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小说三题-昆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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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生活在阴暗、隐蔽、略带臭气和霉味的地方,这种畸形的习性决定了我们畸形的生活。如果说你们人类中有一部分人非常接近我们跳蚤,那么我们蚤族中也有一部分跳蚤非常接近人,而我就是。我年轻时就开始厌恶跳蚤们的愚昧、野蛮、落后,极为向往人类的文明生活。因此我义无反顾地从牲畜身上跳到了你们自诩高贵的人体上。从前,我们的祖先曾与你们人类的祖先生活在一起,是多么亲密无间,但自从你们的祖先脱毛之后,彼此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生疏了。从此,我们的祖先不得不开始一次大迁徙,只留下一小部分跳蚤仍旧依附在人体上。对于我们这类寄生人体的跳蚤,你们人类编撰的辞书中就有专门的称呼:体蚤。由于我们嗜血,你们人类一提起我们的名字就咬牙切齿,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误解。你们的古书上不是说,人的血液太多时,应当适当地放一点血,这样对身体有一定的好处。我们跳蚤所从事的,不正是一件利人利已的工作么?再比如,那部叫什么《本草纲目》的书里就曾说过……算了,算了,我还是就此打住吧。你或许会觉得惊讶,我怎么也像一个老学究那样掉起书袋子来?关于这点我会在后面向你详细地讲述。在蚤族中,我不但是个饱血之士,而且还是个饱学之士。唉,现在我老了,我老了,我将要萎缩成真理——在我的同类看来,我几乎就是真理的化身。我得在我的有生之年,把人类的知识传播给我的蚤子蚤孙们。我不敢说我曾历尽沧桑,但我的经历可以写成一部精彩的回忆录(你们人类当中不是有很多老家伙很喜欢写回忆录?我以为那些生性健忘、想象力丰富的老家伙更适合做这份工作)。我虽然已经老了,但记忆力仍末衰退,因此我提起过去的事,不会隐恶、溢美,甚至杜撰一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故事。我所要讲的也只不过是一些蚤屎般大的事。

    我出生的地方是跳蚤的密集区,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在那里生息繁衍,没有一只跳蚤离开过自己的土地,我们熟悉那里的鸡屎气、泥腥气、猪屎气,并喜欢置身于这种气味中,因此人类就鄙夷地称我们为“臭虫”,就像他们自,已称自己同类中的一些人为臭皮囊、臭老九、臭婊子一样。我们的家族经常受到外族的侵扰,它们总是用野蛮的手段侵犯我们的地盘,他们对付我们如同你们人类当中的纳粹分子对付那些有着犹太血统的人。在这些外族中虱子的力量并不算大,而且视力普遍都很差,但它们一般都处于头顶,常常表现出居高临下的神气,因此我们不得不团结一致,以应外患。但虱子一撤,我们家族内部马上又会出现分裂。因此,我要防备的不是来自虱子的攻击,而是自己的同类。我们这些跳蚤太像人类所玩的那种跳棋了:他们把各自置放在某个犄角的棋子跳向对方的犄角,直到其中一个预先占领另一个的地盘。惟一的区射是:我们跳蚤没有按照游戏规则进行,我们内部之间的斗争是野蛮的。我和内子最初把家安置在一头又肥又大的猪身上,但我们的生括中潜伏着一种不安定的因素,我们随时都要防备同类的突然袭击。生活在猪身上是令人气闷的,后来我听外界的跳蚤说,人类常常以“蠢猪”这个词侮辱别人。我突然感到我们生活在猪身上真是一种天大的耻辱。我把从猪身上吮到的一口血猛地啐到地上,并和内子商量,一有机会我们就马上离开猪。

    那天,这头猪跑到村外的林子里觅食,它用大嘴刨着松软的土层。凭我的经验,知道它在那里寻找一种菌类食物。它这样掘着掘着就露出了一块香气四溢的黑菌。猪还没把嘴边的泥土舔干净,就开始呼噜呼噜地嚼起来。猪的吃相极丑,不像我们跳蚤,即便喝起血来,也是斯斯文文的。吃完之后,猪又撅着屁股刨另一块泥土。这时,突然跑来一条猎狗,它冲着猪露出锋利的獠牙,猪由于专注于自己的挖掘工作,所以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当我听到它痛苦的嚎叫声,就知道它已被狗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和内子趁机跳到了狗身上。这头猪痛得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它胆怯地往林子那边跑去了。而狗神气十足地立在那里狂吠,直到猪踪影全无。我原以为狗会立刻吃掉这份美食,可它丝毫没有动它,只是静静地守候在一旁。当它看到林子外闪现出一个人影时,竟欢快地摇晃着尾巴,我猜想这人一定是狗的主人——猪看到主人来喂饲料时也会表现出这副媚相——主人拍了拍狗的脑袋,就把这块黑菌从泥土中掘出来,我们趁他俯身之际,跳进了他的衣领。狗的主人把这些菌类食物拿回家,同时把一只山鸡一并放在厨房里,然后就向他的内子邀功请赏。我于是得出这样一条规律:猪怕狗,狗怕主人,主人又怕他的内子,这娘们又会怕谁?当然是怕我们跳蚤。但我听说人比猪聪明,所以不敢久留,我们开始在不同的人体上过着漂泊的生活。人是我所知道的惟一穿着衣服的动物,躲藏在他(她)们的衣服中我感到非常安全。我还发现,人类的语言像音乐一样美妙。我出于对蚤族语言的厌恶,开始学习这个地方的方言。也许是我天生就具备语言天赋,因此很快就掌握了大量的词汇,而且我还能辨别这些方言之间的微小差异。我成为跳蚤中的知识分子,因此受到了同类的尊敬和嫉妒。有一只跳蚤还追随着我来到一个男人的身体上。它刚开始对我表示尊敬、客气的态度,我们也以礼相待。但过不了多久,它就暴露出企图霸占我的内子和地盘的野心,并开始肆无忌惮地用武力对付我。那段时间我都在开发自己的脑力,所以忽视了手脚的力气。我跟它只斗了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这时,我听到那个男人粗鲁的声音:“他娘的,半个月没洗澡,身上痒死了,莫不是跳蚤、虱子又上身了罢。”我闻声就对我的对手说,等一会儿那人就要用水浇灌下来,我们还是不要再斗下去了。但我的对手仍然非常好战,它翘着触须说,你想骗我?要我放你,很容易,除非你把地盘和内子都让给我。我说,我是好心劝你,你不听我也没办法。这时我看见那人把手伸向了水龙头。我赶紧拉着内子说咱们快逃吧。我的对手却仍然傲气十足地站在那里狂笑。但它一不小心就跌落在一个飘浮的肥皂泡上了,身体一下子膨胀,一下子缩小。我知道,那时它正在拼命地呼吸空气。忽然,泡沫破灭了。它在水中挣扎了片刻,就不再动弹了。看着这只可怜的跳蚤,我突然哭泣起来。内子说,它陷害你,难道你还同情它?我说,我不是为这只跳蚤哭泣,而是为我们的家族感到悲哀。自从我接触了人类的语言,一种忧患意识也就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海中。我为自己有思想而感到痛苦。

    我学到了一些历史知识:知道这是公元1999年。我也学到了一些地理知识:知道这是浙江南部的一个山村。在这个闭塞、偏僻、贫穷的山村中有一对如漆似胶的情侣,经常在夜晚肩并肩坐在树墩上提起山那边的事。那个男青年似乎去过山那边,因此谈得绘声绘色。我第一次听到高速公路、汽车、公园、股票市场、地铁、咖啡馆、电影院、霓虹灯、摩托车等陌生词语。他们一边谈着一边仰望着夜空,仿佛他们所向往的地方就悬在空中。听完他们的谈话,我产生了一种固执的想法:宁可与城市里的乞丐共苦,也不要与山村里的猪们同乐。

    一天,我们随同这对情侣翻山越岭,来到一座简易车站,坐着一辆三轮卡进城。一路上,尘土飞扬,弄得我们都灰头土脸的。一进城后,我们就感到自己竟是那样寒伧。城市里没有山,楼房却像山一样高;城市里没有河流,街道却像河流一样宽;城市里没有猪,但那里的人大都是白白胖胖的(我不知道这里的跳蚤是否也白白胖胖的)。这对情侣带着我们登上了七十层楼的楼顶,我们从上面俯视时,看到的人群竟是那样渺小,就像我们在平地上见到的跳蚤。我此刻才明白,从某种高度看,人原来也是渺小的,所以我们就不再对城里的人心存恐惧了。

    这对情侣向城里人问路时,我才发现,我们在小山村里好不容易才学会的方言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这里的人也使用他们自己的方言,却总是瞧不起讲我们那边方言的人。这里的方言象征着富裕、文明,而我们那边的方言象征着贫穷、落后。让我们惊讶的是,说我们那边方言的人一旦在城里发迹,就不屑于再说自己原来的方言,而是满口城里的方言,但在酒饭饱足之后他们也偶尔会在大家面前说几句逗乐,这样似乎有助于消化。

    这对情侣虽然读过几年书,但不会说普通话。语言上的障碍,使他们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处处碰壁,这使我们迫切感受到,要想在这里求生存,首先就必须学会这里的方言。这对情侣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学习的良机,因为他们已购买了一本该地的方言书籍,他们用生硬的口音一字一字地照书上念,我们听在耳里,默记于心。

    城里的人认为:只有那些卑贱的乡下人身上才会有跳蚤。我们呆在城里,竟找不到第三只跳蚤。我们每天的生活都非常单调:学习方言、吮血(我们的胃口很小)、像那对情侣那样干“那种事”。你们人类中的科学家早已证实:我们跳蚤之所以会欢蹦乱跳,是因为我们具有对动物呼出的二氧化碳作出灵敏反应的本能。人们在一呼一吸之间,二氧化碳的浓度就会增加,那时我们就会像吃了兴奋剂的跳高运动员似的,飞身跃起,直向血肉之躯扑去。这对情侣并不知道,他们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干活,只是为我们助兴而已。但没过多久,内子就厌倦这种单调的生活了,偶尔也会向我抱怨几句或者独自叹气。而我觉得眼下的状况对我来说再安全不过了——我不必担心别的雄蚤会干扰我们的生活或者拆散我与内子之间的关系,因此我很满足现状。但长时间的平静反而使我逐渐感到不安,我有时会梦到一只高大的雄蚤突然闯进我们的生活。这个噩梦折磨着我,使我在入睡时,也没有放松自己的警觉。我的这种不祥预感很快就被证实了:一天,我醒来时发现内子不在我身边,就赶紧跑出去寻找。我搜遍了这对情侣的全身,结果仍未找到。我怀疑是不是别的跳蚤把它诱拐走了,因为内子非常胆小,它不敢独自到外面讨生活。我正急得跳来跳去,忽然看见内子从另一人身上跳过来。它兴奋地说,我刚才在那个城里人身上吮了一口血,味道不知有多新鲜。我说,我们还是安贫乐道吧,别去惹那些城里人。自此以后,内子每次吮血时总要抱怨这对乡下情侣的血不够新鲜。我说,以前你怎么从不抱怨?她说,你吮了城里人的血就会知道的。我在内子的反复怂恿下,终于从这对乡下情侣身上跳到另一个又白又肥的城里人身上,我吮了一小口,味道果然很新鲜。我刚想点头称好,背后突然响起一只雄蚤的声音:你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吧。它这话显然是冲着内子讲的。我突然感到有一种想打架的冲动。我们跳蚤脾气不太好,一急就跳,一跳就咬,但我这样做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我刚刚吮了一口血,感到身上似乎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我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眼前那只雄性大头蚤,等待着对方向我挑战。我从内子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我那时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十分凶猛。内子是喜欢凶猛型的雄蚤的。但大头蚤丝毫没有冲着我来的恶意,它说,我非常欢迎你们到城里来,我们城里的跳蚤是讲文明的,我们不屑于那种野蛮的打斗。我见它确实没有什么恶意,而且内子也在一旁向我示意不要动武,我也就慢慢放松了自己绷紧的肢体,又归于平和。那只雄蚤带着善意过来,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我原先也是从乡下来的,刚到城里时,我对城里人敬而远之——因为我看到乡下人在城里人面前总是低声下气。后来我觉得无法再在乡下人身上呆下去了。对我来说,呆在乡下人身上无异于呆在乡下。我害怕城里的人,因此只好跑到城里的猫狗身上。我原以为,猫狗是不分城里和乡下的,但我根本没料到城里的猫狗竟都养尊处优,而且一律戴着灭蚤项圈。无奈之下,我只好冒着危险跳到它们的主人身上。我第一次发现,城里人的血竟比乡下人新鲜,我吮血上了瘾,每天不顾生命危险,在城里人身上吮血。我的胃口越来越大,后来每天几乎都要换一个人,这样既可换换口味,又可以不致被发现。我还开始恶作剧,如果我搔了一下那人心脏的位置,他们就会对一些东西怦然心动;如果我搔一下他的肤肢窝,他就会在仇敌面前保持微笑;如果再搔一下下面那玩意儿,他们就……”这只雄蚤讲到这里,我就感觉他的心术不正(因为我决不会把这种邪念纳入自己的脑中)。我的警惕性马上又提高上来了,但看到它满脸和气,我又对自己神经过敏的反应感到有点可笑。根据那只雄蚤的经验,我们不能经常住在那些过于清洁的地方,因为那里的人经常会用水冲洗身体。有一次我听人说有一个地方很脏,,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男女在那里调情,人们说的“脏地方”原来是这种场所,那样的地方会叫脏,可见城里人对“清洁”的要求有多高。那阵子,那只雄蚤一直做我们的向导,而且还给我介绍一群别的跳蚤。我这时才认识到自己当初以为城里除了我和内子别无跳蚤的想法有多幼稚。

    这只大头蚤还告诉我:“城里的跳蚤不同于乡下的,我们干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有五种地方我们是不去的:过于清洁的地方,过于潮湿的地方,与水有关的地方,人迹罕至的地方,同类太多的地方。还有五种人的血我们是不吃的:病人的血不忍心吃,死人的血不要吃,酒鬼的血不能吃,洁癖者的血不敢吃,背信弃义者的血不屑于吃。”听到这里,我就由衷感叹说,城里的跳蚤原来也是这样讲道义的。“这个自然,”大头蚤说,“我们已进入文明社会,不讲道义还行么?”于是它又给我讲了一个有关跳蚤如何行侠仗义的故事:不久前,有一个乡下人进城找工作。他进一家豪宅时,竟被那里的主人当成小偷,不问青红皂白,就放出一条恶犬狠狠地咬了他两口。乡下人的大腿被撕下一块肉,鲜血淋漓。他忍痛逃了出去,向路人求救,却没有一个人搭理。这些城里人是很可怪的,他们会怜悯一只受伤的猫、一条落水狗甚至一株被砍伐的小树,却不会把怜悯心留给一个受伤的乡下人。他没钱去医院包扎伤口,就躲在一座破庙里自己用土方草草包扎。晚上,他在破庙里倒头睡觉时,腿上的血迹引来了一群跳蚤。乡下人白天被狗咬,晚上又被跳蚤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随手捏住一只跳蚤,正打算把它一把掐死,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转身把它放进了一个小玻璃瓶子。难道说,他在这座破庙里已沾了几分佛性,不忍杀生?那只逃生的跳蚤躲在瓶子里,既觉侥幸,又觉纳闷。没过多少工夫,那个乡下人又捉来了几只跳蚤,把它们一一放进了那个小玻璃瓶子。那里面的跳蚤有雄的,也有雌的,因此很快就繁衍出一大群小跳蚤。乡下人养不起狗,但养几只跳蚤还是有血本的。他常常会把自己的血喂给它们,使它们得以茁壮成长。跳蚤们喝着他的血,却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自愿献血给它们。难道说,他真的要效仿我佛,以身饲蚤?有一天,那个乡下人终于抖出了自己的意图,他对跳蚤们说,我养了你们这么久,现在该是你们替我报仇雪恨的时候了。不消说,蒙恩受赐的跳蚤自然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乡下人把它们带到了一座豪宅,看见那条被铁链锁住的狗,就把所有的跳蚤都撒在它身上。那条狗被咬得全身发痒,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嗷嗷直叫。屋子里的主人闻声出来,跳蚤们又猛地蹿到主人身上。主人也被咬得像狗一样嗷嗷乱叫,只差在地上打滚。那个乡下人在暗地里看到这血债血偿的一幕,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讲述这个故事的大头蚤对我说,我就是那群跳蚤中的一只,尽管我只咬了几口,但我也有了一种侠客般的拔刀相助的豪气。面对眼前这位民间英雄,我不由得心生敬意;但我告诉它,我自知体弱,不适合过那种闯荡江湖的生活,只希望在城里找一个好的宿主,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那只大头蚤于是告诉我,城里最高贵的人是当官的和经商的,他们大都肥头大耳,所以我们跳蚤喜欢在他们身上吮血。但问题是,他们平时不是洗桑拿,就是跟驴子似地抱着女人在床上打滚。所以,在他们身上要过平静的生活是极为困难的。考虑到我的习性和脾气,那只大头蚤替我和内子介绍了一位城里最邋遢的老学究。

    我们就这样进入了老学究家中。老学究黑黑瘦瘦的,像我们乡下常见的那种枯柴,只是多了一件衣裳而已;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白茅草;下面是一副夹鼻眼镜,两个镜片之间的一条折断的横杠用胶布粘着,被一个高鼻子托住,这使他显得有几分寒酸。老学究的生活非常单调、枯燥,每天除了趴在桌子前读书、写作,就是每晚定时过去替他的老伴倒洗脚水。可他自己似乎从来不洗手,也不洗脚。据说,他的智慧就在掌心的什么劳宫穴和脚心的什么涌泉穴,一洗就会泄了气。我们跳蚤最怕那些患有沽癖的人,比如老学究的老伴,她动不动就提着水洗这洗那,弄得我们左闪右避,惶惶不安。因此我们大部分时间都躲藏在这位疏懒的老学究身上。我们觉得那是安全的。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和两位宿主的生活习性后,我就开始呆在老学究的身边求学了。我趁他翻书之际,悄悄潜入他的指甲缝间。他触摸那些纸张时,我可以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一股油墨味。那时,我露出半截脑袋,看到纸上遍布着爬虫一样的象形文字。但文字是不会蠕动的,老学究是一个十分严谨的人,吃饭时从来不会让一粒米饭丢到桌面,看书时也从来不会漏掉一个字。他看书有一个习惯,喜欢一边吟诵,一边摇头晃脑。我就这样煞有介事地伴着老学究一字二句地读着。突然,门外传来一声粗暴的怒吼。可老学究这时正读得入迷,加上耳朵又有点背,对此竟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这粗暴的怒吼再度传来时,老学究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可是他很快就忘了这是谁在叫喊,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到这本书上。第三声怒吼传来时,老学究竟猛地向客厅奔去,他的老伴端着一盆洗脚水,不由分说就向他劈面泼来。老学究抹着脸上的水珠,半天才清醒过来。我原以为他这时会发怒,可他反而耷拉着脑袋,一副认罪的样子。而那个悍妇双手叉着腰,随时准备迎接对方的挑战。世界上没有比这拉长脸的老女人更丑的了。老学究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非常天真地在她的布满皱纹的额头亲了一下,似乎要以此抚平她的怒火,但那老妇人根本不理这一套。我还真替老学究感到羞愧。可是我忘了,老学究还是位考古学家,莫非他对这老女人也是感兴趣的?

    老学究,你们是知道的,他们除了做学问,其他的事都一概不管。他们一离开书本,脑子就不太玩得转了。我要说的这位老学究也是这样:他出门一百米就会踅回,因为他总是丢三落四的;出门五百米,就要向人打听路线,因为他的方向感极差;出门一公里,他就会手足无措,思绪茫然,因为他还没有把自己的脑子从家中的书柜里带出来。跟这样一个人相处久了,我也不知不觉地沾染上几分老学究气。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在老学究的书房中生活了一段时日之后,的确学到了不少人类的知识。内子见我读书入迷,就抱怨说,你整天这样死盯着一本书,难道就不知道饥饿吗?我这时才意识到我的确有点饿了。我和内子就在老学究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内子吮了一口血又突然吐出来,说,这人的血怎么老是这么酸溜溜的?我说味道挺不错啊。内子说,还亏你说不错,简直比马尿还难喝。你们听听,内子喝了人家的血,还要在背地里说三道四。这真应了你们人类的一句谚语:世上没有一个仆人不在背地里说主子坏话。为这事,我跟内子说戗了,拌了几句嘴。它一生气就躲进袖子里睡觉去了。而我仍然躲在老学究的袖口读书。过了几天,内子跑过来,见我仍在看书,就生气说,跟你在一起每天只能喝酸溜溜的血,我可受不了,我现在决意要走了。我转过身,看到内子身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了那只曾经当过我们向导的大头蚤。这一回,它没有搬出什么“文明”呀、“道义”呀之类的话来,而是摆出一副竖毛立刺的斗士模样来。毫无疑问,它比我高大,肌肉比我壮实。但我再不济,也决不会眼睁睁看着内子被它带走。我凭着一股怒气扑上去,但屡次都被对方咬住后腿。知识并没有赐予我力量,相反,它使我的智力与体力处于失衡的状态;我的体力在这场搏斗中很快就消失殆尽,而智力却显示了它虚弱的一面。最后,那只大头蚤志得意满地拉着我内子扬长而去。此刻我该为自己痛哭一番了吧,可是我不。我现在孤零零的,只想躺在学者的袖口里睡一通觉。事后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我的命运。是的,知识无法改变我的命运,知识只能使我徒增烦恼。人有人的烦恼,跳蚤也有跳蚤的烦恼,人不知道跳蚤的烦恼,正如跳蚤不知道人的烦恼。就像我的这位宿主,他整天面对着白纸黑字,难道就没烦恼?不然,为什么会经常听到他在深夜长吁短叹?

    很快,我就发现书房中还有另一种跟我一样渺小的虫子存在。那天,我在老学究的书橱中遇到了它们。它们的头部较大,和身体不成比例,尾部很小,行动显得迟缓,不像我们跳蚤那样敏捷伶俐。它们告诉我,它们也有个名字:蠹鱼。我想,这大约是因为尾巴分叉类似鱼尾的缘故罢。一只蠹鱼告诉我,它们都是素食主义者,喜欢吃那些用纯粹植物性的原料制成的书籍。而且像这位考古学家一样,越是古老的书籍越能刺激它们的食欲。我发现,它们所经之处,就出现许多小圆洞。我说,你们这哪是读书,简直是在糟蹋书本嘛。一只蠹鱼说:“你不知道,人类制造了那么多书,很多书他们根本就没读过,这样岂不是浪费?我们读书时,不能用手翻书,因此只能用嘴巴把它一页页地凿穿。正因为这点,历代很多读书人都很痛恨我们,使我们背上了千古骂名,宋代的邵雍写诗骂我们‘为害千般有,言烹一物无’;欧洲的比尔·伯第氏还用一首拉丁文长诗对我们表示强烈谴责;英国的藏书家威廉·布列地斯竟称我们为‘书的敌人’,其实我们也是书的朋友。几千年来人类企图消灭我们,他们用阳光,香草,药物等对付我们,但我们的家族仍然没有被灭绝。对了,香草中有一种叫‘七里香’的,不但是我们的克星,还是你们跳蚤的克星呢。”我听了蠹鱼的警告之后,触发了同病相怜之感。其实,我们蚤族难道不是同样遭到人类的驱逐?

    像蠹鱼一样,老学究每天总是钻进纸堆里贪婪地读着,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书籍都是为他一人而准备的。但不幸的惩罚却因此落到了他身上。有一天,我听到这位老学究突然惊叫起来:“我的眼睛怎么啦,天哪,灯光怎么会是红绿色的?我的鼻子怎么会流出酸酸的鼻水……”他疯狂地呼叫着,“天哪,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他的老伴冲进书房,没好声气说,眼睛瞎了倒好,不用天天趴在那里看书。如果这话出自一块石头,我可以原谅它的冷漠,但问题是,一个人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毫无人情味的话来?老学究瘫软在地上,那双又黑又瘦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像两只找不到归宿的乌鸦,样子异常恐怖。他对着天花板哭喊:“上帝呀,你为什么不惩罚我的耳朵、鼻子、牙齿?哪怕是让我手脚折断,我也毫无怨言呀。可是,凭什么要弄瞎我的眼睛?”那时我却觉得,我们的上帝无论以何种方式惩罚人总是有理的。我说“我们的上帝”,是因为创造人的上帝和创造跳蚤的上帝都是同一个;上帝把人造得如此庞大,把我们跳蚤造得如此渺小,肯定也是有理的。我们的上帝常常会惩罚那些举止失度的人:滥情的,让他脐下三寸长毒疮;滥用眼睛的,不是让他视力衰退、就是让他双目失明。这些也都是有理的。

    失明对于这位老学究来说,就如同失聪之于指挥家。现在他只能躺在书房中一张木床上,不断地唉声叹气。那些天,我见老学究这么痛苦,不忍心咬他一口。我感到饿极了,可是我把口器贴近他的皮肤就会引发恻隐之心。幸好,那天来了几位客人,有的是他朋友,有的是他学生,他们长短肥瘦不一。我饥不择食,上来就是一口。他们向老学究询问了失明的情况,都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同情。学生甲说,先生失明怕是上天嫉妒您的藏书,博尔赫斯背后有七十万卷图书,可上帝却偏偏要让他瞎了眼。老学究说,这恐怕真的是出自上帝的惩罚,博尔赫斯曾在诗中说过,“上帝以其绝妙的反讽,同时赐予我书籍与黑暗。”莫非我也是另一个博尔赫斯?老学究长叹了一声后,指着前面的书柜说,我的N柜上就有一本博尔赫斯晚年的原版诗集《影子的颂歌》。学生甲来到N柜前取出那本诗集,我尚未看清楚博尔赫斯究竟是怎样一个瞎老头,他就把书偷偷塞进怀里。朋友乙接着问老学究:您是否要像弥尔顿那样在晚年写一部类似于《力士参孙》的史诗?老学究摇摇头说,我没有弥尔顿那样的坚强意志,他也说过跟博尔赫斯相类似的话:“上帝不给光,却要我在白天工作?”我这儿也有弥尔顿的英文原版诗集,这本书是17世纪末的一个老版本。朋友乙又根据老学究的指点,从柜上找到了这本弥尔顿诗集,他翻了翻就把书夹在腋下,然后朝学生丙使了一个眼色。学生丙向老学究请教了一个历史问题:杨贵妃人宫时是否处女?老学究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他说,这个问题曾被我的老朋友钱钟书嘲笑过,你如果感兴趣,可以翻一下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这部书放在E柜第二格。于是学生丙就找出了那本《元白诗笺证稿》,他很快就把这本书揣进一个公文包里。我想老学究如果看到自己的朋友和学生联手来偷书,非气死不可。过了半晌,老学究说,你们刚才跟我谈的都是盲作家、盲诗人,真让我感慨万千啊。接着他就背了一首叫什么陈寅恪的瞎老头写的一首诗: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可笑家人做生日,宛如设祭奠亡翁。老学究背完后感叹道,你们今天来看我这个活鬼,就等于是来祭奠我,我很感激你们。当老学究继续在谈论高深莫测的话题时,他的几个学生就鬼鬼祟祟地在书房中挑了几本对自己有用的书。我一想到那些为那个乡下人报仇雪恨的弟兄们,内心就升腾起一股类似的豪气。要知道,我们跳蚤也不是吃素的。我猛地跳到一个老家伙的身上,狠狠地咬了几口,那个老家伙刚出门就“嗷嗷”地叫起来。此后,几乎每天都有一批客人来探望老学究,我知道他们都在打那些珍本书的主意。我不管是谁,一进门就要先咬他们一口。过了几天,老学究的身体慢慢有点恢复过来,他支起身子,下了床,来到那一排长长的书柜旁。他翕动鼻子,似乎发觉有什么异样;他把颤抖的手伸向书柜,可是书柜的第一格里是空荡荡的;他以为这些书已被人搬到另一格书柜里,可是那里也是空荡荡的。老学究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吐出一口血来。我虽然嗜血如命,但也不至于丧失良知,去吮他的血。当天晚上,有几个人过来把老学究从书房里抬出来,他的老伴在后面呼天抢地。我打算留在这里,替老学究守住那几柜为数不多的书。可是有一天,那个老女人带着一个乡下人走进书房。乡下人手里拿着一把秤和粗绳,跟老女人讨价还价。双方谈妥后,那个乡下人就把书一册册地搬下来,用绳子捆好,然后一捆一捆地称。我带着一肚子气愤,跳到乡下人的衣领里,张嘴就是一口。论斤论两地把书收购,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并且我知道他要贩卖的不是知识,而是这些纸张。我决定跟着这个乡下人,让他从此不得安宁。就这样,我随同这个乡下人来到一座废纸收购站。那里堆积着山丘一样高的废纸,一辆手推车把老学究的藏书缓缓送进废纸堆,我突然想起那天几个人七手八脚抬着老学究的尸体出门的情景,不觉悲从中来:人和书的命运竟会如此相似。那些书很快就被另一堆废纸淹没了。但我一直守候在旁边,我倒要瞧瞧这些愚蠢的家伙是怎样处理掉那批书的。过了几天,这堆“废纸”又被一辆大卡车送到一座造纸厂,所有的“废纸”一旦被机器吞噬,就变成浑浊的纸浆,最后还原成一张张白纸。我感到很奇怪,一切有文字的纸张怎么会变成无字的白纸?我于是慢慢琢磨出万物循环的道理,我想老学究的书来自白纸,现在复归白纸,那么我来自乡下,现在也要回到乡下了,我已经老了,再也不能四处奔走。我拣了一个好天气,随同一个乡下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但我不愿再和人类相处,我又回到肮脏的猪栏中去,和一群猪和平共处。我享受到了无知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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