴侣,你的孩子的母亲,你的父母的媳妇。

    推开来看,常常谨记这一名言,意义重大。别说择偶,我们一天要做多少选择,单是从菜市回来,你把袋子打开,都是对物的“赞美”。一束菠菜,是你舍弃了白菜、萝卜、芹菜、凉瓜、南瓜(这些也都是你的家常菜)的结果,它若有知,该受宠若惊。和你一起围炉吃火锅的小圈子,是你从茫茫人海选出来的,臭味相投也好,利益相关也罢,宾主尽欢的场面,既是对惠然肯来者的赞美,也是朋友对主人的感念。

    原来,只要不是迫不得已,出于自由意志所作的选择,是对被选择的人和物最直接、最完满的赞美。深刻领会这一道理,可以至低限度地增进人际关系的和谐。身为伴侣、搭档、伙伴、宾客,被选择的过程就是受人认可、欣赏、尊重的过程,我们须珍视这无言然而重要的精神奖励。

    “双赢”辨

    滔滔世间,如果两方的关系是竞争的、对立的,一般而言,只能是此进彼退,此荣彼衰的态势。异想天开的人们,便臆造天堂般的境界——双赢。圣经说,富人上天堂,有如骆驼穿过针孔。“双赢”的难度,和这相比如何?

    且随手举一个例子。前几年,美国旧金山市的市长纽森先生大声疾呼:“大家都不要喝瓶装水,直接喝水龙头来的自来水。”他有的是底气,因为旧金山的自来水来自“喝奇喝齐”水库,那水库所储存的,是从终年积雪的高山流下的、纯净度足以比美任何一种矿泉水(自来水每月受检测一百次,瓶装水每星期只检测一次)。这样做,用户省钱,政府不必处理被弃置的塑料瓶(每年达十亿只),岂非双赢?然而,放到另外一组关系——瓶装水供应商和用户去,没有疑问,饮自来水的人越多,越对前者造成灾难。光看一个中等城市,矿泉水的供应链,从上游的取水,过滤,装瓶到城市里星罗棋布的门市部,数以千计的送水工人,他们的凭借,是居民对自来水的不信任,对环境污染的恐惧。五花八门的新兴供水业内部,竞争也够残酷,哪家公司出了以自来水或不洁水装瓶出售的丑闻,客观上为对手制造商机。把它放到别的关系去,如和净水器行业较劲,大抵也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如果自来水公司兼营瓶装水,稍不谨慎,二者做广告,恐怕重演古代矛和盾的寓言。

    所谓“我们的痈疽是敌人的宝贝”,商业上的竞争是冷酷的,在法制社会,相对公平的环境中,竞争固然是前行的引擎,淘汰机制促成了技术和经营的更新。不过,这里“共存共荣”的空间有限,一家“新张宏发”的鞭炮,必然伴随若干家倒灶的哀叹。不能指望,在战场、竞技场、竞选、投标、选举、评奖等等必须分胜负或排名次的场合,出现“排排坐,吃果果”式的场面。

    那么,果真没有“皆大欢喜”吗?有的,请看自然界中蜜蜂和植物的关系,它们彼此依存,一荣俱荣,蜜蜂采蜜愈勤快,植物得益愈大。至于人类,可以这样断言:只要是以爱为核心的关系,双赢是必然的。

    其中,最具典型意义的是性爱。不错,这是“肉搏”,然而越是投入,越使双方升起灵与肉的愉悦;双方都付出,没有谁“赚了”谁“亏了”的计较,相反,爱情借它滋长,爱意愈浓,愈是酣畅;彼此都从中得益,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奇妙,美好,圆满,莫过于基于浪漫爱情的性行为了。

    亲子之爱亦然。父母和儿女,牺牲就是回报,播种便是收成,双向的感情滋润,互相的利益输送,只要出自无私的爱,那么,两代人都享受到天伦之乐。

    再深入一层,如果你把“双赢”的实质意义,从战场上杀死杀伤敌方的数字,从己方的盈利和对方的损失,从你的辉煌和对手的狼狈等一望可见的“实”的层面,转移到“虚”的,即形而上的层面看,那么,所有的输,都有赢的因子潜藏于内。这就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这么说来,稳妥的“赢”,该是奉献。“舍”一旦不再是“失”,而是“得”,那么,你的慷慨捐赠,你的志愿服务,你的舍己救助,使你实现高层次的生命价值。双方都赢,多方共赢,好梦果然马上成真。

    从牙膏广告想开去

    电视台靠广告吃饭,一如中国农民靠天吃饭。今天在美国广播公司(ABC)属下的地方频道看到一则牙膏广告。本来没在意,但越是日常用品广告越是密集,轮不到你不听。它的广告话:“获五分之四牙医推荐”,琢磨一会儿,似可套用流行语,曰“有供人思考的空间。”

    牙医是靠治牙吃饭的,这也和“中国农民靠天吃饭”一般无懈可击。而牙膏,如果管用,那是预防和医治牙病。换个说法,牙医推荐的牙膏愈有效,他们的饭碗愈成问题。由此想起洋谚:“每天一苹果,医生不找我。”报上还有一篇科普读物,强力推荐西红柿,说它含有大量具有抗氧化损伤,保护心血管内皮,并降低患前列腺癌和大肠癌风险的茄红素,怕论据不够给力,引用了西方古谚:“西红柿红了,医生的脸就绿了。”如此说来,由牙医推荐牙膏,由医生推荐食物、药物、疗法,或再稍加推衍,但凡由利益相关的人物来做与其利益“对着干”的事,都难免让一些人想起中国成语“与虎谋皮”。

    可是,广告商偏偏找医生推荐妨害他们自身利益的商品。广告行业,饭碗系于广告效力。效力来自公信力。他们通过民意调查和积年实践,断定此法可行。在顾客方面,绝大部分对这一做法信任,接受。也就是说,全社会达成这样的共识:牙医认可某种牙膏,是从专业知识和良知出发,而不是从自身的钱包、牙膏公司的回佣着眼的。诚信是维系商业正常运转的基石。在网状结构的现代社会,“谁也信不过”将造成怎样的局面?光是买牙膏,你就得撇开所有专业评估、数据分析、企业诚信排行榜、权威报刊的研究报告,要么自行找“信得过”的人,要么自己逐种试用,不被“怀疑病”吓死也给累死。

    “不骗人”的纪录长年累积,方造就一个“信得过”的品牌。然后,这个品牌被顾客在意识系统或无意识系统纳入“不必检验”类。由牙医给牙膏评分能大行其道,由此而来。点点滴滴地构筑诚信,其反面就是“除了骗子万般皆假”的形成。诚信彻底破产的恶果,就是地沟油、三聚氰胺、孔雀绿、膨化剂……

    看完电视节目,进浴室刷牙,一看,牙膏就是那广告所推荐的。牙膏是太太买的,她受广告的指使或引导吗?未必,也许是巧合。然而,岂可排除长年累月的广告在受众心理上的沉淀?不知不觉地,自然而然地选择它,这商业操作才叫天衣无缝。

    想起父亲话当年,他从解放前夕到解放初,在小镇经营一家文具店,“那年代哪里有信用卡、银行担保、支票?全靠一个‘信’字,城里的批发商让你进仓库,要什么尽管搬走,不要任何抵押,先赊着,年底结账,皆大欢喜。”那时战乱刚刚结束,百废待兴,卑微的中国生意人,就能这般以诚立身。抚今追昔,感慨无限!

    一个不小心

    在马克威克和史密斯合著的《对知识的热爱》中,有这样两段:

    “学习的过程好比是一条河流,开始的时候又细又小,可以一目了然,渐渐地,汇集了两岸无数的细流,而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终于由涓滴而成巨流,奔流入海;学习的开始也显得微不足道,慢慢地知识的范围和领域渐渐增加,终于广大得无法窥其全貌了。”

    “牛顿就深切体验到这个道理,在他完成科学上的伟大发明之后,他曾说:我不知道世人对我会有什么观感,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小孩子,只注意捡拾岸滩上美丽的卵石和贝壳,却无视于横在眼前的浩瀚的真理之海。”(引自《读书的艺术》一书)

    读了几遍,忽然觉得,这里说的岂止是读书的道理,人生的最高境界不也如此?简言之,曰:“一个不小心”便达到目的地(诸如科学发明以及真理的彼岸)。

    先从读书说起。奉命而读,应试而读,为了领导或者准岳父来视察或考察而读,摆出关老爷夜读兵书的架势,能不能读得进去尚且是疑问,还奢望得到乐趣?弄到一本奇书,一个不小心陷进去,读到手舞足蹈,读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不知天之既白。雪夜闭门读禁书,之所以格外入迷,恰在于:一,得来非易;二,读是冒险。而这等的“危险”(在极端专制的社会,读书也可能丢命,未必比别的“罪”安全),爱书人是非冒不可的。三是好看。不好看,“流毒”就不广,就不必严厉查禁。而真知,真理,就在你不设防的时刻征服你。

    干事情的道理也近似,坚执“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主义(即排除无收获的耕耘),“只问结果,不问手段”主义(残忍的、流氓的、践踏良知的伎俩由此而来),乃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主义,目的性强烈,指向性确切,往往适得其反。遍观人间诸多“有意栽花花不发”的例子,似可在“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真理之外,加上一条:“人一强求,上帝就叫停”。

    且看大科学家牛顿。关于他所从事的事业,“夫子自道”的要点,第一是保持童心。在未知的天地探险,寻秘,在他看来,未必那么庄严,那么生死攸关,那么“时间就是金钱”,而是和儿童在海滩游戏类似。卵石是否具高价值,贝壳是否绩优股,这等想头并没出现在脑际,吸引他的只是卵石、贝壳的美丽和神秘。耽溺其中,乐而忘返,一如苹果一个不小心掉在头上,无意间勘破天机,和永恒连接。破解了,发现了,获得了,他却不在乎那有多大的划时代意义,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福祉,从而教他自己得到多大的名气,多大的光宠。第二,是位置正确,须明白,他所处的“岸滩”,不是杀戮的战场,不是名利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竞技场,而是造福人类的科学的前沿,他面对的是“浩瀚的真理之海”。尽管不予注意,但涛声、浪花和寂寞的科研生涯同在。看来,投入人生事功,以这两条起步,不管成就大小,都可于心无愧,无悔。

    不错,“不知怎么一来”,恰是命运的本来面目。且不说花费数百万元买彩票,和“几率”决一死战的赌徒,偏偏落败,而买口香糖时以一块钱零钱买六合彩,赢到一亿元的极端事件,这属于纯然的天数。其实,矮化功利主义,弱化目的性,为的是减少心理负担,促使人把注意力放在“过程”本身,把不可测成分,不可管控因素,交给上帝,让他来制造和管理千奇百怪的“一个不小心”(这中间,就有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这道理和下列现象一致:在一个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二者,只要接受法律约束,基本上不存在“二者必须择一”两难的较合理的社会,个人发家的同时也为社会造福。

    然而,“一个不小心”定理并不容纳怠惰和拖延。探索之路上,谁不为“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狂喜?然而,须先来个“众里寻她千百度”。“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前,不能回避“山重水复疑无路”。

    最后一个问题,不是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吗?揆于世事,这一人生观确能催生将军,但里面肯定不乏戕害苍生的罪人,为了他的升官之路和“真理之海”完全相悖的缘故。

    哪把剑经得十年磨

    闲来无事,哼着年轻时背熟的古诗取乐。贾岛的“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念了几遍,越念越是生疑,问:“哪把剑经得十年磨?”不晓得磨剑是怎样的作业?是不是铁定天天磨,每天磨多少个时辰,总共费了这么长的光阴。然而,按照“铁杵成针”的古老磨法,一把宝剑,磨它十年,岂不一路薄下去,变为纸片,变为蝉翅,变为铁屑,变为乌有?不可能有这般冥顽的傻瓜。那么,较大的可能是:十年间,偶尔磨磨,维持其锋利就够。据说宝剑有如贾宝玉的宝玉,可通灵,磨出吹毛即断的绝顶锋利以后,如果没人血的滋润,鞘里的剑会在半夜的风中铿铿然,仿佛要凌空飞出,直取敌人首级。可见,宝剑和佩剑的侠士一般,耐不了寂寞。

    马上有人讥笑我:哪有这般解诗的?全诗表达的是侠客的执着与豪迈,先是长时间的韬光养晦,准备好以后,便重出江湖,扫荡世间的不平。再升华一下,它和书生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同一路数,也是用上“十年”,这似乎成了“准备期”的通用标准了。论形象性,“磨剑”这一意象无疑是高明的,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锻就干将和莫邪,再耗费漫长的时间与巨大的人力,才磨出霜刃,以毫光照耀缺乏正义的人寰。

    磨剑的过程可一笔带过,问题在下半部。侠士仗如此好剑,迫不及待地澄清宇宙,比如,像上文所引的古诗,也果然有人报信,哪里出了“不平事”,侠士前去,小试锋芒,大捷而回。不过,这样的好事虽然发生的机率大大高于六合彩,但肯定和磨剑的志士的期望值相去颇远。一贯来如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传统路子,要么太窄,要么太长,连被选中的小部分幸运儿,一个不小心也被皇帝老子砍了脑袋,别说相当数量仍旧逃不过老死牖下的宿命,那把锋利无比的剑,不插上草标卖掉,便当上陪葬品。这样的前车之鉴,肯定影响着后来的磨剑者,教他们不敢在“磨”上投资太多的生命。至于早已磨好了剑,却始终没人招去征战的那一类,积郁难化,早早死掉不少,剩下的那些,以余生来喟叹,惋惜,悔恨,妒忌,那把好剑转而戳中主人的心。袁枚在《蒋心馀藏园诗序》中叹道:“安知不缺且折,为干将、莫邪之伤?”道尽了用世之锋的难处。

    人间的所谓“有志者”,纠结大抵在这里。如何是好?只好把“磨”本身作为目的,一年年地拿剑锋来砥砺,在“磨”的间隙,聆听锋刃在指下的铮铮。礼赞剑客的生命的,正是这声籁,而不是别人(无论是敌是友)的血与头颅。最后,剑和人生,都被磨成斋粉,那是至高的圆满。

    如何“点题”

    上午,友人来电,邀我去茶楼。十点多,在茶楼拣靠窗的小桌子落座。友人未到,手头无书无报,独喝普洱,颇感无聊。

    何不作一个“写生”练习,把眼前所见一一记下?这倒不难。我的位置在后部,茶楼一览无余。十多张大小桌子,五张有人,要么两位,要么五六位。都在吃点心,喝茶,谈天。但凡茶客,不外如是,再加上“看”(比率较高的看手机,比率不高的看报和比率更低的看书)。吃相有贪婪和文雅的区别,谈话有私语和高谈的差异。环绕大圆桌的全家福,老人家的表情最是满足,因之格外慈祥,为了人生理想完全展现的缘故。团圆,富足,快乐,孝顺,是幸福家庭的元素,也是全家到这里来消费的根基。茶客陆续进来。“请问喝什么茶?”“寿眉。”“你爸没来?没见他几天了。”都是例行套语。

    茶楼的老板娘进门,咋咋呼呼的,和侍应生说笑。这家茶楼经营早已上了轨道,劳资关系良好。侍应生和顾客都是熟人,尽可开玩笑。友人还没现身,拨打手机也没听,也许在开车。那么,继续写“命题作文”。夫命题,即立意,眼前人寰该赋以何种“意义”呢?我搔了搔毛发稀落的头,想,一早出门上班的人,至不济都有一个“意义”——养家糊口。从窗口外望,街角的教堂里,讲道的牧师,唱诗班的孩子,查经班的大人,有“为上帝工作”的宗旨。但给周遭的茶客贴标签不容易,除非大而化之地名之为“吃货”或“消遣”。如果人生的意义止于“取得快乐”,那么,茶客差不多都成功了。看,留八字胡的年轻人,把雪白的牛肉肠粉放进嘴巴时,那神情近于宣告:我征服了世界!我的思绪搁浅在这里。缺一个“意义”,也许不妨碍屏风前的一对小夫妻报销一客糯米鸡,但我的作文操练只好流于浮浅。

    友人到了。原来他比我早,看我没到,便到附近的五金店买水管垫片。他邀我来谈和葬礼有关的事。他妈妈在熬过一百岁的第二天,去世了。这位一连数月,每天早上去疗养院,费三个小时喂妈妈吃饭,侍候妈妈如厕和洗澡的孝子,要给母亲写一篇悼文。我说你回顾妈妈的生平,我记录,加以整理就是了。他说,妈妈生前不知什么时候,已把自己的年谱写好,从出生,出嫁,每个孩子的生日,儿女成亲的日期,到她来美的日期,无一遗漏。当然,仅仅是骨架,具体而微,血肉淋漓的爱,比如,儿子七岁那年要独自乘花尾渡从乡下到广州去,她挑起七八十斤稻谷去粮站换粮票。矮小的母亲,挥汗如雨,挑两个大箩筐走七八公里,那身影镌刻在年过六旬的儿子的内心深处。

    友人给我看他在疗养院替妈妈拍的照片。一个世纪的风云,凝聚着一张脸上。老人家一辈子没生过大病,在旧金山住了二十多年,没有家庭医生,没有医疗记录,没有服过任何药物。去世之前半年,才被送进疗养院。照片上,她清癯,安详,笔直的鼻子下,嘴唇缩进去。就在这一刻,老人家给我指点迷津——怎样为平凡人生“点题”?像百岁老人自己写年谱一般,每一个日子都认真,踏实,喜乐。日子的质量以什么作标记?深夜人静,灯下提笔,无愧,无怨,一笔一划地写下的年谱,就是给自己的人生打分。终篇时带着微笑,安慰,以及宽恕。

    眼前风物一经点题,便带上妙不可言的“意思”。这意思,不一定具“苦难”所附带的深刻,不一定带大起大落所生的强烈。周围的茶客,处于“失意”和“得意”这两极的,肯定比中间即“平常”状态的少,但不妨碍大家度过一个喧闹而舒心的上午。原来,人寰这一角,每一道生之细流,同样汇进“人性”的巨川,以无声的流逝累积出生命内蕴的庄严。人生的形相,以实在、宁静、琐屑为基调。明乎此,我们对世界岂能不贡献善意?冥冥中,友人的百岁妈妈在云端微笑俯视我们,一个劲地说,好好!

    海棠花的睡眠问题

    晨六时,静,连鸟声也不好意思霸占整个郊野,只在栅栏上抛下几声啾啾,那是小山雀。也许是因为两只虎皮鹦鹉没来的缘故,这浑身碧绿的夫妻不必嚷嚷,单是在桉树丛中起起落落,就搅出一个小规模的雨声簌簌的世界。松鼠照例连表演空中走电线也不制造声响。被松鼠一路咯吱的电线反而忍不住,要变作风里的琴弦。门前的小小风铃不响,风太弱了。

    今天是垃圾日,我把垃圾桶推到马路旁边去,过了中午,垃圾车会开来,伸出机械臂,把一个个塑料桶清空。我的天!垃圾桶隆隆滚过,我制造了类于最大型坦克车碾过的音效!

    其实寂静并非从此刻开始。我也早就“自然醒”了,那时才四点。随后,静才由尚笼罩鱼肚白的远山蜿蜒而来。灯下读川端康成散文《花未眠》,开头一段:“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与壁龛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人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于是,我研究起花的睡眠来。

    按川康端成在此文的界定,花开曰“醒”,海棠之外,“有葫芦花和夜来香,也有牵牛花和合欢花,这些花差不多都是昼夜绽放的。”那么,何谓“睡眠”?众所周知的例子是睡莲,睡眠时花瓣向上竖起,闭合。白天盛开,是绝美的娇媚。查网上资料,川端康成指为“昼夜绽放”的合欢花,作息时间和人类类似,白天“醒”时叶子上的小叶都舒展平坦;夜里就寝,小叶片成双结对地折合,酷似含羞草。蒲公英也这般。我愿意加入文学的因素,在川端康成的海棠花瓣洒上凌晨的露珠,露珠在星光或者晨曦里闪烁,这就是睁得溜圆的璀璨眸子。如此这般,“未眠”的花就神采奕奕了。当然,上述“睡”态是我们的肉眼可以见到的,如果拿上仪器作精密的检测,花朵睡与醒,表征肯定更多。据说有的花入睡后叶子的温度不一样,有的花爱午睡。

    问题来了,对大多数花而言,开放就是“未眠”,那么,“睡眠”就成为伪命题。我今天在推垃圾桶之前,特地到后院去查看了。雪白的波斯菊从来没“睡”过,金黄的满天星,嫣红的虞美人和紫色的芍药亦然。扶桑的花信已过,乌黑的枯瓣不是委地就是粘在枝桠,它们长睡不醒。那么,多情苏东坡为海棠花而写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是多此一举了。而所谓“海棠春睡”,干脆是形容杨贵妃的惺忪之态的,和花的作息毫无干系。我从网上找出几幅“海棠春睡图”,连巨匠张大千之作在内,左看右看,找不出睡和醒的区别来。我既缺艺术的悟性,又没经植物学的专业训练,平庸之眼只及平面和表层。只是,如我这般归类为“凡俗”的人,也许占了世间多数。川端康成“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应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一句,换为凌晨一点,下午五点,任何钟点,都不成问题,直到花瓣委地。

    我毫无诗意地和垃圾桶打交道时,一脑子依然是花的“睡与醒之辩”。从马路旁边往回走,瞥见左边人家的前院,木樨树下,一朵白色花飘落,如此巨大,吓我一跳,定睛看,是一只白腹鸟从枝下飞下,姿势过分舒徐,引起误会。美丽的误会!鸟当了一回山寨版木樨花。同理,凭借好风,花也能够冒充飞鸟。如此说来,过分计较花的“睡眠”,未必不是多事。

    今天“庄严”了没有

    那天,独行时异想天开,一路上,见多了若有所思的人,微笑的人,木然的人,低头看手机撞上电线杆的人,戴上耳机和别人通电话形如自言自语的人,边走边舞的人,并肩而沉默的人,并肩而絮谈的人,三五成群嘻嘻哈哈的人。不错,强调“活在当下”的时代,不但有把麦克风伸到行人的鼻子下,拦路问“你幸福吗”的电视台记者,你自己也生怕错过任何快乐,在大街上一有热闹就凑,为小丑和机器人的表演大笑。那么,且回答一并不复杂的问卷:可看到“庄严”的人?或者反求诸己,问:今天“庄严”了没有?

    回答是:不容易,很不容易。在著名寺庙里,那些做工精良的菩萨像,脸相是庄严的。道行高深的牧师、神父、师父,和台下虔诚的信徒,常常是(但并非总是)庄严的。在教堂的弥撒会,告解室,神像前的蒲团,正在祈祷的群体,找庄严的脸孔肯定比在街上容易。此外,在灵堂,在墓碑前,在飘动的招魂幡下,在哀乐和布谷鸟悲啼环绕的环境,悲哀的人如果有较为高尚的情感作承托,也能表现出庄严。至于哲人,如果他眺望远山时,聚焦于某个玄想,那么,不经意间也露出庄严来。而哀愁和沉思二者,界限颇为模糊,所以木心说:“‘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这么一边想,一边寻找,“庄严”的脸孔阙如,未必绝对没有,我来不及发现,或者,深层的、隐藏的庄严,由于我的鲁钝而交臂失之。

    下一个问题,幸福据说是不可缺少的,然则“庄严”呢?从满街的人找不到庄严之相,不等于需要庄严。出于同样道理,在餐期以外看不到据案大嚼者,岂可武断地说吃饭没有必要?庄严之必要,第一位的原因恰在于:人一天到晚难得庄严。庄严来自深刻的自省,唯对个人修养怀有严格要求的人,才坚持一天内必抽出时间检讨自己的思想与行为,下改错的决心。庄严来自对崇高事业的承诺与投入,为全人类造福的工作偏偏容易受到误解,非难,在逆淘汰成为主流的社会,当好人肯定比当坏人吃苦头多,你临睡前要爱抚心上的伤口,默默地为自己加油。庄严来自纯洁的思念,对远方的爱人,对天涯的知己,对在海外求学的孩子,你遥对星空,想他们的好处,祝他们平安。庄严来自创造性劳动。雕塑家面对一尊即将完成的雕像,作曲家在钢琴上试奏新成的乐章,诗人把一首呕心沥血之作寄给报章,总有某一个时刻,他们满足,欣慰,进而,为“对得起人生”而凝神,如果碰巧从侧面经过,你将惊讶地发现,对方有如神灵附体一般。

    回到家,读沈从文传记。1952年,沈从文在土改工作队刚过了五十岁生日,参加了一场批斗恶霸地主的五千人大会。回来后给儿子写信,说轰轰烈烈过去后,“山道上敲锣打鼓”“反而给人一种异常沉寂感。”原来,发生在土地上的一切残忍,流血,喧嚣,总归“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这是“离奇得很,也庄严得很”的亘古真实。沈从文进而指出:“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成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这么说来,表情的、姿态的“庄严”未必具有实质意义,尽管那么罕见;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内在的庄严,哪怕只是片刻。

    给一个理由

    哪怕是最按部就班,最正常、平常的日子,也不是毫无悬念的。但须自己找。我常常琢磨这样的事:在间不容发之际,如何给出一个理由,化解一触即发的危机?如:向站在高楼边沿,扬言“不活了”的情绪激动者,或对着以枪或刀紧贴人质身体的匪徒。这个理由,有如你在黑暗的房间摸索电灯的开关,一旦摸到,打开,一屋子是光明。

    话说航机上一持经济舱机票的金发美女,在头等舱占座。空姐怎样劝告,她都不离开。乘务人员无计可施,打算强行拖走。机长说,别急,让我试试。机长走近美女,只悄悄说了一句话,美女就乖乖走回原座位。大家惊讶地问机长给她什么理由。机长说,我告诉她,你的目的地是纽约,但头等舱飞往洛杉矶,只有经济舱飞纽约。这笑话,属于“Blond Joke”,即专取笑金发小姐的愚笨的。这等理由,在现实中算不了数。

    刚才,我和一位移民年资超过三十的朋友聊天,他说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和妻子每到春节临近,便摆摊卖桃花。那时中餐馆的洗碗工,一个月税前工资六七百元。他们夫妻辛苦一个星期,半夜驾车到东湾的山区砍桃枝,载到旧金山唐人街,卖给办年货的同胞,赚五千元以上。

    到一个陌生地方,砍人家土地上的桃枝,不花一个子儿,主人不但爽快地应允,还给予祝福。这对于一个初履斯土,英语结结巴巴的新移民,谈何容易?“猜猜,我向桃树的主人说出什么样的理由?”友人卖个关子。我沉吟,这可是难题。尽管桃树并不结可吃之果,也不会成为建材,但属于私有财产,不经允许而动刀,可能挨控告。最大的问题在于不花钱,手上毫无筹码。偏僻之地遇不速之客贸然上门,而况又是英语带口音的“异族”,对方已怀警惕。主人可能不耐烦,必须在三十秒至一分钟内把他说服。我想了好一阵,不得要领。

    友人说,我在桃树林附近敲主人家的门或窗户,对方只会打开指头宽的门缝听我说话。我诚恳地说,中国新年快到了,它的重要性一如你们的圣诞节。中国人社区庆祝新年,离不开桃花,一如圣诞节少不了圣诞树。你们的桃树长得真好,如果您允许我砍一些树枝,带回去给我的同胞,不但我们,连您的家也添了喜气。

    我的朋友说,他砍桃树砍了多年,持这一理由,无往而不利。出于深思熟虑也好,出于直觉也好,这理由好就好在:一,从宗教入手,唤起同理心。二,以圣诞节入手,激发同情心。三,最后一句点明,施者也获益,皆大欢喜。

    和这位当年摆桃花摊如今已身价数千万的朋友告别,遇到另一位亲戚。她向我诉苦,儿子三十四岁了,仪表堂堂,有好职业,就是不爱结婚,从来没谈过恋爱。父母向他提起,他马上反击,最有力的理由是:现在满眼都是离婚的,可见不可随便结婚。亲戚请求我出个妙计,说服宝贝儿子去谈恋爱。

    我想了好久,罗列出及时谈恋爱和结婚的理由,但迄未找到一条自认能够击中对方软肋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有这一条“理由”,任你唠叨终日,依然隔靴搔痒。

    错在何处

    读了一篇土耳其游记。它的后半段是“受骗记”。在君士坦丁堡,作者一行向一矮黑、其貌不扬的擦鞋匠问路。匠人挑着全副擦鞋家当,爬坡下坡,不辞劳苦带他们走了好远。当向导免费不算,还免费为这些游客擦鞋。作者一行要给擦鞋匠一些台币作酬谢。后者婉拒,但又说想看看外国钱币。于是,他们中的一个,拿出钱包,让擦鞋匠鉴赏英镑。作者他们仗着八只眼睛盯着钞票,万无一失。不料擦鞋匠稍试小技,便把一张十英镑的钞票骗去。作者慨叹说:“光明正大骗到你們的钱。只要想到这个铁一般的事实我就受不了。十英镑事小,被骗的滋味却非常糟。”

    我读完,却要说,作者从一开始就该明白这是骗局。人家以擦鞋为生,怎么可能免费挑着工具担子跑老远,当陌生人的向导?其次,以擦鞋为活的匠人一连为游客擦了两双鞋却不收费,游客凭什么依然自我感觉良好?难道土耳其的手工业者以西北风为食物吗?这“铁一般的事实”难道还不够振聋发聩吗?莫非土耳其人都吃饱了撑着,不务正业,专学雷锋?一扇窗户关了,一定打开另外一扇:骗。稍有常识的,都会敬而远之。

    这位作者不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一名言的账不算,还反“财不露白”的格言而行之,让骗子拿自己的钞票“玩”。作者一行并非旅游菜鸟,但是被膨胀过度的自信害了。恃着人多势众,光天化日,既可揩揩好心的当地人的油,又不怕明抢。其实这位擦鞋匠的骗术,并不高明。一开始就露了馅,拼着生意不做,带陌生人跑远路不收费,这伎俩本身已启人疑窦。诡计稍多的不会这般明来,会明码实价,收带路钱,消除游客的顾虑,再慢慢设局。说来说去,作者一行贪小便宜吃了亏。

    出门在外,总遇到陌生人,总要就“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作出即时判断。我一向来信奉“如其猜疑,不如信任”的信条,因为较为省力。不过,这一条放在这里显然行不通。退而求其次,对以下人等,还是提高警惕为宜:平白无故地给陌生人以并非必要的好处的人,平白无故地给陌生人提供“免费”服务的人。

    向何人说

    傍晚,街上散步,暮色四合,灯光迷离。掏出手机,边走边沉吟:该给谁打电话?在我这方面,手机包月,不打白不打。然而偏偏没什么电话可打,一天到晚也难得听到铃声。想起白天,听一对老夫妇怀旧,三十多年前初识,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旧金山,每天写较平信便宜的邮简,少则一封,多则三封,上班累个贼死,回到家不写好不睡觉。那是激情当令的青春,在波澜不兴的晚年难以复制,然而,“闲聊”的诱惑力反而与日俱增。此刻,何其渴望和一个朋友谈天!不必是刎颈之交,不必是听他一席话胜于念五年常春藤的饱学鸿儒,只要能絮絮叨叨地谈二十分钟而不厌烦。

    且作筛选。堪称同气相应,可作竟夕深谈的,不在美国,都在上班或吃饭,不可叨扰。其次是东海岸的一位,但那边已过十点。上次也是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他太太把他从床上拉起,谈了10分钟,听到几次呵欠,尽管他强调不碍事,但很不好意思,告诫自己以后务必识趣。等而下的数位,是有事才打电话的。以文事作譬,闲谈是散文,谈情是诗,问候类、交涉类则是“等因奉此”的公文。我要和对方合作的“有声之文”,至少是小品,不管优劣,只要尽兴,只要思想撞击出火花。最后,在“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类中选了一位,拨打,无人接电。从前我和他是能兴高采烈地谈的,近来友情转淡,因为他舍得心应手的读书心得不谈,转而聚焦于所供职的公司内无聊的人事纷争和邻居的恶习,两人失去了共同兴趣。再选一位,人家忙于看电视剧,匆匆切断。把手机放回口袋。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由自主地吟起多情柳永的《雨霖铃》。我绝不敢以才子自命,而况,胸次中有乱七八糟的世情、世故,独无矫揉作态的“风情”。由此而顿悟,在这个举目处皆“低头族”的人间,玩手机已成为时髦,任何时间,上班也好,放假也好,不变的是:人手一部手机。路过一家驰名中餐馆,一家子在围着吃饭,三个小孩子,无一例外地和手机过不去,亲情眼巴巴地被销蚀。由此,我们可得出“手机万能”的结论?

    极简单而冷酷的事实是:一旦顾及互动,手机就难施伎俩。不错,局限于单向行为,无远弗届的手机胜任愉快,如留言,发短信,然而,一旦升级为对话,打手机常常是骚扰。除非预约,对方有备而接,否则你如何知道对方是否方便,是否有谈的兴致和力气?贸然拨电,等同于不经通报,径直闯入对方的隐私空间。幸亏国人尚含蓄,不会直言指责,但心里的憋屈不言而喻。

    有人马上讥笑我的老土:运用视频,不就缩千里为方寸了吗?是的,“共剪西窗烛”的情调,它是部分地营造了。可是,这样的遗憾未必能够弥补——对方多少近于被“抓公差”,仓卒间难以为你的谈锋匹配同等的兴趣与心情,效果差强人意。见面则全然不同,不管是茶楼酒肆还是人家,不管是雨雪还是晴明,执手就是约定,都准备好了,开始吧!

    说来未必不是讽刺,进入万事均不必“亲自”的资讯社会,不见面依然没有酣畅淋漓的“侃大山”。再先进的手机,再迷人的虚拟世界,无法替代从远古至今的“面对面”。老杜的“白日放歌”后是“青春作伴”。没有对酌,岂有“一片冰心在玉壶”?为什么“万事不如知己乐”,皆因“一灯常记对床时”。何不把手机扔掉,效法古人,雪夜坐上“访戴”的小船?

    “摔倒”探究

    往张家界旅游,首站长沙,下榻于一家星级酒店,对它的印象不错,从装潢、设施到服务,均中规中矩,没有教人意外之处,除了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差点夹住一位比“自动”性急而自行开门的小孩子。早餐,是自助餐,丰盛得教我不能不打上满分。吃饱之后,徐徐品咂味道过得去的咖啡(唯一的遗憾,极小——站在远处机警地扫视用餐的客人,随时准备提供服务的年轻服务员,我向她遥举空杯,意为:请添咖啡,她却认定我只会喝茶,只拿来茶壶,多跑一趟)。

    我注意到,餐厅有台阶,才两寸高,我警惕地自语:怕有人要摔倒。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吃过亏。那是两年前,也是在一家大旅馆,也是丰盛得教我打满分的早餐,我从食物桌上拿足各种好吃的,好喝的,两手各端盘子和咖啡杯,前去就座,扑通一声,摔了一个狗啃泥,杯碟横飞,狼藉一地。如果我是电影明星,而又晓得娱乐版记者环伺在旁,我该在乎摔姿漂亮否,时装有污迹否,爬起来时该骂娘还是扮潇洒?一介老人,当然首先检查身子骨,扭动自如;其次,为劳动服务员清理而难为情;再其次,有点心疼,价格不菲的细瓷,还有不错的包子,玉米棒子,咖啡,都不可能回收。

    当然,想归想,但连找当值经理,提出建议的念头也没有,因为去掉台阶,把高一级的地面铲平,重铺地板,属伤筋动骨的结构性问题。

    我才想完,身边哐啷一声,有人为了证明我的先见——不,重蹈我的覆辙,摔了。一地食物和碎瓷器。受害者是比我年轻的老先生,身体修长,三十年前该玉树临风过。我来不及看他倒地,但姿势应是不很狼狈的。他绝对没想到,走得好好的,竟有此一劫,坐在地上发怔。和他同行的团友马上赶来,扶起。他没有受伤,旅馆也没有为他砸碎了瓷器的弄脏地面索赔。事情到此为止。

    但我多事,继续探讨台阶问题。台阶的危机,其实主要潜伏在餐馆的经营模式上。它供应的是自助餐,每个人就座前,手端盘子、拿杯子和筷子之类,几无例外。而一旦手中有东西,注意力往往集中在食物会不会滑出,液体会不会溅出;置于盘子上的小碗、汤匙,拿在手里的水果……都难以注意地面……。我们都这样预设:餐厅哪有脚下不平的?

    餐馆的经理一定自辩:我们都做足预防功夫,看到吗?台阶上的“欢迎”(英文)用红漆喷的,既醒目又雅致,不比“小心台阶”,乃至“摔倒后果自负”之类文明得多吗?上次我摔倒的餐厅,也有中英文警示。

    设若餐厅是非自助式,那么,危险减少大半,只要带位员领客人就坐时稍作提醒,服务员稍加注意。因为客人空手,可给脚下投入较多注意力。

    事情极小,姑且估算摔倒事故每个月发生五宗,一年下来六十宗,以开业二十年算,超过一千宗;又假设,绝大多数受害者是不爱惹事的同胞,那么,这家旅馆和它投保的保险公司值得庆幸。万一其中一位是洋人,因身躯庞大而摔伤,进医院,裹石膏,且出以洋式思维,延请专精打“不获赔偿,决不收费”官司的律师,要为受伤(包括精神损害),假期泡汤控告旅馆,那么,赔偿金恐怕远超改造地面的费用。

    “祝你的旅途漫长”

    一月二十五日,农历腊月二十八。清晨,从旧金山的居处,拨帘远望,太平洋的波幅大且慢,似伸懒腰。阳光正好,而此前一连多天雨急风狂,遍地绿不肥红更瘦。读希腊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的诗《伊萨卡岛》。遥想此时故国的所有道路,一个号称全球最壮观的迁徙正在进行——与河流逆向的流动,不是支流汇聚于主流,而是从高速公路、大路、街道分流,入村道、田埂、深山的羊肠小道。

    “当你出发去伊萨卡,祝你旅途漫长,”这是诗的头两句。对日夜兼程,务必在除夕的灯光亮起之前进家门的人来说,这祝愿适得其反。然而,放大看,且把“伊萨卡”设置为旅途的终点——我们约定俗成地定位为故乡,而我们的人生就是旅程,那么,谁都希望把它拉长。路长,又有好脚力走到最后,就是圆满。“你要把伊萨卡永远记在心上,/到那里去,是你的命中注定。/但是,请不要匆匆地到达,/最好要走很多年……”

    我的老泪滴在诗行上,是啊!天涯游子就这般走在路上。记起了四十九年前,在乡村当知青,一天,我去到宝兴墟。它离村五六公里,只有十来间低矮破败的店铺。正下着教人愁肠百转的秋雨,我撩起一块乌黑的布帘子,弯腰走进一个理发店。乡人称为“剪毛佬”的匠人,四五十岁,已呈老态,独自在内。他问也没问,点头示意,要我坐在四方凳上。给我的颈部缠一块至少十年没洗的白布,开剪。彼此无言,只听见剪子的唰唰。乌黑的发是下在里头的雨。

    他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一句:“后生仔,你不该待在这里,走!”我的胸间涌上暖流,为了陌生人居然说出我最要倾吐的话。“走?去哪里?”我的头摇摇,更大的黑雨落下。“笨,去哪里不行?反正不在这里,越远越好,走就是!”他的剪子有力地驰骋在少年头上。我向身前的布片上滴下的泪比檐霤大。最后,我付出五分钱或者八分钱,走进雨里,骑上单车,在公路狂奔。这一场景,我常常想起。因为,平生第一次,愤世的师傅向我传达了“神谕”。

    然后,远行,数十寒暑抛在万里以外。旅途坎坷而奇妙,不管路况如何,我都要尽量将之延长,为了配合这愚不可及的念想,冬天的雪不要太阳一出就融尽,蓓蕾不急于爆开,种子不急于发芽。孙儿女不要太快长大,快意之文宁可失手于拖沓也不煞尾,典籍里的疑难愈多愈是欣喜。驾车,只要外人不为“抵达”设限,一律刻意拖延,沿途忙于观光和摄影。

    走吧!越远越好,旅途越多惊险越好,只要不赔掉小命。一直走到必须回去的那一天。回到你的“伊萨卡”:“这样,当你登上那个岛屿,/你已经老去,/满载着一生积累的财富,/而不要指望伊萨卡让你富有。”

    伊萨卡是开端,也是抵达。“如果你发现她清贫,/我就并没有骗你。/那时,你早已满是智慧和历练,/你一定会明白,/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我心头,关乎“终极”的几个关键词——终点,故乡,今生,来世,和“伊萨卡”交叠。其实,它们的意义是一样的。

    接着,听奥莉维亚·纽顿的《乡村路带我回家》。美国乡村音乐的欢快节奏,骨子里含着忧伤:“西维吉尼亚,美若天堂,/兰岭山连绵起伏,仙钠度河蜿蜒流淌/——乡村路带我回家,把我带回生长的地方,/西维吉尼亚,山峦妈妈,/故乡的路,快带我回家。”

    我对自己说:不回家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不走尽可能远的路,不看尽可能多的风景,且留下尽可能详细而完全的记录,然后回家,也辜负了家乡。于我,还亏欠那位雨天偶遇的理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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