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了许多心力和时间,将菊华和逸敏的残稿整理出来,即以付印。上篇为菊华的信,下篇为逸敏的日记。呜呼,原稿模糊杂乱,不能卒读。经我整理以后,谁还能看得出我的补写的痕迹,与原稿的真面目呢?菊华?逸敏?
是耶?非耶?留待后世考据家的考证可耳。
呵,你们忠诚的读者呵,假如你们心中能得着一些婉转凄切的影子,那就是原稿的灵魂吧,望你们珍重!
上篇
一
可爱的朋友:
你果然能够“解脱”了么?你的“解脱”一诗,凄凉而且多情,真是令人一唱三叹,不忍卒读呢!爱情好像撒种,有时种子难免撒在石块上,有时风雨不顺,或者害虫为虐,收成便没有希望了。我从你给我的许多信中,知道你和她恋爱的经过情形,看出你是一个爱情田中的勤苦农夫。你对于她的深刻的恋爱是可歌可泣的。然而你终于失恋了!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了解这层也可自慰些吧!
昨天我正腰痛,小婢珠儿和邻家的姑娘们又围着要我说笑话。我胸中的新愁旧恨正不知如何遣去,所以便和伊们强笑当哭地鬼混了。你的诗便是那时寄来的,我接着你的诗便一个人到房里关起门来诵读。珠儿和几个小姑娘多不住的怨邮差多事呢。
我现在还应该对你说:一个人由得恋而失恋,精神自然要颓唐些,其实失恋的人生,也是有意义而有趣味的。
你自己应该怎样珍重自己是不用多说了。我认自己可以做你的精神上的安慰者,别的,我现在不敢说呀!
你爱的朋友三月九日
二
可爱的朋友:
你寄给我的几本书都收到了。我因为久病心情委顿,环境又十分不佳,所以看书的兴趣也渐渐减少了。每天只是和小姑娘们谈几句闲天,或者阅几张小报完事。我的生命一天天的向沉沦方面走去,自己实在无法挽救了。承你的好意屡次函慰我,字字从心坎中出来的忠言,可爱的,我一定努力自拔,——但是如何能够呀!
我爱的朋友!我三夜不曾合眼了,想遍了床头也,望遍了床角也,真不知如何自慰慰人呀!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来的欢喜,当我闯入苦境的时候,大约是个飘渺的梦境吧。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来的恐怖,当我得到乐境的时候。要说仍然是梦境,何以恐怖却常在眼前摇曳呢?
我爱的朋友,你永远是我所爱的,我放胆地说了,你相信吗?
你说:“这次的失恋,受的刺激的确太大了。”真的,刺激足以损失人的精神,颓唐人的健康,然而也未始不是一种实际的学问。沉溺在刺激的波浪里的人,遇着风浪过大时,往往自己感到承受不住。实际是领略真实的人生,生命的真意味,只有经过了刺激的最高潮的人,才能体味得到呀!
我想说的话竟像海岸一般的无涯无际的冗长,现在姑且留着,下次再谈吧。我要去睡了,望你到梦中去等着我。
你爱的朋友三月十一日
三
我的好人:
你对我竟要求……可爱的,你真是一个小孩,未免太急切了吧!你应该想想:像我这样一个病人,如何暂时便担得起你的深重的爱,担得起你的珍重的生命呀!几夜不曾安睡的我,不过得到一些甜蜜的安慰的梦吧。你不要笑我。我梦见我又病在床上,可爱的你却坐在我的床边,你的脸庞正同你寄给我的相片一般妩媚。你的呼吸比麝香还要香,你的脸比桃花还要好看,你的手比芍药还要美丽。
你仿佛嘻笑顽皮地拥抱着我,要我吃药,我倒在你的怀中,只是撒娇撒痴地不肯吃。你舍了一块糖果放在我的口中,要把药水硬灌下去,我没有法子,便用手呵你的腋下怕痒的地方,你哈哈一笑,将一碗药水完全泼在我的身上,外面妈妈跳进来骂:“闹些什么!”我吃了一惊,也就醒了。我爱的,我醒来望见房内漆黑,窗外三五晓星,在天上闪烁,外房内妈妈的鼾息声,也隐约可闻。我爱的,这是一个梦中的情景呀,假如是一个实在的情景,我却要害羞,十二分地害羞了!
我因为病久了,所以自己有时也忘记了自己是病人;但这番为了你,我又时时刻刻地挂念着我的病了。我的身上的病不知道何日可愈,但是至爱的,我心中的病,隐在心的深处从来没有告诉过人的病呀,我怎样可以不告诉你?
我要告诉你……但是至爱的,妈妈不久要到我房里来,我只好不写了,你且耐心等着吧。望你为了我而珍重你的身体!
你的好人三月十五日
四
我爱的:
等了这样悠久的日期才真真地看着你的信,我是如何的焦急而且欣慰呀!
你又有一点不舒服,我也因为这样一天一天不接着你的信,正在胡思乱想地猜着呢。你已经痊愈了吗?真的,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
我近来因为两个难解的问题攻着我的心,所以晚上又不时发烧了。我的妈妈也十分忧愁。我爱的,假如我的心中没有可爱的你的希望和梦想呀,我想我早应该离开这麻烦的世界,走入那冷酷的坟墓了!
我爱的,我没有一件事不愿意对你老实说呀。你为了我前信没有同你说明的事十二分着急,我也深深地感谢你的浓情与厚意了。但是我想说的话也正是长江一般的无涯无际地冗长呀,我从什么地方同你说起呢?我的境遇这般恶劣,我不能埋怨上帝,只有痛恨我自己的运命吧!
这是上前天的晚上,妈妈们都静悄地睡熟了,我一个人偷偷地起来,点着灯儿,想把心中的话尽情告诉你,刚提笔写下了“我爱的”三个字,没来由地一阵心酸,眼泪便忍不住的滔滔地滚下来。我便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一晚的烧,直到第二天的午间才好。
我爱的,我是一个有了婚约的人,这件事当使你十分难受吧!有什么法子?生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整千整万的女子都为了爹爹妈妈牺牲了,随便替她嫁一个人,所谓嫁鸡跟鸡,嫁狗跟狗,这本来是中国女子生铁铸成的奴隶命运。这件事,我一想起来便十分心酸,所以从来没有和任何同学或朋友说起过,就是介绍我和你通信的德珍姊也不知道。
我爱的,让我告诉你:那一年,是我十四岁的一年吧,我的爹爹从甘肃回家。我爹爹在甘肃做道尹,那一年夏间歇任回家,就在家中闲居了。我的哥哥是很怕我爹爹的,他平常在家中作威作福,但只要闻见爹爹在门外咳嗽一响,便登时满室肃静,鸦雀无声。爹爹因为在家中无事,所以同几个官场老友,常常抹牌消遣。那时他爱我,实在胜过我的哥哥,他说我比我的哥哥聪明伶俐。我少时便会奉承我的爹爹,有时爹爹同妈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吵起嘴来,只要我撒娇撒痴地说笑几句,他们俩儿的怒气便完全消灭了。因为我的哥哥生性顽皮,所以我的爹爹常常叹气,说我不应该是个女孩,假如是个男孩,他也就无挂无虑了。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爹爹正和两个胖子一个老年人抹牌,那老年人名叫王荣,是做过南京道尹的,我们都称他荣伯伯。那天好像是星期,我站在爹爹旁边看抹牌,荣伯伯坐在爹爹的对面,他抹了一抹胡子,将我望了一望,笑着对我的爹爹说:“小姑娘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也应该许人了。”爹爹也笑着将我的背上拍了一下,说:
“丑姑娘,没有人家要呀!”“好说,好说,这样好看的姑娘,倒没有人要吗?我来做个媒,好吃喜酒。”荣伯伯说到这里,我觉得害羞,脸儿一红,一回身便跑到母亲房里去了。
我爱的,这是我的婚约的第一幕的开始。现在想起,真恨那多事的荣伯伯,但自己那时为什么不反抗呢?自然是年纪太轻,而且心中总是怕羞,自己不好开口。后来那老不死的讨厌的荣伯伯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一天的晚上,妈妈将我叫到房中,说:“爹爹已经将你许给宁波任家,任家是有名的任百万,同荣伯伯很熟,所以这媒一做就成。”说了,伊只是望着我笑。我红着脸儿站在妈妈面前,真羞得无地可容。妈妈接着又说:“任家的孩子听说长得很好,方脸大耳,很有福气,现在家里请了两个先生教四书五经呢……”我爱的,我那时在乾河沿的女子小学读书,已经染着些一知半解的欧化了。我听说那孩子在家里读四书五经,心中的确有些不舒服了。想不到我的命运还有更大的不幸!是我订了婚约的第二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刚走近妈妈的房门边,仿佛听爹爹和妈妈正在谈论我的婚姻问题,我便悄悄地躲在房外窃听,只听见爹爹说:“小孩子吃鸦片,终不是好事!任亲翁也太糊涂了,不肯拘束他!”……我爱的,我只听见这几句话,心儿已经像尖刀宰割一般个疼痛了,我便不能再听下去。那晚我回到房中,便一个人蒙着被儿哭了一晚。从此我对于人生完全灰色了,身体也渐渐瘦弱,时常生病。妈妈知道我心绪不佳,大概是为了婚姻问题,于是也常常和爹爹拌嘴。
爹爹从此待我也没有从前亲近了,看见我仿佛总有点不安似的,据妈妈说,爹爹对于任家的姻事也有点后悔,但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婚约呢。
我爱的,你想象着吧,我从那年高小毕业,一直进了女子中学读了三年书,这四年中我的痛苦实在难以言语形容的,身体也一天天地不行了,心头狂跳,晚上难睡,经医生证明我有肺痨病的象征以后,爹爹妈妈也就十分着急。家庭中因为我的疾病和忧愁,也减少了许多平安的颜色了。直到去年的秋天,我爹爹因为L州工场督办的事,来L州就任,我和妈妈偕了同来就居乡间。
我爱的,我一气写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滚滚地流下来,湿透了纸面;你细看这纸上无数的泪痕,当知道我心中的无限痛苦吧。多情的你,看着这些话如何感想?是伤心?是失望?是同情?饱经人世忧患的你,你自己的痛苦也已经够受了,不要再为了我的事而忧坏了你的宝贵的身体吧!
我爱的,我还应该告诉你,这是比较可以欣慰的,因为今年春天任家来了一封信,说是明年要结婚,已经为我的爹爹拒绝了,理由是我近年身体多病。所以我的问题或者还有一线的希望,只要爹爹肯痛快地解决。但是他本是一个官场中人,如何肯干那退婚的丢场面的事情呢!旧家庭的旧礼教真真坑死人呀!
我爱的人呀,世界上除却你以外,我已经找不到旁的希望和安慰了。我现在活着便为你而活着,只要我活着一天,总希望有和你见面拥抱的一天。你千万不要为我忧愁吧。
我觉得头痛,已经写不下去了。
你的人儿三月二十一晚
五
我最亲爱的人儿:
这两天我只是昏昏沉沉地,已经静不下心来写信了。
我爱的,我从病后到如今,每晚只要喝一口葡萄酒,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了些。近来为了你,葡萄酒已经没有功效了,睡也不过是睁着眼罢了。
我亲爱的,我只有张开两臂等着你了。假使你,我不能和你见面时,我愿意极痛苦地死了。……或者,我的毅力竟不能坚持到底呵,那么,请你将我抱去,任你怎样去解恨吧!
亲爱的人呀,我每次读你的来信,我真不知道这般发狂的情形,你也想象得到么?你的名字,可爱的你的名字呀,我是不住的唤着吻着,几乎将你信上的名字都吞到我的肚里去了。我每次接到你的信,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走到后园树下去阅读,那古井旁边的一株柏树,已经成为我的爱情证人了。我有时真感动得太利害了,便斜倚着柏树凝想,或者手舞足蹈起来,便竭力把那株柏树乱摇,摇得树上的鸟儿都哑哑地飞去。我爱的,你不要笑你的小妹妹太痴狂了么?
至爱的,你不要着急,我的问题决不会永远不能解决的。你劝我离开家庭,你的好意我也十二分感激呢。可是我是一个最不容易受人帮助的人呀!我想,我一个人晚间静悄悄地想:我最好是能找到一种轻闲的职务,如书记,校对,或者是小学校里的手工刺绣教师,只要有够用的钱,只要有余闲能够读书,只要工作不加重我的疾病,我的心能够安静自由,身体也许能渐渐健康起来吧。几日前,我曾写信给一个朋友,托他在上海的中华商务两书局及南京的小学代为设法。但是,我爱的,如果你能在北京替我找得着适合的职务,自然更好,我们俩永远不会分离,我便终身得着你的帮助了。
我爱的,你应该努力,不要为了我的问题而精神不安呀!你应该努力忍耐着这过去不能相见的日期,假如我能够到北京来,我便永远为你吻着,互相拥抱着了。我爱的,我的好人儿呀!
昨夜,我梦见你到我的家中来,我和你携手立在后园的盛开的牡丹花前,我采了一朵牡丹,插在你的襟上说:
“愿你如牡丹一般地芬芳,愿你如牡丹一般地快乐!”
我爱的,我愿你牢牢记着我梦中告诉你的两句话!
你的梦中的人儿三月二十四晚
六
我至亲爱的人儿:
我十分苦闷,在这样茫无捉摸的日子。
昨天下午,我的精神稍微好些,便想到那青青的绿水。我爱的,我自离开那美丽如画的金陵,到这样荒凉寂寞的北方,匆匆几月,似乎还未亲近一条较大的清澈河流呢。恰好昨天天气清明,狂风停止了,太阳也在微笑。我倚着窗儿凝望,似乎有点心醉了。我便要求妈妈伴着我郊外闲游。可怜我的慈爱的妈妈呀,她为了我的病反复不愈,也已经多时不出门了。她知道我喜欢出游,乐得几乎流泪。
小婢珠儿已经替我们雇好骡车,她也伴着我们一同出外了。我平常行走本十分无力,而况这次又在郊外,下了骡车以后,只能缓缓地走着。信步不远,那清澈的河流便已经在我们的眼前了。珠儿扶着我站在河边,我的心中只是凝想:我爱的这时正坐在房中埋头工作呢?也许正在苦闷着,急于要亲近你爱的人儿了?
珠儿本是我所欣爱的小婢,她也是聪明不过的小女孩呢。但我心中的渴望终是不能满足的,我的身旁没有你握着我哪!我望着那清澈一碧的河水,那微波中似乎时时实现着我所渴望的可爱的你的心影。
我们在郊外闲游了片刻,北地荒凉,但也想不到有这样可爱的柔波!等到夕阳西斜的时节,我便紧急地催着她们归去。我心中想:我爱的此时也许已经把信件寄来了。
三点钟到站的火车已经过了两点钟哪!我在归途便微闭着我的双目,一切都无心细看了。
我爱的,我归来的时节,心跳得十分利害呀。
你的信件却没有来!不错,我爱前天的信上说着正烧热呢。你应该休息着,不要在狂风乱吹的灰尘中乱跑了呵!我的心灵中最深处的爱人呀!你近来为了我的求学和工作的事,时常在狂风乱吹的灰尘中乱跑,我的心实在感着骤烈的苦闷呀!
我最难受的是每日晨间晚间,眼前静悄无人的时节,因为那便是爱情燃烧最烈的神秘时节呀。我想,我爱的,我默默地想:我爱的你是在理想上不会失败的了。你应该快慰了吧!
你们那里近来有什么进行?可怜我的爱人!你身体不舒服还要做工,我好心疼呀!你叫我好疼你,我爱的人儿呀!
你爱的三月二十七晚我还该告诉你,我这几天又服着药水了,是我的舅父配的药水,他上星期来替我诊过。
他说:“病根已深了,但也不十分要紧,要痊愈却须很多的时日吧。”
我不愿意吃那样酸苦的药水,所以旁的东西也懒得吃了。而且一吃下药水再吃旁的东西便要恶心;今天更是全身无力想睡又不能睡!我爱的,你握着我的手吧,你便感得刺你心般的凉了。请你将我的手放在你的心上吧,温暖了以后为止,我的手便也永远同你的心儿一般温暖了……
你爱的三月二十八日又书
七
梦里的人儿:
你说你替我找的事下学期有希望,我十分高兴。我想小学教师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只要功课不多,适于我的柔弱的身体,我都愿意担任的。
我的灵魂儿已经早到了你的身边了。昨夜,我又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一条宽广的道儿,两旁都是密密的森林。我同你坐着一架有棚的马车,好像是到什么地方去游玩似的。我很高兴地躺在你的怀里,撒娇撒痴,你亲切极了,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温存我。马车曲曲折折的走了许多路,经过沉寂的田野,来到一条幽静的小河边,青天白云,极目无涯。沿河而下,寂无人声,连赶车的也忽然不见了。可是车儿仍不住地行动。这时你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可爱:又甜蜜,又微弱,又缠绵,又娇嫩,又飘荡,你的头只在我的怀里打滚。最后你似乎对我要求什么,你的手在松我的裙带,我半羞半嗔地拒绝你。你生气了,我也就醒了。
我爱的,甜美的梦境总有实现的一天的,假如我们俩儿能勇敢地进行呀!你应如何珍重你的身心,是不用我多说的了。
你的爱人四月一日
八
我敬爱的人儿:
现在我受良心的苛责太深了,对你对他均觉十分惭愧呀!……我永远地受着良心的苛责!我自己实在不容我自己了!我只想死去,快快地死去!我已经没脸面再见我爱的人儿了!
我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长久的时间内,竟不明白地告诉你,我除了要解除旧式婚约以外,还有旁的爱情问题。我爱的,爱情比生命要紧,我爱的他也曾常常对我说过。我和他密守着纯洁而不肯放纵的爱三四年。我们认识的开始,是在玄武湖边。呵,江南的玄武湖心,有我和他初见的影子。我想那影子是永久不会消失了的。记得一个暑期的黎明,我和我的女友,携手偕行,并肩言谈,细碎的声浪和谐着迟缓的步奏,小鸟儿掠过那些紧闭的街门。晓风吹脸,沁人心脾。信步走出玄武门,傍着女友,坐了一只小艇,漂泊在绿溶溶的清波里。水上的金鳞,紫黛的钟山,在清晨的阳光底下微笑。含苞的红莲,还在浓睡。
船儿朝着湖心飘泊,经过曲曲折折的小桥,到了三角亭边。阳光愈高愈热,直射湖面。我便扶着女友,走下小船,静立湖边,观看湖山的奇变。
在近岸的树林里,我们信目望去,似乎有一人儿,穿了轻便的衬衣,戴了一顶宽檐的高帽,坐在小巧的凳儿上,低首绘画。
我是欢喜画的,无论什么画都可使我停留怡神!我便携了女友的手,走上前去,我说:“可赞美的雅人!在这样早晨,来描写湖山的美。可惜我不曾带了画具。”“如果你带了画具,确可算湖上一对!
”女友取笑地说,我也自觉失言,不觉羞红了脸。
我们羞怯怯地走近那个不相识的人儿的身边,他,一个脸庞清瘦少年,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微笑了一下,又低了头来注意他自己的工作。他在描写阳光底下的湖边树林,湖外钟山,那背景的红浓,鲜血似的颜色,他的画笔一笔一笔地涂,我的心中的鲜红血潮,就随着他的笔尖飘荡。
待到他完成了工作,微笑地站起,互相问了姓名,我才知道他名叫“谢启瑞”,是南京美专的学生。
广漠的人间,从此有了我和他的爱的痕迹。
我那时正感觉家庭婚约的痛苦,便不自主的被爱神引导着走到他的最亲密的路上去。我们的光阴,一天天地在信笺上消逝;我们的心魂,一度度地在情海中浮沉;我们的痛苦,一丝丝地在纸面上互相告诉。
可怜的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家境十分清苦。
他在南京读书,完全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然而命运弄人,那年秋天,我的身体渐渐不行了,每宵不能安眠。清夜的钟声,会使我惊骇;黑暗的幻影,会使我心恨。我想:假如我的前途是暮秋,我是花,便应该萎落,是草,便应该枯黄了;假如我的前途还是初春,我便应该鲜红的盛开,碧绿地滋长着。
我不担心我自己的病,仍旧住在校中。每天同他通一封信,每星期同他见一次面。我们在信笺中竭忱地恋慕,竭忱地欢欣,然而我们见面的时节,反而静默无语,常常含羞地红了脸庞。
是秋季风光明媚的一天,他约我往游钟山。我的女友多劝我不要外出,劝我该保重身体。然而为了可爱的他,我还怕什么百丈的钟山呢,就是千丈的万丈的钟山,我也愿意伴他前去。我的生命活着便是为了他,什么牺牲都是愿意的呀!
然而我的病竟渐加重了,终夜烧热,饮食全废;月中人影,屋外风声,都足以助我的凄凉怨恨。他的一封封的可爱的信,每天放在枕边,作为我病中的陪伴。病情一天天地重起来,学校的当局也就强迫我停学回家。我爱的,你想象着吧,那时我和他是何等的痛苦。我以为自己的身体是不会有复愈的希望了,爱的束缚,徒增他的烦恼。就写了一封决绝的信给他,信中大意是说:我的病大约是没有痊愈的希望了,休学归家以后,劝他就当我死了一般,不要再记念着我。
我爱的,那知道被热情追逐了疯狂的他,过了两天竟跑到我家中来找我呀!那时我睡在房中,什么也不知道。
他见着我的爹爹,说要到卧房来看我的病。我爱的,我顽固的爹爹怎样的骂他,是我所不知道的;他于骂走了我的情人以后,还把病倒在床中的我,拍案顿足大骂了一顿。
我的病受了那样的激刺,次二天医生来看就不肯开药方了。我爱的,我那时真想自杀!但我眼见可怜的妈妈在床前哭:“宝宝呀,心肝呀!我没有做了什么恶事,为什么一个女儿也养不活呀!”我听见妈妈的哀音,心中便非常难受,眼中也不住的流下泪来。我因为舍不得妈妈的一个念头,便把自杀的思想慢慢地溶化了。后来我的病养了许多时渐渐能够起床,但我因为病后心中抑郁,所以也没有写信给他。
自从到了L州以后,我的爹爹因忙于工场的事务,不常回家,我们又开始通信了。我在和他停止通信的许久时间内,看见他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许多小说诗歌,完全都是灰色了。我爱的,我心中对他本十二分地亲爱的,所以我又时常用情书安慰他。他,可爱的人儿呀,对于那过去的我们俩儿爱情的伤痕,竟一句话也不提起,他对于我的爹爹也毫无怨艾之意。
我爱的,当你告诉我,你已经失恋了,我为你几夜不曾安睡,时时愿意安慰你失恋以后的心。我是世间一颗情种,我便不忌惮地随处遇着可怜而多情的人,我便不忌惮地尽量的用爱情安慰他……我现在自己发见的错误,就是我和你由通信的朋友而至恳切地爱着,拿爱来安慰你,为何不老实将我以前的爱人告诉你呢?我想起来十分忏悔呀!我爱的,请你谅解我吧!
我自己终日终夜的想,旧式婚约问题还不知何日解决,现在我已无心去记着那些讨厌的问题了。我心中只有你和他的爱燃烧着呀!我为了你和他的爱情,什么贞操问题,我也是要打破的了!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有他而忧愁,因为你应该爱我一切的所爱,爱我一切的事物。
我愿意你和他将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我来介绍你们。
你爱的人四月四日晚
九
我至爱的,永远爱的伴侣:
我这柔弱多病的身体,被两个异性的人切爱着的身体呵!天呀!我十分想珍重着,但如何叫我珍重得起来!
几日来什么东西都不能引起我的注目了,梳头洗脸皆以为多事。我爱的,我现在好比一个“傻大姐”,——这是一个由法国回来的朋友告诉我的故事。他说在回国的轮船上遇着一位法国女子,大约因为不幸的恋爱而弄成神经病了,真是一个“傻大姐”,逢人称道她的情人。我爱的,我将何处去称道我的情人呢?
今天早起,还未梳洗毕,珠儿已经抱了一堆信札和书件来给我了,这时候我几乎要痛哭出来。我想:我在世界上活着便为了这两个情人呀!但是我这样柔弱苦命的身体,如何能接受着那般热烈的爱呢?我现在只希望上帝把我这孤苦柔弱的身体,分配得匀些,分给我的两个情人,你们每人管领我的一半吧,我爱的!
你说这两天没接到我的信,我前几天有封很重要的信给你,大约总不致遗失吧!我至亲爱的好人,我们万不得已用书信传达着爱呀,假如魔鬼还从中作梗,我将如何是好呢?好人呀!
我爱的,你千万好好地忍耐着吧!我现在已不知如何是好了,你这样想我呀!我只希望不知何处有顺便的风儿,将我吹到你的怀中来,我天天等待着。
启瑞今天已有信来,我把他的信转给你看吧。我刚才已经写信回他,我说:我爱你们俩儿全是一样,将来失败大家一块失败,胜利大家一块胜利,我是丝毫无所偏向的呀!至爱的,我从有生以来便不曾想到我一世能不在这狂飚时代中生活——我羡慕疯人的举动了!
天空的浮云已遮去了太阳,不久也要下雨了吧。我是在潮湿的地方住惯了的,一旦到了长久不得雨泽的北方,心儿也有些干燥了。我正梦想那美丽江南的朦胧烟雨呢。
你爱的四月九日
十
我至亲爱的:
我不知道你收到我那封为难的信没有?爱人呵,你还不给我回信么?我是怎样等待着我爱的福音呀!
我们成熟了的热烈情感,我们虽然没得见面,我们的心中不是天天焦急么?我们已经十分了解了的爱情,我们万不能再有意见和猜忌了!
我的可怜的人儿呀!你千万不要因为他而心中忧愁吧!
唉!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这两天,我已经不能珍重我自己的身体了。我想着你,想着他,想到无可奈何的时节,只有走到后园树下去流清泪,感叹我自己的命运。
我的好人呀!我终究要为你所爱的。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血,我的肉,没有一点一滴不愿为你所爱的呀!
我的好人呀!你还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我是很愿意怎样的。我爱的人呀!
你千万不要为了他而忧愁,千万快写信来,你千万珍重你自己,你珍重,我便不痛苦了。
想你的人四月十日
十一
我爱的:
我的确是为难着呵,心绪也十分混乱了。今天启瑞有信来,说是南京基督教小学有一位国文教员回家病故了,要请一位代课的人,于是便将我介绍去了。每日教两三点钟课,是有闲暇自修的。而且每月二十几元,零用也够了吧。金陵是我旧游的地方,我有很多认识的女友在那里,并且六朝的名山胜迹,我已经阔别多时了,极想去游玩一周呢。江南天气,养病也是适宜的。
我已经去信告诉启瑞,两星期以后到南京,现在功课只请启瑞暂代着。但我是否能够去呢?去又如何舍得你?
我自己十分为难呀!
你替我找的事要下学期才定,这悠久的几个月如何过去呀!爹爹下月是要回家一走的,回家大约也只能住半个月。我离开家庭只说去就医,妈妈是已经答应了,因为她知道我的病在家中一定愈住愈坏。我想在爹爹回家以前就走。我的确舍不得你,一个真情的刚才失恋的人,我如何可使你痛苦呢!我十二分地为难了。
我至亲爱的,我只看到你前次的信上用维特来比你自己,使我的眼中含了极苦酸的热泪了。维特的结果是怎样可悲呀!我决不能使你到那种地方,我决不能像绿蒂般的忠于阿伯尔,你放心吧。
你爱的苦命的人四月十一日
十二
我梦中拥抱着的好人:
我的心已经被相思撕成碎片了,我至爱的,你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呀!……我一想到你就坐卧不安了!你和启瑞都太爱写快信了,你们一天一封快信地催我,他要我到南方去,你要我到北方来。我至爱的,我如何是好!我如何是好!
我将如何牺牲一切,来完成你和他的心愿?我将如何接受你和他的纯洁的爱情?我将如何完成你和他未来的幸福?我将如何负担你和他的珍贵的生命?
我爱的,我日夜哭泣着。
我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持了。我爱的,你诚可怜,他亦可悯,我只是不能怜惜我自己了!我如何是好?
我吻着你,抱着你的头儿痛哭一场吧。我愿意痛哭到生命消灭,我愿意痛哭到恋爱变成虚无……我牺牲我自己报答你和他的烈火般的热忱吧!没有牺牲,不能完成,我愿意牺牲我自己……你永远拥抱着的四月十三日
十三
心爱的人儿呀!
我似火般的燃烧的心呀!在这样家庭之下的我,不自由的我呀!我如何是好?……我爱的,你的心就是我的心呀!我已经将你的心装在我的心中了。你千万不要着急呀!你为什么又不舒服了?
我爱的,我只是为了经济,为了家庭,终不敢到你那里来,不能在你的身旁日日夜夜的侍奉你呀!怯弱的我,多病的我,我怎么好?我怎么好?我爱的,我想万万不得已的时候,心中万万不得已的想来北京的时候呀!只要你借给我火车票的钱就好了!……我至爱,你快快地静养保重!……你爱的人四月十五日
十四
我爱的:
这真是天上飞来的消息,你应该十二分的欢喜吧!我的叔叔昨天由南方来,他要到北京有事,在北京大约有一星期的勾留吧。他昨天问我:“要不要到北京玩?”我爱的,你想,我当然说愿意的。妈妈也因为我在家太闷了,也愿意我到旁的地方玩玩散散心。所以我来北京的计划真可实现了,下星期一就动身。这真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奇事呀!我爱的,下星期二的下午我们俩便可很亲爱地吻着,拥抱着了。没见面的相思,这番可暂时的满足了。虽然见面也是不会久长的。——一星期之后我又将匆匆回去!
然而未来的事,见面时再长谈吧。这两天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你珍重着,在动身以前我不写信给你了。
快见面的你的人儿,四月十八日早附白:你不必到车站接我,我到北京自然会来找你的。
下篇
一
平常每天总怨邮差来得太慢了,有一次,菊华的信件忽然中途失落了。谁知道什么恶魔从中作梗呢?但是我的一肚无处发泄的冤气,终于加在无罪的邮差的身上。
“他年若遂凌云志,不杀邮差不丈夫!”我抽着烟,躺在床上,高吟着仿宋江的歪句。
这两天,邮差和我,已经无怨无仇了罢。她明天就要来了,我还要邮差干什么呢?
菊华的小影确是太瘦了,不知她现在还是那样瘦不。
可爱的没有见面的女郎!她有丢不掉的两个情人,她有解不脱的旧式婚姻,她有缠不断的沉重病症。呵,人生是纠缠,纠缠是人生!
到单牌楼去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花生,瓜子,预备着没见面的可爱的她明天来享用。在车上忽然想起秀芳,呵,我的残忍的秀芳!现在买的东西是预备给菊华吃的。
秀芳从前不是吃过我的好多东西么?记得为了秀芳的好吃零嘴的缘故,我自己刻苦的省下钱来,时常买她所欢喜吃的东西,送去给她吃。我每星期日去看她,看见她的脸儿一次比一次的肥胖起来,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欢喜。“你又胖些了。”“是你的东西给我吃胖了啦!”她说,只是笑,“你不许说我胖,你说,我就要瘦了。”“你不会瘦的,我想。”“你说不瘦,我偏偏瘦给你看。”“你瘦瘦看。”“你胖胖看,”她说,瞅了我一眼,“你真是太瘦了些。”
只要我轻轻捏着她的手,或者用指头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红润的肌肉,就马上显出一缕缕的白纹来。我知道她的贴身是穿着紧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还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圆满的臀部,行走时两边摇动,曲线美的柔波,越发显出婷婷娜娜的模样。但尤其使我赞美的是她脸上笑时两个笑涡,还有她那一对肥胖的小腿,从白色的丝袜里显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从家里寄来的鞋子又穿不下了。”她说。“这么大的大脚!”“你不喜欢大脚么?从前的女人三寸金莲,我是九寸铁莲。”
“我喜欢——九寸铁莲!”我笑着低下头来抱着她的小腿亲吻。
要不是坐在洋车上,旁边走着许多行人,我真要放声大哭起来。我有什么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爱着汉杰去了。她吃了我许多东西,报答我的只是一纸冷酷无情的绝交书,给了我没齿难忘的酸苦的失恋滋味。
记得从前送东西给秀芳吃,顺便也向秀芳要吃的东西,她写给我有许多有趣的小字条儿。那些小字条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屉里,纸篓中,我发现的只有零落的几张不全的残稿。
为了免除将来的遗失,让我将这些残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着吧:
逸敏:
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你。玩的是没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饭也没吃过,是更没有的了。
你那阔人,何不拿些东西来给我?叫听差空手而来,敲穷鬼的东西吃,好不难以为情呀!
明天自己来不要空手来了。
秀芳好吃的鼠儿,叫你买《会话辞典》,为什么买《会话》给我啦?
梨子有点烂了,吃了味还好。
我今天没有买东西,只有看你饿死了。
秀芳你说对不起,我才真要说对不起呢。昨晚没有得着你的允许,就将电话挂上了。
现在我们班里,什么功课都要考试了,主任丁先生说。真忙极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给你呵!
考完了再谈吧。
秀芳
小偷儿:
你这几只粽子,吴家偷来的吧。
谢谢你,去偷东西给我。
呵,我成了你的“窝家”了!
在门口担上买的东西,真贵极了。这几只橘儿,你猜猜多少铜子儿!……小人儿:
我吃得胖些了,谢谢你的肥儿饼。
你的小胖子何堪想起呢?为了秀芳的缘故,我曾做过小偷的贼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师吴先生家里去过节,吴太太端出了许多粽子请我吃。我吃了两个粽子,觉得十分味美,顺便当着吴太太走进厨房去的时节,还偷了两个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里,带了回来。后来又饬人送去给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贼的举动,怎样竟被她发现了,所以她曾自认为“窝家”。呵,为了爱人而做贼,算得什么呢?
但是从前,我在梦里也想不到那顽皮天真的秀芳,后来竟会要坚决地同我绝交!
我想那是汉杰教他的。
四日二十一日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从灰白色变成红色,红色过去了,接着又变成青色,太阳出来了,照到窗上,从窗上又照到房里,照到床上。我忍不住从薄被里伸出手来,抚摩被上的阳光,喊着说:“可爱的菊华今天要来了!伟大的阳光,愿你照到远来的人儿的身上。”
我总觉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虚了,太凌乱了,自从秀芳的足迹不踏进这房门以后。
这两天,我的房子又渐渐整齐起来。窗纱是重新糊过了,阳光照来,益显娇绿;桌面的笔,砚,水盂,也整齐而严肃地排在一行;驼绒毯子洗得清净而有光地铺在床上,书籍也按着长短站在书架上,似小学生们早晨排班似的。我喝着浓茶,凝视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着新鲜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从部里打电话来,说是有几件公事等着我去办。
为了可爱的她今天要来,我已经告诉他这星期内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紧的,恋爱是更重大的。没有恋爱,工作便成了空虚。
不用午膳也罢,午膳以后,心儿便渐渐不宁起来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儿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儿呵,宁静一会罢,从L州到京的火车是要两点钟才到站的。但是,心儿,不听话的讨厌的心儿呵,它总是不息地跳着,像顽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着。唉,唉,怎么好?
房外的人们的脚步声,迫得我不能安静地在床上躺着,我打开房门,向外面凝视了无数次。
“闻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将至!”我无可奈何地低吟着我自己的歪诗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来的。她说自己会来找我,她是一个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来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来呢?我迷离于幻想中了。
“电话,正阳旅馆的电话,先生!”这电话一定是菊华来的罢,我的脚步不由的很快地跟着仆人的声音走了。
“你是张先生吗?”这不是女人的娇脆的声音,说话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罢?这是谁呢?“我是张逸敏,你是谁呢?”
“你等一等……”在电话声中我仿佛有穿着皮鞋的脚步声,接着说,“我来了……”呵,柔和的声音比凡华令还要颤动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费了很大的气力,只说出,“你来了!你来罢!”“我就来!”
快步回到房中,把买来的点心都在桌上摆起来。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脸,我的胡子为什么又有点黑了?
啊,讨厌的胡子,二十几岁的人,怎样有这般黑而且硬的胡子呢?我想用剃胡刀来刮它,她要来了罢,怎么来得及呢?我匆忙地丢下镜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齐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准备着我爱的神祗的降临。
窗外,阳光温和的照着地面,风底叹息的微声都静了。柔嫩的槐树正熳烂地垂着白花,几个蜂儿的嗡嗡的叫声从黄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来。
仆人在前面引导,后面跟着可爱的她,披着短发,围着白巾,她的白洁的脸儿微斜着凝望,在她的行走的仪态中,有说不出的神圣和庄严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处流露出爱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阳光里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里的流星。我在阶沿上望着她来,对着她点了一点头,便快步跑去,我携着她的手儿,像携着新妇般的回到我的房里。
“我爱你,也爱启瑞,我只是整天替你们两个担心着。
我们的将来怎样呀?”她说着,带着颤抖的声音,坐在我的藤椅上。
“我是没有什么将来的。我从前日夜所想望的只是我们俩儿的见面,现在我们总算见面了,我也就十分满足了,短促的人生,还管什么将来?”
我的心怎样可以腾起忧愁的浮云呢?我连忙禁止我自己,我不忍在柔弱而可爱的她第一次见面的时节,把种种悲酸的话说出来。
“你吃吃点心罢,”我虚伪地带着笑容说。
“我饱了,在车上已经吃了东西。”说着,她的慧眼便把我房中的四周望了一望。
在芬芳的空气里,我闻见她短促的呼吸。这是她的肺部薄弱的表现罢,呵,我爱的人,她早说是她的病有肺病的象征呢。我看着眼前的她的带病的柔弱的身子,几乎真要哭出声来。呵,有什么可以治好她的身体的,我愿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作为她的培补的药料!
“启瑞以前的信,你是看见过的。他的最近的几封信,我也带来了,”她从提包中拿出一卷信来,“你留着罢,这两天不许看,好不好?”
“好!……”我答,把一卷信拿来放在箱里了。“你还决定到南京去么?”我又问。
“我想去,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舍不得你!”她说,“我和你没有见面过,总渴想着见一面。见着你,我又想起可怜的启瑞,我真恨你们俩儿今天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现在又想,倒不如还是远远地离着你们俩儿,倒也心安些。”她的喉咙悲哽住了。
“你爱我,但我不愿你为了我而离着可怜的启瑞。南京有事,你还是去罢。——我爱,你身体这样不好,如何能够工作呀?我真是担心着呢。”
“我去,——小宝宝,你肯吗?你快信一封封的希望我能够到北方来,现在还要我去,怎么说咧?”她称我为小宝宝了,其实,我比他高半个头呢。
“那么,你不去南京了?”
“我去——”
“我也跟着去——”
“你把北京的事丢了么?”
“丢了——什么劳什子的事!三月有两月不发钱!”
“爱的,你现在用钱呢?”她急了。
“我是向朋友借钱用的。而且也用得很省——”
“呀,爱的,一同去也好,只是南京再找得着一个事才好咧。”
我本在她的对面坐着的,我站起身来,把她从藤椅上抱起,她坐在我的身上了。
“启瑞也只抱过我一次呢。”她忽然说。
“这几天,我要天天抱着你——”我说,“你的身子真轻,这样柔弱的人如何能够教书咧?”
“找点工作做做,身体也许要好些。”
“爹爹肯么?妈妈肯么?你舍得妈妈么?”
“爹爹不肯,——不肯我也要去,横竖我只有这一条命。妈妈?唉,只是妈妈,——我舍不得她,正同舍不得你们一样。但是为了自己,我只好离开妈妈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她说话的时节,脸转过朝着我,她的蓬松的头发,拂在我的额前,我的嘴唇不由的凑上去了,“你同启瑞亲过几次嘴?”
“唔……谁还数过?”她笑了。
暮色送了她起身回去。我对着天空凝望,仿佛云和星全在她的脚下。呵,我的上帝!就是我今晚睡了,明天不醒了,我也可以瞑目了罢。因为我梦想的可爱的菊华已经看见而且拥抱过了。
四月二十二日
三
夜半醒来,听见窗外仿佛雨声滴滴。这时怎会下雨呢?当我送菊华回旅馆的时节,天上不是布满了云和星么?我有些奇怪了,起来点灯一望,窗外果然大雨如注。
要是菊华昨天还不曾来,天呵,你要下雨,随你的便罢。地上的鲜花,正渴望着你的点滴的甘露,我又何敢苛求呢。
但是天呵,请你怜悯我们相会时间的短促,停止了你的正在下降的雨点罢。我怕污泥要趁着你的雨水的势力,在她的美丽的衣裙或鞋袜上留下了秽浊的痕迹。
我的祷告是无用的。昏迷的天呵,你离开我们是太远了,不会懂得人间的艰苦。
我的心飘泊在愁苦的雨声中,再也找不着宁静的睡眠的门了:
“菊华的确是太衰弱了。衰弱的是她的身体,伟大而勇敢的是她的精神。她有那样伟大而勇敢的精神,所以能够爱我,也能够爱启瑞,能够并行不悖的爱两个男人!秀芳的身体岂不肥胖吗?她的精神却是太萎靡而且卑怯了。
她爱了新的,丢了旧的;她要了这个的东西;还了那个的东西;她用了甲的眼泪,去换得乙的欢笑。秀芳是自私的,狭隘的,反脸无情的。但她是我所爱过的。我的眼中还存着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还恋着她的娇态,以爱始的不应该以恨终。秀芳是有缺陷的,然而正因为她有缺陷,我更应该原谅而爱恋她。
“一个女人是不是应该同时爱两个男人呢?不,不能。
一个女人只应该爱一个男人。书上这样说过,社会有这样的法律,人间有这样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书上那样的笨话,我不相信社会那样的蠢法律,——是的,法律没有一条不是蠢的!——我也不相信人间那样荒谬的真理!
“真理是什么东西呢?老师L先生说得好:‘真理就是鞋子,各人都找得着他的一双适合脚跟的鞋子!’
“真理没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对已成的真理,我要创造新鲜的真理。
“最可怜的是天下无数的可怜男女正在相信这些‘削足适屦’的真理!
“一个女人可以爱一个男人,也可以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只要她的爱是真实的。
“爱是应该绝对自由的。爱神是有翅膀的,她不应该受任何的拘束!
“为了秀芳的狭隘的爱,使我厌恶汉杰;为了菊华的伟大的爱,使我赞美启瑞。
“呵,启瑞也是真实的,伟大的爱者!他知道菊华已经爱我了,他从前给菊华的信却毫无怨尤嫉妒之意,他在信上说他愿意和她爱的我做朋友,他的胸襟是何等光明而且洁白呵!启瑞这番的几封信上说了些什么话呢?菊华为什么这两天不让我看?她有什么深意呢?我不忍违背她的爱的命令,但我终于故意违命一次了。”想到这里,我从床上滚了起来,从箱里打开启瑞的信件,在灯下读着。
雨声在窗外越滴越紧,我的心只在那一张张红色信笺的一个个字上盘旋着。读到伤心而感激之处,我忍不住流下无限同情的热泪了。我便在灯下把那些真切而动人的信,择要地抄录下来:
我心底最深处的菊华:
正在梦中倒在你身上痛哭着的床边,忽茶房叫醒了我,拆读你底信……我只是软弱地哭着呢!……我此刻要写的话,觉得无涯的冗长!
……好人呀,我们底悲哀,我底苦痛,我们底热爱,忧愁,感激,冤枉,我们现在所感受着的一切,现在暂时在我俩底心底里隐秘地藏匿着吧,等相见的时候,都化作伤心的热泪来流溺吧!
我每次写给你信的时候,必定要写坏四五次,心中好像有一种将爆烈的火焰要在文字上表现出来,可是写到最后,总成了一封冷冰冰的信,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境中的现象?
今天,明明是有事可说了,我也一样的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记得你从前曾经对我说过:你情愿同我做一个和爱人一样的朋友;经济独立;放假的时候,共同生活。我至爱的菊华,你这种广大的理想的爱情和高超的志趣,久使我崇敬着,也最使我深爱着的,我前信所说的使你不致为难,使他不致那样的一个解决方法,我正是要想实现你底广大的同情的心意呵!前前次的信中,只因为一心热望着我至爱的早日达到圆满的心愿,所以一切都忘却了。
现在不知道北京方面的事情,已否确定?
这里的基督小学,因为有一位国文教员回家病故了,要请一位代课的人,我于是便将你介绍去了。功课很少,每日只教两三点钟,是有功夫自修的。基督小学在清凉山下,那里的空气十分新鲜,养病也是很适宜的。每月有二三十元的薪水,零用也足够了吧。
我至爱的菊华,倘若你在北京方面已经确定,或者你以为北京方面可以速达你愿望的,那么……倘若你爱慕江南底景物风光,你以为你底身体适合于江南底水土气候,那么我们只盼望着你的南渡了!倘若要整顿行李,迟点也不妨事的,因为本来请不出一个相当的先生,我去替你代课也可以的。我现在的心神清净,好像明月当空,除了虔祝你达了你心愿外,更无别的心。但是,唉!路途这样地辽远着!孤单单的一个人哪,上车呀,渡江呀,……我至爱的,我只希望有个熟人伴你来便好,否则我在这条路上,比你更要生疏的呀!你路上最苦痛的就是寂寞吧,车票可以买到南京的连票的,浦口渡江可以省了照料行李的麻烦,或者我写完了信,我去买几本给你路上消消寂寞的书吧,或者你往北京的路上,也是要看看的。我最亲爱的,你倘若有了定期了,你很确实地写一封信给我。
我至爱的菊华,你不要为我挂心,我只期望着你底心绪安宁哪。你底心绪安宁了,你底愿望圆满了,我也快活了,我的愿望也圆满了!
唉,我又想起逸敏了。我想着你的时候,我同时便想着他,想着,我闭着眼睛,我仿佛辽远地看见他,看见他勤兢地跑到学校里去听讲,活泼地跑进教育部里去办公,他是怎样的一个我们底现代化的有毅力的朋友呵!他底美丽的情热,Goethe式的美丽的热情,我亲爱的,我读到他给你的信的时候,使我怎样地爱慕着他呵!我常常在冥想:我要和他通信,我第一封信就要如我给我哥哥的信一样写。我为他,我到现在还恨那丢了他的无情女郎呢。至爱的,我想,或者,你寄他信的时候先告诉他:我们以后依年龄结为兄弟姊妹好不好?但是我有些难为情呢,他年纪一定比我更小,我就是照阳历算也已经有二十四岁了哪。——或者不要说年纪,我们依长短吧。将来他或者也可到南京来,况且他故乡又是安徽,常常可以来往来往。这不是很可实现的理想事情吗?至爱的,你不要笑我是小孩子,决定如此吧。——你看好吗?
纸又换了一张了,我们所谈的话也换一换吧。
今天南方底天气骤然更新了呢:我房间前面的一块草场已经碧绿了;墙边的小树底枝头看去重了些了;——美丽而可爱的生趣哪!我仿佛在南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呢!
我底心神真奇怪,我至爱的,你猜我写到这是如何在想?——我一面想着春光是怎样的可贵,一面却想着你来南京之后的我俩底快活:礼拜日的等待哪,并坐看花哪,齐声念诗哪,一同出去买新书哪,……一面又想着我俩见面时底第一次握住手的不可思议的□□□!
爱,以前我对于自身的糊涂,颓废,迷茫,烦闷,……你来了,我不知将怎样地怎样地刷新和努力呢!
祝这可恨的不能见面的日子快快走!祝你身体特别保养!
爱!你信上不是说夜里睡不着吗?我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呢。这方法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说睡不着时只要眼睛看着胸脯睡去就会睡着的。
我试验时常常有效呢,你也试试看吧。……我爱:
你的来信为甚有这样多的湿痕哪?你不是右手写着信,左手擦着眼泪吗?——或者是你手上的汗吧?我的爱!我的泪和你合流着吧!我亲热地在吻你底信笺呢。你说“我愿意到入土以后还是愁虑着的!”我的菊华,我的心肝!你怎么说出那样悲伤的话来呀!
我的爱,我读了你的信,我的热泪点点地滴在你的字迹上了呢,渐渐浸开来,你的字也化了。至爱的,我看着那光景,我心里很舒服呢。我的泪和你的字迹上的泪,亲吻了,拥抱了,化了,再也分不开我的和你的了!我伤心地挂着眼泪笑了呢!
我的爱,我爱着你,我永远爱着你,我像沙乐美爱着约翰地爱着你。我近来在梦中梦见你的时候,我狠心地抱着你,我的手臂好坚强而有力呀!我活像一个鬼似的!有一晚,我在梦中和你亲吻,太颠狂而不自制地把你的舌头咬下了,我骤然惊醒起来,幸而这是梦中的事呀!我的至爱呵!我想象着我和你再相见的时候,我要用我全生命的力,毫无忌惮地和你拥抱着的。万一不幸而不得相见了,或者我先死了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有灵的僵尸,在黑夜里到你的墓前来和你的嘴唇亲吻。万一更不幸,你先我死了,我要寻到你的墓头,紧抱着你的枯骨交欢,紧捧着你的骷髅Kiss,直到我的嘴唇也冷了,永远,永远!无穷,无穷!
过去的你的美丽,你的恩爱,我没有一刻不在深切切地追忆着,聊以安慰现在的苦闷。你当时相见时的含羞情态,现在还历历在目前呢,至爱的人儿,我们要向着无穷的未来企慕着前进,过去的追忆,只有增进我们前进的力和速。至爱的呵!前进!前进!我抱着你在铁路上去情死也愿意的呀!别辜负了一人一生只有一个青春!
我不愿意离开南京,南京是我的乐土,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南京是我这样流落无告者的侨居国,南京有我描写不尽的六朝风景。你说,“愿意来南京任事,只是北方的多情的逸敏,把我的心儿牵着了。”至爱的,此地的事情我决计为你留着。你迟来或早来都不要紧。我去为你代课,于学生也无妨害。到北方去,或者到南方来,全由你自己选择决定。我爱的,从你离开南京以后,几年以来,我只是读着《圣经》或《托尔斯泰戏曲集》来压制我的烈火的情热,烈火的烦恼,烈火的颠狂!……
……
我至心爱的:
前两日寄你的信和一卷书都已收到了吗?
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和逸敏两人之爱而不安宁。我决不因逸敏爱你而起嫉妒,而起不安,而起狭隘的心意。那些都只有使你不快,使你有害,“爱是不加害于人的”,我确守着这先知者定下的爱的律法。“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我对于逸敏毫无恨意。我勇敢地实行着我的信条。你的广大的同情的理想,也勇敢地实行着就是。理想,理想只要不是虚无飘渺的理想,有我们的刚强的心的力去做,是没有不实现的,没有失败的理由。
我的与寂寞决斗着的四年来的伙伴的爱妹呀!我确信,真正的爱里面,只有成功,没有牺牲和失败。除非自己根本不爱人的人,才有牺牲和失败。但这牺牲和失败,已经不是为爱而牺牲而失败了。逸敏的“性命交给了你”的话,也无须挂心;现在他既为你的广大的爱表同情了,可以更无须挂心了。我愿你,爱,你以为怎样可以使你快活,你就怎样做去就是。凡是真心爱你的人,决不会强爱人之爱而使之苦痛的。将来启瑞或逸敏两人中有违背了爱的本旨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谁是不爱你了。
……
我最亲爱的,你住在家中的干燥生活,我也十分明白了的。我想着你的时候,我的心也同你一样地干燥着呢。一方面又想到自己的没方法来安慰,只是无端地愤恨自己。你是从来不肯老实地将你自己的苦痛告诉给人,使人也来担受的。
你这样的伟大的心情,我在暗中常常引为修养的模范啦!
你说要来南京,你的床铺已经为你设备好了。但是,我爱,我很记挂着呢。你的身体近日不知怎么样?你的妈妈为你底身体不好,肯不肯让你来?呵,种种不能使我细想的远方的情境呀!……倘若因为北京路近,你的妈妈放心,北京找得着事,肯让你去的时候,那么你就不必强要到南方来,反使你的妈妈不安心。我的妹妹,我的心爱的!
爱,这信写好,忽然想起你前次信中“恕我……不曾答复你”的话来了。你为什么那样客气哪?我要哭了呢。难道我会误解你责备你的吗?
你只要好好地养养你的心神,我就十分快活了!
你下回要那样说,我要把你的小嘴扪住了哪!
在上面启瑞的几封信里,我发见启瑞的高洁的心怀,热烈的情感,朴实的人格。只有伟大的启瑞,才配得上伟大的菊华。在他俩儿之前,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偏狭,污秽。
假如我不卷入旋涡,启瑞和菊华,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假如我不卷入旋涡,菊华一心到南京去,岂不是无挂无虑。只为了我的卷入旋涡,弄得菊华心挂两头,弄得启瑞相思难就。主呵,我的罪是不可赦的,我愿意钉在十字架上!
天色渐渐明了,推开窗儿一望,愁云占满了天空,雨水从窗外不住的打进来,几乎打得我浑身是湿。在愁云的底下,天空的高际,有三五小鸟,从南方急急地飞到西方。檐前的槐枝上,乌鸦一声声的啼着,似诉它的心头痛苦。萧条的庭院里,人们都未曾起来,只有孤单而凄凉的我,抬起头儿凝望。
大雨不止,我爱的菊华大约没有来此的希望了。把桌上一堆堆的书籍都推开,伸出纸来,想写些什么,——无数的心思,都被窗外一滴滴的雨点打碎了。只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愁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只能低吟着上面凄切的句子,聊以自遣。呵,我又要抽噎了!
“喂,讨厌的雨,今天我不能来了!”
“唔,……”
“喂,我叔叔的事已了,后天早上他要走了。”
“你也一同走了么?”我急了。
“我只好一同走……”
“唉!……”
“我明儿一早就来,再谈罢……”
接完电话回来,我只能躺在床上颤颤地哭了。
四月二十三日
四
一夜何曾睡稳!早起,觉得头昏,跑到门前一望:几个小孩,赤着大腿和双脚,在路上的积水里游戏,脸上显出憔悴的黄色。一个老年人推着卖黄瓜的车子,缓缓走过,背曲如骆驼,从皱纹满面的脸庞里,看得出半生辛苦的表记。三个穿着短衣的中年男人,一个提着鸟笼,两个含着香烟,悠悠地并列走着。对门的剪刀铺门口,站着几个中年妇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手中拿着扫帚,有的只是瞪着眼儿望着街上的行人。
呵,这就是我所住的地狱世界,然而我在盼望我的Beatrice的快快到来!
“明天一早要走了,怎么好?”她的美丽的慧眼望着我,似母亲望着小孩的神气。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注视着她今天身上穿的美丽的桃色的衣裳。
“你不要伤心。我要到南京去,我一定使启瑞设法,将来你也可到南京去。
“我是不会丢掉你的。别离,只不过是短时期的别离。
“我希望我们三人能恋爱到底!万一,不幸失败,也就大家一块失败!
“启瑞的信你还没有看见罢?他待你很好。他愿意我们三人结为兄弟姊妹……”
“我已经看见过了!……”我说。
“几时看过了?……”她笑了。
“前夜……讨厌的下雨的一夜……”
“我知道你要忙着看的。”她携着我的手,我就把她抱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她胸前的红色突起的颤动,我的心从忧愁里转到肉欲上来了。假如身上坐的是秀芳,呵,我一定要伸出手去,她又要含羞含嗔地叫:“痒——痒呀!”那是何等迷人的声音呢?我想。
我从前爱着启瑞的时节,我只望把讨厌的旧式婚约退了,一心一意的嫁他。
可是讨厌的婚约到如今还没有退!
“爱了你,怪的,宝宝。爱了你以后,我忽然想到,我只能永远不嫁了……”
“你永远住在家里吗?”我急了,问。
“不是呀,宝宝,我只望我们三人住在一起,像夫妻般的朋友。经济各人独立。”
“对呀!我前晚也想着,你的伟大的理想是对的。而且世界上的制度完全错了!”我乐得叫了起来。
“这个办法,启瑞是一定赞成的,我想,你也赞成罢。”
“赞成……”
“只是我还害怕,我害怕……一件事……”
“什么?……”
“一件事?”……她的脸羞得红得同她的衣服的颜色一般,说,“只是将来万一……”
“万一……什么?说呀!”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万一有了孩子呢?……”
“有孩子,大家的。”我大笑的说出来。
“也许不会,我想。我的身体不好。我知道我何时死呀,像这样常常病的……”
“不许说死……”我用手把她的口儿闭了一会。
“死,不许说,谁不死的?”我想,一个人能真正恋爱一日,就算永生。
“我只望我至多活到四十岁。过了四十岁,大家都老了,就没有味了。”
“我又希望我们三人一同死……”她说。
“那只有一同自杀!活到四十岁,是的。我也想,一个人到老了真可怜。”我严肃地说。
“老比死更可怜!”她说,伸手指着墙上挂着的秀芳的半身照片,说,“这是丢了你的恋人么?”
“是的。”
“怪可爱呀!”
“她已经同旁的一个男子订婚了。”
“我想,结婚的制度不打破,恋爱总不能美满。她还不是为了要同旁的男子订婚,所以才把你丢的?不能怪她,只能怪社会制度。”
“我并不怪她。”
“我知道。”她说,脸儿望望我,眉头忽然蹙起来,“只是,宝宝,我忽然想起,你的家里怎样?爹爹妈妈都好么?”
忧愁又袭到我的身上了,我说:“我有一个大家庭,爹爹,妈妈,弟弟,祖母……”
“都好么?有没有祖父?”
“呵,何堪想起!就在我恋着秀芳最烈的前年,祖父病死了。祖父病重的时节,一信二信来催我回家,接着是一次二次的电报……”眼泪流到我的脸上了。
“不要哭,说罢,你当然回家了?好人!”她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回家,我竟没有回去。我恋着秀芳呢。后来我的祖父就在想望孙儿的病榻上死去了。
“祖父死后,爹爹写信来说:祖父临死时还问,‘我的大孙逸敏来了么?’这时他的眼珠已经变乱了,全是白色。
爹爹骗他说:‘逸敏就在床前呀!’他把眼皮一翻,后来就没有气了……祖父死后,我常常梦着他,梦见他正言厉色地教训我,却记不清说些什么。我醒来便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扯成粉碎!”我的伤心的眼泪怎样止得住呢,它又自由滚了许多下来,滚在菊华的美丽的衣服上了。
菊华的眼皮一红,也现出要哭的样子,说:“你以后回家去过没有?”
“没有,一直没有回家去。妈妈想我,常常想成病。祖母也写信来说:‘我也上了七十岁的人,不久要死了。
你回家一次罢,给我看看,免得我同你祖父一般,临死时受苦。’父亲写信来催我,我只是敷衍他,春天说是夏天回家,到了夏天又说有事,要等来年春天……总是敷衍,敷衍,一直不肯回去。”
“你为什么老是不回家呢?”
“何消说——自然是为了恋爱,起初为了秀芳,现在又为了可爱的你呀!”
菊华哭起来了,她说:“宝宝,你总该回家一次。”
“要是舍不得家庭,可爱的,我们三人的理想还能达到么?”我的心儿一转了,我问。
“唔……”她暂时呆住了。
“我也想:我们不创造新家庭很容易,我们要丢掉旧家庭真是很难呀!”我说。
“是的。爱只是一个,分不开亲子的爱和男女的爱的。”她说了,站起来,“你的腿酸了吗?我在你身上坐得太久了。”
她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午后,她说:“我们上半天谈话谈得太悲酸了,我的心现在还痛呢。我怕回家又要病了。”
“我们不要再谈那样的话罢。”我说,“但是我忍不住再问你一句:‘启瑞的家庭怎样?’”
“他只有一个妈妈……呀,还有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为了我的缘故,已经离婚了。这是前几年的事呀,要是现在,我一定不许他去离婚了。”
“为什么呢?”
“你不许问下去了……”她说,“你来,我们玩玩罢。”
经过了长久接吻之后,我的心被烈火燃烧着了,我已经忘了刚才谈着一切的烦恼,我紧紧的抱着她,说:“你肯么?”
“肯?什么?我很悔从前待启瑞太冷淡了,你现在要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我已经不忍想到我们的将来……”
在沉醉而疯狂的时间里,我解下她的桃色的外衣,我松下她的湖色的裤子,我把她抱到床上去,望着她的瘦弱的洁白的身体。
“你现在是裸体了!”我欣喜地说。
“你要干什么呢?”她含羞地说。
我仔细地将她的瘦弱而白皙的身子上下望了一刻,从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的心忽然被一种严肃的神秘的思想笼住了,我在她的小腹下亲了一个吻,说:“让我把你的衣服穿了起来!”
“你明早准我去送你么?”
“不必……”
她走了,在朦胧的暮色中我望见的只有她的桃色的衣裳。
第一个恋人
一
那一年,我大约是十六岁罢,因为父亲在古城开药店,我便随着父亲,住在店里。每天到古城后街的一个高小学校里去读书。
高小学校里的功课并不多,每天下午二时便没有功课了。课余后,我回到店中,照例是看看《三国演义》,或者随着店中的伙计们,街前街后的去跑跑。店中一共有十六个伙计,其中有一个和我脾气相合,情感最密的,叫作华桂。华桂是一个身材矮小,举动敏捷的小伙计,那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罢。面白而红,梳着一根很粗的“流水辫”,整日的盘在头上。
我那时好看《三国演义》。华桂不识字,但他少时听他舅舅说过《三国演义》的,有几段记得很熟。像什么“诸葛亮三气周瑜”哪,“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哪,“火烧赤壁”哪,华桂是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只要父亲不在柜台上,我们俩便滔滔的谈起来了:“三国时谁最会打仗?”我问。
“我以为是吕布,你呢?”他决然的说。
“我以为是赵子龙。吕布不如赵子龙,因为他终于给曹操杀却了。”
“那不能怪吕布,是貂蝉害了他!呵!貂蝉!迷人精!
狐狸精!……貂蝉是狐狸精变的。”他愤然了。
“狐狸精!吕布为什么还喜欢她?哼!”
“呵,因为她是女子呵!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对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馒头般的柔软的乳呀!只要摸一摸,只要摸一摸……”华桂像疯狂一般地跳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边轻轻地问:“你摸过……没有?”
“没有!……但总得摸一摸。”
华桂和我是常常这样胡扯的。但父亲甚不喜华桂,以为他太滑头了,嘱我不要和他亲近。我那时对于父亲的深奥的意见是不了解的。我相信华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实,活泼,而且比旁的伙计不会躲懒。
古城是一小市镇,镇临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几座小小的土山,虽无古木大树,但山坡秀雅,春来时节,红花青草,丛生满山,倒影入河,风景也十分清丽。
河中设小渡二,用渡往来行人,埠头则以石砌成。古城妇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里洗濯衣服,华桂常携着店中的药材,到埠头上,临流漂洗。我课余的时节,有时也提着钓竿,随着华桂,坐在离埠头数十武的岸上钓鱼。
不知从何时起,华桂忽然认识一个洗濯衣服的妇人了。我去钓鱼,便看见华桂洗完药材,总是不肯就走,同那妇人夹七夹八的闲谈。远远望去,那妇人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女仆,面圆身健,虽是毫无装饰,却也有几分可爱。
我懂得华桂的心思,只顾低头钓鱼,不忍过去催他。
但华桂后来竟愈弄愈糊涂了,有时他和那妇人竟一谈两点钟不肯走。那一天,我因为钓不着鱼,肚子里又十分饥饿,急于要回店晚餐,于是便生气了:
“华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
“哦……”华桂很惊慌的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别了谈话的妇人,拿起药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华桂悄悄的告诉我说:“飞哥儿,你千万不要告诉掌柜的,今天……”
“嗡,”我笑了,“有味哪,谈话!她叫什么名字?”
“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飞哥儿,她今天说起她们那里李家少女,才真美丽呢,简直同貂蝉一般的美丽。”
“那有的话,同貂蝉一般的?”
“真的,她这么说。不相信,我们可以设法去瞧瞧。”
“我不要瞧……”我有点害羞了,但心里却飘飘然起来,望着天边一抹的鲜红的灿烂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着我微笑。脸上也不自觉的发起烧来。
二
从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层意外的波澜了,无论是吃饭,睡觉,或是入学校的时候。
“我总得瞧一瞧……”
其实为什么要瞧?瞧了又有什么目的?连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纯洁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恋之烦恼里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着的朋友,有谁不曾喝过一勺恋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对于华桂,却不肯明白地将心事说出来。我只是对于华桂比以前更亲密了,而且当华桂下河洗药材的时候,我总是提着钓竿悄悄跟去。父亲似乎很不满意,曾骂了我两次,嘱我不要随着华桂外出。但我那时对于父亲的谴责,似乎毫不在意。仍旧是提着钓竿,课毕便悄悄出门。
我渐渐和华桂的恋人也弄熟了,她的确是一个有说有笑的好妇人。据华桂告诉我,她十六岁便嫁给一个乡人为妇,因为丈夫好赌博,把家中的田地卖尽当光了,她只得到古城来当佣妇,现在一月拿人家两元的薪水。那赌博的丈夫,还时时来缠她,一月至少要缠去几吊铜子,有时竟连两元薪水,完全缠去。
那一天,当晚霞映在对岸的山顶上的时节,我和华桂又在埠头上等着月娥了,因为华桂和月娥约定,今日来埠头的时间比较稍迟的。华桂似乎等得很着急。时常抬起头来探望;我的心中却仍旧为那没见面的少女所苦。究竟那个少女怎样美丽呢?如何告诉月娥,叫她领我们去瞧瞧?
这句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我愈想愈糊涂了,但结论是这样——“我总得瞧一瞧……”
天色渐渐昏黑了,埠头上已经没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远远地射出星星的灯火,正似水面的飘泊的流萤。在静穆而寂寞的时间里,华桂忽然站起来说:“来了么?”
“来了,等急了罢。”月娥从黑暗中走近前来,手中提着篮子。
“等急了,飞哥儿也在这里。”
“呀,对不起,累得飞哥儿也久等。”月娥笑着拍拍我的肩。
“那有的话,横竖我晚上总是玩。”我谦恭地说。
“飞哥儿想瞧瞧赛貂蝉,哈,哈,哈!”华桂疯起来了,拉着月娥的手。
“呸!瞎说!”我急了。在华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么?哦,真美丽!”
“你带我们瞧瞧!”华桂恳求地说。
“可惜她不容易出门,一年出门不过几次。”
“为什么呢?”华桂问。
“因为她的父亲不在家。她父亲到杭州做什么局长去了,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所以一连八年不回家。她们母女两人,苦守在家里,靠着取租,吃用也够了,但心中总不快活。”
我从无聊的幻想里产出空虚的同情了,从同情里又感着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发地立在黑暗里,望着河水。
“呵,飞哥儿,怎么呆住了?傻子!没有瞧见过,知道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怜,真是不害羞!”华桂带着讥笑地说。
“不许瞎说!仔细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华桂。
月娥和华桂都大笑起来了。
“时候不早了,应该走了罢。”月娥说,于是华桂靠近她胸前去抚弄了一会。于是我们分别了月娥归来。
市镇上已经满街灯火。喧哗的声音,响彻了全镇。我缠在无聊和苦痛的幻想里。父亲适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记了晚餐。
三
我一连几天没有跟着华桂到埠头上去,因为我怕月娥和华桂要拿我取笑。天气渐渐炎热,暑假转眼便到了,我预备毕业考试的功课,比从前倍觉忙碌。但有时读书倦了,夜阑人静。心中又忽然想起——“我总得瞧一瞧……”
华桂有时晚上也嬉皮笑脸地到房中来,谈一会,但只要听见外面父亲的脚步的声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抛开书籍,到柜台上去站了一会。华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栈房里,笑嘻嘻地说:“到手了……”
“恭喜你,几时到手的?”
“昨晚……”
“在什么地方?”
“埠头过去的草堆里。”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别骂人!明天下午我领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那里?”我羞了。
“观音寺的小路上。”
“你怎么知道?”
“月娥告诉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里去。”我忽然羞得回转身来跑了,华桂在后面赶来说:“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
这一天,清早起来便似乎有些飘飘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许多的怪梦。早餐后便到学校去,同学以为考期将至,对于功课都用心静听,教室里也没有从前一般的喧哗声音。我的心里却总是老在想些无聊的问题:
今天能够瞧见吗?
瞧不见,怎么样?
总得瞧一瞧……午餐后,历史课结束后,大家都预备温习,我便夹了书包,跑回店中,我记得途中的脚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华桂看见我回来,便到栈房里拿了两小捆药材,作为到河里漂洗的模样。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观音寺离古城镇约有一里之遥,那里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观音,他们无论男女,都呼观音为“救苦救难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么庙会,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结队偕行,大概都是观音寺进香归来的。
“仔细些,不要给赛貂蝉走过了!”华桂东张西望地说,手里还拿着药材。
“又不认识,知道她走过不走过?”我微笑地说,眼睛仍注视着行人。
“那一个小女子最美丽的,那一个就是……”华桂说到这里,忽然跑向前去几步。
我抬头看是月娥来了,也十分欢喜。
“等急了罢,飞哥儿。”月娥说。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倒也有几分的美丽。
“李家的少女呢?”华桂不能忍耐地问。
“在后面,快来了。”月娥回头望着。
我们三人的脚步愈走愈迟了,月娥故意同我们离开几步,表示她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夕阳反照在路边林中的树叶上面,树叶上闪着灿烂的金光。暮鸦队队,在天空哑哑地飞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约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脸上却带着苍白的颜色。眉头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标志。后面伴着一个梳辫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圆长脸庞,衬着粉红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绸裙。婷婷而来,似碧桃在微风中飘荡。
“这真是活貂蝉!”华桂轻轻地说。
我迷恋在暮色苍然的歧路上了,这样美丽的少女,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
然而人生的美满而幸福的时间,终不过是转眼的一刹那间罢。她们在前面走去了,微风吹月娥和少女谈话的断续的声音到我耳际,那清脆而幽越的乐音。我的灵魂是被爱之烈火燃烧着了。
“跟到她们的家!”华桂提议。
“好的。”我说。
走尽那蜿蜒的旷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开始张开它的幕。藉着市上的灯光,我们还隐约地望见她们三人的后影。再转过一条小巷,前面便是一场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边。我们模糊地望见她们穿过古槐,便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
“大约她们都到了家罢。”华桂说。
“应该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四
校中的毕业考试已经开始了。我每日考毕的时节,总要走到那晚上走过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苍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几尾小小游鱼,都已经成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时节,是瞒着一切人的,连华桂也瞒着。
“我总能再瞧见一次罢……”
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希望着,走过古槐,便是三间并列的大厦。靠左边一间的屋是常常闭着门的,我于是想象这就是我爱的少女所住的家。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着月娥了,她提着满篮的衣服,正要往河边的埠头去。
“飞哥儿,这里玩得好吗?”
“我欢喜瞧池中的鱼。”
“不是瞧鱼,瞧人罢?”月娥笑了。
“瞧人——替华桂瞧你呵!”我滑头地说。
“瞧我?好说!瞧李家的少女罢!瞧姗姗,是不是?”
我从此才知道姗姗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见我以后,华桂也发现秘密了,不时跑来找我。我心里以为姗姗只许我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瞧的,对于华桂之跑来,甚不满意。于是便绝迹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来了,心里却终不能忘情,总想——“我应该再瞧见一次……”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榜出来了,我幸而还考得好,名列第二。父亲很欢喜,便筹备使我下半年到南京进中学。
同时也常有人来向父亲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来,父亲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总不满意。
“李家的女,姗姗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台上,忽听见同父亲谈天的伙计,说出上面一句话。这是危急万分的时候到了,我便静听父亲的评判。
“美丽极了,可惜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父亲摇头地说。
这“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的八个大字,轻轻地将我的心头梦想完全打消了。爱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随便地撒下爱之种子罢,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风吹终是难拔却!
我为厌恨父亲的评判,曾一个人躲着哭了几次。华桂不知道底细,以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离不开父亲,所以悲伤。
“飞哥儿,好好地罢,到南京去读书,用功几年,做了官,再回家娶亲,娶李家的赛貂蝉。岂不威风吗?”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轻轻地给父亲迷信的思想抹杀了。我那时只希望在动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见姗姗一次;或者我们能够谈话,谈一句话。
暑假过去一半了,父亲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来催,我于是便乘了一叶扁舟,离开家乡。我对于故乡的水光山色,都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母亲没有到店里来,临别未见,不免神伤。而且姗姗的影子,总时常在心中摇曳。甜美的希望是没有了,但几时再瞧见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为初入中学,功课匆忙,所以无聊的梦想渐渐忘却了,次年四月,父亲来信说:华桂已辞掉,是为了与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伤,而且华桂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有谁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姗姗,她将来竟嫁给谁呢?那样美丽而可爱的女郎!她的将来的命运是幸福,抑是悲哀?这也许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经八年不回到故乡。但只要独自在暮色苍然的小路上走着的时节,便不禁如梦如烟地想起姗姗,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虽然我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爱她的我的存在!
爱丽
他冒着寒风从大学校夹了书包回来的时节,心里的确有点倦了。回到公寓里,他把书包向书架上一丢,回身往床上一躺,口里就呜呜咽咽地哼起:“我想起,当年事,好不……凄凉”的老调来。
哼了一刻,他把床里面的被往外一拉,压在自己的身子下。房里的火炉烤得他浑身和暖起来。被儿又正在身底下作怪,使他有点发燥。他把眼儿朝上一望,床头挂的胖女子的相片,似乎正涎着脸儿朝着他凝望。那女子胸前的衣襟,可以看见隐隐约约隆起的曲线。伊似乎正躺在旋椅之上伸懒腰,一种妩媚之态,令人魂销。
“爱丽真有点妖!但也好,大约容易到手,不妨同伊混混。做老婆可不行!做老婆还是月英好。月英也有点鬼!似有情,似无情,令人摸不着真意。伊总想读书留学;读书留学有什么用!苏曼殊骂得真好:女子留学,不如学髦儿戏!……爱丽?月英?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没有老婆,怎么办?”
他愈想愈觉得冲动起来。他俯身抱着红绫面儿的棉被,便感觉棉被也正同女性一样的温柔了。可怜的亚雄,他把棉被当作对手的女性,已经不止一次!当他正想解开裤带犯着无可奈何的罪恶时,心中又忽然发生了许多感想。棉被上的黄色成绩太多了,实在不十分雅观。上回叫公寓里的伙计拿到外面晒被时,秘密已经给伙计们发现了,大家传为笑谈。况且近来身体已经没有从前健康了,不是在课堂上困得想睡,就是每晚睡醒,身上总出了一身虚汗。他想到虚汗乃痨病的前兆,心中非常害怕,便一纵身跳了起来。
“我想起,当年事,……”他又呜呜咽咽地哼着。隔壁房里忽然有敲着板壁的声音说:“亚雄,不要哼了,我的肚子痛得要命了!”他觉得奇怪,便匆忙地推开房门,跑到隔壁房里去,口里说:“庆民,怎样了?”
他看见庆民正躺在床上,头朝床里,身上还盖着被。
“又是吃东西吃坏了罢,老是好吃,不要命!”他带笑地说。
“吃坏!你的红色补丸害了我了!”庆民转身朝着床外带恨地说。
“红色补丸会吃坏人么?我不相信。”亚雄觉得有点奇怪。
原来亚雄因为自己的身体给棉被弄坏了,所以便买了一瓶红色补丸来,想把自己弄得强壮些。不想昨晚庆民到他房里来玩,一看见便抢着倒了半瓶去。这庆民是个有名的好吃鬼,只要吃得的东西,不论是青红白黑热冷酸臭,总要张开大口送下去的,况且红色补丸上面明明有个“补”字呢!亚雄当时虽然也有点吝惜,但红色补丸已经到了庆民的手里了,料来不肯放回,于是说:“吃这东西不是玩的!你应该记着:饭后吞下,吞后几十分钟内不要喝茶!”他的话没有说完,庆民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这会儿庆民说是红色补丸把肚子吃痛了,亚雄觉得事必有因,于是便问他:“你几时吃红色补丸的?”
“饭前。”
“你吃过红色补丸后,喝过茶没有?”
“我是用茶将红色补丸吞下的。”
亚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你好吃的报应!
我昨晚不是告诉你,吞了补丸后不要喝茶,而且要饭后才吞么?谁叫你只顾抢着丸药跑,不听清我的话!”
庆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又有些害羞,于是一翻身便将被儿没头没脑地裹住。
亚雄笑着踱回自己的房里了。他觉得房里的火炉太热了,红色的棉被又在那里涎着脸儿诱惑他。他觉得非逃出不可了,于是便戴起帽子,穿上大衣,摇摇摆摆地踱出门。
他已经走到煤山街上了,他看见许多大学生都夹了书包摇来摆去。一个剪了头发披着红围巾的女学生,身旁跟着两个男学生,一面走着,一面说笑。这女学生大约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哔叽旗袍,旗袍上还镶着绒边。脸庞白里带红,不肥不瘦;身材不长不矮,恰到好处。
“这个女生大约是新来的,从前没有看见过。呵,真美丽!在大学里,可以做Queen,一定可以做Queen了,月英不如伊,爱丽更不如伊!可恨!可恨!偏偏有两个男生跟着,而且很亲密地谈笑。他们真有福!我也跟上去,跟上去,跟上去!但是伊有两个男人了,再跟上一个,不太多了么?管什么?跟上去!”
他一面想着,他的脚便不知不觉地跟着走了,转了一个弯,他看见那个女生走进一个公寓去了,两个男生也跟了进去。他仿佛“侯门似海”地站在公寓的门前,望了一刻,不见有人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左边有个豆腐公司,他便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其实亚雄此刻肚里并不饿。但是他既走进豆腐公司来,总不能不吃些东西,于是便说:“来,来一碗豆浆,两块蛋糕!”
他口里喝着豆腐浆,嚼着蛋糕,心里却在想:“那剪发的女学生,是住在这个公寓里么?假如是的,我一定每天来这里吃豆腐浆,好找个机会看看伊。这豆腐公司的生意也许要好起来了,因为隔壁住着那样好看的女学生。”
他觉得好笑,因为身边挂着一个电话机,他又想打电话:
“打电话给谁?月英吗?爱丽吗?打电话到隔壁公寓去,又不知道那个剪发的女学生的名字。时候不早了,月英家里又管得那么紧,一定不肯出来。打电话给爱丽罢。爱丽脸上有疤,铅粉也填不满。但是还好,身上胖得好。女人应该胖,愈胖愈好!月英太瘦了!谁叫伊那么用功?玩玩罢,管什么,叫爱丽来玩玩。人生有什么?混混而已!”
亚雄自发明了他的“混混哲学”以后,做事已经不似从前的胆小了。他站了起来,决定打电话给爱丽。
“喂,你是谁?”
“我,你猜猜?”
“呀,亚雄呀,什么事?”
“终身大事!”
“别胡扯,真的什么事?”
“我请你玩去。”
“我不去,天气太冷。”
“去罢,真的有大事商量。”
“又是胡扯,什么大事商量?”
“真的,不骗你,你一定来罢。”
“那么,你在那里等我?”
“公园后门的柏树下。”
“月英也去吗?”
“不的,我一个人。”
“好的,我就来。”
亚雄放下电话机来,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了。伙计走过来算帐,说:“一共十六个铜子。”亚雄从大衣袋里摸出一张一角的毛钱票,大模大样地说:“一总拿去,不用找了,多的就算小费。”
夕阳照在公园的屋瓦上,幻作黄金色。暮鸦也队队地向西飞去。池中还剩得许多残荷断梗,在风中摇曳。几个匠人,在那里搬运浮石,堆造假山。亚雄坐在沿水的靠椅上,眼睁睁地望着公园后门。
然而爱丽的影子也望不见。
几个零落的游人,也给晚风阵阵刮走了。亚雄觉得有点冷,把手放在大衣袋里。他想着女子出门真不容易:要擦脸粉,换衣服,梳头发,对镜子,一弄就是半点钟。
唉!女子!女子!真是玩物!难怪叔本华要那样讨厌伊们。爱丽更靠不住!据大学里同学传说,爱丽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好朋友。这还了得!月英真好,能用功,性情又温和,脸儿也不丑,不说别的,就是爱丽额前的小疤,月英的脸上就用显微镜也照不出。
他似乎有点恨爱丽了,这个“恨”心是从期望的心来的,他的思想又一转了:但是月英也有点虚伪!伊口口声声说是母亲管得紧,要自由要等伊出洋留学归来后。一个人有了恋爱,还用得着母亲吗?为了母亲而牺牲恋爱不对的!人生几何!出洋留学至少也要五六年。等伊求学回来,大家都老大了,有什么趣味?况且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大学毕了业,混个资格,回去还愁什么吃用!享乐,享乐,人生不过享乐而已。而想享乐,还是爱丽好。
他正在想得出神。刚听前面水中悉索一声,他连忙站起身来倚着栏杆凝望,只见一只水鸟向空中飞去。身后似乎有人喊道:“亚雄。”他回头一望,爱丽已经姗姗地站在他的面前了。
“等久了罢,对不住!”爱丽把眼珠向着亚雄一瞟,脸上微微一笑。
“我也是刚来不久……”亚雄含笑着答,他把爱丽上下一望,只见爱丽今天穿了一件淡白花丝葛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绒线衣,黑色团花的湖绉裙,底下镶着绒边,脚上是穿了高底的漆皮鞋。头发已经烫得蓬蓬松松地高起来,虽然脸上的铅粉终掩不住伊额上的疤痕。爱丽已经够美了,据亚雄的眼里看来。
“你邀我来商量什么大事?大约又是骗我出来玩玩罢。”爱丽似乎窥破亚雄的心思地说。
“真的有事,不骗你!”
爱丽把眼儿向四周一望,说:“今天公园真好,这般清净;我最讨厌的是夏天的公园,因为来的人太多。但是秋天和冬天的公园,都是可爱的。你看今天公园里真静。
这么偌大一个公园,几乎是我和你两人的领土了。亚雄,你说是不是?”
“是的,人少,谈话也可以自由些。”
他们俩儿一壁说着,一壁向前走,不久便已走到地坛的后面了。亚雄愈走愈挨近爱丽,便拉着伊的手。爱丽把头儿靠近亚雄,因为伊的身材矮小的缘故,所以虽然穿了高底鞋,伊的头儿还只能靠着亚雄的肩。亚雄把头儿低了一低,脸颊正碰着爱丽的蓬松的头发,便觉得有一股香气,沁人心脾。
“亚雄,你今天为什么不邀月英同来?”伊瞟着眼儿向着亚雄一笑。
“月英,没有邀伊……”亚雄含糊地答。
地坛左边有椅子,他们俩儿便并列着坐下了。亚雄伸手去摸爱丽的背,从背后又伸到腋下。爱丽把脸一沉:
“放尊重些,别被人看见笑话!”
“这里没有人——”亚雄涎着脸儿说。
“你既爱月英,又何必爱我?”爱丽想了一刻,忽然地说。
“哦……”亚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想他爱月英,已爱了两年,谁也知道的。他如何可以对着爱丽否认他对于月英的爱?在爱丽的面前,又怎可以老实说他爱月英?素日油滑的亚雄,此时也有点难于回答了。停了一刻,他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难道一个男子不能爱两个女子么?”
“一个男人爱两个女子,一定得不着归宿,将来总是痛苦的。”
“是的,总是痛苦。但是一个女人爱两个男人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呢?”
“当然,也是一样。”
亚雄凑着机会便把他对于爱丽怀疑的心思说出来了,他笑着道:“爱丽,请你恕我说话唐突!本科里的同学都说:你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男朋友,这话当真吗?”他说完了话,紧紧地把眼睛瞧着爱丽。起初看见爱丽脸上有些怒容,后来爱丽忽然淡笑地说:“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他们写了许多情书给我;我不理他们,所以便造出许多谣言。谁理他们,像大学里那些穷鬼!”
“我本来也不敢相信……”亚雄怕爱丽生气,只得赔罪地说。暮色已经从空中笼到地面,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看手表,说:“冬令天气,果然这样短促!刚才五点钟,天色就这样黯淡下来。爱丽,我们还是吃晚饭去!”
爱丽把头儿向亚雄身上一靠,正靠在亚雄的胸前。亚雄用手抚摩着爱丽蓬松的头发,在伊的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走罢,我的好爱丽!”
爱丽和亚雄对面坐在共和饭店的一个房间里了。爱丽抬起头来瞧这房间的四周:靠窗摆着一张白色铁床,床上披着一张黄色的俄国毡子,什锦被儿整齐地折着。床的对面摆着一张白色的照衣镜,爱丽远远望去,可以瞧见自己红晕的脸孔。伊知道这是一间寝室,想起共和饭店门口的马车汽车,不由得有点害羞起来。
“不是吃晚饭么?为什么跑到这寝室里来?”爱丽怀疑而且玩笑地问,其实伊心中也有点了然了。
“在饭厅里人太多,而且谈话也不便。这房间不精致可爱吗?”亚雄走向前去,把爱丽抱住,低下头来就要亲吻,爱丽并不躲避,把嘴儿迎了上去,他们亲吻的时间很久,足足有二十分钟。
“你同月英也Kiss过吗?”
“没有……”亚雄答了一句,放开爱丽,脑中的疑团更深了:他和爱丽从公园坐车到共和饭店来的时节,他仿佛瞧见单牌楼大街上月英坐着洋车驰过,后面庆民骑着脚踏车跟着。他看得千真万确,月英身上还穿着厚呢大衣。庆民的肚痛已经好了么?两月来庆民只是鬼鬼祟祟地,课也懒得上,整天关起门来不知道做什么,大约是写情书。月英同庆民认识还是自己介绍的。却想不到他们深夜里还一同出来,真是狗男女!月英总说母亲管得紧,要读书留学,原来都是鬼话!他又想试试爱丽瞧见没有,于是便问:
“你从公园来时在单牌楼街上瞧见什么没有?”
“没有,我怕人看见,用手帕包着脸。”伊说了,抿着嘴笑。
亚雄愈想愈呆了,凝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明的电灯,爱丽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笑着说:“你想什么?想月英,是不是?”
“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点不舒服吗?”伊用手摸摸他的额。他乘机向床上一躺,把爱丽抱在床上,心里想:“管什么!女子都是靠不住的,还是玩玩罢!”
爱丽爬在亚雄的身上,把口儿放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真爱你!”
“我也真爱你!”
亚雄正想动作起来,猛听得房门外旅馆仆人敲着房门说:“用饭不用?”亚雄同爱丽都无端地吃了一惊,恨旅馆仆人多事,于是亚雄便大声说:“不用,过两点钟再预备。”
他又把爱丽紧紧抱着了,而且爱丽已在亚雄的身底下。“你真重……”爱丽呻吟地说,“但是要快些,我吃了饭还要回公寓,因为我的妹子在中学校里今晚要打电话给我……”
阿莲
我爱的小宝宝:我在你的身边的时节,也觉得没有什么;离开你刚三天,便仿佛浑身都麻了。你现在心身都平静了么?你夜里早些睡吧。
我爱的,当你拥抱着我的时节,摸摸我的周身,不是说我胖了吗?我摸着你的身上尽是骨头,心里十分忧愁,时常劝你医瘦。但是今天我的妈妈说我太瘦了。我心里想:我爱的小宝宝比我瘦得多哪!妈妈看了不要更害怕吧。我爱的,你在这寒假里便应该十分珍重,少看些书,少做些文章,多吃些饭,养得胖些。待我回来的时节,你如果吃得胖些,我自然要谢谢你;你要还是那样瘦,我可不饶你了。小宝宝,留心着,瘦了,我要打你的。
我的妈妈时常向我问起你,她非常欢喜你。这也不知道谁告诉她的,她虽然和你没有见过面,却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是一个半工半读的苦学生。她很欢喜我和你要好……小宝宝,你又该乐得跳起来吧。
回家以后,天天大嚼,满嘴是油啦。小宝宝,你的嘴上有油没有?——你这好吃糖的小孩,现在怕是满嘴是糖吧。亲爱的,我有点讨厌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呢?我再来,不要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给我呢?
呵,可爱的小宝宝,你不是说过,要我在信上说些故事给你散散心么?今儿我听了一个怪可怜的故事,就写给你看吧。这个故事恐怕不能给你散心,因为怪可怜的,怎么好?
这不是“故事”,是真事,是阿莲的事啦。阿莲,你记得她不?我曾向你提起过,她是我远房大伯买来的丫头。有一次,好像是在公园里,你记得么?你问我:“你们家乡,有几个像你一般的大脚女子?”我说:“五十里内,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阿莲。”你还记得么?
小宝宝!
呵,阿莲真死得可怜……小宝宝,我这次回家,丝毫不知道阿莲已经死了啦!
今儿一早,我跟了妈妈到大伯家里去玩。一进门,我便喊:“阿莲!阿莲!”真奇怪,妈妈登时瞅了我一眼,说:
“别喊,阿莲早已死了!”“死了么?几时死的?”“去年十二月里。”
大伯还在店中没有回家,只有大伯母一个人出来了。
她看见我,笑嘻嘻的说:“芸儿!一年不见,越发长得好看了。”她随即进房,端出两个碟子来,里面满装着花生,瓜子,糖果等物。我瞧见伯母额上的皱纹,似乎比从前更多了,容颜益觉苍老。阿莲死了,也许伯母没有从前那么享福了吧?我想,接着就问:“阿莲是生什么病死的?伯母。”伯母脸上本来显出许多敷衍的笑容的,听见我的话,登时就把笑容收了进去,沉下脸来说:“病死?贱丫头,活埋了!”“活埋了……”我的背上似乎浇了冷水一般,登时忍不住打了一口寒噤。妈妈又使了一个眼色,似乎不许我再说下去。我只好低下头儿吃东西,妈妈便和伯母谈起家务来,把阿莲的事拨开了。
我吃着花生,瓜子,水果,好像嚼着泥土一般,非常难受,低着头儿不住地想:阿莲犯了什么事,为什么活埋了?我在摆着碟子的油光的桌面上,隐约模糊地望见阿莲的圆大而微黑的脸,眼睛还是像流星一般的闪动。
伴着妈妈回家,心儿像火烤一般的焦急!我拉着妈妈的手,靠着她,说:“告诉我,阿莲为什么活埋着的?好妈妈!”
于是妈妈坐在藤椅上,喝了一杯茶,慢慢地说:
“阿莲是活埋了,是的,那个孩子,我也觉得可惜。
“芸儿,你不记得么?她一见着我,老远就喊:‘太太,太太,’喊得多么亲热!
“她活埋着,是为了她同木匠李相好的事。
“同木匠李相好,从前年冬间就开始了,芸儿,你也许知道一些罢?阿莲那个孩子,做事从来不会瞒着我们的。
“她曾公然对我说:‘太太,我同木匠李的事,大妈(她喊我的大伯母喊“大妈”)是知道的。她想我替大伯生个儿子,顶着这一门香火,太太,你想,大伯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还办得到么?’
“我那时问她:‘那么,大伯也知道么?’‘大伯现在还不知道,他又不常回家。他那样又聋又糊涂的老头子,谁去告诉他?’接着她又说,‘大伯就知道,想也不要紧。他要我生儿子,他自己又没有本事,一上床就睡着了。我找木匠李,替他生儿子,他还该谢谢木匠李吧。’说了,她只是笑。
“我还笑着问她:‘你喜欢木匠李么?’‘喜欢,因为木匠李老实,勤谨,聪明,干净。’真的,木匠李是老实而且聪明,芸儿,你靠着的桌子就是木匠李做的,你看那上面的花纹雕得多么精工!
“我那时还劝阿莲小心些。我说:‘乡村里坏人多,风俗又旧,一不小心,可不是玩的。’她听了,也点头称是。
“他们俩儿真好!一对聪明的小孩子。真的,阿莲不死,今年刚刚二十二岁啦,木匠李比他大两岁,也只有二十四岁吧。
“那样一对聪明孩子!谁料得到他们要那样短命,而且死得那样凄惨!
“唉,真是不堪想起,去年的春天:
“一个春风和暖的早上,我正在梳洗,阿莲笑嘻嘻的跑进来,说:‘太太,后山上的野笋已经长得一尺多高了。
你给我一只袋,我去拔笋,拔两袋,一袋背回家给大妈,一袋背来给你。太太,你不是喜欢吃野笋么?’
“我给了她一只袋,她欢喜得连奔带跳地走了。
“傍晚,木匠李背了满满的一袋来,说:‘阿莲累了,这袋野笋叫我送来给太太的。’
“‘木匠李,你也同阿莲一块上后山去拔笋的么?’我问。
“‘哦,’他说,堆着笑脸,‘今儿没货做,所以一同上山去玩玩。’
“我请他喝了一杯茶,他越发高兴起来,说:‘真有趣!我同阿莲上山,大家约着不同路走,她向东,我向南,各向野竹深处走去,渐走渐远,彼此都瞧不见了。后来,我拔笋拔得累了,便高声喊阿莲,哈,竹林又密,山又高,风又大,哪里听得见呢?我没法子,沿着野竹走去,竹圈成一斜圆形,走到西边,看见她坐在野竹丛中,正在拔笋,看见我来,乐得拍着手笑。’
“我也忍不住笑了,听见他说那样小孩般的情景。
“后来,木匠李走了,我打开袋来,里面满满地装着几捆又细又嫩的野笋,上面,还摆着许多鲜艳的映山红。
“我想:阿莲真是小孩气,这些映山红采来干什么呢?
“次日一早,阿莲就来了,一进门,笑着说:‘野笋好吃么?大妈吃着说好。映山红是采来送芸小姐的。快要放春假了罢。芸小姐回不回家?’
“我说:‘不回家,已经有信来了。’
“‘不回家么?怎么那么忙?把映山红寄几朵到学校里去给芸小姐罢,因为她喜欢映山红的。太太,你说过,是不是?’
“芸儿,你看,阿莲待你多么好?
“唉,冬天快完,春天又要来了。阿莲和木匠李的坟上也将生出许多映山红来罢。谈起映山红,就叫我想起伯母家里的血迹,芸儿,你今儿不留心,大约没有瞧见罢?
那血迹,在伯母家,西边檐下的地上,同映山红一般红的血迹,是永远洗不去的,遇着阴雨的天气越发明显。”
妈妈说到这里,停了一会。
我插嘴问:“妈妈,木匠李也死掉了么?为什么伯母家里又有血迹?”
“死掉,木匠李也一同埋着了!
“捉奸要一对!在伯母家里捉着的,打了一顿,打得半死半活,然后埋掉的。
“他们一对小孩子,真也太胆大了一些。
“芸儿,你知道,大伯一月只回家一两次的。
“阿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引了木匠李到家里去住宿!
“本来他们那样不避嫌疑,村中骂他们的人已经很多了。阿莲告诉我,她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暗暗地骂:
‘卖×货,木匠奶奶!’
“我曾一再警告她,‘阿莲,你得留心些!’
“年轻人真是不懂事!越闹越放荡了,我们的赵妈说:
‘有人在后山上看见,阿莲在和木匠李抱着,在森林里面,下身是赤光光的。’
“芸儿,你看,那还成样子么?
“后来有一次,事过之后,她告诉我,我还为她捏了一把汗。就是有一晚,大伯忽然从城里的店里回来了,大伯坐轿,从店里到家刚半夜。
“不巧得很,木匠李那晚就在阿莲床上睡。怎么办呢?
外面有人叩门,知道是大伯回来了,大伯母起来敲房门叫阿莲,她正睡熟了,叫也不醒,床上的木匠李吓得大汗直流,用力捻她的肉,好容易把她捻醒了。她才手足无措地让木匠李躲在床下。
“真危险哪,大伯那晚就要同阿莲睡。倒是伯母乖觉,做了个好人,叫大伯到她自己房中睡了。后来,到东方发白的时节,阿莲才悄悄地把木匠李放走。一场危险,算是安稳地度过。”
妈妈喝了一杯茶,接着又说:“他们那样在家里干,我总担心他们要弄出——”
我忽然怀疑了,忍不住问:“伯母不是知道阿莲同木匠李好么?在家里有什么要紧呢?”
“伯母并不是真心欢喜阿莲配木匠李。
“我已经说过了,她要的是阿莲生儿子,为了儿子,所以不管她怎样胡闹。
“果然,去年秋天,阿莲的脾气有点怪起来了。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又想吃那个。甜,酸,苦,辣,时常变换。这当然是有喜的预兆。
“伯母当初还很欢喜,她曾对我说:‘要是阿莲生出来是儿子,就把阿莲收房做小;要是女儿,就把女儿给了人家。
横竖将来还要生的。也不妨冠冕堂皇的把她收房做小。’
“芸儿,你知道,大伯同阿莲虽然是有了纠葛,明里可是还算丫头。
“所以在伯母看来,把阿莲收房做小,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典!
“孩子还在肚里,也许只有桃核般大小,外面的议论,可就多极了:
“阿莲说:‘儿子,自然是大伯的;女儿,也一样是大伯的。就是女儿也不肯给人。’
“木匠李说:‘儿子女儿我都不要。阿莲要生了儿子,阿莲应该跟了我走。’
“木匠李的意思,也许阿莲也赞成的,可是她说:‘我走了,我的孩子呢?’可怜的人!她还没有生下孩子,倒先舍不得孩子。
“最高兴的自然是在闷葫芦里的大伯了。他知道阿莲将有喜事了,乐得什么似的。替阿莲做了几套新衣服。一面逢人便说,他不久要有小孩了。
“谁不笑他呢?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家里的丑事。
“二叔母,唉,芸儿,你总知道,你的二叔母那个寡妇的利害?
“二叔母自己没有儿子,她最恨的是人家有儿子。她常常一个人站在街上,大声地说:‘有子有孙,饿得铁咛叮!孤老孤老,餐餐吃得饱!’芸儿,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刻毒话罢。
“大伯快有孩子的消息传出来,第一个不舒服的就是二叔母,她到处骂着说:‘乌龟子,不如没有!’
“这些不干净的消息,自然有时顺风吹到大伯的耳中。
“大伯有时回家,在街上走,村里的顽童们,用纸剪成乌龟的形式,悄悄地粘在大伯背面的衣服上。
“大伯虽然老,糊涂了。可是心里总有点明白了罢,经了外面多次笑弄以后。
“他待阿莲却仍旧很好。店里三番五次的寄东西来:
桂元,莲子,红枣,补血的东西,一包包的寄回家,信上还写明是给阿莲吃的。
“伯母心里渐渐不舒服了,她曾气愤愤告诉我:‘儿子还在肚里呢,可就封了王了;儿子要生下来,岂不是要做皇帝不成!’
“我心里那时就暗暗替阿莲着急。
“可是阿莲的命也真苦!肚里的胎刚刚三个多月罢,忽然又说是小产了。
“据阿莲说:‘这是大妈的不对!有了孕还叫她挑水,那样大桶子的水,一天挑两次,还不小产吗?’
“伯母说:‘臭丫头!有了孕还不省事,天天同那木匠鬼一块,还不小产吗?’
“大伯在店里,听见阿莲小产的消息,据说气极了,一连四五天不曾起床。后来写信回家,把阿莲大骂了一顿;对于伯母,也曾埋怨了几句。
“那时阿莲真痛苦极了,伯母天天骂她,她的脸上,本来是圆而胖的,已经瘦得同猴子似的,不像人形了。
“一天她来对我哭着说:‘太太,大妈的家里,我真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那时觉得只有阿莲离开伯母家中的一法。我说:
‘阿莲,本来这话我是不该说的。但是,我欢喜你,觉得你在大妈家中再住下去,没有什么好日子的。你能不能同木匠李商量商量,叫他拿出一百块钱来,把你从大妈手里赎去,你们正式做夫妇。我想,你的孕又小产了,大妈也许肯的。’她有点给我的话感动了,说:‘这样也好!’停了一会,她又说:‘不行!木匠李哪里来的一百块钱哪?
可怜的人!他赚来的钱一个月也只有十七八元。他家里有年老的五十岁的妈妈,是靠他养的。还有一个弟弟,他自己因为不识字,吃苦够了,所以现在拿出钱来替他的弟弟读书。太太,你想,他还剩得下钱么?唉!真是命苦!’
说了,她只是流泪。
“芸儿,我那时也想帮助她,但是从你爹爹不在世以后,我们手头也紧。没有法子,只有眼睁睁地瞧着阿莲受苦。”
夜色从窗上袭进来,房中顿觉朦胧黑暗。从朦胧黑暗里望着妈妈的脸,也十分严肃凄惨,没有寻常的可爱,温和了。
我说:“妈妈,我怕!你叫赵妈点上灯儿,再告诉我阿莲和木匠李怎样埋着的。”
赵妈点起了洋灯,房里虽然充满灯光,然而我眼前的灯光是灰绿的,似乎黑暗中有阿莲的幽灵在窃听,我觉得震颤而且恐怖。
“吃过晚饭再说罢,芸儿。”
“不,你不说完,我吃不下饭。”
于是妈妈又带着愁苦的神气说下去了:
“从那天后,阿莲一连几天没有到我家里来。我心里正奇怪呢,本来要想到大伯家去看看她的,刚巧你的舅母来玩了,在这里住了几天,所以没有工夫出去。
那知道事情变得真快!过了两天,一早,赵妈出去买菜回来,说是昨晚阿莲同木匠李都已经活埋掉了,就埋在后山的坟地上。
怎样埋掉的,那时大家都不十分知道。
后来,你那凶恶的二叔母来,这次埋人的事,她是亲身参加的,所以说得十分清楚!
她说:‘阿莲那丫头,早就该死了!……我瞧见她一双大脚,跑来跑去的,早知不是好东西!亏得老大和大嫂还想她生儿子。乌龟子,生下来也不过是败家精,要他干什么!……偏偏又小产了!乌龟子,小产了也好!……老大真傻!还埋怨大嫂!……大嫂也傻!她骂阿莲,阿莲回嘴,她就没有法子了,自己气得三天不吃饭。……是我点破她的,她要不把阿莲弄掉,将来总要吃她的苦。……你看,阿莲肚里装着乌龟子的时候,老大待她多好!……偏偏这鬼丫头也是不到头上不知死!还要把野老公留在家里,夜夜享清福。……哼!让他们两只小狗永远享清福去罢!……大嫂一封信去,老大连夜赶来,从床上捉起,赤条条的,大家打了一顿,我也使劲捻了他们几下。……你想,那样破坏家风的丫头,不该捻么?……后来打得半死半活的,就抬到后山埋掉了。……也够受的!就在后山山坞上,掘了一个深深的坑,先放了许多荆棘在地坑里面,把赤条条的他们俩儿丢下去,堆上许多石块,石块上盖了一层泥土,泥土上又盖上许多石块,石块上又盖上一层泥土,他们一对小狗就永远在那深坑里住着了。……也好,让他们永远去做鬼夫妻罢。……’”
“她说得眉飞色舞地,十分有兴致,我的头却痛得抬不起来了。唉,芸儿!”妈妈说完,悲惨地站起,到厨房里去瞧做菜去了。
呵,小宝宝,今儿晚饭,虽然弄了许多好吃的菜,可是我和妈妈都吃得不快活啦!饭后,妈妈说:“今儿是二十四,再过两天就是阿莲和木匠李活埋的周年了,想弄些纸钱烧给他们。那样赤身露体的,去买件衣服穿穿也好。”
小宝宝,我想笑妈妈迷信,但真是奇怪呢,连我自己也迷信起来了。怎么好?
回到房里,一个人呆坐在藤椅上,本是怕想阿莲的,却偏偏想起她生前的情景来:记得阿莲初来伯母家的那年,一个初夏的清晨,我走到巷口闲游,看见阿莲正在井旁汲水,我走上前去,阿莲笑嘻嘻地喊着:“小姐,早呀!”“你也早呀!”我说。“太太起来了么?”“没有。”“太太应该多睡睡,上了年纪的人。”“阿莲你还想起自己亲生的妈妈么?”我突然地问她。因为我知道阿莲的爹爹,本是大伯店里的伙计,因为好赌,亏空了大伯店里一百块钱,后来生意辞掉,无法偿还,才将他的女儿卖给大伯,以清旧账的。她的妈妈那时怎样舍得她呢?我怀疑了。
“我的亲妈妈么?我十四岁的时候便死了,死了三年了!”
说着,她的脸上充满了悲哀的神气。“我也想呢,要是你的妈妈还在,你的爹爹也许不会把你卖掉了。”“那也不一定罢,妈妈怕爹爹,怕得十分厉害啦!妈妈是给爹爹逼死的。”她的眼泪像珍珠般的从她的颊上滚下,落在水井边。
盛满了清水的一对水桶儿,无力而沉默地摆在一旁。“逼死?怎么逼死的?”我问。她用手帕不住的揩着眼泪,停了一会,才说:“小姐,小姐,我告诉你罢。爹爹真坏!
那年夏天,午饭过后,吃得醉凶凶的,忽然和妈妈冲突起来。小姐,你想,他们冲突什么呢?说来真也害羞!爹爹要妈妈和他一块儿到小河里去洗澡。小姐,你想,妈妈怎样肯在露天的小河里,脱得赤条条的去给人瞧呢?她就气愤愤地说:‘就打死了我也不肯!’爹爹恼了,果然拳捶脚踢地打起来,还把妈妈的裤子撕破,让妈妈的下身全露出来,然后把她推在门外,把大门紧紧地关上。我在屋里大声号哭,爹爹也不理我。那天晚上,妈妈就在附近一个树林里,用绳子系在树枝上吊死了……”“这样的酒鬼,亏你还叫爹爹呢!”我听了,不禁愤恨地说。“爹爹不好,但总是爹爹呀!”她把眼泪一揩,挑起两桶水儿,说:“小姐,你看我的眼睛红不红?我要回去了。大妈现在大概已经起身,不回去又要挨骂了呀!……”……想到这里,我在朦胧的灯光底下,望着纱帐的后面,似乎隐约地有个黑影在颤动,呀,那是什么呢?我害怕,忍不住喊起来:
“妈妈,我怕!”
我便飞跑到妈妈房里来了。小宝宝呀,我今晚同妈妈一床睡了,你想不想?你妒忌不妒忌?
唉,我怕,小宝宝,你怕不怕?
你的芸上十二,二十四晚。
松萝山下
我爱的敏今:
秋风吹到园中,桂花也含笑地开了。今早我趁同学们未起以前,独坐园中桂花树下,替你缝织绣枕。我替你做的一对绣枕已经做好大半了,字是我自己织的,布是我自己缝的,一针针都经过我的手。我在枕上织了Good Dream两字,觉得愉快而且沉醉,唇儿也常常和枕儿的布接近。
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做枕边,看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布,渐渐渐渐的做短了,皱起一道均匀的折纹,一针紧贴一针的织在枕上。这时我便想:这正是我爱的敏今夜夜紧贴着的地方了。后来我上了床,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心魂都在浮云中飘荡。仿佛你的身体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害羞,又轻轻的把你的身体推下去,你只是嬉笑顽皮的缠着我,把无限的接吻掩覆着我的嘴唇。我的心魂已经飘荡在浮云里了,让你紧紧的抱着我,任周身一阵阵的酸软,心房不停的狂跳。院外鸡鸣,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只身孤眠,手儿紧紧的拥着空被。为了梦中的甜蜜,愈使我感觉眼前的荒凉和空虚。
下午课毕,便接到你的亲爱的来书了。你说到你和你的同学在中学时代的爱情,使我十分感动。想起我自己的地下的松萝旧侣,又不禁潸然流泪。
我爱,听我告你,在松萝女师时的一段情史。清翠而幽雅的松萝山,我已经五年不曾看见它那样美丽的风景了。但我爱的玉兰的影子,像松萝山一般美丽的影子,——淡淡的双眉,清瘦的脸庞,肃静的态度,朴素的衣裳,却无时不在我的心里,梦里飘荡。呀!我爱的玉兰!秋草已经长满了你的坟上了罢?天寒地冷,枯骨凄凉,知否几年前你的同性恋人,正在含泪追述那过去的如梦如烟的情史?
谈起松萝女师,我爱,仿佛你是到过那里的,总应该知道:中国式的洋房,平列在低小的松萝山下,前面是莽莽平原,平原尽处是一带森林,苍松和石楠相接。我初进松萝女师的那年,因为学校经费,正在穷困罢,所以开学较晚。记得那正是秋风萧萧的时节,那里的石楠正盛开,淡花碧叶中挂了几片红叶,田坝上的野花乱草,黄色的松萝山,包藏在迷离恍惚的天空里,使人生出一种沉醉的情调。
那时陪我同去考试的是我的亲爱的爹爹。他同我入校以后,我看见比我大小的姊妹们,来往奔走,精神十分活泼。爹爹和校长是朋友,我们便直接到校长室里去,一个面目瘦削可怕的老年人迎了出来,这当然就是校长了,我对他鞠了一个躬,他便令人领我到校室里去应试,那里有几十个大小女子已在那里,我便坐在一个衣服朴素的女子的左面,她穿着灰色的土布衫裙,面目清丽,举止端庄,凝神静坐,眉头稍蹙。我想:她许是在想念她的妈妈罢?
因为我自己的心中,也正苦想妈妈,所以不知不觉地以己度人了。投考的几十个女孩,同她比较起来,就仿佛几十朵红绿野花之中夹着一朵幽兰,我走近前去,同她通了姓名,才知道她叫作“李玉兰”!玉兰,真是人符其名,我心中暗暗佩服而且赞美了,后来榜发,落名者只有数名,我也侥幸考取了,而我所赞美的玉兰,竟名列第一!
玉兰从此成了我的同学。我们恰好又同住在一个寝室里,那个寝室里一共有四人,玉兰的床铺,和我相连,我们两人的枕儿,只隔着半尺般的远近。
我爱的敏今,你在街上看见走路的女学生们,大约多是规行矩步,举动端庄罢。但女学生在学校里,其吵闹喧哗,正不下于男学生。只要校课一完,大家便回到寝室里大声的嚷谈起来了。除了谈话以外,大家便是忙着吃东西,打开箱子来,花生呀,瓜子呀,饼干呀,水果呀;每逢星期到邻近的街上走走,总是大包小包的带了回来。
“那里是在这里读书呢?到这里来,大约就是谈话和吃东西罢。”我心中微笑而且恍然了。松萝女师同学有二百余人,这谈话和吃东西的风气,可算全校一致罢,我们同班的朋友,因为有些是来自田间,所以在喧哗与饕餮两方面,也正同功课一般,程度不能与别班的同学比拟。
然而风气终于跟着时间兴盛起来了。一到星期,大家都约着上街买东西去,我离家较近,所以每逢星期便回家。妈妈说:“学校里可带东西去吃吗?好的,火腿,鸭子,麻糖,蜜枣,家里有的,多带些去!”在同班里,我忽然成为最受同学们欢迎的人了,这因为我有丰富的食品的缘故。
我的床前从此成了宴会席,一到下课,便大家团团的聚起来,目的自然是聚餐和闲谈。
但是玉兰,离我床前咫尺的玉兰呀,她平常是沉默寡言的,所以总不肯轻易加入我们的聚会,她课余只是一个人呆呆的躺在床上,看书消遣。
有时我说:“玉兰,来坐坐吧。”
“谢谢你,我躺躺好。”
有时我又说:“玉兰,来吃些东西吧。”
“谢谢你,我不饿。”
从此议论纷纭了:也有说玉兰是故意鸣高的,也有说玉兰心中有伤心事的,也有说玉兰脾气孤僻的,于是有嘴尖心刻的人,便替玉兰取了一个“孤魂野鬼”的绰号。
我对于玉兰,却还是十分尊敬,对于她的学问和人格。
一天的晚上,我独自先进寝室。瞥眼瞧见玉兰躺在床上,脸庞朝里,似乎正在拭泪。同房的两位同学,多未上楼,我便走近她的床前,对她说:“玉兰!好好的,为什么哭?”说着,我便双手围着她的身子,把她扶了起来。
“人家说我是‘孤魂野鬼’,我的确是‘孤魂野鬼’!”
她抽抽噎噎地说。
“那是无聊人的闲话呀,理她什么?也值得哭?”
“我是哭我的爹爹和妈妈,”她越发呜咽得不成声了。
“原来伯父伯母都不在了!”我也忍不住伤心,但是还柔和地劝她说,“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有什么益处呢?
不过自己吃苦罢了!”
从那晚以后,我对于玉兰,在尊敬的心里,更加上一层浓厚的同情了。世界上没有爹妈的人是最可怜的!命运真是冷酷不堪的怪物,它对于可怜的弱女子也丝毫不肯宽恕。
玉兰的爹妈都没有了,现在读书,是谁供给她呢?她家中有什么兄弟姊妹没有?她有什么很好的亲戚?这些浮泛的问题,像毒蛇一般的缠着我的心了,我总想找个机会问问她。
玉兰的座位是在前面,白天上课的时候,我和她隔得太远了,而且教室里聚着那么多的人,我们怎样可以密谈呢?于是我所希望的仅有的谈话机会,却在课余无事的下午或晚上。
然而,一到课余,好吃的同学又都蚂蚁一般的缠着我了。玉兰见同学们围困着我的时节,她总远远远远地走开了,脸上更显出冷淡的神气。
我开始厌恶同学们的烦扰了。
在就寝以后,我常听见玉兰辗转反侧的声音,她每晚睡着的时间总是很迟。我有时喊她:“玉兰,还没睡着么?”
“没有,你呢?”
我当然过了不久便鼾鼾地到梦乡去了,至于玉兰每晚何时睡着,也许只有黑暗的夜神和她的冷静的床榻知道她。
一个初冬的早上,我因为给檐前吱吱喳喳的鹊子们喊醒了,便披衣起床,那时玉兰正在梳洗。
她忽然嫣然一笑,指指房内的同学胡婉、张秀的床上,低声说:“你瞧瞧!”
玉兰的脸上是不容易见着笑容的,现在有什么事使她开心呢?哦,哦,我发见秘密了,顺眼望去,那两张床上,有一张床上是空着没有人,而旁的一张床上,就有两个头儿,并在一起。
我了解而且微笑了。
她说:“淑琴,我们到校园里去走走罢。”
“好,”我说,略挽了挽我的头发,便偕她一同下楼,穿过静悄悄的教室,从回廊走到校园里。
校园里的树木黄叶快要凋尽了。在寒风里颤抖着她们的身子。花坛上也没有什么鲜花,只有几丛残枝断茎还存留着。天色是苍白的,憔悴如同病人的脸。
我握着玉兰的手,坐在小亭内。
寒风吹起地上的枯叶,在小亭的四围跳舞。
我说:“冷吗?玉兰!”我摸摸她的身上,棉袄是很薄的。
“不冷,”她说。
积在心里的关于玉兰身世的问题,霎时间都涌到我的口中来了。
我说:“玉兰,年假回家么?”
“回家。”
“府上如今谁管理家政呢?”
“伯伯。”她说着,带了不快乐的声气。停了一会,又说:“年假回家,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来了?”
“为什么不来呢?我是很希望你来的。况且读书不继续下去,未免可惜。”
“自己谁不愿意读书呢?顽固的伯伯不肯哪!伯伯来信说:‘来了三个月,用了四十元了!下学期还是不读书了罢。你想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么?’”
“花四十元吗?呵,你真省!我做衣服还是家里担任,学膳费也不在内,已经花了一百五十元!”
“那是你家里有钱哪!又有你的爹妈心疼你。我家里,唉,哪里没钱,只恨我的爹妈死得太早了,现在有钱也不许我用了。”
“有钱,伯伯为什么不许你用?”我的孩提的心中生了疑问了,其实在经过事故的人们看来,当然正是愚问。
“伯伯要用呀!伯伯有三个儿子,大的是不做事,在家里坐着吃。老二老三都在都城中学,每年要用一千多块钱。伯伯自己还要抽大烟……”
“讨厌的伯伯,狠心的伯伯!”我破口骂出了,又觉得自己未免孟浪。
膳室里的钟声悠扬地传来,已是早餐时候了,我便握着玉兰的手,说:“我们回去早餐罢。”
玉兰对我,从此更加亲热了,但她在众人之前,她总保持她的冷静孤傲的态度。我却渐渐不避嫌疑起来了,课余常常携着她的手儿走着。
她说:“淑琴,你这样亲近我,旁人一定十分妒忌,于你是有害的。”
“管什么呢?我觉得除你以外,旁人都是十分讨厌的。”
“那样,旁人得不着你的东西吃,更要恨我了。”她笑着说。
“她们哪里真同我好,也不过贪图我的东西吃,我不给她们东西吃,她们自然不肯来亲近我了。”
我已经死心塌地为了玉兰而牺牲一切浮泛的交情了,我的床前从此也日渐冷落,每逢我和玉兰携手走着的时节,我总觉得同学们是在旁边讥笑我们,议论我们,或者毁谤我们。
一天的晚上,我忽然醒来了,明月在窗上照着,静悄悄的寝室里,微闻玉兰正在转侧之声,我便轻轻的喊着:
“玉兰。”“淑琴,”她答。“你醒来了?”“是的。”这时我的荒凉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神秘的希望了,我便谎着说:
“玉兰,我怕,到你的床上来睡。”“好的,你来罢。”我便一溜身跑到玉兰的床上去,她摸摸我的身上说:“你冷吗?”“不冷,”我说,我的头已经靠着玉兰的头,我的身体也已经紧紧地贴着玉兰的身体了。她的清瘦的肢体,映在月光里好像银针般的微白颜色。“她们两个每晚这样的,”她说,手指指胡婉和张秀的床。“哦,我因为睡着得早,起来得迟,所以只瞧见一次。”她的手摸着我的下身了,她笑着说:“喂,你怎样把裤子脱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脱着睡,卫生些,我要脱下你的裤子。”“干吗?
不要吵,好好儿躺着。”说着,她便拉紧我的手。“我又不是男子,你还怕羞吗?”“脱了干什么?”她已经松下我的手了,我便把她的裤子扯了下来。“我要摸,”我说,我便伸手乱摸,正在难分难解,百般颠狂的时节,我忽然感觉玉兰的眼泪淌到我的脸上来了。我以为玉兰是在恼我,哀求地说:“玉兰,不要那样,我不闹了。”“我不是为了你,我是在恨我的万恶的伯伯的儿子!”“为什么呢?”我一连问了几声,玉兰总不理我。我说:“好姊姊,你告诉我罢,不说,我也要哭了。”我便在枕上呜咽起来。“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人。”她说,停了一会,她把被儿盖着我和她的头,细声地说:“我因为你的胡闹,想起我的万恶的哥哥,其实,算得什么哥哥。”“是那个伯伯的儿子吗?”
我问。“是的。他中学毕业,也不做事,整天在家胡混。
他常常说鬼话给我听,我却总不理他。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家里旁人都静悄悄地睡了,我一个人走到楼台上去望月。冷不防那讨厌的鬼也闹上来了,他吃得醉凶凶,靠近我的身前,说:‘妹妹,好雅兴,看月哪!’说着,便拉着我的手。我说:‘大哥,不要拉拉扯扯的。’‘有什么要紧呢?这里又没有人!’他把我一抱,我的脚便离了地,他的酒气冲人的嘴唇便紧紧地贴在我的嘴唇上,舌头也不住的要伸进来。”“让它伸进来了么?”我急了,插口问。“没有,我把嘴唇紧紧闭着。他把手一松,我的脚仍旧落地。
他便伸手摸我的胸部,我把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力气大,我支持不住,他的手已经伸进我的怀里了。以后……”说到这里,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更急了,用被角擦干她的眼泪,说:“以后怎样呢?不要哭,说呀!”“以后,以后,他说:‘好妹妹,你可怜我一刻吧。’说着,他顺手把我一歪,我便两脚朝天地躺在楼台上,他也躺下身子来,要扯去我的裙子,我一面哭,一面出死命的挣扎着,正在危急万分的时节,忽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响,我说:‘人来了,快放手!’他便一溜烟地跑去了……”说完,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滚下来,湿遍了我的脸颊。我恨恨地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但是,玉兰,以后还遇见这样的事么?”“没有,以后我十分小心,晚上也叫了一个丫头陪伴,所以他没有机会了。但他对于我,总时常挤眉弄眼的。我又不敢告诉人,这样丑事,怎样可以说出来呢?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停了一刻,她又说:“淑琴,这样的家,叫我如何敢回去?”我翻了一翻身子,把她抱着说:“玉兰,你将来到我家里去住。”“你的家究竟是你的家呀!”她说。“不,我想我的妈妈一定欢喜你的。”
我说。
那晚我们俩儿再也睡不着了,天刚微明,她便推推我说:“起来过去睡罢。”“怕人瞧见么?”我笑着,赶快跑回我的床上了。
从此一连几天,每晚在人们未睡以前,我们俩儿是各人睡在各人床上的。一等到人们都睡静了,灯光也已经全熄,我们又在一个床上睡着了。在天明以前,我们又分了开来。后来渐渐胆大了,简直也不瞒着人了,一上床就睡在一起,到摇了起身铃才两人一同起床。
到了星期日,我也懒得回家了,只是紧紧地抱着玉兰,睡一晚一天,不吃饭也不起床,最奇怪的是一点不饿也不疲倦。我们每次洗澡总在一个盆里,冷了,两个人抱着打颤。
我一连三星期没有回家,妈妈焦急起来了。因为那时爹爹到县城里玩去了,妈妈一个人在家,更觉十分寂寞。
于是十一月上旬的一个星期日,她便派了老妈,带了些吃的东西到校中来。可巧我因为肚里饿了,先往饭厅吃饭去了,她来找我,人家说我在饭厅中吃饭,她只是不信,要人领着到饭厅里来,她一见我,脱口的说道:“哎呀!我的小姐!你怎样一个人到这里来吃饭,不怕狗子打架吓了吗?”她瞧了瞧我的桌上的饭菜,说:“小姐,怎么用这样大的碗吃饭啦!这样的菜蔬也吃得下吗?小姐到了学校里,真真是换了一个人了。妈呀!小姐,你的脸为什么晒得这样黑?”说着,她瞧着我的脸只是笑。后来我带她到寝室里去,我介绍玉兰见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叫她回去告诉妈妈,下星期日我和玉兰一同回家玩一天。她瞧了一瞧玉兰上下,说:“好模样的小姐!只是太瘦了些!同我们小姐倒是一对,可惜一般是小姐,哈,哈,哈!”“别多嘴!没有事,早些走罢!”我说。
到了下星期日,玉兰果然和我一同到我的家里去了。
我的妈妈十分欢喜。她照我平常喜欢吃的,点了几样菜,吩咐厨子去弄。妈妈对玉兰说:“因为你初次到我的家里来,我不知道你欢喜吃什么。你们俩这样要好,大约口味也相仿佛吧。”说着,妈妈只是笑。后来玉兰吃了也说十分适口。妈妈说她客气,然而我知道那是她的真话,因为她的口味的确是和我相合的。
那天的天气很好,午餐后,我和玉兰携着手儿到村中近处去散步,经过清澈的小溪旁,站在田坝上,望着荒凉而清淡的旷野:远处的竹林茅舍,荒冢孤亭,平列在黄色的土山下;山上白云,正展开她的裙据,趁着微热的阳光,斜倚笑脸,媚视这冷静的人间。西风清凉地吹着她头上的细长发丝,时时拂过我的颈旁,使人生出一种奇痒而愉快的情感。在阳光底下斜望她白嫩的脸颊,红艳得正同抹上了胭脂。四顾无人,我颇觉情不自禁,突然的吻了一吻她的美丽的娇脸,说:“好玉兰,你欢喜我们的村中野景吗?”她把双手腰带似的围着我,说:“我欢喜,——我欢喜永远地同你吻着,在这荒凉的田坝上,在那清澈的小溪旁,在远处的土山上,在飘渺的白云下,在荒冢上,在竹林中,在茅舍里。”说完,她松开手儿东西乱指。我说:
“好!你快离开那样的家庭,来这里和我一起!”“只怕是不能长久!待你出嫁,我更同谁住在这里!”“不,我决不嫁——不嫁旁人只嫁你!”我笑着说。“痴丫头,只怕你的爹妈决不会允许你。女人如何嫁给女人?”她说,我也不禁怃然。停了一刻,我又说:“今年寒假你不要回家,到我们这里来看雪景。”“不,”她说,“假如明年还进学校,一定到你家里过一个清闲的暑假。”“好,玉兰,你千万不要失信!”
太阳不肯为我们的快游而多停一刻,转眼便要西归,天边便显出红色的光芒,炊烟四起,暮鸦乱飞。我说:
“太阳没有多时的快乐,不久便要回去了。”“我们趁着太阳未走先回罢。”说着,我们便携手回家,辞别妈妈,妈妈已经替我们备好了许多食品。她对玉兰说:“我欢喜你,希望你以后常同淑琴来家玩玩。你们俩儿当真像一对姊妹!”
寒假快近了,同学们都忙着预备功课。
玉兰说:“你晚上不许来吵我了!晚上来吵,第二天总是不能起早。要考了,规矩一些罢。”
“好的。”我假装答应了,心里只是好笑。晚上在自己床上睡了一会,又跑到她的床上去了。她还没有睡着,用手推推我说:“怎么又来了?”“好玉兰,饶饶我罢,我一个人怕——”“呸!怕什么?从前还不是一个人睡的。分明说谎!”她说。那天晚上我们总算又挤在一床睡了。
次日早上她说:“你今晚再来,我要去告诉舍监了。”
“好的,你去告诉。”我笑着说。“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假如这番考试不及格,大家都留级,有什么好处呢?明年我更没有脸面来校了。”说着,她眼中噙满了眼泪。我急了,连忙说:“好玉兰,不要哭,我一个人睡也好。待考完了,再两个人好好儿睡,睡三天三晚。”说完,我含笑望着她。“考完了自然随你,”她也笑了,用手摸摸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乱得像草一般的,也不理理!”
学校中每晚熄灯是有一定时间的,她便买了几枝洋烛,每晚预备功课。有一次,我半夜醒来,仿佛眼前有光,知道勤苦的玉兰正在看书,便喊她:“玉兰,你要不要命呀?”“好,我就睡了。”等我再睡醒来,仿佛玉兰还在看书,我说:“玉兰,你真不要命了!你再不睡,我要起来吵你了。”她才没奈何地就寝。
但是,命运,残酷的命运呀!她对于玉兰这样优秀而美丽的女郎,竟丝毫不加以怜惜。在考试的前三天,我们寝室里,忽然发生偷窃的问题,住在我的对面的胡婉,说是她失了钱了。这是怎样奇怪的一件事情呢?胡婉说:
“钱袋里有五块现洋,摆在箱上,次天上午去拿来用,一摸,钱袋是空的。钱哪里去了呢?一定是谁偷去了?”
是谁把钱偷去了呢?寝室里一共四人,除了胡婉,大家都有嫌疑。另外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仆,当然也有嫌疑的。
于是大家开始讨论了:钱是当天晚上放在钱袋里的,次天上午便没有了。是晚上偷去了,还是次天早上偷去了呢?晚上只有玉兰睡得最迟。女仆充当本寝室早上洒扫时,胡婉自己还在房内看见的。次天恰是玉兰值日生,房锁后,钥匙是放在玉兰的身上。
从胡婉与张秀口角中流露出来的意思,玉兰竟不幸而有重大的嫌疑了。她们俩先前同我也很好的,后来为了玉兰的缘故,渐渐同我疏远了。我知道玉兰是冤枉的,但是不好意思出来辩护。她们俩也不肯直言,只是明讥暗刺。
最痛苦的自然是玉兰了,她急得脸孔青白,向我说:
“我要做贼,天诛地灭!请她们查我的箱好了。”我说了很多的话安慰她,我劝她暂时不要着急,将来总会水落石出的。她说:“‘水落石出’是没有的事!世界上冤枉的人永远是不能昭雪的。真的贼反而不会吃亏!”
舍监知道失钱的事了,她是赞美玉兰平日的品行的,她悄悄地告诉我,她决不信玉兰有做贼的事。她叫我劝玉兰忍耐着,学校里正在暗暗的查,是谁偷去的,将来总有明白的一天。
但可恶的是那学校里的老校长!他听信一面之词,也不管玉兰平日是怎样用功的好学生,他把玉兰叫到校长室去,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恨极那不分皂白的老校长了,我对玉兰说:“他虽是我爹爹的朋友,我要写信给爹爹,叫他同这样糊涂老狗儿绝交!”但是我的谩骂,如何可转移玉兰那样悲哀的情思呢!可怜玉兰的苦痛的心中加上了那样的打击,她真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哭了一天一晚。像豺狼般残忍的胡张二人,晚上在一个床上,嬉笑玩弄之余,还断断续续地骂:“孤魂野鬼……贼……该死的贼……”
我爱的敏今,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我真不忍再写下去了。多情的你,也当替可怜的玉兰流泪罢。
我爱的,请你忍住眼泪,听我说完玉兰悲惨的结局。
学校中的考试开始了。玉兰忽然出人意外地把她的痛苦收藏起来,她带了惨白的脸,她同我们一般去应试。每种课程考完以后,我问:“玉兰,你考得好么?”“还好,没有什么大错。”“呀,我可错得利害!”“谁教你平常爱闹呀!”“不得了!玉兰,若是明年我留级,你升级,我们俩儿岂不是不能在一处了么?”我忽然焦急的说。“不会,你不会留级。”她安慰我似的说,停了一刻,她又说:“我们俩儿明年还能在一处么?咳!谁知道?”“玉兰,你想不来了么?不行,不行!”我似小孩般地抱着她。“来,假如我……我一定来。”
考试完了,大家等待学校里出榜。我正缠着玉兰践考试以前的约,两人睡在一床,每天恋着不肯起。这时的玉兰,爱我真爱得激烈极了,我们晚上紧紧地抱着,她的舌头便自然地送到我的嘴中来了,有时我怕咬了她的舌尖的嫩皮,把她的舌尖送回去,她便故意的自己咬破了她的舌尖,把鲜血送到我的唇边来求怜悯。有时半夜醒来,她咬我,摘我的肉,我总笑嘻嘻的,不喊也不怨。可惜世界上欢娱的时间是不能常久的,在放假前一天的下午,我们俩儿正抱着睡在床上未起,讨厌的胡婉与张秀跑进房来,口中喊道:“考了第一了!呀,贼的第一!”我知道玉兰考了第一了,心中暗喜;因为她们暗骂玉兰,又不禁十分心恨。睁眼看我手中的玉兰,已气得脸色发青了,我连忙用嘴唇亲着她的脸。
那天晚上,我和玉兰都一晚未睡。我总怕她明年不肯来了,我说:“玉兰,你考了第一了,也许你的伯伯要欢喜些。”“他吗?他欢喜什么?他欢喜钱!”“玉兰,你明年来好了,你的钱不够,我可省用些,一个人的钱两个人也够用了。”“我不用你的钱!我已经无端的背上贼名了,用你的钱,岂不又成了骗子!”“不许瞎说!”我用手闭着她的口,她的眼泪又淌出了。
天色刚明大家起来,把书籍及用具理好,我的家中派了轿子来接我,玉兰家中还没有人来。我要等着玉兰一同走,她说:“不必等!横竖大家不同路。家中没有轿来接我,我自会坐轿回家的。”她送我到学校门口,我们还携着手儿走了一节,我说:“玉兰,你一定要来呀!你不来,我也不来了。”“好,我来。”她的神色十分沉静。走了一刻,我忽然想起,凑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你还应该留心你的哥哥……”“我知道。”她说。轿夫一再催我上轿,我只得没奈何地上轿走了。寒风吹着她的衣裙,我的轿子已经走了,远了,我回头还在轿窗中隐约地望见她站在寒风中挥着白巾送我。
我回家以后,第二天接到她寥寥的几句信,说是平安到家了,我的心中也安慰了些。我同妈妈谈起玉兰,妈妈也叹息地说:“那样美丽而端庄的女孩,也会做贼吗?不会,一定是旁人诬她的。等你爹爹回来,叫他写信去给校长,叫学校里仔细再查查看,不要冤曲了好人!”后来她又说:“你写信给玉兰,叫她过了年到我家里玩玩;开学时一同进学校罢。”我欢喜地照了妈妈的话写了一封长信,正想寄去给她,邮票已经贴好了,她的可怜的最后一封悲惨的信却已经来了。呀,我爱的敏今,我现在姑且噙着眼泪把她的信儿抄下,担心些,好人儿,预备着手帕来揩眼泪罢:
我爱的淑琴:
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信吗?可爱的,你怎样还不回信呀!唉!我已经等不着看见你的回信了!
昨晚伯伯接到学校里校长来信,说我有偷窃嫌疑,叫我下期不要再进松萝女师了。伯伯接信后大骂了我一顿,他说我败坏家庭名誉,他要我快快给他死掉。刻毒的大哥又趁势的百般凌辱我。呵,淑琴;你知道我决不会那样下流无耻去做贼。但事到如今,叫我有口也如何分辩?
照我的境遇,我本应该早死了,偷生到今天,实非我之所愿。呵,淑琴,在你接着这信的时候,你爱的玉兰早已与她的爹妈聚首于虚无飘渺的阴间了,你应该为她祝福。但是,淑琴,为了我们俩儿之爱情,我在最后一呼吸以前,还十分恋念着你。
唉,当我带着冤枉躺在荒凉寂寞的地下的时候,枯草和尘土自然会为我不平着痛哭的。我希望我心中对你的爱情能从尘土里上伸起来,在春天幻作悲哀的鲜花。
淑琴,我爱的,你应该牢记着。胡婉的那五块钱决不是我偷的,将来有查出究竟是谁偷去的一天,你应该写封信到我的家里去。使那些残忍的家人知道我死去的冤枉。
你不要痛恨那糊涂的校长。他那一封信,实在有万分力量,可以教我勇敢地走我自己的路。
唉,淑琴,你是那样年青,美丽,活泼,聪明,望你珍重着自己的青春,愿你能得着一个如意的郎君,同你一般的美丽,活泼,聪明。假如你们将来在温柔的绣榻上,会谈起我的名字,那么我的骸骨可以睡得安适而且舒服了。你千万不要为了我的死而十分悲伤。珍重呀,我爱的淑琴!
硝镪水是早已备好了,我现在要喝干了它,走我自己的虚无的路。
替我望望你的妈妈。
玉兰上
敏今,我的好人儿!接到玉兰的死信后,我简直悲伤的同疯人一般,半个月不曾起床。后来我想再也不忍到那黑暗的松萝女师去,所以就同妈妈爹爹商妥,转学到现在的省立女师来了。
但是那五块钱究竟是谁偷的呢?后来我打听了好多松萝女师的人们,据说这件偷案到现在还不曾查明!可怜的玉兰!她的冤枉将同她的身体一般,永远沉埋到黑暗的地下去了!
你爱的淑琴秋之午夜
你教我怎么办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才算好些了。这暑假里,本来该多读些书,预备考女高师。哪知这一病就是两星期!
早上,母亲来糊糊涂涂地问了几句:“好了么?可想吃什么东西?教王妈做去。”说着,又到刘家打牌去了。
唉!母亲只顾打牌,阿姊也只顾出去飘荡,横竖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各人有各人玩的地方。
阿姊今天没有来看我。大概我的病好了,阿姊反不高兴,也未可知。阿姊是希望我生病的,并且还希望我……唉!
我只盼望我的爱人快来。叫王妈打电话到前毛家湾去。他来时已经一点钟了。他看见我已经起床,十分快活,走近前,摸摸我的额,又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我说今儿定要痊愈了,怪不得昨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你到中天去看电影。”说了,他便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个嘴。
我忽然觉得一阵心酸,眼泪便不由的滚下来。他呆着了,说:“好好的,怎么又哭了起来?”我说:“爱人呀!
倘若没有你,我早就该病死了!”“宝宝,不要哭了。”他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用嘴唇紧紧的亲着我的嘴唇。
我们俩拥抱了很多时。他走时,天已经晚了。可爱的人儿!两星期以来,他天天在烈日底下奔跑,也够累了。
我给他什么呢?给他接吻?给他拥抱?晚上,躺在床上想,渐渐觉得眼前又充满了快乐和光明。
七月三十一日
昨晚,我爱走的时节,握着我的手说道:“再会,明天一定早些来。”今天他果然来的很早。他笑着问我,笑得极妩媚,说:“今天精神更好些了么?”我答:“更好些了,谢谢你!”
啊,我每次看见我爱的笑容和黑眼珠,心里便立刻快乐了。我们俩儿顽了半天,有时握手,有时亲嘴,有时我坐在我爱人身上,他的手便到处乱摸了。我说:“好人儿,不要胡闹,怪厌烦的。”他知道我身体还柔弱,所以也就停止他的颠狂了。
我爱的回去了,过了一刻,他家里的仆人送了一只鸡两个大西瓜来,阿姊看了看东西,说:“这些东西我们不要吃,请你带回去罢!”仆人说:“不,一定不能带转去,带转去少爷要怪我的。”阿姊说:“我们不吃这些东西!你们为什么不先来问我们要吃什么东西然后才送呢?”我听了这句无道理的话,忍不住气冲上来了,我说:“阿姊!
我从没听见过,送东西给人家要先问问人家喜欢吃什么!”
阿姊把脸一沉,走进房去了。母亲出来说:“大家不吃,还是让他带回去罢!”我大声地说:“谁不要吃!你们不吃!我吃!”我把鸡和西瓜全拿到我房里来了,母亲还断断续续地在说:“西瓜……你也少吃些好。”我不理她。
我只希望我爱不要知道今天这些事,他的仆人也许不敢告诉他吧?否则,那可爱的青年又要气得哭了。
狠心的阿姊和母亲……我为了她们暗暗的哭到半夜。
八月一日天气热得慌,母亲一早就出去打牌了。阿姊邀我到刘家去看打牌。我因为我爱的要来,没有同她去。
我只怕昨天的事吹到我爱耳中,他一定要生气了。他只是不来!耳听着壁上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眼前苍蝇乱飞,真叫人十分纳闷!
我忍不住了,便去打电话给他,电话号码还没有接上,我爱的却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笑吟吟地。这时节许多感想都潮一般地涌起来,涌到我的心胸,迫得我要哭。
我爱的坐在我的身边,说:“又是她们欺负你么?不要生气,勇敢些罢!”我说:“要是父亲还在,她们哪里敢这样欺负我呀!”眼泪流满我的脸上了。
晚上,阿姊回来了,带了刘永绅同来,在厅上谈话。
我在房里看报,听见他们俩儿嘻嘻哈哈的谈得十分快活。
我在玻璃窗上偷瞧了一下,瞧见阿姊很轻浮地坐在刘家儿子的身边,刘家儿子的右手伸在阿姊的怀里……咳!父亲死后,我家竟弄到这步田地!真是可叹呀!
我有点头痛了。
八月二日九点钟的时候,我爱来了。他告诉我,昨夜和他的父母亲谈话谈得很久。
“谈些什么呢?”我有点奇怪了。
“他们要我和你结婚。父亲说:‘还是结婚好,省得人家说闲话!’母亲说:‘不结婚,就是自由恋爱也是姘头!’”
“你怎样回答他们呢?”我问他。
“我说:‘请你们不要干涉我和淑贞的婚姻问题。要是结了婚,你们有钱供给我和淑贞两个人读书留学么?’他们都一声不响了。后来我们便谈旁的家务事。”
“你回答的很对!我们俩儿应该竭力反对形式的结婚!
母亲和阿姊正想我早点嫁,她们可多得我父亲的遗产!我病的时节,阿姊很快活,母亲也照样的出去打牌。她们这种行为简直希望我快点死,你也看得出来罢。我现在下了决心了。她们要我嫁,我偏不嫁,看她们怎样?今年进女高师去,女高师毕业同你到日本去。读书用钱,她们敢不拿出来!你不看见阿姊么?她那样行为,还说要独身,还不是想得父亲遗下来的钱?我们要奋斗到底!”
“对的,你说的是!”我又抱在我爱的身上了。
八月四日今天精神好一点,上午预备了些代数几何的功课。
我爱打电话来,说今天有事,不来看我了。
十一点的时候,刘永娇来,阿姊陪她在厅上谈天,我也去加入闲谈。
“你弟弟对他未婚妻的事怎样呢?”阿姊问。
“还是同从前一样,不会好的。”永娇答。
“你的父亲母亲怎样办呢?为什么不把庚帖还女家?”
“我父亲不肯,没法子!”永娇答。
“那真是讨厌呀!”阿姊说。
“是的,真正讨厌!”永娇说。
阿姊这样关心刘永绅的婚姻问题,已不止一次,我心里要想笑,只是不好意思笑出声。
晚上,我想明天到琉璃厂买些参考书,因到母亲那里去要钱,“你要钱,那么,你的姊姊也要钱了。”母亲说。
“我并不要钱乱用,我是要钱买书。”
“我前儿打牌,赢了十几元,你姊姊不知道,现在给五元罢。”说着,母亲摸她的钱袋。
“我不要你私人的钱,买书的钱尽可以向总帐里拿,为什么要瞒着阿姊呢?难道她用钱不向总帐里拿?——要你私人的钱?”
“我也无钱再供给你读书了。你读了几年书够了,何必再要读上去呢?”
“我上半年在培华读书的时节,你同阿姊不是都说毕业后可以让我升学吗?为什么现在又翻悔起来。无论怎样,下半年我还要进女高师读书!”我有点生气了,大声地说。
“下期一定不要读书了。预备,预备,明年出嫁罢。”
母亲说,沉下脸来。
“你们要我快快出嫁,我偏偏不出嫁,到老不出嫁,看你们将我怎样!”
母亲不说话,躺在床上,我便赌气着回房了。
八月五,六日昨晚在床上哭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现代社会,是金钱的社会。金钱支配了政治,道德,法律;金钱支配了家庭;金钱也支配了父母,兄弟,姊妹间的种种关系。家庭间的许多藤葛,全是由金钱起来。
父亲临死时对我们说:“家中财产,三分之一给你们母亲养老,其余两份,留给你们读书。谁不愿多读书而早出嫁的,给她一二十亩地,五百现洋。谁愿意读书上进,服务社会,终身不嫁的,就得了我们所余的财产,随她用之于公共事业。”
父亲的话是对的,他临死不忘社会公益。他不希望他的女儿嫁人,只希望他的女儿做一个上进的人,在社会上做点事。
地下的父亲呀!你知道阿姊和母亲现在的情景,你也要痛哭流涕的感叹罢。
这两天晚上,母亲仍每晚到刘家打牌,阿姊也每晚跟了去。今天早餐的时节,阿姊对母亲说:“刘永绅说,他们要搬家,我们西院有空房,搬到我家来同住也好。”母亲笑了一笑,似表示赞成,因为我在旁边,所以没有开口。
八月七日
我爱来了,他看见我,两手便腰带似的围着我了。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他用嘴唇紧紧地靠着我的嘴唇。我的唾液流在他的嘴唇中,他的唾液流在我的嘴唇里。呀!我们俩儿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呀!
但是诈伪而险恶的母亲,一面设法隔挡我和他的恋爱,一面谋夺我的财产。
人类的历史,便是竞争的历史。优胜劣败,天演公例。我虽然是弱者,但我一定要和阿姊、母亲奋斗,不达到目的不止。
晚上,我对母亲说:“你不给我钱买参考书,我考女高师要考不取了。”她听了一声不响。我正把话再说了一遍。她说:“你要多少钱呢?”我说:“我早已对你说过了。”她说:“我要睡觉了,下次再谈罢。”我气极了,我说:“我只和你说一句话,何必要下次再谈呢!你不肯给钱,也可老实说,何必假辞推托呢!”她假装不听见,回到房里去了。
八月八,九日
母亲和阿姊总凶恶地对着我。
我想预备书,也静不下心来。我天天忧虑着,阿姊和母亲只希望我快嫁出去。我偏偏不嫁,她们将怎样对待我呢?我觉得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一切都是空虚,只有在爱人嘴唇上所领受着的,在我心中所感觉着的那种燃烧的爱情,永远存在,火不能烧散,水不能浇灭!
八月十日我到母亲房里去,母亲还没有起床,躺在床上看《小说世界》。母亲说:“淑贞,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什么事。我想请母亲想想,你是阿姊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做母亲的人要公平些。”母亲听了这话很怒,一句话也不说,把头躺向床里去了。
我爱来,阿姊和母亲脸上都现出厌恶的样子。我爱玩了一会,很不快活地回去了。
我到院中立了一会,眼前迷漫着黑暗,我仿佛有个刺客扼着我的咽喉,心中抑闷而且发抖,迫得我狂流热泪。
里面灯光一闪,王妈走了出来,我才把忧郁关在心里,抹干眼泪,走进房去。
八月十一日
昨晚睡得不很好,起来觉得头昏,浑身松软。
我对母亲说:“我没有裙子,阿姊的旧裙子也给我穿破了。我又没有时新些的夏衫。你到现在还不给我做么?”
母亲说:“等你姊做的时候你再做罢。”我说:“不行!”母亲不理我,走进房去了。
我坐在大厅藤椅上想,越想越懊恼,午饭也没有去吃。母亲吃了饭,走出来说:“你为什么不去吃饭呢?”我说:“唉!你连话都不肯同我说了!”说着,我便流下泪来。母亲说:“小孩子似的!吃饭去罢,裙子夏衫就替你做!”
我爱的今天没有来!
八月十二日
女高师招考日期快到了,我想预备去报名。母亲正提着钱袋要走出去。我说:“母亲,我想到女高师去报名了。
我病后还没有出过门,你给我些钱,让我去报名,乘便买些做裙做褂子的材料。”母亲说:“你不要再进女高师了罢。我也没有钱给你读书了。”我说:“我年纪小,没有学问,非再读书不可。没有钱,——大陆银行里的存款拿来干什么?”母亲说:“那是我和你姊姊养老用的。我们没有死,你别想乱花!”说着,母亲便凶巴巴地走出去了。
我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嘴里说出这样的恶话!回头我躺在床上,又想哭了。我也哭够了罢,流泪是卑怯者的行为,想到这里,我便坐了起来。
我不读书也不要紧,只是我不读书,我爱的人儿还有钱在北京大学混毕业吗?我活着便为了他,我读书也是为了他呀!
我等我爱来,他只是不来。三点钟打过了,我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开了房门一看,果然是他来了。他神色仓皇,脸孔像红血一般。我惊惶了,我抱住他,我问:“好人儿,你为什么这样?……”我闻见他呼吸里有酒气,我说:“宝贝,你平常不喝酒的,今天为什么喝得……”我悲哽住了。他说:“死是最快活的了!”呵,伤心呀,难过呀,我听了他的话,如冷水浇背一般,浑身战栗。我说:
“我的心肝!要是我不好,你尽可离开我,不要想着横路。
你的前途要紧!我是到死也爱你的……”
我们抱着哭了半天。后来,他才说,他父亲逼着他要和我结婚,否则要替他另娶,昨晚骂他一晚……外面有人声,我们知道阿姊回来了,连忙止住眼泪。
我爱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阿姊进房来说:“今天刘家的藕真好吃呀!阿妹你病好了这许多天,为什么还不到刘家玩玩?”说着,她只是笑。我只得含糊的答她,她翻了一会桌上的《茶花女》,也就走了。
我浑身发抖,我又发寒了罢。你教我怎么办呢?天呀!
痴恋日记
一月一日
我将日记本买来,预备记下我们的苦乐生活,一直记到年终,看看有怎样的变化。
我的新生命将创于这本日记中,我希望这样。我以前虽然曾生过大病,由死中复生,但我的精神不久又死了去,昨天才又苏醒了。那原因是芷英的来信促成我的,她虽然年纪比我少,以前是差不多做得我的姊姊,我的母亲,我的先生,自从她从龙山回来,态度完全变了,对于我猜忌也多了。我有时很能谅解她的心理,她的矛盾心理。但有时我便完全记不得了,自己也会矛盾百出,直觉地感着无穷的压迫与苦闷。一方面天天想和任之吵嘴,脱离了关系,使芷英满足,一方面却时时在任之的支配底下,由他摆布,将自己的决心收起。
虽然每天总和任之吵嘴,不知为了什么,总舍不得离开他,到外面去做事,一两个钟点还好,稍久一些,便“心慌意乱”的赶着回来,一走到家,看不见他,立刻会坐立不安的!
我们在这样不安的生活中,我时常想出一种方法,分开的讨论,但十回有九回,都是因为我不善措辞,而被他们拒绝了,或是我说我的,他们老不开口,没有一个结果。我为了有这样多次的经验,使我抱定了宗旨,便是独自研究,独自实行,唯一的方法,是对于一切都取放弃的态度,不抵抗的行动,遇有不得已时,便任意吵嘴,一步也不放松,总之我的个性,到了这地步,便整个的显明出来了。
我这样一来,他们都了解我了,我的精神上也好像安了一些。但是三个人同居的问题,又起了变化,任之以为外界攻击我们,使我害怕了,但这在我并不觉得可怕,实行者是要有勇气挨人唾骂的,我所怕的是,任之负起经济责任来,加重了他的担子,而且外面一攻击,势必经济上也会来一个打击的,那样,生活费缩减,我们吃不起营养的东西,他一定会瘦下去。我想到这些事,有点寒心,所以我主张我退出去,过一个人的生活,使芷英与任之好好组织一个家庭。我在他们面前,公开的提出这个,芷英立刻沉下脸来,任之也沉下脸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更为难了。
一月二日
芷英一个清早搭车到南京去,她说是为了南京朋友来叫她去,我猜起来,总不是那样一件事。我以为昨天任之太性急了点,不该说出她的短处,她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女子,谁要说出她的短处,她自然要生气的。
任之今天却心平气和了,他在案前不停地写稿子,我默默的瞧着他,便感到了人生的无限光明,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者。后来我到楼下去烧茶,因为他欢喜喝浓厚的茶。我烧着茶,一面忙着翻开我要剪的报纸,一张张地翻阅过去,耳朵里听着开水的沸声,我的心也就随着水一齐沸起来似的高兴。我觉得久已失去的他,如今的确又回来了,而且这回回来的他,好像比在失去之前,更为丰满,更为可爱,更为崇高,更为可敬了。我想将自己的感想,情绪,去告诉他,但怕扰乱他的文思,便忍住了。
不知怎的,芷英走了,我便觉得喜悦,我更有勇气了,难道三角恋爱是不能持久的么?
芷英先和我很好,在学校里同出同进,像一对飞翔的燕子,形影不离的。后来任之认识我了,他天天来找我谈天,而且我常怕芷英知道,但日子久了,她便知道任之来找我的这回事,她当时一定教我发誓,以后不要再见任之,她说任之是个男子,我如果和他久混,一定会跟着他走了,不再理她。
但是我当时一定不肯发誓,我说,我理想中是要两个好朋友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如今找到了,我正在满足呢!
芷英总是说,男朋友不如女朋友,她只想一个女朋友,能够和她终身在一齐便好了。
从那时以后,我已不能瞒她,便将任之也介绍给她做朋友,她也觉得任之很合她的理想,所以,我们从那时起,我们的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任之。我和芷英还是很好,我们只知道大家都是热烈的友情,旁的什么也不知道,但任之一定说,我们是恋爱,已经是三角恋爱了。
我主张大家永远不要家庭,大家都去做事,到了暇日三个人聚会一次。但任之究竟是个强者,他一定主张三个人组织一个家庭。芷英,她以为我爱她,任之也爱她,便什么也不顾虑了,满口答应着任之。而且她说,她也主张有一个家庭。
我早晓得住在一齐,一定有变化的,如今,变化是在开始了,但不知变化到怎样地步?以我想,只有悲剧,或是死了一个。但是悲剧也好,死一个也好,我愿意担任那悲剧的主角,或是让我死了也好,所以,我仍旧高兴,希望我自己不要悲观。
芷英大约明后天就要回来,在她没有回来之前,好好娱乐几天罢。
不要想到以前,也不要想到后来。
一月三日
在青年会开会,为了招待日本《朝日新闻》记者,据一位女记者(名字已忘了)报告,说日本的妇女运动,大约可分几派:
(一)主张提高女子教育,此派分子,大约是女学生,中坚人物是女高师的学生。
(二)主张女子参政,此派分子,虽然屡次失败,却很有势力。
(三)要求公民资格,此派思想较参政派为新,亦比较参政派得社会同情。
(四)女青年会,此派是教会主动,只限于家庭卫生等方面。
今晚住在赵处,赵说任之已来访过,但不知有什么事,所以我又有点思家的情绪。世尊姊同住在此,谈笑颇畅,其实我觉得大家都将怀家的思想,发挥了个不亦乐乎,屋子里的空气,倒是很热闹了。
一月十日
在赵那里住了好几天,赵姊是很欢喜留客的,她做着四川菜,做着各种四川点心,给我们大家吃,她不觉得吃力,反而比以前更有精神似的。我们大家都会闹,提起她的精神来了。我只怕她过于兴奋,等我们不在这里,她会颓然睡倒,那时才真寂寞呢!我劝她,她那里肯听,她还是一样的忙着,我真是不过意!
回到家来,思想又异常繁乱了,真是没法!
我最不喜欢看见人遇事拘于小节,然而近来我自己,却正是陷入这深坑中去。就是“爱”也时时忘了宽博的要点,只紧紧地捉住一端不放手。而且时时要偏重细微的情感,使自己很痛苦。我觉得唯有“理性”可以救我,我只有重复地要求“理性”来助我了。
任之近来性情也近于浮躁了,我看了这情境更是束手,因为我既不能自救,又怎能救人呢?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把书本当作我的母亲来教我了,这样下去,或者还不至于自绝罢,我这样想。
一月十二日
我替任之缝被,但是针又找不到了,我在地上找针,这时任之却跑了出去,我以为他到孙家去谈天了,谁知我一回头,他拿着一枚针递给我,他一边微微地一笑。一会儿芷英进来了,她说:“小丫头!缝被是什么稀奇的事呢!”我真有点吃惊!我有好久不听见这种口气了,好久不听见这种旧家庭女子的口气了。
后来一想,芷英是时常带着这种口气的,以前她对于自己的继母,就时常有这种态度,我虽然劝过她,她好像在那环境中改不了似的。但是现在离家已久了,这种习气仍未脱去。我由她而警省自己,以后要注意自己的习惯,万万不能随境遇而陷入旧家庭的习气!对于别人的习惯改革,我觉得以身作则是最好的方法。以前我迷信爱情的力,现在我觉得自己的思想也还没脱得旧势力的习惯,因为爱情的力,只是一时的,并不能持久。
芷英近来不知怎样了,她对我时常生气,我不理会她时,便特意的跑到任之面前去,抱住任之的脸,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吻,做了许多鬼姿势。
一月十四日
任之今天起来的很早,他把窗打开,便一直靠在窗口,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为什么不再睡一会?他回答我的,只有一双悲愁的眼光。我看着他这样的情绪,自己也便悲愁起来了。芷英说,他又在发神经病了,不要去理他。不知怎的,我不愿意她这样说,我起来用手闭住她的嘴,不让她说。
芷英近来更强了,她什么话也不听了,除非任之抱着她,亲着她的时候。她挥开我的手,她说:“任之!你究竟在那里生谁的气呀!”
任之红了脸,勉强的笑了一笑,仍旧倚着窗不动,眼睛朝天望着。
我看了这种情形,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披衣起来。芷英拉着我不让起来,她说:
“让他去悲哀好了,我们亲亲热热吧!……”
我一手推开她,一直跑到任之面前去了,我说:
“任之!你究竟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说了这话,喉间好像有一根鱼骨鲠住似的,再不能说什么了,眼里滚下泪来。
任之只回头望着我笑,他仍旧不动。
芷英立刻用大声的喊着:
“好!你们都在欺侮我!你们都在欺侮我!”
任之听了她的气话,他才慢慢地开口,他说: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呢!我在这里想一篇文章,应该怎样写才好?”
我和芷英都惭愧的笑了,我是更惭愧了。我想,女子为什么就这样的小心眼呢?只捉住一点细小的关节,就捉住不放,拼命的在那里钻牛角,一点不知想想别的。真可笑!
芷英更怪了,一出口就是有人欺侮她了,偏窄的女人气,到处都流露出来,我以后要小心才好。
一月十六日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芷英板着脸,走到茶几旁,把一篮橘子都拨在地上。任之正在写文章,看见芷英这种神气,不觉也板起脸孔来。我想说话,但想到橘子是藻送给我的,本来我放在茶几上,是为了给大家吃的,昨天芷英已经说过,她决不吃这些橘子的话,我当时以为她说说玩的,照今天的情形看起来,她对那送橘子的藻,好像有点恶感似的。藻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难说话了。
我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实在有点闷,想出去找个朋友,又恐怕他们说我逃避,说我厌恶了。
他们本来比我小几岁,我权当他们是孩子罢,我笑着说:
“把橘子拾起来,大家分分吃了罢!”我一边拾着橘子,一边笑着说。
任之立起来帮我拾橘子。但芷英更生气!她气冲冲地走了,一直跑到晒台上去。我便跟着她上去。她倚着石栏杆,擦眼抹泪,我说:
“妹妹,你有什么话尽量地说来,不要哭罢!你只哭不说,我心里难受呀!任之是个粗心的男子,他是不知道女人的心理的。”
芷英更撒娇了,在我面前她撒娇,我是一点不怪她的呀。她说:
“姊姊,我今天才知道我是被人利用了。姊姊,你是爱我的人,你想,我应当怎么办呢?”
我说什么呢?眼看着三个人照这样下去,总是不能维持下去的。我为了安慰芷英,便说:
“芷英,我不久就离开这里了,我已经托人找事呢。
现在我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职业,只因为现在的职业太混乱了,你想,我坐的那间办公室,那么一大堆人,天天闹得我头昏,书报全不能看,而且来找我要事的人也太多了,一不应酬他们,便流言四出,我真是受不了,所以我不能搬去住。你是了解这种苦衷的,你应该原谅我罢!”
我说的话,总是由衷而出的,我不管她听了受用不受用?我觉得将这实情告诉她,总是有益的。但是芷英近来的确是在排斥我了,她现在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
一月十七日
任之洗过脸,照例坐到他的书桌旁去,翻翻书报,看看新来的杂志。但是,今天他很不高兴,坐在沙发上,眼里淌着眼泪,我真难受,为什么他又哭呢?我想问他,又不敢问,因为芷英是个多心的人,她看见我和任之亲热,她又将生气了,我何苦去惹她?这样一想,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芷英真有点残忍呀!任之的不高兴,一定是她闹出来的,但是,她看见任之难受,却高兴的说:
“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了,有朋友请我去看电影呢!
……”说着,披起衣服向外走。
我想止住她,不教她出外,但想到她整天在家里怄气,还不如教她去外面散散心,所以我没有说什么话。
她去了,我心里又轻松了一点。任之拿出一张信来给我看,那是芷英写的。
任之,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你说爱我,又爱她,这是什么话呀?……我相信一个人断不能将热烈的情感,分配给两个人身上去的。
请你不要瞒我,你究竟爱她,还是爱我?你不说来,对不住!我拿手枪打死你!……我看完这封信,手只是抖,心也冷了一半,合着眼,将热泪关在里面。我说:
“任之,你应该原谅她,她是个孩子,所以忘了我们三人的关系了,她明白的时候,一定转过念头来,决不至于做出无礼的举动呀!”
“但是感情冲动起来,是没有理智的,我愿意她用手枪打死我,我不还她的手。”
我听了他的话,自己真陷于悲哀的境地了,我想,真的芷英打死任之,我一定打死我自己。任之是我的生命,我不能看着他挨欺侮。自从三个人同居以来,他不能多读书,心绪总是十分恶劣,一天天的消沉了,我既然爱了他,为什么竟不能使他努力呢?想到这里,我不由怀疑起来,我的爱他也等于害他了?
我的眼泪直淌下来了,我们相抱着,他的泪和我的交流着,我拼命的哭了,哭了一个痛快,将日来积在心里的闷气,都顺着泪流出了,心里舒服了些。我说:
“本来三个人永远同居,在事实上是办不了的,虽然这种想法,有点矛盾,但在我的脑子里已盘旋了好几天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不能读书做事,怎么办呢?……”
“天呵,你不要说起这些了,我的心已裂开了。我是一天不做工,就没有饭吃的,哪里有精神再闹下去呢?我明天想到西湖去,此去做和尚也说不定。”他说着笑了。
我看见他的笑涡,便像放下一块石头,心里格外轻松了。我说:“做和尚也好,只要你觉得舒适,倘若你觉得那样的生活合你的口味!……”
“可是,你千万不要告诉芷英,她晓得了,一定要跟我去,我是受不了的呀……”
我答应他不告诉芷英,他喜欢地坐在书桌旁整理他的书,说明天便要动身。
一月十八日
我今天起来得稍微晚些,因为昨夜被臭虫扰了一夜,直到天亮时才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看见母亲,她抱着我哭。忽然被楼上的人哭声惊醒来,才知是他们的什么姑丈死了。
起来时,走到芷英和任之的面前去,告诉他们,我做的一个梦。但芷英却生了气,说是我搭架子不起来,早上让她一个人做事。当时我毫不介意,后来想起自己也时常一个人做事,我做事时,总以为那是我个人的职业,个人的义务,现在偶然一日晚起,便要吃教训了,心中未免悒悒!等芷英出去了,任之劝了我好些话,更引起我无穷的悲哀,若论爱情,断无怕牺牲的,但我觉得任之太自苦了,而且他的苦是我给他的。
我以后应该远远地离开他,用我的灵魂去爱他,决不从物质方面去照管他,这样芷英或者会待他好一点,他可以不再苦痛了。总之在这个圈子里,只要芷英满足,大家便少痛苦了。
一月十九日
今天任之真的走了。他带着一箱书,一个铺盖。他真的走了,我希望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箱著作,一箱成绩回来。
芷英睡着不起来,她说:“任之是个残忍家伙,他离开我们走了,也不留一个地址。”
我悒悒的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香烟,看着烟雾飞腾,想起我以后的生活,应当改变一个方式,能够在这个机会改变,最好的了。
我和芷英说:“我们以后雇一个娘姨好吗?省出自己的时间,可以多做别的工作,我出去做事,你也做事,让娘姨照管家,等任之回来的时候,总该生活得有条理了罢?”
“任之不久会回来的,我想。”
我也不能否定她的猜想,因为任之本来缺少理智,他做的事都是近于感情的,就是这回离开家走了,也是出于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断不是他内心所愿意的。所以他也许会如芷英所料的快回来。
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快回来!
一月二十二日
我近来感情更脆弱了,芷英说我想任之了,我怎样可以否认呢?我的确想他,他是我的生命,他去了,我便好像失了生命一般,心里想做的事,一件也无力去做,看书也无味了。今天走到妇女联合会办公室去,她们都跑来问我,是不是病?我回答她们,我的确病了,因为我想请一个病假,好回来睡觉。
任之的去,是我赞成的,然而为了“爱”,实在有点想他。
芷英却不然,她更欺侮我了,她白天除在青年会办公外常出外去瞎应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守门,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她才回来睡觉。
我想问问她,在外面和些什么人应酬?她总是说“外国人”。
我不大和外国人来往,她是晓得的,所以我便不说话了。有时我说:“芷英你不想任之吗?他还不来信,不知道究竟怎样了?在外面,总没有家里舒服罢?”
“管他呢!管他舒服不舒服!他此去总是为了去找舒服的事情的!……”她吃吃地冷笑着说。
我心里被她的笑声刺痛了。我不觉地“唉”的一声叹出口来。她于是冷酷的问我:“你叹什么气呢?你不满意,也跟着他学好了,你也走开,去找你的舒服吧!……”
“我没有勇气,对于任之。”
“难道他的勇气是对的?”
“芷英,他是对的!他不能在我们两个中间得到丝毫的快慰,养成了一些坏习惯,他有勇气走开,那是对的呀……”
芷英终于被我说得哭了,她想起她写的信来了,她说:“任之,那家伙,也许是我吓跑的!……”
我明白她在忏悔了,便说:“你怎样吓他的?”
“我用手枪打死他!”
“为什么呢?……”
芷英一声不响,倒在被里哭了。
我想着她哭的理由,自己感觉很凄苦,也盖着被儿睡了。
一月二十五日
我们刚吃午饭,有人打门,我去开门,猛然看见他,还以为认错了人,实在我心里没有料到他这样快回来!
芷英只顾自己吃饭,不说一句话。我真有点为难,我拉着芷英说,我们把桌子拉一拉,让他坐下吃饭罢,火车上一定没有吃饭,现在又是疲累又是饿。
我希望芷英心平气和的和大家吃一顿饭,但是她很傲慢,瞧也不瞧任之,她终于没有等吃完饭,又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不是打算死在西湖上吗?我和她,打算等你死了,去扛你的尸身回来安葬!”
听到了这些话,任之眼泪汪汪,把一碗饭摔到天井去!
我在他们两人之间周旋着,觉得异常为难,一面也感到自己的身世不幸,为了避免增加大家的苦闷,极力维持,极力自制。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如此维持了两小时,终于给任之的“出去不回来”的一句话,掀动了我的心渊,一时忍不住去要求芷英,要她去止住任之。
心中未始不想到,芷英或者又要以为她是为我而牺牲。但事实上,我只能受芷英的怨言了,我为了任之,怎样牺牲都可以的。
我将任之拉上楼,芷英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不停的喝酒,我真担心。任之说写个字条去警告她,我劝止了。
任之倒在床上休息了,我赶到楼下去夺芷英的酒,她又是笑,又是哭,她喝醉了!……不久,倚在沙发上睡了。
我出去打电话给办公处,说我不能去了,请了假。
我静静地坐着,等待他们醒来,但是我知道这幕剧,不是一下子可以完的,或者他们醒来还要吵闹,怎么办呢?……不知怎的,芷英的脾气,我有点不满意,甚至厌恶她了。
一月二十八日
我心乱得很,有时想写东西,终以思想不集中,写不下去。这样下去,不知怎样好?
芷英一早上就说有个西人要走了,她今天要去送行,晚上也许不回来了,又说,她本来应该到外面去住了。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刺心。
她仍旧和前些日一样,到了晚上十二点没有回来,我就睡了。任之说:“等她回来,我要警告她了。……”
我觉得无话可答,也没有理他。
不过有点担心,因为他们一吵嘴,我就不得平安了!
现在我只愿能够安心地读书做事,一面也能劝他们读书做事,我求上帝帮助我,我要自己这样,也要他们这样。
看《西游记》一段,便入梦了。
一月三十日
果然,芷英又写了信悄悄地递给任之,大说其怨我的历史。任之将这信给我看,我因为早已知道她的心理,所以看了这信,也不很奇怪,只是感着任之的处境太苦,心中不免凄楚。年来我想离开任之的心更切了,因为觉得任之的环境日近于困苦闷损,可惜任之为了姑息目前,不肯容我实现。
昨天本来预备出去,但不知为了什么事,在家耽搁了一会,以致激成一场风波,清夜自思,只有自怨,更无法以自遣了。
我一天比一天明了,我以前是错误了,任之初次向我表示爱时,我是想逃脱的,实际上是恐怕任之陷于悲境,所以姑且过去。
几次任之总说:“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为旧思想的激词蒙蔽了,其实当时我只一味的自拔,却没有想着如今会使任之这样痛苦!我所可以自明的,就是我始终没有要和任之同居,这同居之祸却是芷英造成的,我因为要她安一部分的心,所以才依了他们的计划而允许同居的。今天据芷英说,她来上海之前,始终没有想到我和任之有真实的爱。照这样,她不是更不惜牺牲我而为了她的自私吗?我一想着这些,我对于芷英的同情已减了一半,而且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怕了。所以我更觉得,我应该快点离开任之,远远地用灵魂去爱他。一方面对芷英,也须加以引导,使她将这危险性的手段改正,实行她的宗教教育,把她自己救出困围才好。我对她至少要更客气些。但这真是使我为难,因为我是有名的老实人,不会弄玄虚,不会虚伪的待人,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二月一日
今天文、希两人都在这里,空气似乎和缓些,只是芷英总有点悒悒的样子,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终日收拾房间,因为人多了,四面东西都散乱,都纷纷摊开了。下午我头痛,睡又睡不着,而且又似乎发了脑病,容易胡思乱想。
这几天的菜,总是任之烧,我看他不做事实无聊赖,也就任他去做了。最近规定的工作,大约是我洗衣洗碗扫地抹桌等杂务,任之买菜烧菜,芷英是泡水提水,兼买零星。
如果就是这样照了分配的工作,一天地做下去,也是很好的,既不吃力,而且又安乐,又平安。本来我们这些用脑筋的人,每每缺少运动,这样一来,是不会呆板板地不动了。
但是芷英总想法子逃掉她的工作,不是说头痛,就是要外出,所以任之就兼了她的职务,我看着任之工作太多,又是心痛,只好我也放下书本来帮着他做,所以常常为了这样,把正经的事情都荒了不少。家庭杂务,本来值不得多费工夫的,然而我近来很为这些事生气。
二月二日
我好久打算离开这家庭,但是总没有想到一个适当的地方去,今天赵姊来说她一月后到日本去了。她这一句话引起了我一个愿望,便是也想到日本去。晚上任之回来,我对他说起我的心愿,他说暂时不要去罢,当时我觉得这很好的希望又绝了,一时心理上又急起来,后来仔细一想,也就罢了,生来本不是读书的命,蹉跎至今,都是自己设法,竭力去夺读了几本书,此时更何必再生这读书的念头呢。并且读书又何必一定要有读书的名义,有读书的机会呢?没有机会难道就读不了书么?
这样一想,任之阻止我的话,也就算不了什么。我说:“好吧,在家里看看书吧。日本文就跟着你学好了。”
睡在床上看《西游记》,觉得行者的行为极可爱,记起在小学时同学及师友给我的绰号是“孙悟空”,我实在是配不上。不过现在受冤枉的地方却有点像它罢了!性子急也有几分像!但是,哪一天,才能保得唐僧去取着经呢?
我正在那儿想,芷英回来了,她好像看不起一切人似的,回来,便向床上一倒,盖上被头,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在哭?
任之走过去,把被一拉,说:“说话!你从哪里回来?”
我深怨任之拿出男性的权威口吻来质问人。但我也不愿说他。芷英不是好惹的,听见任之这种口气发气了,她猛然跳下地,站在那里不动,低头看着地,电灯照着她那件粉红的绸衣,觉得妖艳万分,她浑身颤抖着,抽噎地哭了。不知怎的,我这时是十分同情她,觉得任之太暴躁了。我不由地说:“任之,你不对!她也许疲倦了,要睡着休息了,你为什么不教她睡呢?……”
“谁教她不睬人呢?这样晚回来,好像理由很充足呢?
……”
我深怕又要掀起风波,这一夜大家都要失眠,我扶着芷英,劝她睡下休息,她才睡下了,仍旧把被蒙住头,这回她可真的大声的哭了。
二月三日
今天我异常地郁闷,想寻一个不相干的人谈谈话,任之说可以叫辛姊来。但我又恐怕引起误会,索性耐着性儿,找别事来打混。任之以为我还是想到日本去,所以他向我说:“且等机会行事吧?”
我说我不单是为了到日本去,我深怕芷英会实行她说的话,不打死你,便离开你走了,等我到日本之后。所以我是不很想到日本去了。
他说:“那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我近来对于许多事,都不大认真了。”
我虽没有说话,但终觉得他太苦了。他近来的沉闷较以前的浮躁尤使我可怕。他浮躁时候,我只恨他不能自制,有时竟半点同情也引不起来。独有他沉闷时,我的整个的灵魂却到了他的躯壳中了,往往使我忘了自己。
从前我沉闷了,他却不能安慰我,常是报我以浮躁,因此使我的心也浮躁起来,现在是不同了。
芷英今天也没有出去,她对我说:“你想到日本去很好,我和任之两人担任你的学费,总没有什么困难的。等你回来了,我也到日本去读书,那时你和任之来担任我的学费,我想,这种办法最妙了。”
不知怎的,我并不感激她,只对她有点害怕。她虽然口头说得很动听,但她心里究竟怎样想呢?她又想把我挤出去了!我为了要满足她的愿望,我自己离开她最好,但是一想到自己到异邦去过孤独的生活,不是要寂寞死吗?
而且我对于任之最担心,他常在芷英面前说气话,她一定心恨了吧?我如果离开他,她究竟会不会欺侮他呢?
我闷得很,看看表已是下午四时了,日子是过得很快,闷郁的日子快快过去也好。我这样想着。
任之说:“肚子有点饿了,有什么东西吃没有?”
芷英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包糖来,分给我们。
二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近来更浮躁了,我是郁闷得很,不敢向他们发作,所以更形寂寞了,这种寂寞一半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太怕别人受累,自己又太自制了。
任之天天想,我受他的保护而得自由,真是可笑,我不是小孩,坐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我简直是一个大头目,有许多女子是要受我的帮助呀!我哪里需要他时刻不离的照管呢?他将我看得太弱小了。有时我觉得,他的确会将我的个性压制得不能发展了,有点怕起来。
我说我不是要做娜拉,只是怕他违反了他的初志。
任之闷得向我吵嘴,说我在背后骂了他,他现在已经晓得了。他又说:“对于你们两个人的事,我都异常后悔。”
我听了这话,觉得冤枉,我何尝骂过人呢?有时他的脾气太躁,我也曾当面打发过他几句,并不曾背后说过他的。
有时怕他因为我的话,更激起浮躁,便又强忍着不说话,因此将自己向暴躁方面走了,这大约都是心里太难受了的结果。
肚子痛,睡下去便好些,起来就胀得难受,大约天气的关系吧。吃了果子盐,似乎好得多,但是看见那果子盐,一天天地少下去了,又不敢多吃了。以前我不知道它的价钱,常常要任之去买,现在我已知道了,那一瓶果子盐竟要一元三角大洋,我真不该吃这样贵价的药呀!
芷英昨天从外面回来,夹着一包洋布,说用那种料子做件旗袍。我看看那料子太粗太坏,便说拿来做窗帘,但芷英说:“我是普罗,买不起好的,你有好的又锁在箱里,不肯拿出来!”
我想起自己母亲给我的许多东西,的确都是很细巧,很贵重的也不少,但拿出来用的也很多了,床上的被,桌上的毯,椅上的垫,和大家身上穿的衣料,冬天穿的皮,我是尽量的将母亲给我的东西,从箱子里向外面拿,箱子已经差不多快空了,箱子空了,箱子便有人来分用了。吃核桃的人,核桃皮总不吃的,然而现在是连皮带仁的吞下去了,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真是太舒适了。
我说:“芷妹,你看我箱子里还有什么可穿的,你尽管去找罢!我并不想锁着好东西,在箱子里生虫!”
“你不是还有几块湖绉,颜色很鲜的么?正好做夹衣裳呢?”
我有六只箱子,确是有两只箱子装满了绸缎,可惜花样都不时新了,年年染着给任之做衣里,做衣裤,也就用了不少,芷英做衣服也用了不少,只是自己还是年年穿着蓝衣服。依我自己想,箱子里只有一条大红缎的被面,和一条海虎绒的毡子了,还有什么鲜色的湖绉呢?真是好笑。
芷英学了一口的时髦,天天讲普罗,只不过想共我的东西罢了,可惜现在共完了,我总没有法子再变出来了。
二月七日
芷英今天握住我的手说:“我前几天的脾气太坏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我听了她的话,竟无话可说。因为我想起她信中所说的话:
“我如果知道你们真相爱时,决不会允你龙山之约的。”
同时我脑中也浮起以下的话:“我近日已知道他的苦闷,他是很需要你,所以他要你到上海去,我向他叮嘱过,生活要舒逸些,不然,会使你太苦了。”
这些断片的回忆,盘桓在我的脑中,使我倦得不堪。
龙山之约究竟是怎回事呢?那时我在龙山教书,任之要我放弃那个职务。我想到任之总不免为了寂寞之故,所以请芷英到龙山一游,计划着芷英和任之先同住在上海。
我那时想过着教书生活,来消遣年来的心胸,所以我可以发誓,我不曾有和任之同居之念。
芷英常常说:“我没有想到你们真有爱情。”天呵,我真有点难受,她用这种话来刺痛我,我觉得受刺的伤口,永远会流着鲜血的。
我想到她这种口气,便跑去看任之,任之对我说:
“我去买点东西,因为心里太烦闷了!”
我又被他刺了一下,用自己手遍摸着身上,到处都有伤口了,有的似针尖那样小,有的确是一个大创伤!
我对任之常不敢表示爱,却感激他向我表示爱,有时任之也奇怪的说,我为什么不会表爱,我总是想哭,因为我觉得,我的不向他表示爱的苦衷,他或将终身不会明了了。我对他生气,胆子却很大,但我对他表示爱时,却怕得不堪,这真是一件说不出的苦事啊!
二月九日任之又闷得不可开交,我为了不善措辞,仍旧守着我的缄默。本想故意去惹他一下,教他出出闷气,但怕我自己也会烦恼,那时不更添起他的苦闷么?所以终于没有开口!
晚上他和芷英诉起苦来,终于找着芷英出了气,我担心她再向我来出气,便连书也怕看了,头向墙壁看了自己的睡影,静默的望着。
任之大约还在生气吧,芷英却笑得利害,好像替任之解衣衫,盖被,她自己也安定睡下了。任之向芷英说:
“你以后不许和别的男人去看电影,电影场中是男女吊膀子的地方,在黑暗的座位上,男的可以摸女人一把,说不定也可以来一个吻在你的面颊上呵哟哟一声响,是用手打着丰满的肉的声响吧?”
我把头向被里钻了下去,不敢去看他们。
在被窝里想起浒姊的来信,她要我看《圣经》,我感觉得那是无聊,那是苦闷的象征,我才不看那些东西呢!
二月十一日
想起夜间的失眠和懊闷浮躁,完全是为了任之的一句话。他问我:“你可否向家里要些学费呢?”
我想到日本去,以前任之总阻止我,现在他好像也愿意我只身去国了。他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思索,想到家属亲友,好像都免不了关系着势利,对于我虽不致于打落水狗,但也颇少兴趣帮忙乌龟上树。我又想到父亲不是不爱疼我,只是缺少打破环境的勇气来照顾我。他替我主张的婚姻,我已弃绝了,他还不知道,他天天坐在书房里,所梦想的我仍旧是一个公使太太,或是一个留学生的爱妻。
我有时恨他,有时可怜他,恨的是他走在时代之后,怜的是他一个苍白头发,耳聋眼昏的老人,想象得美满的事,给我一锤打得粉碎了。
一面我又怨恨许多不相干的人,现在硬将我交给任之了,要他一个人来负着我走崎岖的路。生命是我所需要的,书也是我爱读的,任之又是不能为我而受委屈的,他是我爱的,在世上最尊贵的爱者!我究竟怎样能救出我自己呢?
我苦不堪言,他来安慰我。他安慰我,我更想的远了,更苦了。读了许多古人的诗,心里才好过了许多。
我忽然想起人生只是一刹那的事,世上的事除了现实之外一切都是空虚的,眼前有安慰,就勉强度过去,何苦要想一年一月之后的事呢?
所以今天还安闲的看了数页书,不负责任的看了报,报上满载着死伤,投海,自杀的消息,于是又堕入冥想之渊了,读书的念头油然而生,又想起非到日本去不可了。
二月十五日
心理仍是烦恼,生理上似乎也不舒适,两腿酸痛,不能下床,所以不能收拾房间,也不能去烧饭了。任之近日颇体恤我,诸事都是他自己动手。
我看见任之做得疲倦了,就怨恨自己,就觉得不该睡在床上。这种思想,在一年前曾被任之笑过,他说我完全是一个旧女子。我极力反对他的话,我说我并不是旧女子,我并不受什么压迫,我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替他做事,那完全是为了爱他,并不是把他奉为天神,夫为妻尊的意思。我心里不爱他时,便什么也不愿替他想,替他做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任之对我说,若是岳之再来,要推他出去。岳之是芷英的弟弟,年纪本来小,不懂什么事。我听了任之要推出去,便十分不愿意,我说:“你可以不要他到书桌前去麻烦,何必那样认真,对于一个孩子?”
因为我觉得他做出那种难堪的举动,对于芷英有点难受。
下午芷英走来问我:“我们出去,留岳之给你做伴,要不要?”
我未及答,任之已抢着说:“不要!不要!……”
这真使人为难。以前我对于芷英溺爱着弟弟,确也下了忠告,不过现在不敢开口了,这是什么理由?我也有点不懂得,朋友愈交得久了,愈亲近了,倒反而不了解起来,倒反而不能开诚布公了,这种隔膜是什么造成的呢?
任之今晚狂饮,因为他喝的是葡萄酒,所以没有上前去抢!
芷英和弟弟坐在一旁叹气,说是无家可归,好像孤儿。我的心又惊又痛!思想一时极复杂,既不是思家,也不是同情,更不是反同情,只是恨芷英不该不认这个家为家。我有点闷气,说不出的隐痛!
二月十七日
芷英来说有友人叫她到南洋去,但是她一去,这面青年会的事务,必须辞去。我说:“还是我去罢!不过须将那方的钟点与薪水打听清楚。”
芷英只是微微的应着,不晓得她去不去打听?我想,赴南洋的事,也许又是说说算了,觉得很沉闷!
任之看我沉闷的样子,他便积极起来,说:“到日本去好,决计到日本去,我陪送你好吗?”
这些话是任之随口冒出,并不是一定的话,然而芷英却大生气,吃饭时她和任之又差一点冲突起来!
芷英很生气,她拿起一个皮包,就气冲冲地走了,一边说:“你们欺侮我,我不怕!”
我听了她的气话,也有点生气。
任之说艺术到现今应当重意志,但意志到最强时,便会厌恶情感。
我说情感到极点时,也一样的会反抗意志。
任之摇着头不承认我的话,但也没有说出理由来。
这时我又想到,在自然的意志和情感之下,一样都不会反对异己过甚的,那视对方如仇敌的,大约还是为了意气,却非意志!
在我眼里分析起来,芷英是只有意气,而缺少意志与感情的,我却和她相反。任之呢?有时意志强,有时感情强,有时也会闹意气,所以弄不好了。
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有着这三种人;天大的本领,也调和不了吧。
想着也好笑,假如我也闹意气,怎样呢?那一定是,三个人一天到晚的噘着嘴,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若是会动蛮的,也许你抓我的头发,我扭着你的肉了!……
二月十九日
夜间任之要去看电影,叫我守门。我因为闷居已久,也想去,但是任之不说话。
他们去了,我想起日间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听见一个逃婚出来女子的述说,心里便酸苦起来,那酸苦的影像,现在又重现在心里。
那逃婚出来的女子,希望我介绍一点工给她做,她说:“最好在上海的附近乡下,因为我到了上海头脑有点不清楚,太繁乱了,上海这地方。
”
我便把她介绍到杨树浦工厂去了。她也许可以一直地平安工作着了。
然而偶一想到自己,便辛酸得流泪,任之近日态度又转变了,他的行动常常使我想到,我们现在并不是三角恋爱了。他和芷英常常睡起来性交给我看,我不想去干涉他们,只是有时引起我的冲动,有点不安。我为了芷英,常不敢独占着任之,因为怕芷英难安。但我的退让与留意,实际上还是为了爱的牺牲。芷英却始终不了解我,我不禁暗暗叫苦了。
二月二十一日
赵姊来信说,她等不到原定的日子,明天便决定乘天津丸动身了,希望我去谈谈。
赵姊的恋人是学画的,原来在上海东方艺社的,去年去日本了。他到了那边,正是有樱花的时候,他把那樱花描写得好像花王,说樱花好像一个处女,又温柔,又娇艳。如果用娇艳的眼光去看它,它亦变得娇艳得不能自持了,立刻会倒在我的怀里来,不管一切的狂吻我呢。
赵姊接到他那封信,总担心他会给日本的卖淫女子勾搭上。所以她立刻想到日本去,但她在大学里还只差一年了,无论谁都劝她毕了业,再到日本去。今年她已毕业了。
可是赵姊的恋人,在今年确是来信很少了,据在日本的稹姊说,不如劝赵姊不要去了,因为她到了日本也许会失望的,会失望的仍就回国的,由稹姊的信我早猜着赵姊的恋人,已经是靠不住了。一定是被日本妖怪迷住了,他把赵姊忘记了。
我虽晓得这些情形,但如何劝止她呢?她是一个热情的人,怀着一腔热血,一年来按着一腔热血,到现在已经是狂得不堪了,恨不得一脚跨到她爱人面前去。我怎样去劝止呢?我真踌躇了。
任之说:“只好让她去的,等到看见了,自然会明白的。”
我说,“有些事,是糊涂一点好,她到了日本看见了,她不知要怎样痛心呢?也许会昏倒了,也许会自杀,也许会跳海!……”
我想着,想着,不敢去看赵姊。一面心里好像有把刀在刺着,深深地感到痛苦。看看芷英的得意的脸色,和任之懒惰的神气,便感到空虚,浑身像冷水浇着了。
望望外面的灰色天空,悲哀的穿起一件灰大衣,跑去看赵姊。
我到了那里,赵姊正忙着收拾行李,脸上红红的,圆珠的汗直滴下来,她那种紧张的心情,我怎样去医治她呢?我想说话,又不敢说,心里一难过,眼里含着亮晶晶的热泪,飞奔到她的怀里,哽咽的哭了。
赵姊看着我的脸,握住我的肩,她笑着说:“妹妹,我去看看他,就回来的。我不打算在那边久住呢!”
我只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更苦痛了。我说:“姊姊,你有信给他吗?在那边的码头叫人接一接才好呢?”
她呆住了好久,她说:“真的,管他接不接呢,写封信吧。”她说着眼里也潮润着了。
照她的口气看来,她已经有几分晓得,她恋人在日本的事了吧?我心里松动了些。
我们在邻近咖啡馆喝了一杯热咖啡,两人的心里都温热了一点。
二月二十五日
为了赵姊的走,闹得我好几天不舒适。以致终日困倦。芷英今天要去看朋友,说要我替她洗一洗衣裤,我答应她了。
但是下午我说了一句笑话,大约芷英又要怀恨了。
芷英说:“我在家里只见你们斗嘴,现在我走了,看你们斗得怎样?”
我当时毫不思索的说:“都是你的缘故,你走了,我们就不会斗嘴了。”
我说出这话,立刻就觉得不该说,但已来不及收回了。芷英马上板起脸向外走。
晚饭时,菜店里又来讨债了,他们都出去看电影,叫我怎样对付呢?任之这几天脸上浮着一层躁气,早晚有一天要发脾气的,我恐怕他又将陷入去夏的情境中去,将来的账又不知怎样还法?我那办公处,欠了几月的薪水,在经济上也帮不了他的忙,好在我没有像去年那样生病,也总算暗暗帮了些忙罢。
我对于任之的要求,只是他能助我读书,或是工作后的互相解闷,然而他给我的只是些三角恋爱的苦痛,所以我精神上觉得枯寂了。
他对于芷英也是这样。我眼看着他的意志消磨尽了,学问的路上满生着荆棘,可是他那能满足呢?他的苦痛已是日甚一日地缚住他的手脚。
我想和任之好好地谈一下,然而没有胆量,这种情形实在有好久了。以先住在霞飞坊,有一晚他要我烧面,我做好端上楼来,他又说不吃了,我当时吃着,一边开了玩笑说:“你不吃么?我都吃完它!”
那时他便生气了,面上闪着黄黄的油光,异常使我害怕,以后我求他恕我,他还是气着不理我,眼珠格外亮得害怕,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没勇气和他开玩笑和倾谈了。
我好几次想冲破这气闷之围,然而总好像缺少机会。
今天他出去了,不知到何时才回来呢?
二月二十六日
我的办公处天天有侦探来包围着,有时装着女人来见我,虽然有点疑心他,不敢和他说什么,他便用利害的眼光钉我一眼,好像警告我说:“留心吧,你是女共产党!”
我顿时手脚都冷了。赶着把案卷收起来了。我在归途上,忙忙地走着,好像满街都有侦探似的。
我回到家,芷英和任之,总是赤裸裸地睡在一床,他们总是享乐着,不管天,不管地,我坐下来,心神还是不安定。任之看着我神经惶乱,晓得总有什么事了,他起来问我:“怎样了?是不是有侦探追你!”
我被他一问,几乎哭出来了。我说:“我现在情愿被抓进牢狱里去!”
芷英也起来了,她温和多了,她急着说:“你不要出去了!好在你不是共产党,他们也不见得会抓你去呢?”
我说:“真的被他们当共产党抓进去也好,我就牺牲我的头,永远看不见你们也好!”
说的芷英哭起来,任之也发愁了。
任之说:“我早知道你们办公处有奸细,你在妇女联合会大会时演讲又那样激烈,那天没有被抓去就是幸福啊!……”
他说着抚摸着我的头,芷英也坐在旁边拉着我的手。
我顿时觉得幸福了!我有生以来,过了这第一次的幸福。
我欢喜起来,把什么可怕的事都忘了。
灯光红红的,书桌插着一瓶梅花,屋子里的空气,确是温柔呢!我像小孩一般,一个筋斗翻到床上去了,他们替我脱鞋脱衣,我给芷英一个吻,给任之一个吻。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一天没有到办公处去,我虽然是妇女部的部长,一天不去,也不要紧的,因为我的秘书王贞一,她是很能干的。她对于公文起草真是太熟悉了。
今天一早门铃响得很利害,芷英先着慌了,任之更胆小,我只好挺身出去开门,我问是什么人?外面传来的是贞一的笑声,我放心的开门了。
贞一为什么这样早来呢?这里面当然有事情的。贞一看见我便一把拉着说:“办公处你是去不得了,昨天有一个侦探来找你四次之多,后来又来问我的姓名,我假造一个名字,结果也被他识破了,冷笑着走了。我也不敢去了。”
“大会的传单放在那里了呢?”我急着问。
“真是活该!大会的传单造的孽,不是那天开大会,我们何必吃挂累呢?……”
“但是大会的传单,给他们拿走了,他们是会咬文嚼字,当作证据的呵!……”
“我早就料到了,想把那劳什子烧掉了。”贞一板着脸说。
我现在好像囚徒,一步不敢出门,闲来望望天色,心里烦得更利害了。我对贞一说:“贞一!你还是进医院罢!
你已经有孕了,如果真给他们抓去,是吃不住的呀!”
贞一呆呆坐着,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她对着墙上的圣母像望了一望,眼泪是夺眶而出了。我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
贞一的情人是佩侯,他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喉音是铜声,做事不辞劳瘁,我们大家都希望他能做出些伟大的事业来,但是在三个月之前,忽被抓走了,就是来包围我们的那些侦探捉去的,至今也探听不着他的消息。多半是死了。
他们真是可怕呀!捉去的人不经过法律的手续,也不详细询问,却随意砍头丢在坑里了,旁人的性命,好像是他们的玩意儿!
我一想着他们的凶狠,便颤抖了。
贞一不敢回到公寓去,和我一床睡了。
二月二十八日
我们办公处的听差阿顺,偷偷地跑来送信,他说:
“今天全个办公处,都坐了军警侦探,把办公桌的抽屉都倒翻了,好像没有找到什么呢!可是他们坐在那里不走,好像坐在那里等什么人!……”
我和贞一听了他的话,脸都吓白了。阿顺的红润脸色,今天也惊惶得灰白了。
任之对阿顺说:“不要紧的,你还是去罢,只不要告诉此地的住址,你知道吗?……”
阿顺是一个老实人,我相信他不会告诉他们的,不过我想到那些人的凶狠,也许他们会打着阿顺,教他招出我们的住址来的,所以我决意不放他走了。
这屋里的人,是愈来愈多了,假如给他们打听着,一网打尽,连任之和芷英也要受累了,我急得很,要求任之和芷英离开这里,但是他们死都不肯接受我的意见。
任之说:“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呢?买菜,买米,打听消息,你们自己能去吗?”
芷英说:“我搬出去只好住女青年会,教我再去租房子弄家,真不高兴哩!”
我一听芷英的口气,任之的居住问题又难解决了。也许又要出别的花样了。我说:
“那样还是我同贞一阿顺三人走开这里,上海这样大也许总可以找到一所隐身之处。再不然我自己投到捕房去,听他们摆布罢!”
任之又急了,他说:“你们万动不得,要说隐身,这地方最妥当了,外面那条狭弄,又湿又污。没有人会找来的。”
我亦不便固执,不过想到这三间小房子,住满这一堆人,假如给邻居知道,也许会通消息吧?上海是什么人都有,而且说不定我们的邻居就是侦探。我恨不得将任之和芷英一手推出去,他们在外面爱怎样就怎样吧,千万不要为我受累,那便上天开眼了。
任之想了半天,他说赵姊走了,听说她的屋子还租在那里,我们去问声看,如果她的屋子可以借给我们,便打算着搬走罢!
芷英和任之在饭后都走了。我想在床上打一个盹,因为心神都疲倦了。贞一她在写信给她母亲,不久也许回家走一遭,教母亲不要记念她。阿顺看我们的厨房的泥炉子坏了,他卷起袖子,用水拌泥,在那里修炉子。三间屋子都有人,然而静得连老鼠走过,也听得很清楚了,我渐渐入梦了。
一个红头阿三先来用棍子打了门,后来一个带尖顶帽的人,又来抓起信筒上的一块板来望望,阿顺轻手轻脚的出去了,他问:“谁呀?”
外面恶狠的回答是:“开门!要抓人!不开,用刀劈来了!”
贞一吓得向晒台上跑,我也跟她跑到晒台上,登上屋顶,预备跑到隔壁去,但是隔壁晒台也有红头阿三,尖顶帽的人,我急得不知向哪里跑好,只拚命的一纵,希望跳到对面去,但是一个巡捕已抓住我的手,我大声的叫喊着。
我醒来了,看见贞一坐在我旁边,说:“做梦么?我想不会是胃病发作呢?”
我呆呆地睡着,对贞一望着说:“怎么就做这样的恶梦呢?也许就在这几天,他们会找来呢!……”
但是想着如果任之和芷英已走开了,那便什么都不怕了,今晨还是催他们赶紧走!
上灯的时候,阿顺把菜饭都弄好了,任之和芷英也回来了,他们说房子已问好了,明天下午一定搬开,省得我着急!
“是的,你们在外面还可以替我们打听消息呢!”我好像又忘了一切害怕的事了。
“我天天什么时候替你们买菜呢?”任之说。
“不必天天买菜吧,有好菜我们也吃不下。”
芷英说:“那还是后天的事,明天再谈吧,现在大家好好睡一晚吧!”
我心想睡着做起怕梦来,还不如不睡呢!
贞一不说什么倒在床上了,大约又想起心事来了。
三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搬走已三四天了,任之只来了一次,他替我买些肉松来,那是我爱吃的。
贞一懒得像绵羊一般,时时倒在床上,连说笑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怕她会病了,我说:“贞一你怎么这样萎靡呢?”
“心里有点凄楚,还怎样提得起精神呢?”
“又难受什么?横竖人总有一天死的,担心它做什么?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罢,上断头台也罢,用绳子绞死也罢,那算得什么呢?只要有一滴爱泉,滋养着我的心,便什么都有勇气去干。”
“你当然与我不同多了。就是干枯的坐在这房里,总还有人来安慰呢!我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他的一滴血,天天吮吸着我的精力!……”贞一说着流泪了。
我虽然有点强硬,但也同情似的滴下清泪。
阿顺提着水壶上来,一壶的热开水,热气从壶里冒出来。阿顺的脸上又恢复以前的红色了,他不知愁,不知苦的神情,撕开一张嘴说:“午饭吃什么好?以我看天天烧饭吃,又要弄菜,你们又吃不多,我弄着倒很费事,不如想一个花样,做点别的面食吃吃,换换胃口,也许可以多吃一点!……”阿顺是山西人,他吃惯面食,也会做面食。
我听他这样说,便附议他的话,贞一也点点头说好。
阿顺便欣然的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便想起他的女儿来。听说他的女儿,就是在周家的阿金,我常到周家去,看见圆脸浓眉的阿金,总觉得她在娘姨群里,要算一个出色的了。后来周先生将阿金的故事讲了一点,他说一个乡下女子,能打破旧传统的观念,总算了不起。阿金才十七岁呢,她居然反抗旧式婚姻,只身逃到上海来做工,真是了不起的行为。
当时在我脑里确也想着,阿金的行为的确是了不得。
以后,到周家去,便看见阿金的脸色呈现着萎黄的颜色,一身乡下女子特有的活泼,完全没有了,我就有点奇怪。
以后几个月,我又到周家去,便没有看见她,还特意跑到厨房去找她,据一个老娘姨说阿金害肺病死了,死了还不多天呢。
我虽然不是一个文学家,当时也把阿金想象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一旦悴憔而死,也怜惜的说:
“唉!一朵娇艳的花儿,怎么就给风雨打谢了呢!”
老娘姨告诉我,阿金是肺病死的,但我的想象的说法,似乎有点文学家的意味吧。
后来打听出来,阿金确是给一阵像暴风雨一般的蹂躏死的。周家的二楼住了一堆男学生,看见年青的阿金的勤快做事,不只是满口的赞颂,有时还要动以轻快的手,在阿金的红润的脸上,轻轻的扭着,阿金虽然感觉一阵酸痛,却轻轻一闪,报以微笑,也从来不生气的,这在那些学生,也就赞颂她的好脾气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阿金接受着那些男学生的破衣破袜,替他们缝补,也不止一次了,这在阿金心里多少有点感激的,后来有一天,居然有个姓王的学生从外面回来,走过厨房时,手里举着一盒香粉向阿金打了一个招呼,便轻轻的说:“你跟我上楼来!”
这在阿金并不觉得有什么坏意,心想也许王先生要开水呢,便顺手在炉上把一壶开水提着上去。
阿金一推开门,看见一个赤条条的王先生站在房中央,阿金便放下水壶,立刻害羞的回身了。
但是王先生猛的扑过来,给阿金一个猛烈的狂吻,后来被他怎样摆布,那是猜想得到的。
几天后,有一次,四五个学生都回来了,便轮流的将阿金奸着,从那天起阿金的健康便受了打击,一天不如一天,脸瘦黄下来,但是除那些学生以外,是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瘦的原因的。
阿金不肯说出她的病源,也没有注意她的病为她请医生的人,在那种情形之下,阿金便悄悄地死了。这事,是周家的老娘姨说出来的。
唉,我想这是社会上恶分子害死她的。同时亦是社会环境不好,所以阿金无声的死了,没有一个来替她申说的人,她好像死在一块砖底下,竟没有人来搬开那块石砖,也许反要讥笑她,冷酷的捶她几下,用吐沫唾着说:
“贱人!你是贱人!”
社会的恶势力在支配着一切,被这种恶势力压死的不知多少了,现在我们的妇女联合会也要为它吞灭掉,我们本来是一番好意,想团集许多女子,无论工人,婢仆,什么人都欢迎,没有职业的便设法去替她们找职业,有不能解决的痛苦,便设法使她们不痛苦,我们女子的痛苦,社会上是永远不会代我们解决的,我们奋然自己起来解决,他们投以冷眼,讥笑够了,便来破坏了。这还有什么说的呢?他们要加我们罪名,自是容易的事。他们无端的说我们是共产党,可真有些小题大作了。我们并不懂什么是共产党呀!
我想到这里,便无声的冷笑了。阿顺把菜饭也端上来了,阿顺做的面饭是馒头,我是好久不吃这些东西了,今天却吃了很多,而且滋味很好似的,贞一也吃的很多。
阿顺瞧我们吃的多,他很欢喜。
三月七日
在小屋里坐着真闷死人,从玻璃窗望着天是那样小,我想,我常这样住下去,性情要变得孤僻,焦躁,狭小起来。
任之又几天不来了,他搬走了,便不想起我们来了吗?芷英从搬了一直没有来过。人们都不肯和我们来往了吗?就是我们妇女联合会的朋友们,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们的,倒是阿顺的娘子,昨天来了一次。知识阶级的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得的知识,都是教他们往自私的路上走的吗?我有点怀疑知识的力量了。
像阿顺的娘子并不认识字,她的头脑便简单好改,她走进我们的门槛,却是很自然,并不会觉得我们就是囚徒,就是犯罪的人,并不会害怕有什么危险,这就是一个好例子,她始终都在尊敬我们。那些有知识的朋友,他们以前奉我们为女神,女权者,改革者,天天大捧特捧,捧得令我们自己也害羞了,现在怎样呢?他们人不来,连消息都不给我们知道,恐怕我们会连累他们,会把我们的罪移到他们头上去。现在好像我们身上有了微生虫,有毒菌素,人们都不敢来看我们了,这也好,他们把我们丢开了,他们在一个天地里,把我们放在另一个天地里了。让我们住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也罢,让我们寂寞死,让我们饥饿死啊!人们都是冷酷的,哪里有一点同情,一滴热血呢?
我说:“贞一,我今天想到街上去走一走,看有没有人来捉我,假如有人来捉我,我便跟着他们去,我想,他们也许和我们的朋友差不多的,不会比她们待我还冷酷罢。”
贞一吓住了,她说:“你走,我也走!”
我为了她的气话,也吓住了。我说:“我们的世界还不寂寞呢!我们还有三个人,让我们三个人把我们自己的世界弄得暖热些好了,不去管外面的世界也罢。”
“你也有点矛盾呢!任之和芷英,是你教他们去的,现在又怨恨他们。”
我笑了,我知道自己有时是矛盾的,不过他们也和我一样的矛盾着。任之常说芷英缺点太多,但他爱的却是她的缺点罢?一个女子能用她的肉体去献给她的爱人,以她的妖冶的眼波打动她爱人的心,这算什么呢?这并不是她的缺点,然而任之常说她太磨人了,不知不觉地在那些缺点中打滚,享乐着自己的魂灵,反而说我是一个不会表现爱的人。
贞一对于她的爱人,有时爱的过火,有时又太冷酷,她的佩侯却是一位温良的好人。然而他们矛盾心理,也时常使他们整天的战斗,现在是没得说了,佩侯是死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不敢提起这种事实,恐怕引起贞一的悲哀。
矛盾的心理是人人免不了的,说他做什么呢?这是白费时间而已。
“房里太乱了,这是使人颓靡的原因,我们提起精神来打扫一下吧。门口也没有卖花的来,花瓶里花是干枯了,也应该换些新鲜的才好!”贞一说着,用眼睛打量着周围。
“真的,找些事做做吧,不然会寂寞得像掉在泥团里了。”我笑着说。
任之的书桌上,灰尘是像风沙一般,满满地铺遍了。
他用的笔枝枝都是扫帚一样,睡在桌布上,桌布上是一块一块的墨渍,墨水壶不是东倒,便是西歪,满桌的书堆得像山,我看着那张混乱的书桌,又想起长发方脸的任之来了。他的书桌是从不教人动的,谁拿去他桌上一张纸,都会找你生气的,也不许人家批评他的书桌,然而也奇怪,在那样乱堆得像茅草一般的桌上,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写文章,这一点我是佩服的。他桌旁一只摇椅上,垫子上的花纹,都坐得没有了,而且像一个塌饼,连棉花都飞走了似的。我慢慢地瞧着任之的一块笔墨的田地,不觉微笑。
贞一抹着窗,立在高凳上,她取笑的说:
“你又掉在回忆里去了!回忆也是使人颓靡的。我希望你不要回忆了,还是去找现实的生活吧!……”
“你的现实生活是什么?你却快做母亲了!……”
我无意的一句话,却使贞一像受电一般,立时无言,房间里立刻充满了沉默。
三月九日
任之像是客人,来坐了一小时的工夫,便匆匆地走了,我虽然想留住他,又恐怕惹他讨厌。
他走了,贞一便说任之的态度很浮躁,这大约是被什么包围住了。她的话使我想起自私的芷英来,便沉闷起来了。
贞一握住我的手,劝慰了许多话,但我听不进去,仍旧烦闷。我翻开我的簿子,上面贴着我以前写给任之的信:
任之弟:现在已是十点钟了,我好像要睡了,只是想到正在被人们包围着,我心里便愤怒着,悲哀着。精神又特别兴奋着了。我想:我应该走开,让你们去混,虽然芷英常是用理性的话,打断你的感情,但这是一时的,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在我这方面也有走开的好处,至少我可以恢复我的性情,我是一个最快乐的人,在求学时代,我仍旧希望那样!我有一个好活动的性情,将来必触机而发,不可压制。那时你也许想踢开我,也许觉得我有点累赘,想用快刀割去。这是我秘密的说笑,在没有成为事实之前,请你不要轻于泄漏人间。我祝福你。
我看着自己的笔迹,激动着心弦,颇有“引刀成一快”之感。但是刀子是握在自己手里,还是握在他人之手呢?就想到这问题了。我相信我不会被人杀,我要反抗人们用刀放在仇敌头颈上。我在激怒时,我要夺下人们的刀,砍他们一刀,在他们脑门上,留一条痕迹!
可是我也有点怕承认自己是能够杀人的人。我想着,又翻到第二封信:
任之弟:我感激你和芷英的好意,你们有勇气助我去读书,那总是可感激的。只是你向我说这事的结论,声色都太严重的,使我吃不住,堕在感慨的深渊里去。我非常伤心,那时桌上如有刀,我也许会自杀了吧!我抱着灰心的态度,睡在床上,一夜失眠,你们猜我这样那样,实际都不是主因。我自己知道却是为了一面要求知识,一面不忍和你别离,两种情欲的斗争,害得我要发狂了。芷英在旁边说,我一走,担子放在她肩上,她的牺牲却是为了我,她的话使我脑里却起无数纠缠,怎样也掀不开了。任之!痛苦永远咬住我的心,我想起你买来的尖利的刀,却好割断我的烦丝!你愿意吗?
真奇怪,每封信上都闪着雪亮的刀,我怎么常提起刀呢?其实他们不来杀我,我也不会杀他们,何苦那样傻气呢。有时把自己显得非常凶狠似的。其实我进了医院,看见伤兵的残废情形,再看看医生们的刀剪,便心跳肉跳了。我是一软弱的人,却偏要说硬话,这正是不会蓄精养锐的缘故。母亲以前常说我,她说:“什么都从你的口里冒光了,肚子里永也不会存蓄货,你的聪明也是浮在面上的,空给人以可怕的情绪,原来是一条脆弱的稻草!”
我今天才知道母亲骂得很对。
三月十日
坐在屋里总感着无聊,贞一近来身体不好,常是睡着不起来,我好像更寂寞了,有时去看阿顺烧菜,帮他添把火,浇些酱油。阿顺也是一个古怪人,他看见我一下去,便要赶着我上楼。他说:
“你还是去楼上休息休息罢!这几样菜,我还烧得来,你来帮忙,倒弄得手忙脚乱起来!……”
我丢下菜刀,便奔上楼来,心里想阿顺也多嘴起来了,更没有地方去了。
我没有事做,便只好在过去的事迹上去寻思了,又打开贴信的簿子,看着信:
任之弟:你的牢骚发起来,总没有完,我也无法安慰你。芷英的宗教迷信,日深一日,并有些使我烦恼。当然你不会受她的影响,然而我总希望你能影响她脱离那狭笼式的信仰。不要站在你我对面的地上做可怕的迷信者才好。我听见芷英说:“我本来极愿意跟你们走一条路,但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忽然又决定,要和你们走相反的路。”我想不出,她何以要反对我们?若说是为了三角恋爱的缘故,那也犯不着走反动的路的。
我是再不敢向她开口了,或者她又要以为我是为了你,要去牺牲她!我希望你一个人去开导她,也许使她不致误会!我祝福你!
我看着这些过去的人,使自己整个的灵魂又陷入过去的生活中,芷英虽然和我与任之同居,但她的头脑极旧,一方面很怕人家知道,她在教会里一般老处女面前,天天攻击一般谈恋爱的人,诸事都畏惧着。回家来,她便处处都争着是任之的爱人,却不肯明白表示和任之同居。因为这样,我表面上也只好和任之疏远了,但任之也许在那里怨我不会表示爱,这真是一件隐痛事啊!
三月十二日
我照着镜子,看了贞一替我剪的头发,觉得自己颇像一个青春的男孩子,我想就算做任之的阿弟罢。这样的发式,在平时我不会欢喜,但现在却合我的心意,因为我的性情,在最近确有些男性化,觉得在现在的时代之下,女性的一切柔和都失了效用,还是男性化好。
我假如真的做了任之的阿弟,也许真的使我成功一个好帮手,对于任之。我希望任之不要以爱人的态度对我,我也要以兄弟的态度去待他。
我翻开一本艺术论,掉出一页词来了,我轻轻地念着:
早抽条,迟作絮!不见花开,只见花飞处!
绕砌萦帘刚欲住,打个盘旋,又被风抉去!野塘村,芳草渡,离却枝头总是伤心路!愿趁残春春不顾,葬尔空池恨结萍无数!
这虽然是咏“絮”的一首好词,读了之后,也不觉感慨系之。贞一听见我读词,她便沉默无主。
任之来说外面的消息更紧了,报上也登出通缉令来了。他劝我们躲开上海,住到内地去。我不愿意那样麻烦。我们说我们是没有罪的人,是社会上的好公民,但是已经被他们疑心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最好是让我们去讲清楚,我们没有事了,他们也好放心了。
任之生气的说:“你真是傻瓜,你把社会总是想象得像一个乐园。你要晓得你们真的教他们捉住,是没有那样容易放你们出来,也没有那样容易让你们讲清楚的。”
三月十五日
我从前晚逃到杭州来了。原因是贞一到南京路买物被捕。她的消息现在一点不知道,死活也只好随恶魔们的意了,我现在住在清波门外的一个朋友的家中,整天吃饭睡觉,躲在房中,一步也不出门,就像一条猪似的。
我想,要是心里不担心事,我应该长胖了。可是,梦里也是害怕恶魔的毒手,这真是如何是好呢?
三月十六日
什么也记不出,我想,我的日记,该搁笔了。……
四月二十日
整整一个多月没有记日记了。任之从上海来看我两次。可怜的贞一大约是不在人间了。据任之说,她捕去之后,当地的军警当局,因为勒令她承认共产党,曾将她的衣服裤子统统脱去,赤裸裸地毒打,打得死去活来,大小便也打出来了,她终是不肯承认。她始终倔强,一句乞怜的话也不说。那些恶魔打了之后,还用电线把她的乳头通起电来,使她受尽万般苦恼。这样的受苦,还不如死了好吧。所以她以后的消息,也就不知道了。
我一想起贞一就要哭。几次梦见贞一浑身是伤,赤裸裸地站在我的面前,我便从梦中哭醒了。任之总劝我逃往日本去。芷英是一封信也没有,她们俩如今是甜蜜蜜的一对了。我想,从爱情的队伍里除出我这个多余者,也是很悲惨的快事吧。我应该为他们祝福。
四月二十四日
此地的风声也渐渐紧起来。我的朋友每天捏着一把汗。真不能再住下去了。我把自己的从前留下的几件金器,统统叫人去当了,一共得四百五十元。我想在三四日后夜车化装回到上海,搭五月二日的船到日本去。今天我写信告诉任之。唉,我真爱他,也有点恨他,他如今是芷英的了。我只怕芷英这妖精的过度性欲,会把任之害了。
我将如何是好呢?
四月二十六日
我想,到日本去后,我将每天记日记,用情书的体裁,好像天天同任之谈话一样的。我的爱!我真不知道怎样我对于任之的痴情。我想到芷英的肥胖的肉就要哭。
四月二十九日
明天到上海去,我用尽种种法子,宁静我的心。我希望我的心能够平静下去,平静,平静,平静。……
四月三十日
在深夜到上海,住在虹口的一个日本旅馆。是同任之约好的,任之来会。他在我的身旁睡着。芷英未来。
五月三日
爱!今天下午四点钟长崎丸已靠长崎。王奇约我上岸去玩,我因为船上买不到明信片,急于要上去写寄,偏偏看见那牌上写着只停一点钟,五点钟就要开船的。于是我急得心跳,我急得几乎在路上跌交。到了岸上,王奇向我说:“你已经到了外国的地土了。”
我又想起你们来了,不知你现在怎样?芷英同你住在一块么?我总有点不放心!
钊英说:“真的到了!”
她的声音也有些抖了,她自然也想起她的家属来了。
我不愿意大家沉闷,我说:“这是第一只脚踏着异国的土地。”我笑了,王奇和钊英也一边笑着,一边说话,这样走了许多路,因为怕来不及,看见公园也没有停留。只买了几张明信片和些水果,心里怕船开走了,回来的脚步像飞的跑,走过冰室,钊英一定要吃,大家便随她走进去,但是冰摆在桌上是一大杯,今天觉得冰盛得太满了,我们像牛饮一般的吃了三分之一,还是站起来跑了。回到船上,看见牌上的钟点又改迟了一点钟了。我们只是好笑,在甲板上来回的喘气。夜间我们坐在甲板上谈笑,望着黑的周围,望着昏暗的月色,真是空虚呵!爱!你是离开我太远了,你的身旁或者仍是温暖,仍旧安眠在爱人的怀中,可是我呢?爱呀!我不能想,我恐怕我的泪光,会引起大家的悲哀,会使大家都空虚的想到家乡故国。
船是在进行了,船头撞着水声,没有浪,可是潺潺的水声,幽静的声调,她们听了都要睡下来了,爱!我是更想你了,我在这样海天的中途,我只有更想你了。
爱!我祝福你平静,甜蜜的做梦,我在梦里去等待你罢!
五月四日
爱!今天上午十一点钟到了王奇的家中,我十分性急的想赶到东京,现在确是到了,但为了王奇要带行李,只好跟他先到他的家里,从车站到他家里,有一段路,小石子东一堆,西一堆地极不平坦,早上没有吃饭,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走得气都回不上来,害得王奇一路上等待我,真是难为情呀!
他的房子前后都有小花园,种了许多杂花,据说是他自己种的。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中国炒蛋的滋味。饭后他送我到女生宿舍。
我坐在舍监房里等行李,倦得想睡,但是没有行李,我自己不会去取,舍监老婆子又迟迟不叫人去取,我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心里只冒火,但面子上仍是静得很,爱!
这时我想起你来了,我一静下来,或是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便会想到你,爱!你也这样么?
今晚和钊英睡在一张床上,因为我的行李还没有拿来,讨厌的舍监,我想,我住在这里一定要和她作对了。
她真是太认真了,对于学生的事,她叫我坐着呆等,一直等到夜间,还没被睡,幸而不是冬天,我还可以同人盖一张被。
虽然疲倦,还是想到你,想起来写信,然而借谁的桌子写呢?这里都是生人,而且这样晚,她们都不愿意开灯罢,我不敢使人讨厌了,爱!明天一早必写信给你了。
五月五日
爱!今天急于要寄出一封信给你,偏偏写好送去又值邮局关了门。因为不懂话,又不敢多问。叫人送去又不愿意,只好明天寄了。
我想明天可去读日文,随意把带来的书,翻了一阵,也不知读哪一本好。对面宿舍有位李女士名字叫李声也是初读,她要我和她同读,说是学费上可以省一点。我不敢答应她,因为怕读得太浅了,白费时间。
此间的下女キ— ¤テ样是新寡的,她有三个女孩子。说起她的丈夫来就哭!我为她难受。看了那吃乳的孩子哭得利害了,我就不敢叫她做事了。
爱!我将你的小照安放在被隔上,我就睡在你旁边,这样,我们好像仍是睡在一个房里,早晚却不会冷静了。
她们忽然将宿舍里一件情死的事告诉我,害我今天一个下午神思不安宁,据说就是在《新女性》上发表的那位罗女士。她以前住在我的间壁,被杀在会客室里。她们把那死者神情形容得活现,我听了不禁打寒颤。
爱!这里还有一位朱女士,是江西人,说得一口好北京话,仪容温雅,眉目清秀,我不知怎的,总想和她说话。但又不敢讨她的厌,听说她明天要到神户去了,我更有点着急,更想和她说话了。
早上有点地震,脸盆里的水只摇动。
五月七日
爱!我去读过日语了。老先生对我们很不客气,他的眼睛很模糊,手也很粗糙,望了我们给他的束,把五元的票子当做一元。我笑着将票子指给他看,他也笑了。但是我不敢递给他,恐怕碰着他的手。
我今天用功的读了两点钟日语,看了《光与热》,这时检着书籍,觉得中国的书带的太少了,除了一本《光与热》,还有一本《俄国文学史略》和一些杂志。
昨天有一个人打电话来找我的,他说了许多话,我一点不懂得,后来我要他说中国话,他说:“中国国语已忘记了。”于是全宿舍的人听了笑个不止。我想,我恐怕将来亦像他一样的忘了中国文字呢!爱!请你多寄些中国书籍来罢。
爱!我想起你那小房子里是如何的堆满了书籍,这种印象,使我更用功读书了。我读的书,生字太多了。一个个的单字,记得我的头脑都昏了,爱,我睡在你旁边!你的照相正望着我。
五月十日
爱!我最近神经上的确有点异常,不知为什么?时常怕听人谈起这宿舍情杀的事,我发见了好几次,我个人不愿在黑暗中行走,独自在深夜中起来。如果永远这样胆小下去,我将没有做事的勇气了。爱!我抬头望见你,好像你是永远坐在旁边陪伴我的,胆子也就大点了。同时我想起我们的三角恋爱,我更胆大了,我将永远孤独,我又何所畏呢!
我去问了李声,她在早稻田旁边美术学校读书,才知道川端研究所是没有教授的。我仍旧是免不掉失望,我知道读书求学都是不能性急的,但是我那能像一班有钱人一样放心等待呢!
“什么时候可以考进美术学校?”这是一般朋友走过我面前时,每日要问我的。我的回答是:“不知道。”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就十分着急了。我并不是想骗一张“毛纸贴儿”去骄人。我很怕在研究所里糊涂地过去。
今晚我跑到街上去散步,因为我很爱着这里的商情,不似中国的商人那样欺诈。在书店看见新出版物,有支那青年,运动,……和《武汉与南京问题》等广告,我脸上一阵阵地发热,说不出是佩服他们,还是觉得惭愧。
爱!这宿舍里真是不能读书,终日只闻见些油气,听些大声怪叫的调子,我的脑子都刺痛了。我如果钱富裕,也希望搬在外面去借贷家。
我每天都要读日文,一方面到研究所去画画,来往的跑,为了省钱,要慢慢地去找劳动食堂吃饭,也费了许多时间,到了夜里真是眼睛也睁不开了,只是想睡了。
照这种情形,我只好少做别的事情,即书籍也少看些了,希望先把日文学好。
有人说太平洋画很好,我想暂时试试看。
九月十日
整整的有几个月不写日记了。爱呀!我接到国内的信也极少,想来你们也正忙着生活,但是连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使我怎样的不安呀!住在举目无亲的异国,天天拉着几个会说会笑的朋友谈些解闷的话,心里仍旧是空虚,热闹的笑语一过,便到处都感到无聊了。
宿舍里的厨子是山西人,今天因为是国俗的中秋节,晚饭特别丰富,每人有四对虾拌黄瓜,饺子管饱。陈琼说是每人吃七只,我一面吃着,觉得太少了。后来厨子来添,方敢放胆吃去,我不知道吃了多少,只觉得到了此地是第一次吃饱了,饭后我同陈琼散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很高的地方望见了月亮,我不禁起了一点乡思,不知道你们在国内,是如何消遣的?
今天早上听见炮声,后来听说是日皇后生了女儿。晚上商店都挂起庆祝的灯笼,那些灯笼一点不美观,好像我们北方的小馆店门前的招牌。
九月十一日
爱!我今天很想写信给你,但屋内来了一堆人,她们不肯走,把我的情绪全赶走了。
我同兰君到上野公园去看了石井柏亭他们的画展;最使我忘不了的,是汤线一郎的回顾陈列,其次是清水登之,东乡青儿,黑田重太郎等,他们的进步极快。我去年在上海虹口俱乐部见过他们的作品,觉得不如今年的展览。
我异常的着急,怕的是我在此地也不能作画,因为油绘用品太贵了。真的,如果不学画,恐怕不会这样经济窘迫呢?我有些灰心了,对于学画,看了画展回来,心里更浮躁了,想到街上去乱跑,想拉着人说不相干的话,想吃烟,想吃糖,想吃水果,爱,我今天真是烦闷,我怕会对不住你,将来回去仍旧是这样一个我!爱!我想不学画了,但是学什么呢?别的我既不喜欢,又无根底。经济是窘迫得很,也不愿意你知道!我每天只是减食,但一天也省不下多少钱来,油画的颜色是太贵了,我不知怎样好!
九月十二日
爱!我为了经济上的节省,今天搬了屋子,舍监总是板着脸子,她瞧不起我这穷学生,无钱买礼物去送给她,她老是不高兴的!
我和李声住了一间三铺半席的单人房,但是舍监她回答我们:“要住就是一间双人的,不要便请出去!”她的生硬的口气,依了我感情,我一定搬出去了,为了不懂日语,为了日语不曾学好,还得暂时受她的气罢!
早来的旧学生可以随便换屋子,新生却须听她的支配,她叫我们住什么屋子,就不能说话,我奇怪为什么一样出钱,要受不同的待遇?我虽然寒酸却没有欠她的房钱,不过自己觉得苦一点,并没有求她减费。旧生却欠了厨子三百多元的饭钱,厨子也没有说一句话,真是强权占优胜了。我是处处都被人欺侮的,我是一个软弱的人。
爱!你给我力量,让我也强硬些吧!我的软弱在三角恋爱里,才显出来的,以前我确是强者!
九月十三日
爱!我很高兴!今天又移到一间六铺席的双人房去了,这屋子于我有两种满意的地方,第一是离开舍监室很远,会客室也离着远了一点,省得听那些大声小气的乱调。第二是这屋子较单间又省了一元房金。而且屋子大了,以后画画,还可以陈设模特儿。画好的画也有处粘贴了。
呵,今天是自己烧的面,两个人才吃了六十文的面。以后我们每天可以省去四五十钱了。我们想每天都自炊,但是舍监不能破例允许的,她们办事真太呆板,穷学生是什么优先权也享受不着的。
下午陈琼来说,她看见中国报纸上说,上海又在戒严,孙传芳又强硬起来,白崇禧部已退到上海。我听见这话,心里又熬煎起来了!她问我记念什么人?我说并不记念什么人,只是怕要回国了。
爱!我是记念你们呢?还是怕还国?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觉得万念俱灰,无心读心罢了。幸而本日的功课已预备好了,不然是一塌糊涂的上不了课,我想不出方法来努力了,我的命运太乖张了,它时刻拿我玩弄!呵!
我不知道怎样才生活得下去呢!
九月十四日
爱!我不再多读日文了,因为我的胸部痛的利害。依我的兴奋,我极不愿这样半休息的读书,但一想到你的辛苦,便不愿任性,使我将来竟没有达到目的的希望。我如果一病倒,不是累人么?我以后想多向绘画用功,室内写生是不大费力的。只是坐在被隔旁读日文,太费力一点,在国内坐在桌旁读书成了习惯,现在没有桌子用,真也不便当呵!
爱!我不能不向你说实话,今天胸部痛得真利害,我想预备离开这世界了。好在你们都不在面前,我也看不见你们的眼泪。我睡着写了一封遗书,我想写好藏在身边,如果到了死时,便随便交给任何人!爱,我真不懂,到了极悲哀时,眼泪倒反没有了,我不会哭,只是静静地睡着,不愿听见人们的脚步,也不想李声快回来,我的心境和平日大两样了。
自从你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悲哀人,我的眼泪更没有了。以前是非常善感的人,现在是变麻木了,身上稍微有点痛也不觉得,等痛得不能动时,才躺下来了。
爱,这房里真静,我希望静悄悄地死去!我真想不到现在更悲哀了,为了逃出生命,跑到异国来,仍旧想死了完事,自己也觉得羞愧!
贞一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有人说她已是阔太太了,有人连笑带骂说她不是东西!我听了都为她难受,她的事情只有我知道。
她如果真的做了阔太太,我也原谅她,她也许仍是一个女英雄。贞一!你是一个善感而有刚性的女子,你是多谋多智的女子,暂时脱身养着锐气罢,我希望你如此,我知道你的苦衷,你的策略!你决不会安分的守在奸人的身旁,那奸人害了我们多少的热血同志!
九月十五日
爱!今夜接到我父亲的来信,他答应我的要求,说:
“有我在世,无论如何不使你流落异邦!……”他又希望我早点回国,说他已是老年人了,像风中之烛,说不定风一来,便消灭了。
爱!我大哭了,我不该写信去激动他老人的心田,呵,他动了感情了,我真是悔恨。我四点钟便起来了,天上是闪着稀疏的星光,白灰的云际,树枝的闪动,都给了我无限的生意。我打算勤苦的熬过两年,带些成绩去见父亲,良心上也许安慰些了罢。爱!对于你也是这样。
九月十六日爱!你们为什么没有信给我呢?你们真是太忙了,但是我希望你们给我一个字便好,不然我一天到晚浮在半空,毫无着落,也没有心思读书了。
今天兰君要我教她官话,她提起你的官话,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谈到你,因为只有她知道你,我可以常和她谈着你,除她之外,还有一位钊英,她说见过你,望着我被隔上的照相,说是很像你,我告诉她说那正是你时,她有点奇怪,她大概已经猜着我们的关系了罢。因为我不愿此地人们晓得我的历史,我便不多向她们谈起你了。但她们听见兰君说我在妇女联合会做过事,便有人特来访问我了,我真不愿理睬她们。我想,我此来是避开厄运的,是为求学而来的,并不想谈政治,也不想做什么运动,也不希望活动分子和我来往,所以我不愿见人,也不愿和她们多谈什么。她们看见我不多说话,便都退去了,这真是太妙了。
今天范刚来看我,谈了许多读日文的经验,我很感激她的指导。她说上野也有个美术学校,但我已不希望进什么美术学校,觉得在研究所画画亦很好。
晚上我们到白石山上去看了白神祭的热闹,我听不懂那些叫卖和把戏的喊声,只是眼前很撩乱。一路同去的有冯山的小女儿,她一路上教我日语,她的口齿很清楚,她也有如我一样的幸福,虽然也许有人为她叹息,她很爱惜她的青年寡母,时常为了寡母的叹息而流泪,她告诉我说,“父亲是年青人,脸像玉兰花那样白,我的鼻子真像父亲的。他不知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去了好几年了,也不来看看我,他走的时候,我还不会画画呢!……”
她对我絮叨的说着,眼睛闪着亮光,天真的神气,真是可爱呀!可惜为了穷,她母亲也没有好滋养品给她吃,她的脸色有些黄瘦!
九月二十日
爱!你寄来的书,我已收到了。我送了兰君一本,她非常感谢,她说最欢喜读你做的书。我自己翻着一本,看了多时,心中是说不出的愉快和满足。回忆起我们共同在那间小屋里工作的兴味来了,更遥念着你的忙乱仍然继续无已,我愈想快把日文学好,亦可以帮助你一点。今天又跑了半天路,明天一定又要读日文了。
昨天又来了位崔芷,她是我的同乡,特来找我谈话,她说在同乡面前,不要提起党的问题,也不要提起政治问题。我说我对于那些问题已无兴味。不过她的诚意是很可感激的!爱!我很幸运,处处都遇着诚意的朋友!
天是有些凉了,我买一件男子穿的背心来,回来改造了一下,穿在衣服外面,同宿舍的人看见了,都问我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她们又想学样了,我这种穷打算,她们也看了眼热!真是好笑呢?
同房的李声,今天不知为了什么板着脸,我想她一定心里烦恼,因为前几天说起没有接到家信了,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她的父母全没有了,现在所谓家,便是哥嫂的家,她出来求学,据说也是为了家中闹问题跑出来的!
芷英也无信给我,她和我的感情,只怕一时极难恢复。因为在国内时,她常对我说:“现在我对于你不过是一种责任而已。”我虽然知道她所说的责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责任,逢着我热情涌上时,我听了她的话,便觉得冤枉得要流泪了。我和芷英两人在思想上显然是分途,她谈到宗教的迷信和神秘时,便要和我辩论。她不仅是辩论,时时用刺来刺我,我便只有沉默起来。爱!我的悲哀,不仅为了失恋于你,而且亦失恋于她!我痛苦!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怎样表现这悲哀呢?我想我也许永远闭住嘴过着一生!
九月二十二日
爱!我这几天又想你了。在国内时我那样烦闷,你也是一样地烦恼。你一着急,我的痛苦便又加上一层,我们都是天天在苦恼中打滚。我的性情本来是浮躁的,后来又必须闷居斗室,心里虽然求知欲很强烈,但那时的心境很坏,不耐闭门自修,生活上实在是冲突着的,心上也是冲突着,呵,我现在身在异国,冷静的观察当时的冲突,都是有些孩子气,但怪得谁呢?你要实验三角的人生,正是拉人下海,自己也投在海里了,爱!我仍旧怪你吗?我想也不能怪你,这种纠纷是永远说不清的,我不要再想它了,我为了这种痛苦,缠绵不断的痛苦,我决心离开你们,然而我仍旧想念你们!
现在也许仍旧有人说:“我是为了责任的缘故!”爱!
我对于这句话是永远藏在心底了,我由种种试验中得到我的前路,以前还想要求你不要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极不愿听见人们这样交代,我并不是一块皮,一堆浆糊,用不着谁来粘贴的,我的骄傲也是天成的,爱,请你记着。
总之我为你死是无怨的,但我不愿由你而致死我,死法是大不同的,虽然芷英常讥笑的说,“你死,任之也哭死了。”爱,那不能使我骄傲,以人家眼泪而骄傲的,还是她自己罢。
我永远是你的信徒,你爱我的影子,已被世间指定了,也许不会就消灭罢!我并不希望那种影子便定了我一生,不过由我去毁灭有什么效果呢?如果芷英她愿意将你我的经过,一切都毁灭了,我决不生气好了。
爱!我承认我是弱者,我承认我是感情的奴隶,对于你,不是怨,也不是恨,不知是什么罢了。爱!你为了芷英,你有时要偏护她,竟有些摧残我,说我倔强,说我能干,你竟吹毛求疵的指摘起来,这是你所深知,而故意使我为难的。爱!我已经离开你了,现在所苦的是不能不爱你,爱!你伤了我的心,而我却终于是你的俘虏!
九月二十三日
爱!我已有桌子了,范刚的旧桌子送给我了。我买了一块三角形的布,将毯子包在里面,放在一块硬板凳上,省了买什么椅子了。我很高兴,我可以安心读书了。
她们都笑我性急,她们说:“要入学校的话,非预备一年的日文不可。”我听了她们的话,更着急了。我决计还是自己多读日文罢,在学校也不见得多读什么书罢。
崔芷看见我没有椅子,又送一把椅子来了,她真会照顾我!
今天午后,我跑到白石山公园去,那公园是在山头,铺了几十块石板引出来的一条路,一直上去,周围有些大树,前面有几座破庙,中间有不满十丈方的一块石子地,两边有几张长凳,靠东边树下有几样儿童运动的跳板,还有一个细砂坑。有些小孩子正在细砂中搭玲珑石,他们用小手拿起一个球,从搭成的石孔中放进,那球便从下层的孔中滚出来了。我替他们速写,他们特意的唱歌跳舞起来!他们真是天神,我也活泼起来了。我坐在树下,用铅笔在石板上画着,孩子们都围拢来了。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九月二十七日
爱!雨是连绵的下起来,引的我这旅居的人,愁丝又乱得像一团散发。昨晚张荔之谈起离婚的事,发了一堆牢骚走了。今天李声接着朋友的信,又在这里发呆,你看!
怎样可以读书呢?我不但不能读书,她们的神经病,也传染给我了,我不想做一点事,也不想到研究所去。
中餐的面没有烧透,李声一定要吃,我也只好陪她吃了,胃里又不舒服了。兰君买了一幅新画,我也想买一张小画,如果遇到好的。我所欢喜的画一共有廿张,每张都要四五块钱,我看着那些画只是发愁。因为我的钱只够买一张,如买一张回来挂在房里,明天便没有面吃了吧。崔芷在旁边说:“等到夜里领你到夜市去看看,那里有旧的,每幅只要几角钱。”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安慰了许多,希望到夜市去收罗几张解解馋。
兰君说明年她将从国内带一个下女来,希望和我同租一间屋子,我很感谢她的好意。不过我很怕和有钱的小姐同住,我是处处应当节俭的,有钱的小姐处处都要花钱,我要是一切都应酬起来,便不能在日本住下去了。
雨是下得更大了,心里想回到房里多读些书,但眼睛又倦得不能看了,唉!真是好像到日本是专来睡觉似的。
崔芷来说庚子赔款,我们也可以设法领取,我有些动念了。如果真的能够得到官费,你可以省力些,我亦可以安心了。
我还想从日本到南洋去,将来再从南洋到法国去,爱,我想做一个流浪人,永远不回家来了,如果你要会我,只要当我离开这个地方,你来送行一次便好了。
爱!我又哭过了,但想到哭坏了身体,那就糟了。我的身体便是我的资产,我又不敢哭了。
十月二日
爱!瑞之的房里,到处都挂着镜子,她可以左右顾盼自己的心影。我一进去便觉得东一片亮,西一片亮,眼睛闪耀起来了,她的屋子布置得很花色,陈设得像公主住的地方。她是一张白圆的面孔,可是有些麻子,所以她洗脸很费事,粉是涂得很厚,然而麻子仍然遮不住,看见生人,常把脸不敢抬高,有时东一闪西一闪,使人家看不准她的脸,我想真好笑!天生成的斑点,是不可磨灭的,那有什么怕丑呢。爱美的女子,脸上偏有些缺陷,正像我是一个爱好的人,偏是满身的缺陷,不能使我向爱好的路上走。人都有缺陷,人都有填不满的缺陷,正像那脂粉填不满麻子一样悲哀。
爱,我又想起我闷居时,我的思想真有些危险,时时陷入自私的危境去,当时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要紧,什么事都拿自己来比较,现在却不同了,我想一个人不能不与别人发生关系,既与别人发生关系,就随处都该为人设想。交际虽不是宜于静坐读书的人,但也不必特意去避免交际的机会吧!我以后也要节制自己的过分的孤独性了。究竟有什么事,要使我怕见人呢?我并没有犯罪,国内的官僚要通缉我,我何苦自己退让呢?老实说,我不为了生命,我也许不会跑到日本来的呀!爱!我总是这样想法!
十月三日
爱!我今天去参观日本美术学校画展,成绩不十分好,只有图案画的成绩还不错,雕刻我是外行,不敢多说什么。
兰君约我到李声家里去吃夜饭,看画片说笑话,一直到十点钟才回来,这是在东京第一遭回来这样晚,也是第一次在人家玩的纪念日!
李声从书箱里拿出匕首形的小刀子来,我看了那难看的式样,便有些寒颤了。
晚间我逛了夜市,我买了一个黄色的瓷盒,那种色彩我很欢喜,我买这盒子的初意,是为了储蓄白糖,我每天早餐都有一盘白糖,我总是不吃的,但是到了中餐,有时烧山芋,却要去买白糖,有时还得自己去买。今天买了这便宜又好看的盒子,我很高兴!
兰君买了一本画册,那上面都是些新印象派的画,正合她的口胃,她的画你是见过的,你批评她的话,我已经告诉她,她极反对,她说:
“我的画本来不好,是自己瞎涂的画,和国内那些大画家比一比,也许是现丑了。然而所谓大画家的画是怎样的呢?远看近看都不成东西!他们靠着政治手腕,靠着腿去跑,靠着嘴去说,靠着朋友去拉,把自己的地位抬高了,我是不会那一套,当然我的画也没有他们那样高贵!”
我听了她这一串话,觉得她把社会上的一种人情,描写得很好,但多少是有点牢骚的呀!
十月五日
爱!今天的中餐是自备的面包,限定了七十文的,没有吃饱,晚上崔芷来了,李声去叫了两样菜,我一共吃了三碗饭,后来又吃了一个半苹果,吃得又太饱了似的。
我在露台上看见隔壁的女子,她烧着旧箱子和旧纸,一蓬火焰,一缕黑烟,确是很好的画材。我想回来拿速写簿,又恐来不及了,谁知看了许多时间,她和一堆火焰,全没有动地步,我有些后悔,把一个好画材错过了。这便是因循误事的好口实!
崔芷的素描画的不错,她替我画了一张像,我画了一个李声,我画的东西近来觉得有些进步,不过崔芷总说我的笔触到处都带着神经质,我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爱!
我常没有法子使我的感情调和,那是真的,神经质决不会表现在画面上吧!
十月七日
爱!兰生来信说见过你两次了,她告诉我,你的脸长胖了,精神亦好,但我却有点疑心,我想她故意这样写的罢,她是爱我的人,她常想找些好消息来安慰我,她知道我最关心你,也许竟造些假话来使我安心呢?
兰生是一个有勇气的女子,她开了一爿店,只是做外国人的生意,她从北平买些景泰蓝的花瓶来,在上海当古董卖。暑假时便带些手工做的用品,到庐山,或是莫干山去卖,赚外国人的钱。她好像一个商人,但也有些才气,诗词也都来一手。爱!她说不久寄点学费来给我,我想写信去回绝她,我年来受人帮助的太多了,你和我父亲是大帮忙的,然而小帮忙的亦真不少。我一到夜里,便想将来不知怎样报酬你们呢?我好像一个乞丐,谁的布施都受吗?我想着真难受,如果可以在国内,找点小事糊口,还有办法罢!现在是一天没有人的布施,便会饿死在异邦!
昨天哥哥寄钱来了,他劝我早点回国,而且反对我学画,他说绘画是消遣品,不合于现代经济制度,能够找些事做来糊口是实际的办法,爱!我为经济制度,实在也想丢掉画了,但是国内不能容纳我,可又怎么办呢?
十月十二日爱!宿舍里有一半生肺病的人,这几天都闹起伤风咳嗽来,我劝她们洗热水澡,她们说日本人最反对伤风时洗澡。我劝她们时常到公园去散步,她们说公园里的蚊子多。日本人反对伤风时洗澡,她们却信仰着,日本人不怕公园的蚊子,她们却不肯学样子。这大约是“择其善而从之”的办法罢。
赵姊到了日本,便没有信给我,等我到了日本,也打听不出她的消息,昨天到医院去看朋友,在无意之中却遇到赵姊了,她黄瘦得很,脸上的皮都皱起了,我不敢认她,她老远地跑过来喊我,我方决定是她了。她说在医院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在这里养病,她养什么病呢?在国内时她是身体很强健的。
爱!说来话长,我一提到她的爱人她便哭泣着,我便难受着不敢向下问了。她说:“妹妹,我们能够会面总算幸事呀!”
“我一到日本便到处找你,但你的住址我不知道!”
“唉!我到了日本,便什么希望都灭绝了,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她说着一串清泪滴下来了。
爱!我也哭了,她为什么失望呢?她的情形也许和我相仿佛罢!我想起你来了。
“赵姊!你的爱人不来看你吗?”我问她。
“我是一个孤鸟了,在日本谁也不认得,也没一个人来看我,我孤独的在此地住了许多日子,天天只有看护在我的床前服侍我,前一个月还睡在床上不能动,常想若是有一个亲近的人,或是一个好朋友,能够陪伴我说笑几句,那是多么幸福呵!这几天腿能走了,倚着栏杆望着草坪,望着远处的青天,飞着几对比翼的小鸟,自己便空虚得要跌倒了!妹妹!你来的正好!”她热烈握住我的手,恳切的这样说。
一个穿白衣衫的看护走过来,她是中国学生,大约是来实习的,手里夹着书,我向她问:“小姐!你知道这个病人的病,现在不要紧了么?”我指着赵姊。
“我不很清楚,不过我晓得她是从海边救出来的,她的头脚都受伤了,听医生说她的脑神经有点小损伤,能够静养也许会复原。然而她是一个失恋的人,时常悲哭,恐怕一时不能出院呢?”她说着带着一些同情的颜色走开了。
爱!证明了,她一定是失恋的了,跳过海被人救起的,头也受伤了,脚也受伤了。爱!一个人为了爱情,弄得一身鳞伤,那算得什么呢?爱人站在旁边,也许会笑她是痴情女子,是一个无用的懦夫罢了。
爱!我想劝她,也正是想劝自己。我希望她把什么都一脚踢开算了。自杀究竟是不值得的罢?人家不爱我就算了,世界上的男子都是色鬼,有什么真爱情呢?你说对么?
爱!你是例外的人,我仍旧爱你!
十月十五日
爱!在画室里,一点旁的事都不会想起,只是脚立酸了。抽木先生说我的画轮廓很正确,我很欢喜他的批评!
今天的午餐是买的鸡蛋饼上裁下来的边皮,吃这种东西很便宜,每餐只要五十文就够了。
十月十六日爱!我今天又去看过赵姊,她比前几天好一点了。但是回来以后,我感着异常的凄凉,觉得屋子太单调了,也太暗淡太凄清似的。爱!我恐怕又要病了!
十月二十日
爱!教我日文的老头子,真有一点神经病,他不肯好好地教书,在上课时他忽然作起诗来了,并且还要把诗送给我,真是讨厌极了。我想以后到了钟点,我也不走了,硬要他多教些会话,这样才可以补转我的时间,不然太不合算了。
今天有人来问我,预备在日本住几年?我说有钱便多住几年,没钱就回国了。你看,我的回答怎样?
十月二十一日
爱!研究所里的石膏部主任高桥虎之助问我从前在什么地方学画的,我说在中国美专学校,是说的日本话,那女干事用奇异的眼光瞧着我,说:“呵,你的画已很好了。”她当然说的日本语,我不大懂得,看她的神气,好像是这意思。我近来已学会几句日语,朋友们都说我太性急了,已经学会日语了。爱!难道到日本来生病吃饭的么?她们不是在游戏场,便是在屋子里发呆,我想那样混日子,究竟有点对不住自己呢?
日本的中学生小学生,在马路上,在电车上都拿着书看,劳工们休息时,也拿着书看,他们对于时间是太经济太会利用了。然而我们的同学们却想在外国享福!
十月二十二日
爱,天下雨,我七时才起来,在洗脸的地方,听见厨子在那里发牢骚,他说:“这些中国留学生,天下雨了,便不起来想懒学,难怪日本强起来,中国一天天地弱下去。还讲革命呢,我看先将自己革命罢!”
我很难为情,其实我在宿舍里要算起早的了,大约他不是对我发牢骚罢!
我洗了一堆衣服,一边煮粥,食饱了便出去买木炭。
同房的李声今天要到西京去了,我忽然发呆,觉得她去了我一个人便像尼姑住在庙里,又将寂寞得像掉在水里了。
我送李声走后,在路上遇到一个日本孩子,只有七岁,她跟我走了许多路,她问我住在哪里?并且把她自己的住址告诉我。可惜我不能和她多说话,感着一种惭愧。
她一直送我到门口,她走了说着告别的话,她长得很美丽,圆圆的脸孔,穿着西式的衣服。
爱,小孩对我很好,我觉得她的灵魂可爱,愿意接近她。她再来时,我一定和她多说话,练习日语。
十月二十四日
爱!川候里见来领去参观帝展(第八次),出品很丰富,共有十二室洋画,我所欢喜的画竟不多,我觉得他们的画只是技能纯熟些,变化却少,偶然有几张新派的画,却不见得自然。雕刻比较二科画展多而且好。
川候里见和我很熟,看过画,她请我去吃茶,她说有空要领我去逛银座。我的画,她也不客气的替我改了很多,她的日语,在我听着很好懂,我希望以后和她多来往。
爱!帝展有一张《三人之国》,我很欢喜。它的光线和物体质地上的研究,给我些益处。还有中泽宏光等几位老画家,他们的画题都是含哲理的,色彩是灰暗的,确是表现着老气横秋,我自己也有这种毛病。
顺路去看环英,她一看见我,便飞的跑来说:
“呵,原来是你呵!我听说有一个女子逃到日本来的,却不知道就是你呢!”她仍旧那样胖,那样爱笑爱跳,但是我一听这个逃字,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环英问我关于政治思想的话,全给我打断了,但她一心一意的要打听我的事,我只好在半睡的状态里听着她。
在归途中买了一个埃及图案的罐子,虽然钱袋里的钱是有限的了。爱!我太枯燥了,假如没有一些玩物来滋润我的灵魂!
十月二十六日
爱!现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快乐的了。在我们中间,我发现了有什么东西隔离着我们的心,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呢?我绝对不明了呀!
我想有许多话要向你解释,但是现在我不能跑到你的面前来。爱!我一天不向你解释,便一天不能安心。我愿意有勇气杀出一条生路来,不然就引导我们的爱情走到毁灭的路上去。为了恋爱而受无数痛苦,我是甘心愿意的。
要活,应该寻求的是幸福!要死,那么在未死之前,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了赶快去死,用得着留恋么?要死,我们一起死罢!
爱!我的魂灵是洁白的,我爱你的一番苦心,上帝会明白,我为了爱你而痛苦死了,上帝也会明白,我是个恋爱的牺牲者,我的爱火是不灭的,我的精神是不死的,虽然我像基督一样的是个殉教的不幸者!
我变成愚笨了,没有思索,没有感情了,再也振不起精神来工作,我不是懒,不是灰心,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的了!
十月二十七日
爱!人们久别,感情会冷淡么?我恐怕你会如此呢!
今天接到你一封短信,短得连称呼,日期一起在内只有一百三十几个字,短得一个人在一点钟里,来得及写十倍二十倍长的信,请你想想,这种信多么使我绝望呀!……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时的情状,我要背人哭泣了!想起我们的别离,想起我的痛苦,我是异常的悲哀,然而我却没有泪了,爱!我没有诉苦的地方,除了你,我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滴一点眼泪的,就像除了你的跟前,别人要杀我的头也不肯跪下去的呀!
十月二十八日
爱!我整天的悲哀着,从房里走到会客室去,走了十次,我像寻求着什么似的,我像失掉了一件宝贝。爱!我没有一刻坐定了的,我的心一刻也不安宁,我想忘了你,使我自己快乐一回,但是,爱!我那里能够!……
十月二十九日
爱!我也许要病了,心里太不痛快了,我不能哭,也不能笑!想避开一切的人!爱呀!我为什么这样寂寞,这样悲哀呢!……
十一月一日
爱,我这几天心里更乱了,好久不接到你的信,今天看报知道国内政治分裂的现象,我又不知怎样处置自己了。预备入学校,但钱没有多少,还谈什么学校?眼望别人都决定明春的考试,我老等待着,有什么益处呢!想回国,又不知怎样可以回国?
兰君晓得我又在烦恼,她一定拉我去逛银座。路是两人都不认得的,也不敢问人,因为你说过,那地方有流氓。后来居然摸到了,还参观明治天皇的衣服和手迹的展览会。爱,我在日本也会找路了。
十一月十一日
爱,兰君今天要回国了,她说:“你不回家么?”她这样一问,我几乎掉下泪来。爱,我回国来,教我在什么地方住呢?回自己的家看见老父亲,便不能再出来,和你住罢,芷英便要生气,爱,我是无家可归的人呀。
兰君说,如果我能回国,便和她住一起,但一想到我的身子是不自由的,也不敢答应她。为了不舍得兰君,请了半天假陪着她。我们坐在火钵旁,谈话煮菠菜,我的食量今天大减,不想吃什么。很想到街上去买些东西送你,想到袋里只有一个月的饭钱,便又发呆了。
十一月十五日
爱!我牙齿痛得不能睡,脸上肿得很高,我今天只好睡着了,思想又起伏不定,又重温了旧梦,心中便悲酸着,看看我周围的画册书本,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和我同食同息,是太寂寞了罢。
谢谢你寄来的棉袍,棉袍送进来,我便好像见了亲人似地又快乐又流泪。我把棉袍穿上了,我一伸手在袋里摸出两块小手巾,我更欢喜的说不出话来,爱!你真想的周到,我正缺少这东西呢!
脸嘴虽然肿得很高,心里却很快乐。
崔芷撞进房来,我正在微笑,她说:“你不痛么?”
“不痛了。”我仍是微笑。
“真奇怪!吃了什么药了?”
“没有吃药。”我说更好笑了。
崔芷看见我身上的棉袍,她疯了似的笑起来了,说:
“呵!谁寄来的呀?怪不得你今天这样高兴!牙也不痛了,俗话说‘心病得心药医!’真不错呢!”
十一月十七日
爱!我有几个牙齿坏了,早上出了些脓血,她们说非瞧医生不可了。但我想在国内看牙医是很贵的,每次都要三四块钱,如果镶牙便更贵了,非百几十元。我的袋里只有看一次牙的钱了,如果全拿去用了,明天吃什么呢?父亲答应寄钱来,但是还没有寄到。这样想着就很为难了。
中饭吃的是菠菜,面包,是自己烧的,晚上觉得牙更痛了。爱!我若是这时死了,静静的屋子看着我,明天她们一定奇怪的各人失色了,也许有人怜恤我,也许有人讥笑我,她们也许把我火葬了,一坛清灰,欲待何时,你才收回呢?
爱,人到贫病交加时,志气便短了,只希望悄悄的神鬼来伴住我是好的。不然我是没有法想了。
十一月十九日
爱!断粮的日子快到了,袋里还有两块大洋零几角钱,如果买一瓶止痛水,便什么也没有了,明天只有睡在床上不要起来。
爱!你的薪水是有限的,买书吃饭刚够,我真不好意思向你开口,我天天希望的是父亲的钱,能够明天寄到,我便好去看看牙了。牙齿痛起来心焦急得很!
十一月二十日
爱!我陷在寂寞的深渊里,我整天地不动声色的坐在铺上,心想今天大约有信来了罢!只是等下女送信来,火钵还冷着,也希望下女来生些火,然而今天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亦不来,人到穷的时候,便什么人也瞧不起了。我静静把头落在枕儿上,又回忆起我的伤痕来了,我常说已往的好比死了,想着多增烦闷,但脑子里却常是想起那些伤感的事,心上一下下的刺痛着。
窗格上射着淡黄的光,外面一只忠实的猎狗,吠得一片杂乱声,爱!我确是病了,听见这种声音,便抖索着心都飞起了。地上的一个小画架上摆着未完的工作,屋角里堆着一堆未洗的衣服,爱1这样杂乱而污秽的堆满屋子,我是更心焦了。
看见枕边摆的小说,也无心去看了,看了那个题目是《别泪》,引起自己的悲哀,眼泪不由的流下来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爱!今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难过,忽然下女说是有个女子找我,是前星期从中国来的,我叫下女让她进来,仔细一看,却是贞一!天呀!我真要疯了!我心里又悲又喜,有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俩相抱着哭了。
“我跟着东海逃到日本来的!”贞一一边流泪一边大声的说。东海是什么人呢?爱!我想起来了,他便是追求贞一的人,贞一怕他的猥鄙的性格,常是以“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去对待他,他气极了!他便在众人之前声言要枪毙佩侯!现在佩侯在他手下死了,贞一也成了俘虏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爱!我是病的更利害了,手脚冰一般冷,胸部却烧热着,脸上仍旧肿了。我睡在铺上等待死神来招呼,但也等得心焦了。
贞一今天又来看我了,她一只手摸着我的额头,她惊得叫起来了,我说怎样?我已经是无用的人了吗?她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又那样容易流下来。我看着她的神情,自己却一点泪也没有了,我说:“贞一,我如果真的就这样和上帝见面了,那就救出我了。你看!天地虽大,哪一片土可以使我站住脚呢?”
“你有你的力量,在那一片土上都站得住呀!你是有革命性的女子,怎么今天也说起颓唐的话来了?……”
贞一是有志气的女郎,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她虽然告诉我,她现在已做了军人东海的俘虏。她还是有一天要报复的。她说:“假如有一天,想起复仇来,便拿东海自己的手枪打死他,他现在也好像在我的掌握中。”
爱!贞一虽然从大波浪里卷过来的,心身受的创伤也许比我大的多,我是对于什么都厌倦了,但是贞一仍是那样英气勃勃,就这点看起来,我已是无用的人了,今天死了也好,明天死了也好!
十一月二十五日
爱!屋里有一股臭气,下女亦不来替我收拾,我硬撑着起来,但是头晕得几乎跌倒,脚也软得站不住,这样真不能算人了罢,桌上灰尘也披满了,只有昨天贞一拿来的一束蔷薇艳得很,这几天怎么还有蔷薇呢?蔷薇到了冬天,不是该萎靡的憔悴的死了么?
爱!我是一朵憔悴的蔷薇,颜色是赭色,是死色的了,浑身有雨打风刮的痕迹,一双手便像是枯柴,也像一片梧桐叶,那艳满的肌肉,为虫类的嘴吃的省下几根茎了。呵!爱!我是一个丑鸭,在世上只能烘托美的生命,但是自己的生命已经完了。
爱!我是天天在赞颂死之歌,周围的颜色使我想着死是乐的,是美的。但贞一又来看我了,她一定要我进医院,而且说她已经在医院里定了房间,房钱也付了十天。
爱!我流泪了,我的感情又软弱了!我感谢一切人给我的恩惠,我不知怎样在一切人们之前,赎回我自己,我不知道怎样在一切人们之前,忏悔我自己!
爱呀!为了贞一的热心,我只好随着她进医院去了。
房里乱堆着的书籍画板,仍旧死了似的在那里等待着,不知道它们等待着什么?
十一月二十六日
爱!我好像已经死了,看着四周的白色,这种凄清的颜色,使我想到我死后,也许有人会为我挂一条白布。爱!
我想着想着,便好像听见你的哭声了,我也微弱的哭了。
爱!我的热度又高了许多,今天头上放着冰袋,看护来嘱咐了好几回,教我静静地睡着,不要想家,不要想不快乐的事,也不教我写字,要把笔和日记本一概都拿走,爱!我又哭了,我哀求她不要干涉我!她笑着说:
“你的病静静地养着,将来好了可以多写,现在病着写什么呢?”她那种恳挚的态度,又使我感激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
爱!我一点不想睡,看护来量热度,把她吓了一跳,说我热度太高了,她急急的去叫医生了。
爱!也许今天,我的日记本要被她们拿走了,爱!我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拿回写呢?爱!我希望看见你的信!
爱!天上飞过一个鸟,我希望它给我带一封无字信来,只要是给我的。爱!你不想我了吗?怎么这样长久都没有一个字寄来呢!贞一昨天要写信给你,我阻止了。为了要使你心境像水一样平静,我是不想拿什么悲惨的消息来打动你了。爱!再会。
十一月二十九日
爱!贞一一早上就来了。她的眼睛是哭肿了,我问她为什么又伤心?她更哭的利害!爱!我想不到她今天在我面前会这样哭,她为什么眼泪有这样多呢?我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了,想想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美丽的,都是值得留恋的,如果,我不会病死,爱!我仍旧要回到你的怀里来,过着可爱的春天呀!……
十二月二日
爱!我想起来,我说我好了,但医生和看护不让我自由,他们把冰袋一个两个的压着我的胸,爱!我气闷死了,我想把冰袋推下去,偷偷地起来,好好地写一封信给你!
医生嘱咐着看护,说夜里不要断人,好好的看着我。
爱!我今天神气太好了,我心里有一腔热气,好像酒后的醉意,这真可爱呀!……想明天一定可以写封长信了。
十二月四日
爱!贞一又哭着进来了,她真是会流泪!……爱,愿意能够见你,在你的梦里!……
贞一手记
上面的日记,是S姊手记的,直记到她的最后一天为止。S姊是死在病院,她的尸身,第二日便抬到火葬场焚化了。我把这许多日记留着,并且想,S姊的确是一个痴子,她痴恋着任之的,因名曰《痴恋日记》的。
夜遇
我觉得有些闲愁,晚饭后,就一个人坐着洋车到大世界去。
在路上,我感觉秋风吹到我的面上有些冷,但我已经是一个中年的人了,冷也惯,热也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世界的门楼上是灯火辉煌,我也无心观看,在人丛中,我花了两角小洋,挤进里面去了。我想躲在这奇奇怪怪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的人海中,忘记了我自己,忘记了我的爱人与仇敌,并且忘记了这地狱现形的大世界。
锣鼓的声音,叫好的声音,歌唱的声音,吵闹的声音,响彻了楼上楼下的大世界。
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了,忘记了我的忧愁与欢喜,我便得着了暂时的安闲,坐在黑漆漆的回廊下的一角落中。
我只要不看见讨厌的人们,只要不看见这讨厌里面的大世界与外面的大世界。我愿意寂寞,在这热闹的场所中。
然而,有生人的足迹与声音来了:“去吧,去吧,白相去吧。”
是女的,尖锐的,妖怪的声音,然而我只当做不听见,我愿意寂寞。
人们走了,人们又来了,少的,跟着老的,全是女的:
“白相去,白相去。”
声音仍旧是妖怪而尖锐,然而我仍旧装没有听见。
我已经厌恶女人们的那一套了,我懒得望那些涂脂抹粉的面孔,然而我不愿意离开这吵闹而可诅咒的大世界。
去吧,去吧。
……“白相去,白相去。”
……
“闲意来哉,三块洋钱一次。”
……
我觉得厌恶而且咒诅了,然而我不愿意做环境的失败者,我想“管他妈的”,“闲意”“闲意”去吧。
在秋风中,我坐了洋车。前面,一个老的与一个少的,全是女人,在洋车上微笑着。她们是胜利了。
我忽然也觉得自己是胜利了。那灯光底下的洋车上的老女人,斑白的发,苍黄的脸,那不是同我的妈妈上下年纪的妇人么?而那满面脂粉的小女孩,正同我的妹妹有些相像。望着她们,我觉得胜利而且悲哀了。悲哀驱走了我的心头的寂寞。我想:这人间,原是可恨而又可爱的。我不该忘记了自己,也不该忘记了一切苦恼而欢喜的人们。
重新回复了青春的力量,在我的寂寞的中年的心中。
洋车在黄金大戏院的后面落下了,我同她们一同下了洋车。她们要我付了车钱。
是狭小的房屋,正中还供了关公的神像,我茫然的走上楼了,在床的旁椅上坐着。
“依啥地方人?”
“湖北。”
“侬呢?”
“河北。”
她便同我谈起普遍话来了,那小姑娘,苗条的身子,尖削的脸庞,现出营养不足的神气。然而,眉目清秀,举止间还露出孩气的天真。
老妇人进来泡了茶,房门便关上了,她要我躺着,我便躺下了,她要我脱下衣裤,我说:“不必的。”
但她已脱得精光,躲进被里去了。
“来玩玩来,来玩玩吧。”
我仿佛是一只食肉的兽,但我已经倦于肉食了。我只能坐在床沿上发呆。
“来吧,来吧。”她掀开被窝,露出她的洁白而消瘦的肉体,她的腿故意张开,她……但我只觉得忧愁。眼前躺着的,不是同我的小妹妹一般年纪么?她该是进初级中学的年龄,她已经用她自己的血肉,养她自己了。
“你的家呢?”
“家给水冲掉了。爹爹也死了。哥哥也死了。妈妈没有法子,只得让我做生意,汉口生意不好所以又到上海来。”
“上海生意好么?”
“也不好,日本兵打仗过后,生意差得多了。”
她硬拉我躺下,我也躺下了。
“生意不好,一天没客人,我同妈妈就得挨饿。二房东又很凶,一个房钱不能欠,工部局又要照会钱,真要命呢。好客人,你多来几次吧。”
我觉得没有话可说。但我觉得眼前躺着的,是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养活自己和母亲的可爱而可敬的弱女子。妓女与官僚的分别,不过妓女是牺牲自己的血肉以养活自己,官僚却是牺牲旁人的血肉养活自己罢了。
我的手怕触着她的任何一部分肢体。我觉得浑身发热,坐了起来。
“你不弄么?”
“是的。”
“不弄也要三块钱呀!”
“好的。”
我付了三块钱,觉得心中的负担暂时轻了一些了。我跑下楼来,便叫了洋车。
我吹着很冷的秋风,悲哀地回家了。
红迹
一月三日
新年过去两天了。
早上,我梳洗后不住的披阅他的字条,昨晚他没有来吃饭,我想他呢。
“宝贝,我困倦了,所以跑回来了。在路上买了两块面包,当今晚晚餐。跑来跑去太累了,今晚懒得来了。望你多吃饭,早些睡。我实在看不惯太太们的假样!哈哈!”
我那些嫂嫂们——太太们的花言巧语,怪不得我的亲爱的看不惯啦!我真恨她们,老是踏到我的门里来!
为了那些“假样”的太太们在这里多坐,我爱的他“看不惯”,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也许他今天心中还留着昨天的余恨吧?但是,我心里难过啦。我想,这些时亲爱的他精神时常疲倦,面色还是那样青白,真叫我十分担心呀!我真想把我鲜红的血涂在他脸上才好。
他来了,好容易将他说笑了。我低头写我的信,他贴在我的身旁坐着看书。我偶然投下笔,回转脸来,他又拥抱着我了。我伸出舌尖舔他的嘴,他脸上的胡须便好像刺一般的钉在我的舌头上。
午饭后,他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休息了。我高兴地读着稼轩的词。呀,他哪能离开我一会儿!
他张开眼,伸出手来招招我:“你来!你来不来呀?”我只顾读词,假装不去理他。他忍不住了,“你不来,我来了!”他起来将我抱在他的身上,我们俩偎依着同读词,直到两点钟他才走。
一月四日
只要我多伸几次舌头,其实不必一定伸到他的嘴里,他便得意地说我淫了。我真不服气,我对他淫有什么要紧?他引诱我,还不许我淫吗?哈,哈,哈!他淫极了!
他……我觉得一天除到学校去上课以外,许多时间,全充满了拥抱,吻着的事情了。真的,世界上除了拥抱,吻着以外还有什么快乐的事?
然而今天我的帽子也织成了大半。哼!明天有新帽子戴了!
一月五日
今天简直没有看书,做了半天的苦工,在楼头。
因为绒绳不够,便出去跑了一趟绒线胡同,花了一元多钱,而且是借光了他的包车。
我觉得织绒绳很有趣味,所以一气便将帽子织成了。
然而织久了,弄得腰痛背胀。原来像我这样腹中有病,身体衰弱的人,是不宜于做苦工的。
帽子织成了,戴在头上,不肯摘下来。我的确还是小孩子,欢喜穿新衣,戴新帽。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可笑的事情来了。仿佛是新年,我穿了鲜红的新衣,戴着新帽,便到处显锅人瞧,得意过了劲儿,不知不觉地跌在泥里了。回来仿佛不仅挨了母亲的骂,而且仿佛挨了打吧。
但是如今母亲不在身边了。我戴着新帽,对着镜子只是瞧,他说:“还不摘下来么?”我究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了,所以便不好意思地摘了下来。
一月六日
到学校里去了上两点钟课,出了一个作文的题目,《记我的家庭状况》。
我同他们讲了许多的作文的方法。然而他们怕的是作文,于是有的便说:“这个题目我们做过了。”我猜透他们的狡猾了,我说:“就是做过了,再做一次也不要紧。”
他们没有法子,于是都低下头来作文,全堂顿然肃静。有的低头在想,有的拿起笔来在写了。一个顽皮的学生忽然说:“家庭里有wife,有‘黑漆板凳’,有……”说到这里,旁边一个顽皮学生从座位走下来,伸出两手落地,弓着背,说:“这就是‘黑漆板凳’的四条腿子,我们将来都是预备给人家坐的。”于是全堂学生都大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地笑了。
在别人看来,也许以为学生的举动是蔑视我吧。然而我觉得他们的举动,的确也很“幽默”,而且天真活泼,全是内心的自由表现,于我是毫无关系的。
我说:“别闹玩笑了,作文吧!要闹,下堂再闹吧!”
他今天精神又不很好。我因上课受了凉,腹中作胀,心头作恶,一直到睡时还不舒适。
一月七日
醒时便觉得精神恍惚,心中作呕,这还是昨天上课受凉的余祸吧。我不管它,便起了身来。
呵,讨厌的北方的狂风呵,使我厌恶一切。我每逢狂风便懒得作事,便作事也毫无条理,毫无心绪。
桌上是飞满了灰尘,书上也披了一层尘土。呀,横竖身体又不舒服,我也懒得看书了。
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我觉得懒洋洋地,还是在家“苟且偷安”好。我于是叫孟妈去打一个电话给学校,说我不去上课了。然而我想到许多学生正在等我,心里又十分不安起来。
他,亲爱的,饭后懒懒地在椅上躺着,只是不肯走。
也许是精神不佳,也许是怕狂风吧?我因为他办公时间到了,便匆匆地将他催走了。这是我第二次的心中不安。我真觉得人儿十分难作,心儿十分难安呀!
一月八日
隔院一家的老太太死掉了,在昨儿晚上。
他们门口预备了的马车,——纸糊的马车,都烧成灰了,大约是当这位老太太快要断气的时候。
我也懒得去追究这些迷信的举动,但是老妈子们说,“人死掉,同阳间一样,马车是非坐不可的。”我想:这位老太太生前,没有坐过马车;如今死掉了,也许是发了财了,所以更要阔气些。
不知怎的,今天他们院子里又来了许多和尚念经了。
真是晦气!害得我们院里的人多跑了好几趟楼梯!我只怕我的饭要煮焦了,幸而孟妈还留心,没有为了看热闹而忘记了她的职务。
亲爱的,他今天顽皮极了,时时伸进手去——摸上,摸下,我浑身都痒透了!他总想在我这里懒一刻好一刻,但是,不是为了他的工作,我怎样肯放他走呢。
他回去了,我又觉得无聊得很。
一月九日
我真恨透了!为什么他们老是来敷衍我呢?
我已经观察出来,这种名义上的哥嫂,对于我是不怀好意的。每次来只是要吃要拿,带了许多顽皮的孩子来搅扰一阵。有时竟同老鼠一般的开东窥西,我真像受人监视一般的难过。人对人何以这样不知礼呢?
我宁愿孤独,不愿意有这样的人们来看我。
今天他们又来了一大批,扰了一阵。最可笑的是他们口口声声地叫穷。他们那里穷,不过是怕我要借钱吧。其实,我连自己父母的钱也不愿要;人们尽可以放心,我不是乞丐,决不愿张开手向人们乞讨,看人们的脸色的。
世界上竟有为了钱而苦闷,而低首下心的人;其实,依我看来,贫穷倒是一种很艺术的生活。
我们邻居的密司吕,近来家中的钱久不寄来,终日苦闷。时而卧,时而哭,为了金钱而神魂颠倒,坐卧不宁。
我同她做邻居已近半年了,虽然彼此思想不同,感情倒也不算泛泛了。
她的母亲早死了,母亲死时,两个妹子年纪都很小。
她的母亲将死以前,告诉她说:“你一定要将两个妹子,教养成人,然后才进行自己的婚姻问题。”
她牢记着她母亲的遗言,自己在中学毕业以后,便专门管两个妹子的事,现在两个妹子都已经在高等小学读书了,她自己孤零零地,我不知她今年多少年纪,但从她的脸上的斑纹看来,年纪也大约不很少了罢,然而她的确没有合式的情人,她依旧是一个凛若冰霜的处女。
她的思想还脱不了东方的传统观念,不过她这种自己牺牲的精神是值得崇拜与敬服的。
中国的家庭多半是一幕滑稽的惨剧,兄弟姊妹时常为了财产和利益而互相水火。——至若我那些哥嫂,当然还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他们是隔房的骨肉了,他们最怕的是我要沾他们的光,怕我开口借钱。
我从密司吕的谈话中,知道她的家庭近况:父亲远在江南谋生,在她的母亲死后两年,便娶了“填房”了。自从有了后母以后,父亲对她们的感情,便渐渐淡薄了,音信渐渐稀少,银钱也不常寄来了。
可怜她和她的两个妹子,困在北京,每天白粥度日,借钱糊口。两个妹子又不能不读书,每月至省至俭,油盐柴米书籍,非四五十元不能混得去。
去年的秋天,她觉得忍无可忍了,于是在同乡处借了盘费,回到江南,同她的父亲和后母大闹了一次,结果是她父亲仍答应供给她们的每年用费,她总算胜利地回到北京。
然而经过这次吵闹以后,她父亲及后母对她们的感情,似乎更坏了。今年下半年简直一个钱也没有寄来。去了好多次的快信,竟连一封回信也没有!
今天她来对我说:寄到江南去的信又退回来了,据说他们已经搬了家了!
这真使我感觉人生的冷酷。自己亲生的父亲尚且这样靠不住,世界可以依赖的,除却自己,还有谁呢?
她今天也很了解地说:“我再也犯不着哭泣了!”
这惨痛的从心头迸出的伤心的话,引起我无限的同情和伤感,我鼓励地说:“做人应该这样!”
贫穷不仅是一种很艺术的生活;贫穷能使我们真实地了解人生,了解为一般破口乱谈的哲学家所梦想不到的真理。
一月十日
早上,听见隔院传来的凄切的音乐声,躲在被里贪恋倾听,懒得起来。
这仿佛是隔院老太太出丧的音乐吧?凄切的音乐声,夹着嘈杂的人音,愈听愈近了,我便挽了头发,走到窗口去看热闹,但寒切切的凉风,又吹得我把窗门关上。
兴奋而紧张的心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安静下来的。
呀,北方人家的出丧,是怎样“幽默”的一件事情呀!一对对穿绿戴红的人儿,拿着旗伞,呐喊前来,这仿佛是江南人家的喜事情景。我躲在窗门里面偷望,望到人儿一排排的走尽,望到棺材儿也抬了过去,这才意兴索然的回去梳洗。
事后闲思,自笑原来还是一个小孩儿的心情。
薛慧文来邀我到女高师去听音乐,她说女高师今晚举行音乐会。我因为她的盛情难却,所以便狄匆换了衣服,随着她去。
我们去的太早了,会场中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转了几个弯,到寝室里去找着小谢,哈,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脸儿擦得雪白,唇儿涂得通红!
我们上天下地的谈了许多时,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我的心中便辘轳般的辗转了:“他现在也许要回去吃饭了?
孟妈说是晚上要回家,不知走了没有?我忘记告诉她等他了!我又忘记留个字条给他!呵,真是走得太匆匆!他回去找不着人,一定又要生气了!”想到这里,我真想离开她们回来。然而我又怕她们看出我的心事,一定又要拿我在取笑了。她们又怎样肯让我先走呢!没有法子,我只得坐在那里等音乐会开幕。
好容易到了七点半钟,那讨厌的音乐会才真真开幕了。我们三人来会场前头一角坐下。这时节会场里已经坐满了老,少,男,女的人们。我偶然回头一望,在后两排东边坐位上一个胖女孩对我微笑地点了一点头,我仔细一看,才知道那点头的是他教过的女学生,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好热闹的音乐会!古琴奏过了有钢琴,钢琴奏过了有提琴;有合唱,有单唱;有京调,有昆曲。每一套音乐过了之后,那拍掌声便如大炮般的杂响起来。我心中本不在音乐,这时更觉得十分厌恶了。我于是对薛和小谢说:
“我仿佛头昏,要先走了。”“不是头昏,家里有人等吧。”
小谢顽笑地说,薛也笑了起来。
我就在她们笑谑的空气中逃出了,外面晚风拂面生寒,如钩明月在天斜挂。我心中只是疑惑着:他这时节已经回去了?还是坐在那里等我呢?
坐上了洋车,只愿车夫快走,我的心啪啪地跳得很利害。
到家,走进房一看,知道他已经走了,桌上还留着他的字条:“我回来,老妈子已经走了,小姐又没有回来。
粥在锅里没有人吃。没有菜,我又不会自己动手。只好走了,到外面吃去。”
我的心像铅块一般地沉重得堕下来了,我走到西院去,问问密司吕的张妈,才知道孟妈当我走后不久便回家去了。这应该怪谁呢?我脱下衣服,躺在床上睡下,我的心跳跃得如受伤之蛙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睡着,我的心才可以不跳了。
一月十一日
我打定主意起早去看他一趟,——因为我觉得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娱乐,使他感受着不快的。可爱的人儿,不知道现在气得怎样了!
哈,他哪里料得到我起这样早去看他呢!他正盖着被躺在床上,不曾起来。我便骑在他的身上,给了他一刻钟的拥抱。
当我的嘴贴在他的脸上时节,他嫣然地笑了。我说:
“你生气了么,宝贝?”“没有……”接着我便告诉了他昨晚音乐会的情景。
我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了,我便起身要走。然而他,他哪里肯放我走啦!他紧紧的抱着我,说:
“你不要去上课了。”“那怎样做得到呢!不上课,要扣薪水。”我让他的手在我的怀中多摸了一会,终于决心地站起来走了。
我到学校里才知道上课铃已经摇过了二十分钟,幸而学生们都还没有走。
我知道他今晚要来晚餐,教书回来,便在路上买了些肉,又买了些春卷皮,因为我知道他欢喜吃春卷的。
我回到家中,孟妈也已经回来煮好了饭了。我一个人随便用了午餐以后,便忙着包春卷,包好了又去炸,一盘盘的打点好,只等着亲爱的他回来享用。
我为了他的嗜好,是常常担心着的。我觉得他身体太弱了,脸上太瘦了,只希望他多吃些饭,好慢慢地胖起来,我时常随着他的胃口,变换菜蔬的样子;我不大喜欢吃肉,吃鸡蛋,为了他的缘故,厨房中肉和鸡蛋是常常预备着的。我又怕老妈子做菜不细心,咸淡或者不配味,所以只要他在这里吃饭的时节,总是忙着自己下厨房,我的孟妈常常笑着说:“伶俐的小姐!又会教书,又会做菜!”
但是桌上的钟越走越快了,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我心中疑惑着:他的工作应该完了,为什么还不来呢?我正一个人躺在椅上凝想的时节,孟妈交来他饬人送来的简单的信:“宝宝,我又不舒服了。大约是早上出门衣服穿少了的缘故。
身上有点发热,头也有点昏,我今晚不来吃饭了。我想早点睡。我想你呀,宝宝!”
我看完了信,眼睁睁地看着桌上摆着一盘盘的春卷,黄色的炸就的春卷,心儿慌乱起来了。亲爱的人儿,他身体太弱了,经不起风吹日晒。老天偏是这般胡闹!夏天的烈日,冬天的狂风,我有什么法子赶掉它们呢?我赶得掉它们,我爱的人儿也省得受它们的许多折磨了呀!
我今晚也想早睡,不知道能否睡得着。
一月十二日
我一早起来,去买了许多东西,这都是他平常所爱吃的。我到了他那里,他已经不发热而且很好了,他坐在椅上看书,嘴里嚼着蛋卷儿,我快慰极了,赶上前去给了他一个吻。
他说今天不去工作,已经打了电话去请假了。我因为今天天气清和,外面没有风,便拉了他回到我的家里养养。
哈,他哪里肯休息一会儿!他躺在藤椅,要我坐在他的旁边。他伸出手来,一会从我的袖里伸到怀中,一会又伸到我的裙下。我说:“病了,还不省事些!”“我爱你,爱你身上的三宝。”他说。“什么?——三宝?”我说。“三宝,一是嘴,二是乳,三是——”他说着,用手指着我的裙下。“讨厌,让我捶你!”我打了他一下,他又闭起眼来装睡着了。
他今天大半天在我这里休息。为了他的不舒服,我只好让他放荡一些吧。横竖我的身体总是他的。
一月十三日
翻翻日历,知道阴历过年就在眼前了。
我小的时候,觉得过年是很有趣味的,穿穿新衣,吃吃糖果,在母亲的旁边撒撒娇。一年年的长大起来了,过年的兴味便一年年的减少。况且在现在两重生活的中国,过了阳历年,又过阴历年,真是麻烦极了!
我常说:中国人过旧年,只是为了钱:有钱的,花钱;没有钱的找钱;有债的,讨债;欠债的,躲债。家家为了钱忙,人人为了钱急,这真是何苦来呵!
今天米铺煤铺多来要钱了,因为手中的钱不够还清,便打发他们走了。
自从不甘寄人篱下的生活,搬出来独居以后,几月以来,夹七夹八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
我总是十分节省的。平常不肯出去游玩,应添的衣服,多不敢添;因为怕银钱乱用的缘故,上街的时候很少。
然而有什么法子呢?我挣得的钱确是太少了,我每月教书所得的薪金,竟不能维持我自己,我仍旧是一个寄生者,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我爱的人,好比一条牛,为他的爱人而耕种,凄风苦雨,他的精神疲乏得不堪了,然而他丝毫没有怨言。
他的身体现在竟因勤劳过度而多病,这是十分使我伤心的,我有时清夜想起,总不免要流下泪来。
下午,他躺在椅上休息。我偶然取出一幅油画,我从前的他,达士画的法国公园。他躺在椅上仔细看了一刻,赞美达士画得好,并且笑着说:“这是你爱人画的,应该珍重些!”
我可巧打了一个呵欠,他便转过脸来说:“多情的人儿又要流泪了?”
我想:我的罪恶是不容许我的眼角不常垂泪痕的。然而今天,他的精神还没有恢复,我怎样敢忍心的流泪,使他的心里不舒服呢?
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说:“爱情全凭信笺来往是不行的,——黑字写在白纸上究竟是空的呵!哪有脸贴着脸,嘴亲着嘴,心靠着心,腿压着腿之能够了解一切呵!”
他的话真不错!我和达士,做了四年的恋人,信札上是写得很亲密的,然而见面的机会很少,彼此的脾气不能了解,一见面便索然寡味。达士也终于失败了!
可怜达士却始终恋着我,他到最近知道我已经另外有了恋人了,他在遥远的南方,还是苦苦的梦想着我,一个女朋友也不肯交际。他来信上屡屡说是要独身一生了。可怜的青年呵,我对不住你!
回忆不过添人愁恨吧!我想着达士,想着我不曾见过面的达士的老母亲。达士的家中,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白发的老母亲。以前达士从家中来信,上面曾说起:
“我的母亲,戴上眼镜,跑到我的房中来瞧你的照片,一天要来瞧三四次,有时竟瞧得眼中老泪直流下来。”唉!
现在我觉得“老泪直流下来”一句话竟成了不幸而可怜的谶语!
我记挂那不曾见过面的老年人,让我祝福她健康吧。
为了她,我梦中时常诅咒自己。
唉!有什么可写下去的,不如停止也罢!
一月十四日
惠风和拂的天气,太阳格外和暖而且可爱了。我的兴趣还好,躺在椅上读了几首东坡的词,又咀嚼了几个红枣,——这是他昨天吃了剩下的东西,味儿特美!
饭后觉得沉闷,天气这样好,这不该辜负他,还是出去飘荡一下吧。呵,说错了,我不应该说出外飘荡,不让他知道的跑了出去,他又要怎样不爽快了吧。我还是等在家里吧,我的脚却不由的走到密司吕房中去。
吕和她的两个妹妹正在吃饭,我瞧着她们正咽着白粥,心中便异常难受。她的两个妹妹很伶俐,还很开心似的嘻笑。我和吕谈了一刻。吕说:“家中到年底不寄钱来,只好把两个妹子送回家去。”说着,我望望那两个伶俐的少女,脸上都一时现出愁容。像花朵初开的嫩芽般的心,如何搁得上那样重大的忧愁呢?然而吕的苦困艰难也够尝了,我要想说句话来劝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他的精神好些了,我也觉得快乐些。他剃了头,把脸儿刮得光光的,对着镜子瞧了又瞧,真使我好笑!
晚上,他又躺在床上不肯走了。我看见桌上的钟已到了十点,于是催他说:“宝宝,应该走了。”他只是装睡,闭着眼睛不理我。后来被我缠不过,于是朦胧的坐起来,似嗔非嗔地说:“你只是胆小!”我说:“我不是胆小,你也不想想我的病——”他终于没奈何地含怒走了。
一月十五日
昨夜醒来的时节,忽然想起小学里的同学陈丽青来了。丽青和我在小学时候,是一刻不能离的,我们俩儿年纪都很小,而且,脸儿也都美丽,衣服也都时新,能使教员们欢喜。她同我,上课时总坐在一条长凳上,我常常手儿捻着她的手,合看一册课本。有一次,大约是夏天,她坐在位上,裙子翻起来,露出短裤外的雪白大腿,我虽然还是一个小孩呀,也看得心动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摸她,一面摸,一面低头细看,不幸给上课的教员知道了,大声喝道,“喂,上课,不要低着头干什么!”这教员虽然不曾指明骂我,可是左右的同学都笑起来了,她也羞得脸儿通红。我惭愧得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后来下课后,她拉我到学校后园,悄悄地说:“你欢喜摸,下课时摸摸吧。”说着,她挠起她的裙子,我的手又伸到她的裤子里去了。
……呵,她真美丽,她的瓜子脸,樱桃嘴,皮肤雪白,现在想起,也还令人销魂的。可惜那样一个美丽的女郎,当我进中学那一年,就由父母作主,将她嫁出去了,她嫁后还不断的和我通信,她的男人是一个公子派,没有学问,性情也欠温柔,所以她嫁后的生活,十分困苦。我时时写信去安慰她,劝她忍耐,将来再想别法。去年秋天,她生了一个小孩,她有了小孩,心儿也渐渐乐观起来;把全副精神去对付小孩,和我通信的次数也渐渐稀少了。最近两月竟不曾有一封信来!
难道同性恋爱竟不能长久么?
我由她想到现在的他,想到我和他的将来,使我简直快乐得不想睡了。然而愁闷是快乐的影子,快乐来,愁闷也跟着来了。我身体是和爱情冲突的。假如我不好好的就医,假如就医而不动手术,不将病根拔去,那么,就是结婚,也很危险的。我们固然不顾虑有没有小孩子的事情。
但假如小孩子竟从天上飞来,那有什么法子呢?我的病不医好,他的欲望究竟不能满足哪!为了他的前途,我总想勇敢地跑进医院去割治去……他吃完午饭,就在我的椅上睡着了,我替学生改了几本卷子。他醒来,就搂着我坐在他的身上,呵,他越发放荡了,他扯下我的裤子,他低头亲我的大腿,他的眼光直视我的……我说:“结婚也不过如是吧。”“不,结婚更有趣些!”他笑着说。我猜透他的“更有趣”了。哈,哈,哈!
一月十六日
他今天忽然想不包车了,因为他上月的薪水,拿来没有几天,全给我支配尽了。
钱是不经用的东西!我天天省俭着,然而每月的钱还是不够用。
中学校来了通知书,说下星期要放寒假了。我想寒假后花两个星期的工夫,回到乡间去望望母亲。近年我们乡间受那万恶的八大爷的蹂躏也够了。父亲前回来信说:我们花园里因为战马的践踏,什么花草都绝了迹了。池边的几棵老梅已经劈去当做柴烧,园中到处蔓延着马粪。母亲因为丘八时常到家中翻箱倒篓,惊吓得肝病常发,脸孔也比从前更瘦了。呵,那样的故乡,我怎样敢去呢?然而为了母亲,我终应该回去看她一次!
我爱的,他真是小孩子,我向他提起回家,他便:
“嗡,嗡,嗡,不行!不行”的叫起来。今天他又说:“你回家,叫我到哪里去吃饭呢?”“这又怪了,难道我没有来以前,你一个人便不吃饭了吗?”我说,他也忍不住的笑起来了。
一月十七日
“剩欲读书已懒,只今多病长闲。听风听雨小窗眠,过了春光大半。往事数寻去鸟,销愁难解连环!……”
这种凄切的愁调,我也懒得再读下去了。为了他今天一早跑来的盛怒,使我的闲愁拉开了往事的围屏。
我的祖母是常常盛怒的,她盛怒的时节,桌上的杯器会动摇起来,叮叮当当地作响,有时杯器就在祖母的盛怒下,做了不幸的牺牲。房内的温和空气,会为了祖母的盛怒而变成冰一般的清凉。母亲在祖母的盛怒波涛里颠覆的时节,只有柔顺而艰苦地忍受着,将无限的忍痛顺着泪波流到肚中去。
母亲的脸上是永远瘦削的,我离开母亲以来,晚上常常梦见母亲憔悴的模样。
呵,我不堪想起从前祖母的情景!
母亲是柔顺而艰苦地过了半世的人了!
我是母亲的一颗种子,但愿柔顺而艰苦地为我爱的人担当一切的盛怒!
在盛怒的脚底下像蚂蚁一般的生或死,有什么紧要呢?而况是自己的爱人,呀,自己的爱人呀!
然而苦命的爱人呵,你应该那样的盛怒么?
我的泪随便流下了,不写也罢!
一月十八日
昨晚睡眠不足,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想来想去,简直把脑子全想空了:
他,我爱的人,平常是不易盛怒的。但为了那不能自制的慰望,和我吵闹也不止一次了。他那天晚上想躺在我这里不肯走;他总喜欢伸手到我的裤里去;他,呀,他总喜欢夹七夹八的和我说那样的事。其实,我是了解他的心理的,而且,那样的事又有什么可以卑鄙呢?性欲原是同食欲一般的重要呀,我也知道。
只是我的可怜的命运,我的身体现在是不适宜发生那样的事的。我的可恨的病呀,缠着我整整的五年了!我也看过很多的医生,都说是非用手术不可的。用手术是危险的事情,我的老母亲第一个先反对呀!我常想到这样带病生活,倒不如冒险去试一次。人谁不死,而且在麻醉的底下牺牲,就到最后一刹那,也非常舒服的吧。然而一想到世界上有我的许多牵挂,我的母亲,我的爱人,我想到他们,我的心便如同棉花一般的柔软了。
为了他的幸福,我勇敢地去让医生宰割吧!
我终想在进医院以前,回家去看母亲一次。我的可怜而又慈爱的母亲呵,假如让她知道,她怎样肯让她的女儿去冒那样的险呢?
我的心搁在踌躇的歧路上了。
他,我爱的人,也是不肯让我去用手术的,他平常只希望医生能保险,然而世上哪有肯保险的医生呢?
呵,我将如何是好?
他来了,他已经忘记了昨天的盛怒了,他说:“京津战争又起,火车断绝了,你大约不能回家了罢。真好!我还得摸你肥嫩的乳,亲你芬芳的嘴,你的洁白的肉儿,香艳的脸儿,永远在我的怀抱里哪!”
你真不害羞,老是说出这样不害羞的话来。我的心飞到战地近旁的母亲身上去了,我的可怜而又慈爱的母亲呀!
一月十九日
我的柔弱的带病的身体是不能受气的,在家的时候,母亲总小心地顺从着我,有烦恼的事也瞒着不轻易让我知道。自从离开母亲以来,为了住在名义上的哥哥们的家里,不知受了多少闲气,幸而旧病没有复发,我便飘然地搬了出来。
我吃尽千辛万苦,单独居住,为了是自己的独立,也就是他的快乐而且希望的呀!
前天早晨他的暴怒,是酷热的暑天的大雷雨,我好像清水池中柔弱的莲花,心儿给暴来的雷雨打得粉碎了。虽然雨过日出,他的脸儿仍可爱得如同雨后的朝阳。
前晚是一晚不曾睡眠,昨日下午精神便疲弱得不堪了,腹中积块,也时常胀痛。哪知道战云突起于京郊,而故乡又迷漫在炮火的烟云里,从他口里传来的不幸的消息,更引起我无限的悲哀。
闭着眼儿便仿佛憔悴的母亲站在我的身前了,抚摩自己的胀痛的腹皮,想着我和他将来的问题,呵,爱情最怕是因循!为了那讨厌的病,把我们的好事,一直因循到了如今!
故乡是暂时不能回去了,我还是勇敢地跑进医院去让医生宰割吧!爱情就是牺牲,没有牺牲,得不着爱情!
但是,钱呢?住医院的费用,是何等浩大呀!阴历年关近了,欠帐却没有还清楚。
我不能为了我的病而给他以无限的经济上的压迫,我又不能为了我的病而牺牲我和他美满的爱情!神呀!你教我如何是好?
一夜为踌躇的幻想所支配,阳光射进窗帘,我觉得胸中烦懑,便吐出了很多的痰,在床前。
我没有起身,孟妈便进房来拿米了,她突然地说:
“小姐,怎样痰里有血?”说着,她走近我的床前。
我伸首望见地上痰中点点的鲜血,眼泪难堪地淌出了。这怎么可让他知道呢?我说:“孟妈,这不要紧的!
拿帚来扫了它!”
我的血是应该为我爱的人而流的,我不愿他知道我的苦心,直到我血枯泪尽!
钟鸣十一下了,我便披衣起身。这是他要来的时候了,我不该使他知道我的不舒服而心中不快的。
我似飘在空中的黄叶,脚步也摇曳无力了,我躺在藤椅上,随便看着小说消遣。
他笑嘻嘻的走进来,在额上吻了我一下,说:“宝贝,又看小说了啦!”他去脱大衣,经过我的床前,忽然说:
“这地上哪里来的红迹?”
我心慌了,孟妈怎么没有扫净呢?我支吾的招招手对他说:
“宝贝,你来——你快来呀!”我的柔弱而带病的身子又紧紧地抱在他的身上了。
给璐子的信
第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在那天,环龙路上,无意中看见你,在我,是很高兴的。虽然你的身旁携着手的是活泼勇敢的青年人,不是陈先生。我早就奇怪,陈先生哪里去了?
亲爱的璐子,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在革命的潮流中,你的确做过秘密的工作,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陈芳到过江西,据说又回到绍兴去了。最近是被他的父亲幽禁在家中。呵,璐子,别来不到两年,在我们和我们的国家中间,已经生了如此许多变化。我的头发白了好多根,我的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许多了。而我们的老大的中国,现在正在水深火热中,受着悲惨的炮火的洗礼!呀,璐子,我们还谈什么恋爱?
你从前说过,我是一个没有胆子的人,只能弄弄文学,旁的什么也不会。是呀,璐子,我的确什么也不会。
但我的思想改变了,我好像一个小孩子,什么也要试试看。你叫我走哪条路?向左边走?向右边走?前些日子,在一个茶话会中,我听见一个小胡子的文人,在大着喉咙讲演。他说,“我们应该向前走!”有人问他,“前面是哪里?”他说,“在爱人的怀里。”亲爱的璐子!我希望我不要走进爱人的怀里。但是两个人走路,总比一个人有趣味些,有力量些。救国是一件大事。
你又要说,我成了国家主义者了。不呀,因为我爱世界,所以我爱国家。我们的国家究竟是一个什么国家?璐子!你说罢,我们要彻底认识它,然后就可以彻底改革它。
天晚了,不写下去。愿你来信,祝你平安。
逸敏一月二十日
第二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的信收到了。你说,“你愿意走什么路,便走什么路罢,我并不强迫你。”“是的,璐子,你的路不同我的路,但我们手携着手,一同走着。”
你现在是桂君的爱人了。你的脸上有了美丽的胭脂,你的身上也有了华贵的衣裳。而且,你的新式的高跟鞋,正成队的站在桂君的铜床边。
呀,璐子!这是你现在走的颓废而堕落的路。
这是你所愿意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从前说过,“让死人去埋他的死尸,我们活人且走活人的路罢。”你现在走的是什么路?我想你总该知道的。
青年人不能竖起骨头来担当国家和社会的大事,就是吃麻醉药打吗啡针也好的。不知是谁说的可以痛心的话了。亲爱的朋友!难道你用麻醉药和吗啡针了你的一生么?
唉!!!
逸敏一月二十三日
第三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今天早起,就收到你的长信。
你的信充满了愤懑的情调。你说我整天同那些文人学者鬼混,也是走自杀的路。璐子!你说的话是对的。但是,热闹的上海滩上,我看见的只有流氓,走狗,市侩,猪头,哪有什么文人和学者?
亲爱的璐子,让我告诉你,上海的一个著作家协会的怪事。自从一二八以后,我几次在著作家协会提议,要把暴日侵沪的行为,通电各国的文学家,引起他们的注意和援助。但是会中的人说,我们的会章,是不干涉政治的。
他们每月一次的集会,只是吃吃西餐罢了。那著作家协会的组织是世界的,各国的文豪如萧伯纳,高尔基全在内呢。你想,中国的这些没有血气的东西,怎不叫人羞死?
璐子!你以为有什么文豪可以代表中国吗?没有,没有,一个也没有。中国的新文学的历史是太短了。那些自命作家的东西,正像大世界的玩把戏的,你玩你的大鼓,我玩我的双簧罢了。虽然每人的前面都有几十个几百个的喽口罗或捧场的,各据一方,欺人利己,对于多数的看客,是不发生关系的。我们的新创作到如今还打不倒张恨水的《啼笑姻缘》,还吹什么牛皮,摆什么架子?
璐子!你的那篇《燕子来时》写得还好。望你努力,不要写一些东西,就自己满足了。
天下大雨了,讨厌的雨声,滴得人怪难受的,不写下去了。
祝你好,你的桂先生也好。
逸敏一月二十五日
第四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今天看一本书,是SewellStokes做的IsadoraDuncan《意莎德拉·邓肯传》。邓肯真是一个奇女子!她爱过好多人,爱过很多艺术家,她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但是男子亦是自私的残忍的多,很少人能够了解邓肯的真实的伟大的爱。她同一个富翁结婚了,后来又闹开。因为她说:“我能够把这个身体卖给任何人,这是很容易的,可是,即使我愿意卖掉我的灵魂,我也办不到。……要是和整个的贝多芬交易。我情愿把我的肉体和灵魂一齐拿出来。要是为了钻石和金钱,我只能拿出肉体。”邓肯的丈夫是一个富翁,不是一个艺术家,所以她的灵魂亦常在旁的艺术家身上。亲爱的璐子!我读了这一节书很有所感。我希望你不要为了钻石和金钱,连灵魂也一齐卖掉。而且,我也希望你的桂先生能够用功,他年纪还轻,能够成就一个事业家或艺术家。不,璐子,如果你的桂先生能够成为一个你所期望的革命家,那也好的。没有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
我来看你们,听你们楼下的房东说,你们看电影去了。我回来写这封信,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深心。
逸敏一月二十八日
第五封信
亲爱的璐子:
亲爱的,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我睡在自己的妻的身旁,却想着那睡在旁的男子的身旁的你,亲爱的,这诚然是一种矛盾。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世界,并不能跟了我们的理想走。我相信世界应该只有人类与人类的互助,相爱,亲善。一切的国家,家庭,婚姻制度,经济制度,都得变更,打倒。可是无论我的理想怎样,我却不能不在旧的社会与国家,家庭的制度下讨生活,这诚然也是矛盾之最大者了。而且,我们的邻人日本,正在中国疯狂走,我们难免都在Mars的脚跟牺牲,这也是最大的矛盾的悲惨之一。为了要解决矛盾,我们得反抗与改革。什么时候社会与国家的矛盾取消,我们的理想也就实现了。亲爱的璐子,我说的话对吗?
因为菊华成了我的妻,所以启瑞就疯狂暴怒,他的爱好美术的天性,变成粗鲁的暴动者,他终于在弹丸的压迫底下牺牲。记得启瑞被逮以后,他写信给我和菊华去杭州看他,我们正在动身,他的死信已经传到上海了。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革命?”
启瑞答:“我为了被压迫与被损害的人,所以要革命。”
法官说:“你如今把自己的命先革掉了。”
启瑞笑:“那正是我所愿意的!”
这是启瑞的最后的一幕。
璐子!菊华与启瑞只有纸上的恋爱,她丢开启瑞来与我同居,这本没有什么不对的。可是启瑞却成了永久的牺牲者。这,正如你离开陈先生而和桂先生同居,呵,璐子,你不是说过,陈患了第二期肺病,因为他活不多年,你才匆匆和他相居的吗?陈先生如今哪里去了?
我相信一个女子可以爱几个男人,一个男人也可以爱几个女子,只要社会制度改良,医学的卫生发达,一定可以达到的。妒忌可以测量爱情的深浅。那是旧式社会的流毒的产生物。女性的私有正和财产的私有一样无聊,不合理。然而,我们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仍旧在这不合理的社会底下生存着。
每次我握着你的手,你的脸先红了。你的桂先生站在旁边,我的脸也红了。这也是可笑的心情呀!再见吧。
逸敏一月三十日
第六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看报,看见一条悲剧的新闻,亲爱的璐子,你见过没有?
那新闻,是说,东三省的伪满洲国,近来受了日本人的压迫,更是黯无天日了。那里的官吏与执政的人多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走狗。近来因为各处的义勇军纷起,伪国的官吏,饮食不安,所以由日本人指示,在朝鲜调来四千余名宪兵,派赴各地,监督民众,免得与义勇军暗通声气。
沈阳城内,已经宣布特别戒严。一到下午五点钟,就不许居民外出。白天的时候,街上走路的人,不许有三人以上的人,互相谈话,否则处以扰乱治安,煽惑人心的罪名。
因为人心念旧,逃到国内的居民加多,所以近来伪满洲国,对于居民的出入境界,防备甚为周密。遇有出境的居民,须先向当地长官,详陈理由。并缴本人全身的照片两张。此外还要当地店铺二家的连环保证。再四麻烦,方准给予护照,限期归境缴还。如遇有人回来的时候,还要验明照片,是否相符,一再查问,是否与出境时所填写的相符合。倘然有错,便指是义勇军的侦探或者是华军的便衣队,随便枪毙了。倘若出境的人,到期不回来呢,官厅就向连环保证的店铺二家索人。店主须受一年以上,五年以下的苦工刑罚。同时并将店铺封门,货物充公。
那里的监狱,是专门为了对待良好的居民的,你要是犯了一点小事入狱,便永远没有出狱的希望了。满洲国是没有法律的,日本人的说话,便是法律。居民犯事,在入狱以前,须经日本军事机关的严密审问。男人要打手心,打屁股,女人呢,用电通到她的乳头中去,用木棒塞到她的阴户中去。监狱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种。监狱的构造,每间高不逾五尺,阔约八尺,每间容囚犯两个人。中间隔一块木板。那里,没有台桌,没有凳椅,犯人只能日夜都站在那里。饮食都由一个小洞递进去,每日两餐,每餐只有黑粥两碗。每一个犯人的脚上,全钉有重逾十斤的脚镣,防备越狱逃走。手上也有手镣,但是比较轻松。还能很不便地饮食。看守监狱的是日本兵,他们有时兽性大发,就用皮鞭由小洞向犯人毒打。犯人没有地方躲避,自然只能忍痛承受。所以满洲国的国民,都叫监狱是鬼门关。
可是在那样的情景底下,义勇军还是前仆后起,到处反抗。这些日子,义勇军没有饭吃了,便专挖野菜为生。
日本兵的搜索,是很可怕的,他们捉着义勇军,便用五马分尸的古法。或者倒挂在树梢,使他心血下流而死。妇女呢,更可怕了。年轻的,先拿来轮奸,然后用乱刀砍死。
年老的,用大木的树枝,塞其阴户而亡……亲爱的璐子,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的笔如果能够诅咒,我愿意用最大的魔力,诅咒日本军阀。
我怕日本的平民,也有很多是我们的很好朋友。我们应该团结起来,打倒日本的军阀,为中国,为日本,也是为了世界。璐子,你相信我的话对吗?
晚上,我抱着沉重而忧郁的心,在霞飞路上闲步。咖啡馆中仍旧是灯火辉煌,烟迷与酒醉的男女正在喁喁情话。跳舞场中仍旧是音乐悠扬,玉腿与革履齐飞。呵,可诅咒的活尸的上海,享乐的上海,堕废而淫逸的上海。你们应该灭亡,应该永劫地为人奴隶。
心酸得很,不写下去也罢。
逸敏二月一日
第七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我翻了菊华几个月前的日记,发现她的一页记录,是记给我看的,我读了觉得十分难受。璐子,我抄下给你看看也好:
我感着异常的孤独与寂寞,事情做多了,眼花腰痛的睡在床上,我想,假如我就这样地死过去了,你不在旁边,等你和别的女人谈够,吃够,玩够了回来,你究竟是哭呢?还是大笑呢?
我每天都记得我的病了,常常为了病自己纳闷,但是不愿意在你面前提起它,因为我想,你这一世是一个快活的人,不会想到苦人的苦痛,在这世界上我也许不会得到你的同情了。
我只是上帝遣我来侍奉你的病的,现在你好了,我也该走了,我已经没有责任了,我知道。
上帝呵,我要和你奋斗!为了你的使命,我的肉体是瘦得干枯,颊上只是骨头高高突出,眼角也凹进去了,一双手只露出几根筋,我完全把青春消失了,我成为世上的一个可怜虫。上帝呵,我和你拚命到底,我宁愿自己毒死,不再受你的愚弄了。
我需要的是光,然而天天在黑暗中走着,上帝呵,你若是肉做成的,总该有一些情热吧,请怜恤我,给我一点勇气,让我跳出黑暗的地方,哪怕就是我死的一天,那也是好的呀!
到不能活下去,也得忍耐的活下去,因为应该拿他的利害为前提,万万不应该自由行动的,哪怕就是苦得不能言说,也应该说得有笑有喜的。
爱情呵,我真是上你的当了,我为什么要请你来盘踞了我的心呢!
亲爱的璐子!菊华的确是爱我的,她为了我辛苦了好多年,她说的话却使我难受。我的确爱过几个女人,但我却不愿辜负任何一个女人的。我爱过秀芳,爱过小汤,在以前,我还曾爱过黄翠。胡人侠是爱过我的,但我只当她是我的姊姊。菊华终于成了我的妻。这自然是她的恋爱的伟大的结晶。但是亲爱的璐子,你是懂得我的,我是一个不羁的马,不能一生只供给某一个人骑坐的,啊……璐子,你不是知道我最近同Flora的恋爱的事情吗?菊华的日记是为她而发的。
相思正似浙江潮,早也魂销,晚也魂销。
呀,璐子,我也来作一次“恋爱的清算”吧。你愿意知道吗?
逸敏二月五日
第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记得从前在什么书上,读过匈牙利诗人Petofi的诗,那诗说:
我生最宝贵,
恋爱与自由。
为了恋爱故,
生命可舍去;
为了自由故,
恋爱可丢去。
呵,璐子,这是很好的诗,值得我们再三讽诵的。记得好几个月以后,有一次,我同Flora(恕我不能对你说她的真名字)在公园中走着,你同桂先生迎面而来,我们四个人刚走了个对面。我奇怪的,是桂先生的勇敢的神气,代替了陈先生的清秀的影子。听说陈先生逛公园也要带着药水的。但我当时还不知道桂先生是谁,有点愕然了。我知道你也愕然的,是我的身边那梳着双辫的美丽的女子。呵,璐子,Flora的注意你,也是可以知道的,你看见她对你上下打量没有?
我同Flora认识,在半岁以前,那时我在北京路的一个杂志社里,担任编辑,她呢,也在那里做书记的事情。
她是我的助手。你从Flora的流盼的双眼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富于情感的表示。我们同事了三个月,性情很相投,渐渐熟悉起来了。——那时,听说你已经同陈先生同居,可是究竟不知你们是住在哪里。我作了不少的词想你。
有一天,我们办公刚完,已经是下午六点钟,时间已经晚了。Flora走到我的桌边,问:“逸敏君,你不是有了夫人吗?为什么还常常做词想另外的女人?”
她的突然而来的话使我呆住了,我说:
“F女士,你以为,一个人有了夫人,便不该再想旁的女人吗?”
她的脸一红,她笑了。
“你有爱人吗?我看你天天写情书呢。”
“我有一个爱人,他在暹罗。”
她的脸一红,又悲哀地说:“他很久不来信了。不知道是病了没有?”
璐子!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到恋爱,在一个夏天的黄昏,两人携着手从办公室出来,街上已经灯火辉煌,彼此都有醉意了。
亲爱的璐子,这是我们堕入爱的深渊的开始。从此,她每天到杂志社,比较更早了。她每天一早就去等我。为了是办公室中人少些,我们可以自由谈天。我们中餐总在一处。她是一个很热烈的女子。璐子,她每次和我Kiss总要Kiss到气也喘不过来方才罢手。我说:“你忘了你的爱人吗?”
“没有。我还是爱他的。”
“你不是爱我吗?”
“是的,我也爱你。”
亲爱的璐子,Flora的爱,有些像GeorgeSaud她在那暹罗的爱人以前,仿佛也爱过旁的男人,她曾给我看过她做的一首追悼那男人的诗。璐子,GeorgeSaud爱过许多男人,她对谁都绝对忠实的。她爱她所爱着的人,自由而且忠实,绝对相信自己。GeorgeSaud一生没有一个阴谋密约的故事。璐子,我绝对了解Flora,她是一个忠实的爱人,虽然……我头痛得很,不写下去了。
逸敏二月八日
第九封信
亲爱的璐子:
Flora(为了便利起见,以后简称F)已经很久不给我信了,自从她到浙江去以后。
F是一个理想的女子,但她的理想是失败了。她的失败也就是我的失败,这应该怪谁呢?
F是爱着一个暹罗朋友的,那朋友,叫做黎贤,是中央大学的毕业生。他们俩已经爱了四年了。那时,F在南京女子中学念书;黎贤呢,也在南京大学念书。
F的父亲,是一个教会大学的教授,中文很好。他有两个女儿,大的是女子大学的毕业生,中英文都很好。
可是她的面目却很平常。她有一个怪脾气,从小厌恶男子,不喜欢和男孩玩。大起来,她也还是孤零零的,不肯找男人,在校里,有人要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她说,“谁要和那些Boy玩,才倒楣呢。”
F的脾气,却和姊姊大不相同。她很美丽,多情,她关于两性间的事,知道得很早。
亲爱的璐子,F在黎贤以前,还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的名字和他们的Romance,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她。但她爱黎贤的感情,却是很缠绵。
她的父亲很反对黎贤,因为他是暹罗华侨的一个纨裤子弟,所以很反对黎贤和F的恋爱。他们俩的热烈行为,他父亲是深恶而痛恨的。
他对F说:“什么男人你都可以爱,我偏不许你爱黎贤,你听我的话吗?”
F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不愿你将来跟了黎贤吃苦。”
F说:“我自己做的事,吃苦也情愿。”
她父亲是一个豪爽的男人,气得痛苦地哭了。
亲爱的璐子,我爱F的开始,完全是一种同情。我那时觉得F的父亲,他顽固地反对F与黎贤恋爱,是没有理由的。所以我第一次吻着F我说:“我一定帮助你,使你和黎贤恋爱成功。”
F感谢极了,红着脸点点头。
但是,后来,我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一些黎贤的消息。黎贤是一个浮荡的青年:他的父母都早死了,他从两岁时,便给一个富翁抱去养起来。他的本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养他的富翁姓黎,所以他也姓黎了。那富翁在暹罗经营商业。他在汕头有一个家,在广州也有一个家。那富翁有三个太太,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儿子,因是,黎贤就算他的儿子了。
黎贤在那样奢华的生活中长大,他习于挥霍,用功的事是不用提了。他在广州中学念书时,就和那里的一个女戏子认识,后来生了儿子。在汕头,又和一个女学生结婚,生了两个女儿。他到南京念书,又追上了F成了他的爱人。黎贤有什么好处呢?他只有一样好处,在女人的面前,表示顺从并且守规则的样子。
他写了许多情书给FF很珍重地拿出给我看,那些情书不用说写得好了,就字面而论,离清通也差三万八千里。
如果说恋爱是盲目的,F的爱黎贤,的确是最盲目的了。我知道黎贤的历史以后,几晚都不好睡。我觉得眼睁睁看见一个很好的女子堕在一个浮浪的青年的手里,是一件可以痛心的事。我更爱F了,为了我要拯救她。
有一天,我问F:“你知道黎贤家中有了一个妻,而且还有一个女戏子吗?”
她奇怪得很,红了脸,沉思了一刻,说:
“知道。”
“你不管那些事么?”
“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会料理的,与我何干。”她很沉痛而坚决地说。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F对于恋爱的勇敢是可以惊异的。我气了,有一次,我竟问:
“F你告诉我,你究竟爱黎贤的什么东西?”
“我爱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灵活的眼珠十分迷人!”
是的,F爱黎贤是他的肉体,不是他的灵魂。
我说:“F,你也想到你和黎贤的将来吗?”
“没有想到。我只想黎贤快从暹罗回来,他每次抱我,都把我的腰抱得很酸,那是我所欢喜的。”
停一会,她又说:“可是黎贤很久不来信了。”
我忍不住插嘴,我说:“也许他在广州呢,现在正陪着他的戏子。也许他在汕头呢,现在正陪着他的夫人。”
F睁大了眼睛,想了一刻,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璐子,关于F的事,现在不谈了,下次再说吧。祝你好。
逸敏二月十日
第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一个朋友王君告诉我,你同桂君同居的事情是不公开的,你们看见他就脸红,璐子,这很使我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胆小?一个人有胆量去做的事,就不要怕旁人知道。
王告诉我,桂的家中是一个大地主,他的父亲是河南的首富。桂自己,还是上海精武体育会的一个会员。王还讥笑地说,桂的种种条件,都可以使你满足的。呵,璐子,你的灵魂究竟满足没有?
我的朋友,我记起一个故事来了。很久以前,我就想写一篇小说,那里面的主人翁,男的,是一个画家,女的,是一个音乐家,他们俩很美满而快乐地结婚了。画家,当然是很瘦的,脸上还有一脸短胡子。女的呢,会音乐而且会舞蹈,她的脸孔本是很丰腴的,但是结婚之后,反而渐渐瘦了。他们俩的感情很好,外面人看见他们,都很欣羡地说“这真是一对良缘,一对美满的夫妻呀!”报纸,杂志上都登载他们的新闻,他们的相片。可是那女的丰腴的面容,半载以后,竟瘦得同那画家一样了。她成天玩狗,她爱了一只小狗,抱它,偎它,要是画家出去旅行,她每夜都是抱着小狗睡。她觉得小狗是她唯一的慰安者,唯一的伴侣了。画家,只是她的形式上,灵魂上的慰安者和伴侣罢了。
有一天,在一个炎夏的晚上,画家很早的睡了。那女人,她竟睡不着,小狗也很疲倦似的睡在床下。她起来,看见窗外是月光如水,她凭窗看月,若有所思。忽然看见对门人家的楼上,有人裸立,似在沐浴。呀,她昏迷了!
那强健而丰满的四肢,饱满的胸膛,突出的臀部,长大的××!她昏迷了。她整夜不能安睡。
后来,她再四调查,她亲自看见的理想的健男人,就是对门人家的洋车夫。
从此,她花了许多时间,去设法和那车夫接近,瞒着画家。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又渐渐肥胖起来。有一天,她把她从前心爱的小狗,投在马路上,让汽车压死,她说:
“我是个人,为什么不爱人,要爱一只小狗呢?”
她觉悟了,她离开她的丈夫——画家,同那洋车夫,逃到深山深处,度美满的年月去了。
璐子,你看我这篇小说的内容怎样?为着肉体的快乐而卖掉灵魂的女人,世上原是很多呀。
逸敏二月十二日
第十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我到路上走,碰见桂先生,他对我点点头,我也对他点点头。璐子,听说你可和桂先生有些意见,这消息真吗?
我在整理抽屉,在乱书中发见F和我同摄的小影。呀,那双垂的小辫!那灵活的眼波!那妩媚的面孔!那小巧的嘴唇!呀!我的妹妹!
我前次不是告诉你,F因为久接不着黎贤的来信而悲愁吗?是的,在黎贤的消息沉闷中,我爱F更加亲切了。我们彼此更加了解而信任了。一个月光沉醉的晚上,我们在灯火辉煌中步行,F忽然告诉我:“黎贤有信来了。”
“真的吗?”我奇怪的问。
“真的,”她随手取出信儿,给我。
那是一封简短的信,大致说,他已经从暹罗到了汕头,一周后可以到上海了!这突然而来的消息,很使我昏迷,我说:“黎贤来了,你会不理我了。”
“不会的。”
“你要不要把你和我恋爱的事情告诉他?”
“我会告诉他的。”
“他一定会讨厌我的?”我有些着急了。
“不会。他很听我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有一次,他回暹罗去了,有一个同学追着爱我,我看他很亲恳,就同他往来。后来,黎贤来了,我把那个同学介绍给他,他很高兴,还请那个同学去看电影呢。”她很有味地说。
但是我终不能释然。我同她到四川路中华菜馆吃饭,在灯火辉煌的小室中,我问:“F你同黎贤会结婚不会?”
“也许会的。我们从前约好,在来年的秋天。”
“呀!”我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了。
F很亲热的抱着我,说:“傻哥哥,不要怕。我虽然爱着黎贤,可是决不会丢掉你的。假使我同黎贤结婚了,你也可以到我家里来。我将为你预备一个房间。你一样的是我的爱人呀!”
“不!我不能同那坏东西在一处!”我哭着喊。
“呀,你不能当我的面骂他!”她用手掩着我的口,她也哭了!
从此我们的冲突开始了,我常常同她谈黎贤的事情,我说:“你要爱什么男人,那是你的自由。可是黎贤真不是一个好人。”
“我也知道。可是我爱他,他的不好也就好了。”
说话的那天,是在外滩公园的树下,她望着那来来去去的大小船儿,她说:“黎贤快要来了,我很高兴。我们别离了很久呢。”
我说:“你的高兴,正是我的悲哀。”
她说:“你不要太着急了。我一定当着黎贤的面,吻你,抱你,亲你。”说着,她就亲着我的嘴。
我们的悲哀正长呢。为了有人走近我的身边,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祝你好。
逸敏二月十四日
第十二封信
亲爱的璐子:
告诉你一件可笑的事吧。一个朋友为南京××部的专员,办了一个《春天艺术》,因为骂了上帝的十字架是生殖器的象征,基督教徒闹起来,把杂志闹封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专员闹出事来,就自己远走高飞了,把那些过处,全推在一个出钱办杂志的总长身上,他说:“钱是总长给我的,文章也应由总长负责。”
于是全国的基督教徒,群起而攻总长。
总长气极了,在各报登了一个广告,说:“杂志的钱由我出,文章我并没有功夫看,不能负责。”因此那杂志就关了门。
本来那杂志一个月花一千二百块大洋的经费,印一千本,卖去的每期不过二百本,定户只有十几个罢了。那专员自己住洋房,养狗,养猫,他的家在我的住房的旁边。
他是我在北京时代的同学,现在是阔了,他却骗我:
“办杂志真苦呢。每月经费二百元,够了印刷费就不够稿费。所以稿费是没有的。大家帮忙罢。”
我替他写了许多文章,一个钱也没有拿。
他自己的脸,一天天地吃得面团团起来。人也渐渐不像人了。宗教是不该迷信的,但谩骂却可以不必。他如今闹出事情来,自己想把祸移在那个总长身上,又碰了一鼻子的灰,因此异想天开,竟在外面对人说:“是逸敏捣的乱子呀!是逸敏有个爱人,是个基督徒,她在基督徒方面鼓励,所以把杂志闹翻了。”
他到处这样宣传,这真是见他娘的鬼!
璐子,你想必也听见这个消息吧。我的爱人中,有没有基督教徒,是很容易知道的。秀芳是个基督徒,她现在是在美国,而且早已和我翻脸了。她也决没有工夫回到中国来闹事。秀芳如今是生了两个儿子了。她的丈夫汉杰也已经在美国得了数理博士!哦,那坏东西纯粹是无中生有,滥造谣言,要知道,滥造谣言,决不能打倒任何人的。璐子,你说对吗?唉,上海滩上的怪事,不要再谈也罢。
逸敏二月十五日
第十三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听见世界上有这样怪文学理论没有?
一个坏东西,就是我前信所说的坏东西,他在一个学校讲演,他说,“文学是说假话的骗人东西。愈会骗人愈好。”
璐子,你听见过世界上有这样的妙论没有?
无论文学,艺术,宗教,哲学,政治,恋爱,说假话无论如何是站不住的。说假话可以在总长那里骗几千元津贴,或者骗得一个小官做做,但决不是文学。一切伟大文学里面都藏着真实的心。文学领土里容不得说假话的人。
璐子,我们不要再说那个坏东西也罢。我们还是再谈谈F吧。
F一连接着三封黎贤的信,他说快要到上海来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黎贤在暹罗弄得一批款子,回到上海之后,就预备结婚的事情。他们虽说是等到来年秋天结婚,但这样的期间是越近越好的。
可是黎贤来信,对于结婚的事,一笔不提。他说到上海之后,就进京去找事情做,这很使F奇怪,而且不能放心的。
F说:“黎贤的信,很奇怪,什么话也不说明白,他到南京去干什么呢?”停一会,她又说:“黎贤的家中,很疑心他在外面胡闹,几次曾停止他的经济供给呢。也许他如今又不能活动了。”
说着,她的眼睛一红。
亲爱的璐子,老实说吧,F那时同我的关系,已经到了不能分离的地步了。一天的晚上,我们在邓脱摩饭店晚餐,她忽然把她的指环脱下来,戴在我的手指上。
她说:“我把指环给你,我的心也给了你了。”
我感激得痛哭起来,我做了一首诗:
感君赠指环,
谢君殷勤意。
人去环亦归,
剩有千行泪。
我泪有时干,
君恩无时已。
半世恼恋情,
为君憔悴死。
亲爱的璐子,你可以知道我那时的烦恼!
可是痛苦的事,还在以后呢。我和F恋爱,菊华是有一点知道的。我每天一早就离开家了,到杂志社去,每天很晚才回来。就是星期也不肯留在家中。
菊华说:“你近来为什么这样忙呢?”
“是呀,忙得很!”
“忙什么,还不是在外面同什么女人胡吃胡玩罢了。”
我生气了,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同F携手在霞飞路上走着,晚风吹在我们的脸上,觉得非常舒服。我说:“黎贤总是这几天要来了吧?”
“他有信来,说是要缓几星期了,等一个什么女人同来。”
“呀,女人?”
“是的,他说是他的嫂嫂。”
“什么?嫂嫂?我以为是他自己的老婆。”
“什么,逸敏……”
霎时间,似乎有一个影子在我们的旁边出现。
“喂!F!逸敏是我的丈夫,不是你的!”
菊华圆睁着眼,大声地说。
F的脸孔发青,一句话也不说。
我觉得好像有把利刃刺入我的胸膛,我痛苦得发抖。
F呆了一刻,对菊华说:“姊姊,逸敏是你的,你好好把他带回家好了。”
说着,她就跑到前面,赶上电车。
我从此没有再见F的面了。……次二日的早上,我到杂志社去,就接着一封F的信:
逸敏:
我已经向杂志社辞职了。我觉得我太痛苦了,为了要表现我自己的人格,为了要免除去自己更大的痛苦,我决定和你分离了。而且,就是黎贤来,我也不和他见面。我今天就动身到杭州去,转车到乡下去,那里有我的一个小学时代的女朋友,会留住我的。你不必打听我的通信处,我的荆棘的路让我自己走去好了。我还是一样生存着,虽然我的生活从此飘泊无定。
F璐子!F是走了,她一个人很勇敢地走了。对于她,我觉得犯了很大的罪似的,我增加了她的痛苦。
逸敏二月十八日
第十四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到如今还不知F的消息,她因到了浙江去以后,就不曾给我信了。但我很盼望她是健康的生存着。F走后几天,我们的杂志社里,忽然来了一个年青人,满口广东口音,面目黎黑,他是来找F的,无疑是黎贤了,他说是从汕头来的。
我抱了沉重的心,出去见他。我说:“黎先生,F走了。”
“到哪里去了?”黎贤奇怪的问。
“不知道她哪里去了。大约不是回家吧,听说到浙江的乡下去了。”
“唉,早知这样,我何必白跑一趟呢,这遥远长途!”
他的脸上显出满脸愁容,匆匆忙忙地去了。我望着他的瘦长而黎黑的影子,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我可怜这浮华的青年人,对于他,我也是抱歉的。唉,璐子,不写也罢了。
逸敏二月二十日
第十五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已经搬到学校去住了,这也好的。
我的一个朋友林白君曾说,“女子是一朵花,种在花园中是美丽的,放在室中就坏了。”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我们看见许多活泼,有为的女子,一旦嫁了人,有了家庭,孩子……等烦累,她的个性也改变了,学问也退化了,脸也瘦了,皮也皱了。活像一个可怜虫了!
我觉得家庭同私有财产一样都不过是暂时的制度,不是永远需要的。我们应该走向社会去,做一个堂堂的社会的人。我们看上海的彳共亍堂房子,每一个狭小房子是一个世界,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俏的,各占据一个小房子就是一个家庭,有他们的悲欢,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消遣和娱乐。他们简直不知道社会和国家是什么东西。“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这两句话是最彻底的中国人的自私的家庭心理的表现。日本的飞机和大炮,也打不破这些荒谬的心理吧。亲爱的璐子,我望你做一个堂堂的社会的人!
逸敏二月二十一日
第十六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昨天早上在四马路一带闲游,看看各书店的出版书籍。在XX书店中,我忽然看见一个短发女郎,呀,璐子,那人儿就是我从前同你说过的黄翠。她的装束十分素静。
“喂,Miss黄,别来七八年,好容易这里会见了!”
“哦,你是逸敏呀,你的头发也白了很多根了!”黄翠很惊喜的说。
我们相偕到四马路的一家春菜馆坐下。黄翠说:“逸敏,你还不知道,我的程先生已经死了。”
说着,她眼睛一红。
“死,几时死的?我并不知道程先生已经死。我就是连程先生和你结婚以后的情形,也不清楚呀。”
“是的,就在北京我和你分别的次年,我的程从巴黎回来,我们就结婚了。八年之中,我们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程一向在军界服务。这几年,他竟做到师长……”
我忍不住插嘴,我说:“好的,黄翠,你竟做了师长夫人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呢。”黄翠说,“我的程先生,上月坐飞机从湖南飞到上海,就在路上因为飞机堕地丧命了。
灵榇运到上海,我上星期从湖南到上海来,预备运灵榇回家去。”说着,她流下眼泪了。
我也感觉悲酸。我将黄翠上下一望,她的脸庞比从前消瘦,却更加妩媚了。她的美丽与娇态使我们看不出是生过了三个儿子的母亲。只有浑身素服,使我们可以想象出她是一个“未亡人”。
“别来几年,你做成一个小文豪了。从你的作品中,知道你已经结婚。你为什么老是生病?在北京的时候,你不是几年不生一次病吗?”黄翠很怜恤地说。
“是的,常常生病。近来倒好得多了。”
“我知道你在一个杂志社做事。总想写信给你,却也无话可写。自己想着是小孩子的母亲,也就没有精神写信给另外的男人。我觉得老了,人老,心也老了。”
“哪里,我觉得你更漂亮了。”
“你不许胡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还有很多的事情要料理呢。我们用饭吧。”
饭后,我还想找些事情同她谈谈。她匆忙地站起身,说:“逸敏,这次遇见你,可以说是奇遇。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我回湖南就要从长沙搬到乡下去。我待安葬了程后,就在乡下教养三个儿子读书……”
“你现在是你的儿子的母亲,不是你自己的了!你从前不是高谈儿童公育吗?”
“是的。我觉得一切理论都没有用处,我现在只管实际。”她说。
我们从一家春菜馆出来,我们就分手了。她不许我到旅馆去看她。她握了一握我的手,就坐上车去了。
……
璐子,这真是一个奇遇!黄翠是我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第一个恋人。她同我纯洁地恋了几年,几乎每天必见面,但我们没有一点关系。她告诉我,有个未婚夫在巴黎学军事学,等他回来就结婚了。她待我,像小弟弟一般,我很怕她。我们曾同睡了两晚。那是星期六星期日两天,我们从真光电影院看完了电影回来,时候是严冬,西风很严,她身上的衣服很薄,她说,回西城太晚,就在我的公寓中睡了。我们俩在一个被窝里接连睡了两晚,竟没有一点儿女的关系,她连手也不许我动。呀,那也是一个奇迹!不再写了。
逸敏二月二十三日
第十七封信
亲爱的璐子:
黄翠的影子总在我的身边荡漾,我十分同情她,但她已经不接受我的同情,她如今是儿子的母亲,她的精神都注在她的三个儿子身上去了!
呀,璐子,黄翠从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说结婚之后,一定要开办儿童公育院。她不肯做一个家庭的女主人,要做一个社会的改造者。别来八年,她已经变成一个实际主义者了!环境影响人生真大呀!
我为黄翠想到小汤。小汤从秀芳和我闹翻后,曾几次要和我结婚,她说:“你买一个钢琴送我,当作证婚的礼物吧,我们马上可以同居的。”
她的理想终于失败了,因为我那时没有力量买一个钢琴,一个钢琴的价格,会供给我一年的伙食零用呢。小汤后来嫁给一个冈木的日本人,冈木现在奉天做大官,小汤也在那里做阔太太吧。我想。
小汤是第一个女人用她的肉来安慰我的,她有桃色的脸庞,美丽的眼睛,豪爽的性情,她是一个具有北方爽直性格的奉天人。
我又想到胡人侠从武汉革命后,就失踪了,听说她是被枪毙了!胡人侠的思想很左,她爱了范文杰,范文杰是北京有名的CP领袖。范文杰在北京被捕处死刑后,胡就发疯了,看见人总是“文杰,文杰”地喊。后来,在西山休养了半年,到武汉去革命,听说真的把命革掉了!
亲爱的璐子,往事如烟,不谈也罢了。
逸敏二月二十五日
第十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这两天,又想F想得利害。
一个寂寞的下午,我一个人走进法国公园。是严寒的冬天,园中的景况,是那样的萧条呀,我坐在那寒风袭人的水池边,看着水中的坚冰,我忍不住要哭了。
亲爱的璐子,在这未结坚冰的水中,曾映着我和你的双双的倩影,而且,在别一时期,也映着我和F的双双的倩影的。
记得你在吴淞海滨,有一次,到上海来看我,我们便到法国公园游玩了一个下午。那是一个炎夏的下午,你穿着很朴素的衣服,披着蓬松的头发,愈显出你的妩媚。我们的手是没有一刻闲着过的。为了躲避旁人的讨厌的眼睛,我们的嘴,始终没有接触过。那也是我们的命运。
亲爱的璐子,在陈先生没有来之前,你是对我暗示过的,你要我到你的家中去住,你说你的妈妈一定很好的待我。亲爱的,你似乎隐隐地说过,我们可以同住在你家的一个书房里。我当然很欢喜乡间的生活,但是,亲爱的,无忌惮的同居,我原是很胆小!因为,我没有一刻忘记了我自己,我是一个有了老婆的丈夫呀!
但是,你原不管这些。就是在吴淞,你也三番四次的写信给我,要我到吴淞去住。正因为我的没有决断,因为我的延迟和胆小,你才很决绝地告诉我,你要和陈先生同居了。失恋的痛苦,接着是一二八的炮声,我从此便不知道你的消息,但仿佛地听见你的同乡张敏扬告诉我,你们是同住了,你的陈先生,时常手里拿着药水,同你游法国公园呢。
但是,一年以后,我在法国公园所遇见的,是你和桂先生同走,那身体坚强的青年人!那时F正在我的身边。呵,这疑奇的变幻很多的法国公园!
而今,我正是一个人坐在这冷冰冰的水池边。呵,世事的无常呀!要是我有决心,我愿意冲破这水面的坚冰,冲到那冷清清的水底去……愿你晚安!
逸敏二月二十七日
第十九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是不肯来信了。
昨天,在环龙路上,我们又遇见了,在那电影明星王荣女士的门前。
唉,璐子,你的眼边有一道黑圈,你的脸庞是那样消瘦!你的衣服是那样黯淡!
唉,这是一种不幸的象征,我的两腿,不觉地跟着你,走上王荣女士的高楼。
在楼梯上,我用手抚摸你的消瘦而且憔悴的脸,我说: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憔悴,你应该爱惜你自己?”
你的眼睛一闪,泪珠是很难堪的忍住了。
我仿佛打了一个寒噤,我是十分难受。
但,王荣女士的笑声,是把你的悲哀隐住了,你是默默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这屋里,充满了王荣女士的妩媚的笑声,我是不能再坐下去,便匆匆地走下楼来了。
又是一晚不好睡。
菊华说:“你又在想什么女人了吧?”
我一句话也不响。
逸敏三月二日
第二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一早,我便去找王荣,她刚才起来呢。
在吴淞,王荣第一次见我,她是同你手握手地走着。
别来几何时,她已经剪下双辫,成了有名的女明星了?人事的变迁真快呀!我感觉自己是老了。
王荣说:“你也是爱璐子的,为什么不安慰安慰她呢?
大家都是拿她玩玩,没有一个真爱她的人。”
我觉得王荣的话太重了,重得我有点担不起了。我忍不住分辩。我说:“她不是有桂先生吗?”
“那小孩,也是拿她玩玩的。”
桂先生的年龄比大家都小,王荣还叫他小孩呢。
我说:“璐子近来是憔悴多了。”
“是的,她有了肺病呢。”王荣说:“有了肺病?”我忍不住惊奇起来。
“是的,就是她从前的姓陈的,他传染给她的。”王荣说。
……唉,璐子,你是拿你青春和爱情,贡献给陈先生过了。他所给予你的报酬,却是他的肺病!唉,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璐子,肺病并不是不可医的病。我自己也是生过肺病的人,现在却已经很好,而且很胖了呢。我明天当来看你,告诉你怎样疗养。一早就来,望你等我。
愿这封快信,伴着你睡眠。
逸敏三月三日
第二十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到了你的学校中,你是走了,你留下由密斯黄转交的一个字条,我已经看见了。你说,桂在这里,不愿你多见我。唉,这有什么话可说呢?但我还感谢你的好意,因为,你说,“为了你的记念,我一定要活下去的。”
唉,璐子,愿桂先生很好地待你,愿他能够用伟大的力量,恢复你健康,你健康,我也就快乐了。肺病原不是不可医的病哪!
逸敏三月四日
第二十二封信
呵,可怜的璐子:
我知道,我的信给你的,不是快乐,是悲哀,但我实在压制不了我自己的情感。我的F是不知何处去了。我的菊华今天又病倒了。她的病,原是一种结核性的腹膜炎。已经病了七八年了,总没有医好!中医,西医,真是什么医生都医到了。她的病终于没有好,肚子还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的呀!
昨天,她的病又发了。脸色惨白,一夜不能睡,肚子是痛得利害。
唉,璐子,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只有将她送到红十字会医院去。今天一早,我便将她送去了。
我在医院中陪了她很久的时间。医生说,腹膜中有很多的水,要用手术放出来,才有办法呢。
用手术有没有危险,医生是不能保险的。菊华很勇敢地在手术单上自己签了字。她说:“这次我死了,你还是去找璐子吧。我是反对F的,那坏东西!”
亲爱的,我忍不住流下泪来了。我对不起菊华,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一团火热的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的F呀!
菊华要是不幸死了,我也不愿活下去。
逸敏三月六日
第二十三封信
呵,璐子:
我昨晚一个人睡在床上,真是冷静极了,我想起一个朋友柳先生的词,“见也寻常,去便思量着。”那真是描写得很对的词呀。
我想起自己从前的生病。我整整的病了三年,我的菊华很柔顺的服侍我,一句怨话也不说。她一面在学校教书,课余便坐在床前服侍我。晚上,因为我失眠,或者要吃东西,总是一夜起来好几次。钱是不够用的,因为我生的是肺病,是富贵病。她时常向朋友,亲戚去借钱,受尽了人家的冷面孔。我有时说:“我是对不住你的。”
她说:“那有什么呢?你好了,我也就快活了。”
她时常用这句话安慰我,并且安慰她自己。我整整病了三年,我的脸孔一天天胖起来了。我从九十五磅的身体,加到了一百四十六磅!亲爱的璐子!我的脸孔一天天地胖,菊华的脸孔却一天天地瘦了。她的结核性的腹膜炎,也一天一天地利害起来。
而我,却在这几年之间,先遇着你,以后又遇着F种下了无可奈何的恋爱种子。
呵,有妇之夫的恋爱,不过增加各方面的痛苦罢了。
虽然,这些玫瑰色的痛苦,也是甜蜜而且欢愉的,在我,在你,在F都是不能自制地跃入这些苦痛的环境中。而菊华,她却是一个无辜的,被波及者罢了。
在漆黑的夜里,我独自一个人流着眼泪,听着床头的滴滴答答的钟声,我真是一个罪过的人呀,对于菊华,我是罪过的。然而这都是我的自愿。
唉,璐子,这些话多是你不愿意看的,不写也罢了。
逸敏三月七日
第二十四封信
呵,璐子:
我应该很高兴地告诉你,我的菊华今天已经好得多了。她的腹膜中放出了十几磅的水。
这是很奇怪的事,那些水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能说出理由,那医院中的医生,也说不出理由的,现在,医生已经把那些放出来的水,拿去化验了。
我的心中的一块石头,可以暂时放下了。我知道你也愿意知道这些消息,因为你的简单的来信,也“希望菊华是能够恢复健康”的呀!
祝你安好。
逸敏三月八日第二十五封信亲爱的璐子:
一连好几天不写信给你了。因为近来事情,是比从前忙碌些。我用我的手和我的嘴,维持我自己和一家人的生活。书店老板,是那样没有良心,他们把我版税都吞没了。学校又欠薪水。所以手头便拮据得多了。
但我却愿意贫穷。一个小官僚什么专员的太太,见着人便说,逸敏是穷极了,穷得连房子也住不起了。是的,贫穷是应该的。但是让太太去陪了阔人跳舞,并且低心下气的去巴结阔人,弄一个小小的专员,那样下流的事情,我是不愿意干的。
璐子,你说对吗?
天气冷得很,听说你又咳嗽了。愿你小心。
逸敏三月十五日
第二十六封信
呵,亲爱的璐子:
这真是为难的事情呵。我的祖母病了。家中父亲来信,要我回家去。
我的祖母已经七十八岁的人了。她老人家,素来没有病的。我已经十二年不见我的祖母了。
我三岁便同着我的祖母睡,我原是我的祖母养大的。
记得小时,最疼我的,就是我的祖母了。我因为先天不足,从小便身体衰弱。自从有了妹妹以后,我便跟了祖母了。她是一个朴实耐劳的妇人。
我家也有十几亩田。本来,我的父亲还开了一个小店,不种田也可以糊口了。但我的祖母是非种田不可的。
春夏农忙的时候,她提了锄头,雄赳赳地到田里去的情形,是我到如今也忘记不了的。
我的祖母希望我读书以后,回到家中去种田。她说:
“在外面混什么?多赚些钱,也就多花些钱了。倒不如回到家里,种点田,教点书,有的吃,有的玩,天不管,地不收,岂不快活?”
可是我却不能听她老人家的教训。一别十几年,我的祖母已经是七十八岁的人了。而今,她又在危急的病态中,我恨不得立刻回家去,但是如何回去呢?
唉,我不能再写下去了。祝你安好。
逸敏三月十八日
第二十七封信
我的璐子:
写了“我的”二字,觉得自己是很不安似的,你如今不是“我的”,是“他的”了,虽然你也许不……Bacon说得好:Itisimpossibletoloveandtobewise感情同理智原是不能调和的,我还是把你当做我的好了,在我的寂寞可怜的心里。
F有信来了。她很痛苦。她说黎贤待她的不忠实,完全发现了。现在,她只愿我到浙江乡下去找她。
唉!我想要去,但是如何能去呢?
让我告诉你吧,黎贤怎样找着F这是F来信告诉我的。黎贤到了上海以后,到处找不着F便跑到南京去了。在F的一个女朋友那里,打听出F教书的地方了,并且知道同我恋爱的故事。他急急地写信给F说是他已经来了,急急的地要去见她。F她是一个热烈的人,当然也愿意他去见的。F是在浙江的一个乡下教书,他们俩便在乡下很甜蜜的相见了。久别后的热烈情感,是不消说的。
但是,不久,她便发现黎贤的不忠实了。黎贤来的时候,是带着他的女戏子同来的。他到浙江乡下去找F那女戏子便住在杭州。
不久,这秘密是发现了,在F同黎贤到杭州的一天晚上。本来,黎贤是不愿F到杭州来的,但那是一个什么假期,而且,那乡下离杭州也不远。F同黎贤到了杭州以后,黎贤竟不客气,同到那女戏子所住的旅馆里。
F也难堪地住下了。他们三人便同在旅馆里,度那样的共同生活。
每天晚上,黎贤去和F睡,那女戏子便哭起来了。
去和女戏子睡,F也哭起来了。
最后,F忍不住了,她赌着气要回到乡下。黎贤说:“你不是也爱过逸敏吗?你爱得逸敏,为什么不许我爱女戏子呢?”
F气得没有话说。
但她终于一个人回到寂寞的乡下。她觉得无法消遣这无可奈何的忧愁,只有看《圣经》消遣她的可怜的光阴了。
但她又不能自制地想起我,她希望我到她的乡下去…………为了F的苦恼,我是应该到乡下去看她的。
但是,我的祖母的病危的电报又到上海了。我想起从前,我祖父病危的时节,我正在北京,家中打电报叫我回去,我因为没有钱,竟不能回去。
后来,我的可怜的祖父,期待着我的归家,竟不肯让那最后的呼吸停止,在床上挣扎着,等他的远方的孙儿。
我的祖父是在那样可怜的境遇中死掉了。不可挽回的罪过呀,每次想起我的祖父,我总是忍不住要流泪的。
而今,我的祖母又在病床上等着我……
唉,我将如何是好?璐子,你看我将如何是好?……
逸敏三月二十日
第二十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的回信还是那样冷冷的,你还是说你的老话:
“让死人去埋他的死尸,我们活人且做活人的事。”
我觉得问题不是这样简单。我们做事的日子正长呢,我只有一个祖母,这会子不去见她,万一不幸,是一辈子不能见她的了。
我是决定要回去看看祖母的。可是菊华的病忽然又利害起来。她有着热度呢。医生告诉她应该小心静养,我如何可以把回家的话告诉她。而且,菊华一定要疑心,她不相信我是一直回家,她还以为我去看F去的呢。
F是连天来信了。她的信都由我的一个朋友转。她说她是痛苦得很。她说她不能再在乡下住下去。她望我快去呢。
唉,璐子,你看我怎样办才好?人生是永远在痛苦中纠缠着的。我不愿解脱,还是让他永远纠缠下去的好吧。
我把一切的苦水,都喝在我的肚中,再让他从眼中变做泪流出来,这就是我的消遣了。
逸敏三月二十一日
第二十九封信
唉,璐子:
我的祖母是死了。她的死信到了已几天。我有什么法子消灭我的悲哀呢?我的祖母是死了。我家的田园,将有谁去耕种呢?可怜的祖母的锄头呀!可怜的祖母的田园呀。
然而,我觉得我的负债是更重了。在人生的路上,撒下有益于人类的种子,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种的野草与奇花太多了。我也到处种下荆棘,使自己痛苦,也使旁人痛苦。我忏悔了。我忏悔我的无聊和浪漫呀。然而,F与你,多是我心头念念不忘的人,你们给我快乐,也给我苦恼。给我灵的安慰,也给我肉的痛苦。
你来信说,几日后将陪了桂君,到日本去了。愿你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然而我不愿来送你。你走上你的人生的大道路,我也要走上我的人生的大道路了。让多情的F也走她自己的人生应走的路吧。为了人类,为了国家,为了世界,我们应该做一些有益人生的事。
璐子,你说对吗?
我们应该为人类做些有益的事而活着。
逸敏三月二十五日
第三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明天到日本去了。祝你一路健康吧。菊华已经好得多了。F那里我也已经去信,我说,大家都丢开理不清的恋爱和忧愁吧。在人生的田园里,用自己的锄头,种下有益而滋养的种子,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璐子,我写这些话,送给你,作为临别赠言。
逸敏三月二十八
从你走后
从你走后,这世界已经改变了颜色。我爱,我知道,你的呼吸会使房内的空气温和,你的微笑会使窗上的阳光妩媚,你的思想与行动会使这寂寞的世界变成乐园。呵,有你在这里,我的生命是怎样轻快而且安逸,我的心境是怎样美丽而且快乐呵!但是,今天,是你走后的第三天了。早上我只是躺着,躺着,懒得起来。我想着从前,你未走以前,每天我比太阳先起来,对着天上的一抹朝霞,从公寓步行到工作室,晓风吹着我的微笑的脸庞,街上的行人也十分稀少。当我走到工作室的时候,同事们都还没有来,我便勤快地开始我的工作了。好像有爱神在旁边监视似的,我的工作是那样愉快而且有味,等到太阳慢慢地走到天空,壁上的钟也打了十二下了,这时我的心里便突突地跳起来,以为这是可爱的你应该来的时候了。我便从工作室跑回公寓,可爱的你已经坐在我的房中,看见我来,微笑地站起来,伸出手来让我握着;我的脸庞便不由的靠近你的脸庞了,你抬起你的头来,我们的嘴唇这样的互相接触着。有时你来得稍迟,我便开了房门,在风前踱来踱去的等着你;非等到你来,我是不肯进房的。你每天来时,总带来你的绘成的美丽的图画,你把图画挂在墙上,闭起你的一只眼来瞧着,微笑而且愉快地赞美并批评你的当天的创作。然而我对于图画是毫无研究的,我也只能茫然的瞧着罢了,我总微笑地站在你的一旁。有时你伸出你的手来,放进我的袖筒里,有时我伸出我的手来,放进你的袖筒里,我们这样互相取暖。我们每天相聚的时间虽然短促呵,然而即使这样几十分钟的刹那时间,我们已领略了世界上一切的幸福。窗下的黑暗的木桌,书架上的几本破书,书桌边的细小火炉,我爱,这便是你爱的可怜人儿所有的资产!但是,我并不贫穷!我的富胜过过去的帝王,我的富胜过上海的豪商,因为我有了你,我便有了世界,因为我的世界便是你。我爱,有你在这里,我的确是懒得读书的。因为,从你的话中,我能够听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从你的心中,我能够懂得世界上一切的神秘,从你的眼角与眉边,我能够看出宇宙中无上的美丽。我爱,我还希望而且要求什么呢?我知道而相信:读书十年不如你一笑之使我聪明;而且百世流芳也不如你一握手之使我愉快!
但是我爱,今天,我被仆人的呼声将我从床上懒懒地催起来以后,我看见我的桌上是这样杂乱而且没有秩序,这便是可爱的你每天坐在旁边的桌子呵!炉中的火也不知何时已经熄了!我披着衣服,走出房门,我的四围仿佛尽是沙漠:灰白色的天,冰冻了的大地,秃了枯叶的老树。
这里,没有梦想,没有欢乐,以至没有生命。只有风的狂吹与鸦的乱啼。我爱!这便是我眼前的世界,是你走了以后的世界!
我悄然走进我的工作室,同事们都正在低头工作。坐在我的座位旁边的一个胖子L君抬起头来望望我,从他的惊疑的眼光中好像是在问我:“你今天怎样来得这么迟呢?”我烦闷而且羞惭,懒得去和旁人攀谈,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桌上堆满了文件表册,我也无心去整理它们。抬起头来望着壁上的时钟,看见钟摆不疾不徐地摇动,短针正走在十二点的旁边,长针也渐走渐近了,——唉,十二点钟,三日前的正午十二点钟呀!好像是爱神专为我俩而设似的。记得临走的前一天,午饭已经吃毕了,你和我并肩坐着。你问我别后如何消遣,我便流下泪来了,我把头儿靠在你的膝边,让眼泪流在你的裙上。你抚着我的头发,用你的嘴唇亲了一亲我的额头,说:“这样小孩子似的!又不是去了不来!不过三十天呀!好好的玩玩罢!”后来我总说三十天太长了,你又微笑着说,“也许要早几天来的。”我乘势将你抱在我的身上,把嘴唇凑在你的耳边,说,“最好是你不要去!”你说,“那怎样能够呢?就是——也免不了暂时的分离罢。”你说到“就是”
那里,微笑地用手指在桌上画了“结婚”两字。这时我愉快而且兴奋起来了,我疯狂地将你紧紧地搂着,……我爱的,那是怎样美满的一刹那呀!然而现在呢?壁上的时钟已经到了十二点,午饭的时间也已经到了罢。同事们有家的是回家去了,没有家的也回公寓去了。我爱的人儿!你想我还有心回公寓吗?从前每天午饭的时候,桌上总摆着两双筷子,两个碟子,两只瓷碗;这些筷子,碟子,瓷碗都是可爱的你亲手买来的。你每天来时总带来我所爱吃的小菜。临吃时你又时常劝我,说我吃饭吃菜都吃得太快,是不合卫生的。记得有一天,你买来许多牛肉干,我狼吞虎咽地一连吃了几块,你急了,把牛肉干拿到你的面前,夹了一块放在自己的嘴中,慢慢地咀嚼了一回,然后送到我的嘴里。我那时真淘气呀!我不知感激,反向你说:
“让我自己吃吧!这样的喂人实在于卫生有碍的。”你可生气了,不肯接着吃饭。……我爱的!你爱我,真像慈母爱子一般,连吃饭时也注意着的。你走后,我已经无心再在公寓中吃饭了。前天和昨天,都是在街头巷口的小馆子随便叫些东西吃吃。在那里同餐者虽然尽是些陌生人,然而究竟比一个人坐在房里独吃热闹得多了。所以今天,我在同事们都已经走完了以后,也一个人走到街上。我爱,这条僻静的T街是我和你常常行走的。记得我和你在街上行走时,大地负着它的一切在你的脚下为你祝福,阳光和白云在天空低吟赞美之歌,狂吹的风儿也为你而寂然平静。
然而今天我是一个人行走了!我觉得街上的道路是那样崎岖不平,灰尘是那样迷乱我的双眼,我想着市场的馄饨好吃,便喊了一辆洋车,到市场去。
我爱,在洋车上我曾几次回转头来;因为往日到市场去,总是你的洋车跟在后面,我时常回转头来望:要是我的洋车和你的洋车距离较远,我一定叫我的洋车停着等你。今天,我还是一样的回头望你的呵。我已经望不见你了!我望见后面跟着许多洋车,里面坐着的尽是些不相识的人们,他们的道路也许不是我的道路。我于是感觉眼前是寂寞而且空虚,因为没有可爱的你在后面跟着。
市场到了。好热闹的市场呀!一切还和你在这里时一样。两旁的洋货布店,五色灿烂地摆着许多绸缎布疋;书摊上摆着许多新旧的书籍;食摊上摆着许多精美的食品;然而我都无心去理会它们。在东口的一个茶楼上,我靠着楼窗坐下了。沿着楼窗望下去,可以望见市场上许多来来往往的人们:趾高气扬的青年,披红穿绿的少女,肥胖的商人,污秽的乞丐。我觉得眼前的人们都使我厌恶极了。
我爱,你知道,当我初离家庭而初和社会接触的时候,我的感想不是这样呵,那时我的母亲告诉我:“天下的男人都应当像兄弟一般看待;天下的女人都应当像姊妹一般看待。”那时我真热烈呵,我胸无城府的爱一切的人。然而我觉悟了,自我与社会接触了几年以后,经验告诉我:人们不是个个可爱的。而且有些实在是不值得爱的。不值得爱的人们,你爱了他们,报酬只有带毒的利箭穿透你的心。至于淡漠的人们,你给与热烈的同情,收获也只有傲慢和侮辱。我的思想改变了,我以为博爱是不可能的事情。谁同谁有关系呢?为什么要博爱呢?我爱的人儿呵!
从我有了你以后,受了你的高洁的思想与行为的熏陶,我愈觉得眼前的人们是那样恶臭而且愚蠢。我爱的,我虽然处在这熙熙攘攘的市场,然而我的确感觉孤独的悲哀呵!
我想总有一天,我爱的,我们离开一切讨厌的人们,双双地建设我们的家,在我们理想的那里:那里,那里有低低的山,那里有清澈的泉,那里有平铺的草地,那里有整齐的森林,那里你绘画我吟诗,那里你和我过着光阴直到白首!
我倚着窗儿凝想了若干时,随便吃了两碗馄饨,天色渐渐晚了,市场上尽是灯火。我独自走下楼头,慢步归去。黑漆漆的天空,云和星也一齐都隐了,狂风吹送我的归途。为了减轻沿途的痛苦,我到处喊着可爱的你的名字。
呵,我爱的人儿!我现在已经回到我的公寓了。在灯光底下,我看见你绘的苹果还是那样鲜红,你绘的山水还是那样美丽,你倚着椅背凝望的小影,正斜着眼儿凝视着我,同你在这里时一样。然而可爱的你现在是在离开我数百里以外的乡村里了!这漫漫的长夜,我怎能安睡呢?看哪,现在,在我的身边,有甜美的梨子,芬芳的花生,烤熟的栗子,这都是我从前买来供奉你而你所爱吃的。呵,我爱的人儿!这些梨子,这些花生,这些栗子,它们也都在这里期望你的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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