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小说三题-回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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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西湖》2005年第06期

    栏目:本期新锐

    民国庚申年秋的一个黄昏,正是月上东山的时辰,玄迹法师静坐于竹清寺一间窗户朝东的山房,展读梅溪学堂费而隐先生托人带来的的一首诗。这是一首悼亡诗,写给亡妻叶小竹的,仍然是七律,笔调很凄凉,笔迹愈到最后愈潦草,墨迹干涩,内心的哀恸可以想见。诗尾附言说,他的夫人于今晨零时许病逝了。费先生还说,夫人临终洁净,死状吉祥,是她前生修来的福分。

    玄迹把信折叠起来,投进惜字炉。他熄灭灯,坐在黑暗中,呆望着东窗。窗外是一片白纷纷的月光,偶尔有叶影飘过来,平添了几分凉秋的况味。他许是觉得有些冷了,披上一件外衣,开始念诵起一段经文。

    但他愈念愈觉得全身发冷。牙缝间发出的吱咯声清晰可闻。他好像还听到自己念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苜蓿街上的人都晓得,玄迹法师的俗名就叫李孝先,出身有名望的书香世家。父亲李芾之,便是梅溪书院的最后一任山长。

    李孝先打小便拜梅溪书院的馆师叶是先生作启蒙老师。与他同窗共读的,有后来成为梅溪学堂校长的费而隐,还有一位,就是叶是先生的女儿、后来成为费夫人的叶小竹。

    叶是先生教书,与别的馆师并无二致。先是教会识字,然后教的是一些四声、虚实、双声、叠韵之类。尚未教到诗词文赋,叶小竹便自行停学了,在家单是学些女事。叶是先生说,姑娘家是不能太聪明的。

    李孝先长到十三四岁,李芾之便亲自执教了。李芾之喜欢读经,以为天底下除了六经之外,没有别的更好的书。而李孝先却背着父亲,偷偷读了一些闲书。

    大凡书院都有藏经阁,梅溪书院也不例外。李孝先就常常与费而隐去藏经阁找闲书读。闲书,是勤奋的生徒不会翻看的那类书。

    有一次,李孝先无意中翻到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儿女英雄传”,但内页中的文字却分明是坊间私刻本“欢喜冤家”。

    院藏书中除了经史之类的必读书,其余的无非是制艺、课艺之类的应试书,在这些书中竟夹杂一本“欢喜冤家”,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可讶异的事。

    他们读上几页就脸红耳热了。费而隐用大人的口吻说,原来他们也是耐不住寂寞的。

    费而隐接着又找到了几本类似的书,里面还有插图,形形色色。李孝先说,我曾在父亲的书房中见过这些画,据他说,那些妖女阴气重,属水,可以防火的。

    大试期间,没人进来,他们就放大胆子抄书。各自抄录一些章节,带回去互相传看。这是两个人共有的秘密,彼此分享着。

    到了夜晚,李孝先就有些把持不住了。那些“妖书”,像狐狸精一样,把他给迷住了。他按照自己所愿,让那些娇艳的迷人的形象,在脑子里翻腾。一个童男子,仿佛变成了素行无耻的公子哥。

    白天,他就诅咒这些“妖书”,跟费而隐一样。他们认为那是乱人心志的。但每到夜晚,心志还是要乱,没一点办法。

    以后的日子里,李孝先便得了一种病:时常夜遗。他的身体日渐虚弱,父母看了心疼,却不知其详。请来了郎中,一看,说是阴虚。

    李孝先心底明白,这病与那些“妖书”有关。于是起床,把手抄本撕成碎片,抛进惜字炉。还学大人模样,念了几句咒语。

    然后他坐到书桌前,又开始读起圣贤书来。

    镇志上是这么记载的:光绪廿四年,也就是李孝先十六岁的时候,李芾之送儿子前往上海同文馆念书。其实真正促成此行的,是一个名叫严复的翻译家。严复还在天津办报时,曾给老朋友李芾之写过一封信,希望他能把一批年轻的生徒送出去,开开眼界。毕竟是严复,连劝学的信都写得带有几分古味的桐城派风格。所以,李芾之是不怕儿子学了洋文就变成约翰李的。

    在上海同文馆念书那阵子,李孝先也穿上了洋装。浆得太硬的领子边沿摩擦得脖子上的痤疮生疼:那些痤疮一个劲地冒出来,掐也掐不过来。他记得先前有位大清遗老指责过洋装的十点缺陷,其中一点就是领子太硬,让人“不堪回首”。李孝先特地请当地一位裁缝,给洋装的领子再衬上一道柔软的假领,这以后,痤疮就免受其扰了。

    他想,洋人的东西,跟洋装一样,不能拿来就套上,须得改造一下。他又想,西学与东学这个课题以后也大可以做做。

    读了几部洋书,他很有感触,于是就给严复与林纾分别写了一封信。他跟严复探讨的是卢骚的《民约论》,跟林纾探讨的却是剑道;不过严复那时正忙于翻译《天演论》,而林纾的剑术荒废已久,所以都没有回信。

    李孝先又给流亡日本的康有为先生写了一封信,探讨的是怎样将州县的书院改成中西并课的学堂。康先生很快就回了信,对他的观点表示赞赏,并且附录了一份当年他给大清皇帝上呈的“请开学校折”。

    李孝先后来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言必称康有为,他说,当今朝廷推行的新政,还不是康先生当初主张的那一套!他甚至认为,废书院、办学堂的趋势是挡也挡不住的,因为康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李芾之读了信,先是大骂康有为,继而是骂自己的儿子。李芾之本来就体弱多病(阴雨天膝盖就痛,春秋二季哮喘病就复发),这一气之下,老毛病又找上麻烦了。但康有为还是要骂的,儿子还是要骂的。

    一天,李孝先接到家人电报,说是父亲患了咯血症,恐怕不久人世了。李孝先便匆匆赶回了家。

    一进书院,只见山长一身缟索,正坐在庭院中央烧化纸马银锭。李孝先不解地问父亲,你这算什么呀?

    山长嚎丧似地哭道:我这是为天下的书院服丧啊。

    李孝先知道,父亲的火气正上头,不能顶嘴,就垂手立在一旁,静候教训;李芾之愤愤地说,西洋人太无理,以武功之盛骄人,我儿啊‘你这些年学的是什么歪门邪道?你鼓吹什么学习西方文明,创办中小学堂,这不是要毁了你爹苦心经营的基业么?

    李孝先只是点头回答说,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李芾之送儿子去同文馆念洋文,本意是要让他将来去说服那些洋人学习我们的文明,不料自己的儿子却要沦为异族臣安。这是最可鄙薄的了。李芾之给儿子开了一张书单,要他在一年之内只许读单子上所列的书籍。其中居然也有词曲类的,但也不过是梁状元不服老、状元堂陈母教子之类。

    京城很快传来消息说,科举要废除了,书院要废除了。李芾之的身体说垮就垮掉了。

    李孝先请来了县城里顶有名气的老中医孙贻梅。孙贻梅不但医术精通,学问也了得,喜欢跟人摆道理。他听说山长的儿子在外读了几年洋文,是颇可以聊聊的。他问李孝先,你以为,中医与西医哪个更好?

    李孝先迟疑一晌说,晚辈以为,中学与西学,譬如冬夏的昼夜,各有长短;中医与西医大约也是如此罢。

    孙贻梅咳了一声,说,西洋人的外科还行,内科是不逮我们的。他举例说,前阵子城里来了个行医的洋教士,居然连我们号脉是号左脉还是右脉都不晓得。

    孙贻梅说着,便坐下来,替李芾之号脉。沉吟片刻,就起身开药方了。孙贻梅的文房四宝都是自己携带的,那石砚纹理细腻,坚密如玉;那笔是湖州狼毫,毛质极好。几行药名写来,仿佛汉赋唐诗。

    孙贻梅吟诗般用重浊音念了一遍药名。然后交给李孝先,嘱他去苜蓿街的杏林斋或三益堂配药。

    临出门时,费而隐刚好送来两份喜帖。一份给他,另一份是给山长。帖子上写明:费而隐要在本月十六日与叶小竹喜结良缘。

    老朋友相见,居然没说几句话。两人都各怀心事,只是不点破而已。费而隐说要进里屋见山长,李孝先没有作陪。因为,他说,我要给父亲买药了。

    这门亲事便是由山长一手撮合的。费叶二家的父母自然都很满意,没过几天就央人换了帖子。他们说,费而隐与叶小竹真是一对璧人。

    李孝先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他带着叶小竹来费而隐家玩。费而隐将他们带到父亲的造纸坊。叶小竹第一回见到好几亩水碓塘里剖开的竹条,显得极为兴奋。她说,我名字叫小竹,见了竹子也分外亲切。叶小竹指着水竹问费老板:大叔,这是干吗?费老板说,淹竹哩。竹淹了之后又干吗?造纸哩。费老板说着便让人把浸泡的竹条从水碓塘里取出,放在平地上晾晒。捣竹绒时,叶小竹和李孝先、费而隐一起帮大人搬运竹条,弄得满头大汗。费老板一边捣竹绒,一边对蹲在身边分翻的老伴说,要是我们家的老三今后能娶上像小竹这样勤快的姑娘家,那真是叫福气哩。李孝先在一旁听了有些不快,他拉着叶小竹的衣袖说,咱们走。

    可是现在,他不能拉着叶小竹的手说“咱们走”了。

    费而隐迎娶那日,皇历上说,是吉日。李孝先本来受邀做司仪,但他以父亲生病为由推辞了。

    上街买药时,他看见费而隐正骑着一匹白马,穿着一身大红长袍,喜气洋洋地打苜蓿街经过,身后还跟着鼓手、堂名、掌礼、茶担、厨师和轿头伴。

    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肚子里直折腾。但老朋友结婚,不去喝喜洒,于物理人情都说不过去。

    那晚,他准时赴宴,但不见新娘的影子,惟有新郎在司仪的导引下,在桌间穿梭敬酒。

    李孝先坐在末座,没人向他敬酒,他也不向上座的人敬酒。他兀自喝着,不觉间酩酊大醉。

    他没打声招呼,就提前离开了筵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刚到家门口,就见母亲抹着一把泪水说,你父亲撑不住了。

    李孝先走进父亲房内,看见山长的三位姨太太正环立在侧,她们不是来侍奉汤药的,而是要看看山长的遗嘱。

    山长躺在宽大的罗汉烟榻上,费劲地喘着粗气。平常他便由几个太太轮流陪着,在这儿抽抽大烟,有了精神,他就上来耍上一回。但现在,他已经使不上一点劲了。

    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灰暗的、呆滞的眼睛蒙着一层泪水,看样子,山长一点儿也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似乎还要留下几句紧要的话。他在积蓄身上仅有的一点力气,要赶在最后一刻吐出。

    母亲对李孝先说,你上去说几句安慰的话罢,也好让你父亲瞑目。

    李孝先过去,跪在榻前,把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说,爹,我只想对你说,这辈子你讨了四个老婆,还常常背着她们去嫖娼,现在你也该知足啦。

    山长轻轻地哼了一声,手若白骨,在空中挥动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山长死时,也正是梅溪书院被废之日。学田被瓜分了,书院库存余息银也不知所终。生徒们领不到膏火钱,都自行遣散了。书院没人主事,白昼也如夜晚一般沉寂。

    李孝先行经习武场,那里的蒿草已高可没膝,也无人刈除。从前,生徒们埋头读书,怕有伤血气,就在习武场上练习骑马射箭,而现在马放南山,人也找不到北了。前楼后庑,也不再有琅琅书声,不再有烟火聚落。李孝先想,这也好,干干净净。

    山长死后七日,李府请了一些和尚替他做七。几个姨太太唠叨说,和尚子,念经无心,拿了钱就跑,请也是白请。李孝先反唇相讥说,你们拿了钱,还不是一样要跑?

    没过几天,她们领了钱,果真都喜颠颠地跑了,仆人偷了一些值钱的家什也跑了。只剩下李孝先和他的母亲守着一座空宅。

    那日清晨,李孝先躺在北厢房,听到梅溪书院对面的一座山寺传来阵阵钟声。一百零八下,声声入耳。他想,这钟,虽然也是铜铸的,但那一百零八下,比起财主家数铜钱的声音要好听得多了。

    他对母亲说,我要出去走走。

    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风水先生曾说过,梅溪书院这块风水宝地是注定要出读书种子的。三年后,书院门口挂起了一块匾额,上书:梅溪学堂。费而隐被当地官员推选为第一任校长。费是李芾之山长的得意门生,他父亲又曾为书院捐过二十亩水田,也算是两代人都有旧谊,所以,他出任校长,大家都觉得很合适。

    玄迹坐在竹清寺的山房,听见咿咿唔唔的读书声,便知道新学校已开办了。费而隐请他下山一起办学,他谢绝了。多年来他从来下过山,也从不过问尘俗间的事。惟独与费而隐还有些诗书往来。他们之间的诗书不需要邮递,通常由一个小沙弥传送。

    费而隐与他打小就无话不说,信中偶尔也谈及私人生活,诸如:我与夫人,两两相对,晶竹弹丝,静而得体,动而和谐。或是在一首诗的小序中说:昨夜与夫人宿于山间小筑,枕上沸波,视听幽独。妙极。

    岂不知,一个“妙极”,是否会让玄迹怦然心动?

    费先生擅长写那种香艳的七律。在那个年头,苜蓿街上的旧文人,通常喜欢作律诗,而且是七言律诗。这种诗,往往为了考虑到形式上的美,不得不生搬硬套,用典多,虚字多,水分也多。

    玄迹喜欢写那种类似颂偈的五言诗,就那么二十来个字,干净利落,三拳两脚就可以把人打得五体投地。

    两人有时调侃起来,也如拳脚来往,一点儿也不留情。有一回费先生寄来一幅字,字写在黄藤纸上,古雅极了,他说,这种纸是唐朝官员们当年指定的用纸,现在不多见了。

    玄迹收到这幅字后,在右下角写了几个蝇头小字:擦屁股尚可。

    费先生不知道这是侮蔑纸,还是他的诗oJb中有些不快。他说,这犟秃驴,痴无智慧。

    他画了一匹驴,批耳修腿,尤其突出中间那一截,并附言说:这一器物,本可以人妙通玄,大师弃之,可惜可惜。字是圆阁体,肥厚、圆润。

    玄迹看了,只是哈哈大笑,连说两句:“太像儿戏了,太像儿戏了。”

    十多年来,他们玩的,也就是这种儿戏。玄迹晓得,费先生无非是想激他下山。但这山,他是不会下的,俗也是不会还的。

    请他下山的人也不止费先生一个。

    一天傍晚,他正在坐禅,一名黑衣人忽然闯。进来。此人是苜蓿街上的拳师,据说练过铁砂掌和金钟罩。玄迹还叫李孝先时,曾向他请教过点穴大法。

    拳师当年参加过王金发的“黑带党”,现在是革命党人,他听说玄迹懂洋文,就特来邀请。他还带来了一坛烧酒,似乎要与他煮酒论英雄。玄迹推辞说,施主要饮便自饮,贫僧要做功课。他用剪刀剪去了灯花,拿起一本经书,就自顾自读起来。

    在同文馆那些年,他喜欢结交一些有血性的激进青年。他们喜欢喝酒,而且是一定要把肝喝坏掉;他们喜欢谈论国事,有时会为谭嗣同那句“留取肝胆两昆仑”的“两昆仑”指的是哪两位而争吵得几个月不相来往;他们喜欢背诵高适的边塞诗、辛弃疾的词,端的是一副冷风热血的模样。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已经冷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凝固。一切外物如风,再也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拳师说,眼下国家动荡,正需要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出来做一番大事,为什么你却躲在这里边敲木鱼过日子?

    玄迹说,人世间有太多的是是非非,我少做一事,人世间也就少了一点是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玄迹的话,总是带有禅门的法语风格。拳师是听不进去的。

    但拳师很有耐性,他等玄迹做完功课,又开始大谈革命。

    玄迹卖弄学问似的说,你知道么?革命这个词,先前是没有的,它来源于西洋天文学中星层的轮转之说,本意与我们常说的“轮回”约略相同。所以,你谈革命,我谈轮回,都是一回事。

    拳师叹了口气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呵。

    玄迹双手合什说,从前是,龟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而今我是前人所谓的“菩萨鱼”,我安住不动,莲叶又与我有何干系?

    拳师: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玄迹:去问金圣叹。

    拳师:金圣叹又是谁?

    玄迹:是一条鱼。

    拳师:我不是鱼,又怎么可以去问一条鱼?何况连鱼都未必晓得另一条鱼会有什么想头。

    玄迹:你算是悟道了。

    拳师摇摇头,抱拳说一声“告辞”,就奔下山去了。

    宣统三年,城里传来消息,说一个叫孙大炮的人要打垮满清江山了。玄迹想,风水也该轮流转了。他抬起头看,鸟坐云端,有君临天下的意思。

    每逢日暮,玄迹法师便会来到窗口,静静地眺望。这扇窗户朝东,正对着梅溪学堂的一排教习宿舍。东边一栋宿舍是新的,西边是旧的。旧舍的墙壁上爬满了蔓生植物,近旁还有几株虬枝盘结的古梅;新舍的墙角种满了南天竹,很是清幽。费先生一家就住在新舍的二楼,朝西的一方还挑出一个花砖墁地的阳台,虽然窄小,但很雅致。

    费夫人沐浴之后,也常常会到小阳台转上一圈,衣裳素净,意态颇为幽娴。有时她还会拿出一把精巧的梳子,对镜梳理着。

    玄迹只是从远处眺望几眼,便转过身去了。他对外界的事物总是保持着适度的警惕。他学的是小乘佛教,过的是苦头陀的生活:常年用冷水洗漱,穿宽松裤,寡欲,寡言。参禅时,通常是素心空腹。因为肚子里有太多的杂物,脑子里就会有杂念。

    他不断地给自己灌溉智慧。脑袋是满的,但身体下面终究像缺了点什么。所谓醍醐灌顶,也不过是像水滴浇灌枝枝叶叶,却无法稀释到根部。玄迹对自己的根部是怀有恐惧的。

    男女之间产生的枝节,费先生说,往往也是从根部开始的。

    费先生与夫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像他本人说的那样“妙极”。他们也会吵架,费先生说起粗话来,就没一点才子气了。

    但外边的人都说,费先生人品好,脾气也好,在这个地方实不多见;而费夫人呢,举止得体,真正做到了水流而不浪,叶轻而不飘,代表了中国女性的优雅一路。

    他们有一个女儿,叫费婷,容貌酷似母亲,性分却全然不同。费夫人以为,女人娴静是最可人的,正如梅以冷为上乘。但女儿天性活泼,受不得那种闺阁习规。

    费夫人曾教过女儿弹古琴,女儿的手指虽细,弹出的声音却有些粗粝。坐在一旁的费先生只是苦笑一声说,小女纤纤玉指之间,竟有天地浩然之气。

    不知不觉,女儿已长到十八岁了。到了这个年龄,费夫人自然要替女儿的终身大事考虑了。费先生早年教过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对女儿颇有意思。“意思”的意思是,他们送四季节礼时总要问起这位师妹。费夫人后来对费先生说,有几个后生好是好的,但须是花花相对,叶叶相当才好。

    她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一个名叫冯笃恭的后生,他长得不俗,家境也不错。最近他常来费家借书,执弟子礼甚勤。费夫人对他早就十分留意,她悄悄问费先生,你觉得那个姓冯的后生如何?

    费先生告诉夫人,此人品行不端,经常逛窑子,而且是那种连一般的公子哥也不愿意逛的窑子。费先生说,夫子曾有言: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妓女是以身发财的,所以妓女是不仁的;与不仁的人有染,也是不仁的。

    费先生究竟是读书人,引用的都是一两千年前古人说过的话,而费夫人引用的,无非是隔壁那些妇人家的闲话。她说,男人不检点,不但害了自己,还会害了自家的女人。苜蓿街瓷器坊的许老板在外拈花惹草,得了暗疾,把老婆也给染上,双双失明。现在正要变卖家产去上海治病呢。费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这样的男人,瞎了也活该,只是苦了他的女人。

    那天傍晚,费先生被一班毕业不久酌学生请去喝酒。费夫人独自在家,忙完家务,就回到床上歇息。女儿到省城念书了,没得聊,只好看看书。她正读着一本闲书时,忽然觉得大腿根有些肿痛,伸手一触,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妙。也就是说,问题有点大了。而这个问题,她必须待到费先生回来才能水落石出。

    这一晚,费夫人有些面绯生烦。可以这么说,从前生病,是因为她故意要生点小病。那时候,长时间被冷落的她就会受到费先生更多的关注和照拂。有一回,她得了风寒,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费先生每天都为她端汤煎药,她觉得那一个月是幸福的。她甚至觉得那些没有学会生病的女人最可同情了。

    费先生很晚才回来,他喝了几杯酒,但没有醉。费先生的酒量向来不错,这几杯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坐在床横头,带着一身酒气。费夫人将他推开,他又故意要惹她生气似地靠过来,并且用近乎下流的腔调跟她开了一个玩笑。但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正憋着一股气。费先生说,你这人真没情趣。

    费夫人拿眼睛瞪他,说,你背着我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

    费先生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是要在饭桌上摆出来,有些话,却要在床头说清楚。费夫人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跟他绕弯子了。她掀开被子说,你看呀,看呀,这是谁作的孽呀。

    费先生瞥了一眼,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他的目光不敢正视夫人,而是斜向地面,这样看上去,他即使笔直坐着,也像是要随时倒下去。

    那一夜,费先生和费夫人吵得十分小心谨慎,似乎都生怕这种事被邻居听见。因此,他们之间的对话,仿佛两根木头的对撞,声音十分沉闷。最后他们照例要分床睡,但都没有睡好。

    费先生也发觉自己的身体愈发不对劲。几天前,他的皮肤就冒出粉红色的斑点,他以为自己患了瘙痒症,就涂了一点外敷药,现在被酒一刺激,斑点的颜色由粉红变为暗红,疮面也一点点扩大了。

    几天来,费先生不敢去问诊。他在一本医书上找到了一种偏方:用鸭一只,饿二日,只以白水食之;用轻粉一两,大米饭四两,拌匀喂鸭,待吃尽,以苇根捶碎泡水,令鸭饮之,解去轻粉之毒;待鸭毛落尽,煮鸭食之。

    费先生如法泡制,一份给自己服用,另一份,给费夫人。但他们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斑点已向手心、足心、胸口蔓延了,并且开始破裂、溃烂,宛若一朵朵丑陋的梅花。

    费先生托人请来了名医孙贻梅。他虽然已年过八旬,但身子骨仍很健朗,苜蓿街上的人都说他有仙风道骨。

    孙贻梅先是替费夫人号脉、查看。

    他出来后,神色严肃,费先生把他请到书房,听他详解。孙贻梅问他,尊夫人是否与外人有染?

    费先生苦笑了一声,摇摇头。孙贻梅说,那么,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了。费先生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声张出去。

    费先生在外也是与女人有染的,但他从来不曾明日张胆地去逛平康巷、三益里之类的花街柳巷,购票人室的铜雀楼他更是不会去,因为那里每晚都会有人按时过来查票一次。读书人,清誉还是要的。

    但费先生与这一带的几名掮客倒是很熟,他身边的女人通常是由他们介绍的。费先生从来不说那是“嫖妓”,而是说“以人补人”,仿佛那是工种养生之道。

    半个月前,费先生写了一张字条,托一名掮客送往晶香居。上面写着:请玉茹小姐到九宫街泰和茶馆三楼四号包厢一叙。

    玉茹是品香居的花魁,轻易不接客,惟独对费先生例外。费先生与她早在两年前就熟识了。那时玉茹还是个未曾破身的青倌。

    玉茹会做诗,会作画,颇有些心腕灵气。费先生又是个讲情趣的人,因此与她十分相得。

    玉茹替费先生斟茶时,费先生有些急不可耐了,他扑过去一把抱住,一杯水盈满,兀自溢出。

    费先生后来想,问题就出在玉茹那个婊子身上了。

    孙贻梅替费先生查看身体时,发现他身上的杨梅疮已结成硬痂。费先生说,我平常召那些女人出来,都是有掮客作担保的,上一回他们也向我打过包票,说那个婊子是不会有病的。

    孙贻梅说,这种病,推断起来,祸根还在那些红毛贼身上。明朝正德年间,红毛贼的商船停靠在广州,他们什么好东西不给,却偏偏给我们带来了杨梅疮。西洋人道德败坏,淫乱无度,以至梅毒泛滥,世风日下。可我们现在还要提倡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不是自坏国体么?

    费先生也顺着他的意思大骂了一阵红毛贼,但骂完之后又十分急切地问,既然西洋人梅毒泛滥成灾,他们也总有法子治这种病的罢。

    孙贻梅说,西洋人用汞治梅毒,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效果还不如我们过去使用的白矾。据我所知他们新近发明的什么“神弹”,也没有他们自己吹嘘的那么神。

    费先生面露焦虑问,依先生之见,治这病是没有特效药了?

    孙贻梅不紧不慢地说:我祖父在宫廷太医院担任御医时,同治爷也是生过杨梅疮的。

    费先生说,民间传闻不是说他得天花死的?

    孙贻梅说,其实他得的是杨梅疮,我祖父治好他的病之后,他又跑到妓院风流,结果旧病复发命丧宫外。按照大清律法,我祖父被处以极刑,但那秘方还是有幸留存了下来。

    费先生转忧为喜,忙让他坐下来详叙。孙贻梅说了一大通之后,又拿出文房四宝,开了一张药方。他拖长声调念了一遍之后,便嘱咐说,这些常用药你可以去杏林斋或是三益堂取,还有几味药,须得我自己研制。

    孙贻梅的手指在纸上一啄一啄地戳着几个关健的药名。他的十个指甲长长的,有些弯曲,仿佛尖利的鹰嘴。那些药名,费先生记得很牢。

    傍晚时分,费先生就配齐了药,按照孙贻梅传授的方法煎熬了整整四个小时。他把煎好的汤药端到费夫人跟前,费夫人一脚把汤药全部踢掉,大声嚷着说,让我全身烂掉算了。

    有好些日,玄迹法师常常出神地站在窗口。他看到的,是花落山枯的景貌。但他是不会伤感的,出家人是不会伤感的。

    中秋将近,入寺礼佛的人愈来愈多。一个叫费婷的少女来到竹清寺,手中捧着一个礼盒,说是要见玄迹法师。

    寺僧告诉她,法师正在坐禅,不宜会客。费婷顿着足,显得很是焦急。知客僧给她沏了一杯茶。茶是好茶,内中放了淡竹叶、花槟榔、荷叶之类,清香四溢。但费婷没工夫细细品茶,她嚷着要见玄迹法师。

    她正要去禅堂找他时,玄迹出来了。他打量了一眼费婷,就知道她是谁了。她的容貌酷似当年的叶小竹,这使他恍如回到了从前。

    费婷显然没有她母亲那种娴静气韵,说话直来直去,她问他,你就是我爹娘常提起的那位李伯伯么?

    玄迹更正说,贫僧法号玄迹。

    费婷递上红漆礼盒说,这是我娘让我带来给你的。玄迹接过礼盒,心中一怔。费婷撅起嘴说,你这和尚,收了人家的礼物,怎么也不合什行礼。

    玄迹微笑着解释说,在这里图的就是清净,如果天天要向施主合什行礼,岂不是像在闹市街头,碰到张大人或李老板就要拱手作揖么?

    费婷:你这和尚,果然像我爹说的那样怪异。

    玄迹:你父母可好?

    费婷:我爹娘近来不知为什么,都怪怪的,整天躲在乡下的老房子,不见外人,连我也要隔着布帐说话。

    玄迹:莫非你爹娘是染上了风寒病症?

    费婷:我也不晓得,我爹说他们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玄迹与费婷聊得十分相得,因此她要走时,他坚持要亲自送她出门。他们沿着池塘且聊且行。女孩子总是喜欢明丽的事物,瞥见一池碧水,就停下来照一照自己的影姿。那里,石静鱼动。玄迹想,鱼要安住不动,似乎也难。

    费婷走后,玄迹打开红漆礼盒,里面是一把梳子,梳齿之间还缠绕着几根发丝。这把梳子,是二十年前,他送给叶小竹的生日礼物。他还记得,她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跟蚕花娘娘是同一天生日。

    这暮时课,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他走出山房,茫然四顾,山下有一个山农正在焚烧枯草,烟雾缭绕山谷,久久不散。近旁有三两个雏僧,正在扫满地落叶。这么多落叶,他们抱怨说,扫也扫不完。

    民国庚申年秋的一个黄昏,正是月上东山的时辰。玄迹法师坐在窗户朝东的山房,兀自念着渡亡经。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外边进来一位身材纤瘦的妇人。她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嗽,玄迹的心便猛地跳荡一下。玄迹想,从前那些挑灯苦读的穷书生,也总是在半夜遇上了细腰的狐狸精的。

    他心底的恐惧像气泡一样冒了出来,但他很快就释然了。那妇人,原来就是他熟识的。熟识的,他就不觉着害怕了。妇人的面容苍白,但很恬静。玄迹定了定神,双手合什说,你回来了,我终于可以等到你回来了。

    妇人幽幽地说,我方才见大师念到“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时潸然泪下,莫非大师还有一段情障未曾了却?

    玄迹:有情众生又何尝能够轻易参透一个情宇?

    妇人:你心中果真只有一个,无二亦无三?

    玄迹打开那个红漆礼盒,拿出了一把梳子。

    妇人:大师,你可以下山去了。

    玄迹不解地望着她。

    妇人:从今以后,你打坐的蒲团将由另一个人坐上了;你食用的饭钵也将由另一个人端着了。

    那个代替我的人会是谁?

    别问他是谁,有灵的,自然会来这里忏悔。

    他在恍恍惚惚中走出了庙门,游魂似地飘下山去。他醒来时,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双目,他只听到耳边响起一阵喧哗:

    毛阿寿,你听见没有,快把货送到马老爷府中去;

    呵呵,董老板,近来烟草生意可好?听说你又娶了一房;

    呵呵,贾先生,您的大作今天见报了,还是头版头条呢,润笔一定很可观罢……

    这条街,便是他阔别已久的苜蓿街了。他对自己说,小乘佛法可以在山房中修习,大乘佛法却非得在世俗中解悟。所以,我来了。

    不知不觉,他来到梅溪学堂。时隔十八年,这里景貌如旧,前面的教学楼,后面的庭庑,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斑驳不堪了。五老堂门口的红纸门榜早巳剥蚀了,但“梅溪书院”的匾额却依然悬挂在中堂,布满了灰尘和蛛网。正是课间时分,操场上一片空旷、清寂。只有三两个迟到的学生夹着课本,匆匆忙忙地向各自的教室跑去。他转过尊经阁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回过头看,原来是费婷。

    费婷:你不是竹清寺的玄迹法师么?

    玄迹:我现在已经还俗了。

    费婷:苦行头陀,你不是说这辈子不再下山?

    玄迹:是的,我曾发过愿力,但那是上一世的事了。

    费婷:我爹也是这么说的,他已过完了人世的生活,现在要过出世的生活了。

    玄迹:你父亲?

    费婷:出家去了。

    镇志上是这么记载的:费而隐出家后不到一年就圆寂了,梅溪学堂给他立了一块功德碑;两年后,梅溪学堂的第二任校长李孝先也因病去世了,梅溪学堂也照例给他立了一块功德碑。第三任校长是费而隐的女儿、后来又成为李孝先夫人的费婷;她与李孝先所生儿子李元秀,后来便是梅溪中学的第四任校长;长孙李国坤,曾是马家堡第二任乡长;次孙李国乾,曾是马家堡前进大队第五分队副队长;曾孙李自强,现在是新华机械厂第七车间的铣工;曾孙女李爱莲是苜蓿街一间南贷店的老板娘。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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