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聊斋志异》
“你是谁?”
锦衣卫王奔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喝道。他的声音很尖锐,但因为恐惧,听起来有些变形走样,犹如一把卷了刃的刀。
“你是谁?”
王奔的手在地上摸索着。他摸到了火镰、火石,然后又摸到了火绒。“咔哒”一下,火绒点着了。一条黑影猛地扑到墙上。那是他的影子,在墙上放大了好几倍。锦衣卫王奔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火绒忽地一下又熄灭了。墙上的影子被黑暗抹掉了。王奔想再次擦燃火绒时,那人已来到跟前,仿佛是直接穿墙而来的。王奔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
“你是谁?”
“我就是你们一直要追捕的人。”
“陆猴儿——”
“嘘——轻点。”
“你好大胆,竟敢闯进锦衣狱。”
“嘘——再轻点。”陆猴儿把迅速点燃的火爝子递到他跟前,晃了晃说,“你说话的声音越大,嘴里的大蒜气味就越浓。”王奔退后了几步,举起双手挡住刺目的火光。
“你——”王奔试图拔刀时,发现刀鞘已空。刀在陆猴儿的手中,他们之间相隔一把刀的距离。陆猴儿把刀掷在地上,就像扔掉一件不太称手的东西。锦衣卫王奔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了那把刀,“你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是否在掂量着我?”
“不,我是在掂量你手中的刀,”陆猴儿看着这把清亮如水的刀说,“这把刀伴随你已有多年了?”
“整整十年了。十年前,我爹身为殿前带刀侍卫在一场宫廷内乱中丧身,临死前托人把刀交到我的手中。我一直带着它,没有让它辱没我的家声。”锦衣卫王奔突然把刀一横,“你以为这锦衣狱是篱笆扎成的?我可以告诉你,你进来之后就休想从我手中逃脱。”
“我进来之后,就不打算出去了。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里的清净。”
“如果你要图个清净,坟墓倒是一个更好的去处。”王奔退后几步,随手抄起了身后的一副枷锁。让他吃惊的是,陆猴儿并没有作出丝毫反抗。王奔冷笑了一声,“莫非你真的是江湖走老了,胆子吓小了?”
“不,我厌倦了,”陆猴十分配合地戴上枷锁,“我厌倦了眼下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我厌倦了外头的血雨腥风。我真想一辈子就呆在这样一个清净的地方。”陆猴儿盘腿坐下,目光透过天窗,仰望着天边的月亮,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呆在一个清净的地方,每天晚上都能见到这么好的月色。”
“你错了,这里也会让你不得安宁,”王奔严严实实地扣上锁,“等待你的,将是可想而知的刑罚。”
“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就休想得到那个圆宝盒,你得不到那个圆宝盒,皇帝就拿你问罪,嘿嘿,你死了倒不要紧,还要连累一家老小。你不妨算一算,这笔账是不是划算?”
“你敢要挟我?”
“草民不敢。”陆猴儿戴上了枷锁之后抱拳向锦衣卫王奔作了一揖,“草民还要恭喜大人。”
“恭喜我?”王奔问,“喜从何来?”
“你抓到了我,明天就可以向皇上邀功请赏了。”
“区区一个偷儿,我迟早都会逮到的。”
“大人。”
“何事?”
“锁扣脱落了。”
“岂有此理,你敢偷偷拆我的锁。”
“这世上没有一把锁是我陆猴儿拆不了的。”
“咦,你这手艺活还真叫怪,我明明是加了两道锁,怎么就被你一下子给拆解了?”王奔的傲气消了大半,跟着坐了下来,向他请教开锁的窍门。
“我学会开锁那一天,我就晓得,这一辈子我注定要做一个偷儿。”陆猴儿把目光拉向遥远的地方,像是对着月光倾诉心事,“打小的时候,我爹就看出我是块当偷儿的料。我爹常说,坑挖得不好,瓜也会长歪掉。从小到大,他对我管教很严。连我走田边的小道,他见了都要厉声呵止。我爹是个多面手,他教会我许多手艺活,可我一样都没学会。爹气不忿,常常会拿着木棍训斥我。我爹相信棍棒出孝子这句话。他总是以为对我下手越重,我以后就会越有出息。事实上,他越是凶巴巴的,我越是不肯就范。要说我的手也不笨,只是因为我脾气犟,凡事总喜欢跟爹拧着来。有一回,我急了,就歪着脑袋对爹说,你的年纪比我大,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前头。你死了之后;就拿我没法子了。我说完了那句话就抱着头缩成一团,等着爹来教训我。惟独那一回,爹没有冲我发火。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双手垂着,目光涣散地看着我娘的灵牌。我想我是不该讲那么冲的话。我的话成了谶语,没过多久,我爹竟真的一病不起。他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猴儿,爹现在没钱治病,躺在这里生不如生,死不如死的,难受啊。你若是孝顺,就弄些银子来给爹买药治病。我说,我到哪儿去弄些银子回来?我爹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以去偷呀。我以为爹生病生糊涂了,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爹却把我的手狠狠地推开了。”
“你后来有没有去偷?”
“我要在爹临死前当一回孝子,因此就硬着头皮去偷了。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顶有名气的酱园。我去的时辰,已是三更天,酱园里打夜作的人早已回去睡觉了,里里外外也已落闩下锁。我顺着一根竿子爬上墙,偷偷溜进了一间大厢房。我偷了一个玉镯什么的就往外跑,不小心踢倒了一个夜壶,屋子里的人惊醒后,大声吼叫了一句,我竟吓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那人从床上爬起来,没有走动几步,两腿忽然像被风吹动的树枝那样颤抖了几下,最后就瘫软在那里。我后来琢磨着,那一刻他的腿也许是睡觉时压得气血不畅,四肢还来不及活络过来。我听到他再次发出呼喊时,才飞快地夺门而出。整个院子的人都惊醒了,从各自的房间里一窝蜂似地跑出来。我在狂奔中迷失了方向,跌跌撞撞进了那间大作坊。那里一排溜摆放着酱缸,我想跳进去躲上一阵子,但我刚揭开盖子,就放弃了这种愚蠢的想法。我生怕这一跳下去,会搅动里面的酱醅,发出一阵阵气味来,让那些鼻尖的人察觉。我灵机一动,从地上抄起一样家什,投进酱缸,然后就向另一个可以脱身的方向跑去。我跑回家时,我爹刚温好了一壶酒,安详地坐在那里等我。他接过我手中的玉镯,用手指敲了敲,露出欣慰的笑容。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猴儿,你平素好吃懒做,没有一技在身,这日子就不好过了。世上的无本生意只有两件:一是做偷儿,一是做婊子。你不是女儿身,只有做偷儿。我不是真的让你偷东西买药孝敬爹,而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当偷儿的天分。好了,好了,你以后不会饿死了,爹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我后来才晓得,爹早年也是个偷儿,自打我出生以后他就洗手不干了。俗话说得好,凤生凤,龙生龙,老鼠生子打地洞。爹死了以后,我就立志当一个偷儿。当偷儿也要有本事,也要拜师学艺。苜蓿街上有位老郎中,听说他早年跟我爹干过一些鸡鸣狗盗的活儿,跌打损伤的次数多了,就在街上开了一间药堂,专治跌打损伤。他有不少徒子徒孙,遍布各个州县。逢年过节,徒子徒孙们就会提着礼物孝敬他老人家。但每回张三送来的礼物都会被李四偷走,而李四送来的礼物又会被王五偷走。因此每逢这个当儿,这位偷儿的祖师爷索性闭门谢客。”
“喂,你说了大半天,还没回答我你是怎么学会开锁的。”
“不忙,不忙,我下面就会提到。”陆猴儿向王奔要了一盅酒,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抿抿嘴,继续说道,“你知道不?一个偷儿打开别人家的门时,他一点儿也不会害怕,但他打开自家的门时他反倒会感到害怕。我也是这样的。那些年我很少回家,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头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我爹教会我的手艺活居然会在那个当儿派上了用场。有一天,我被人逮住,打折了手脚,撂在市梢,任由冷雨浇淋。我爬到了老郎中的店堂,他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收下了我,治好了我的骨折。以后我为了报恩,就在他的店堂里打下手。我贼心不死,跪在地上求老郎中教我开锁的本领。老郎中嘿嘿地冷笑一声说,你要拜我为师,就要按道上的老规矩给我交两百两纹银。他晓得我身无分文,故意拿这话为难我。可他还是小瞧了我。那天我找到了四个在道上混的朋友,问他们要不要学开锁的本领,他们都说想学。我就摊开一只手,向他们要钱。他们很快就凑足了两百两纹银,恭恭敬敬地递上来。我后来也是这样恭恭敬敬地递给我师傅。我说过,师傅在晚年几乎足不出户,也不收纳徒弟,他说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不动还好,一动就死。头三天,师傅除了动动嘴皮子,压根儿就没有动手教我手艺。师傅教我的只是一些盗亦有道的道理。一些很深奥的道理经师傅一说就显得很浅显;一些很浅显的道理经我脑子一想又觉得很深奥。师傅说,干这种营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一天你若是觉着无趣了,不妨找个去处安顿下来,开一家修锁铺。一样的手艺活可以做两样的事。我当初冥顽不灵,没把师傅的一番话听进去。但师傅讲解开锁的方法时,我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师傅说我有天赋,不当偷儿实在没道理。那天清晨,师傅来到我床前,弯下腰把我的的鞋子提起来,又放回了原处。我明白,师傅让鞋尖朝外就是不想再留我了。我必须按道上的规矩穿上鞋子滚蛋了。可我还是有些恋恋不舍,我想我应该从师傅那儿拿点像样的东西作为纪念。就这样,我偷偷溜进了师傅的睡房,打开一个箱子,取回了那两百两纹银。我刚溜出房门,就听见师傅苍老的声音。他说,这两百两纹银权当是师傅送你的,以后你就好自为之罢。我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我学会了开锁的本领,入室偷东西就跟进自家的门一样方便。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四个偷儿在一夜之间偷了二十余户人家,搅得满城鸡飞狗跳。打那以后,我们那一带人人防盗,家家门角悬挂着一个铜铃、床底下备有一面铜锣。至于大户人家,除了门上装了铁栓、铁销、铁搭,窗户上还加了活推板、铁钩搭什么的。即便这样,我还是如人无人之室,屡屡得手。可我的四个徒弟就没那么走运了。他们干了几次,就被人逮住,送进宫府,少不了挨板子。我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我从来都喜欢单独行动,有人作帮衬我反而觉着碍手碍脚。我也从来不看什么皇历,但我很会挑时辰。人嘛,都有疏忽的时候。黑夜总是要来的,人总是要睡觉的。我琢磨着,黑夜是上天为我们偷儿造的。我师傅说,有些人是赚白天的钱,有些人是赚黑夜的钱。做偷儿不能太贪财,该收手的时候就要收手。过了赚钱的时辰,喜神也就换了方位,不会再保佑你啦。我师傅还说过,这世上最怕鸡叫的莫过于偷儿和鸟男女。鸡叫三遍,鬼神收场。我们跟鬼神一样,也是在半夜出没,见不得阳光的。师傅的话总是要花好些日才能琢磨透。正因为我谨遵师傅的教诲,所以这些年来从没失过手。有时我想,不是我要偷东西,而是我的手指要偷东西。我的手指跳动时,我就会产生一种要干上一回的想法。我也没法子啊。有时我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可我的手指仍然像我的心脏那样在不停地跳动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手指有着与生俱来的本事,它好像是有眼睛、耳朵、鼻子的;甚至在我还没想到的地方,我的手指就已经感觉到了。它能带着我准确无误地找到我要找的东西。起初我偷东西是为了有口饭吃,后来自个儿的肚子填饱了,就把多余的东西分给那些穷人;到了最后,偷东西纯粹是为了玩玩,就像是弹琴啊,种花啊,养鸟啊。”
“你都偷到那个份上了,就没想着歇手?”锦衣卫王奔熄灭火把,就着淡淡的月光与陆猴对饮起来。
“就在我打算歇手不干的时候,有个蒙面的神秘人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我可以从他说话的语调、开出的条件推测,他会是一个与朝廷有关的人物。我答应了这笔交易,他就十分爽快地交给我一百两黄金作为定金,还递上了一张皇宫内苑线路图。而我的任务就是循着这条路线,进入内寝,找到那个他曾有幸目睹过的圆宝盒。我记熟了路线之后,那个神秘人就托人安排我混入了皇宫。其实我最想见到的不是什么圆宝盒,而是皇帝。可皇宫那么大,看守又那么严,一睹龙颜还真不容易。那天我进了一栋大房子,看见一个又黑又瘦、神色憔悴的年轻人正坐在那里哀声叹气。我猜想他准是宫里的仆役,刚刚挨了主子的骂,因此也就没有多加理睬。过不了多久,就有一个长得跟仙女一样标致的女人进来,跪在他跟前,称他为皇上。我那时才晓得,那个年轻人就是当今皇帝。女人呈上一个牌子,说是皇太后派她来服侍他的。皇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就在那张龙床上躺了下来,让女人为他捶小腿。捶着捶着,皇帝忽然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把那个女人一脚踹开,还光着脚板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咆哮着。皇帝发泄完了,又抱着那个女人痛哭流涕。我见过了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可他并不比一个住在茅屋里的人幸福啊。那一刻,我有重任在身,没有继续去深究皇帝喜怒无常的原因。我悄悄潜入了御书房,翻箱倒柜,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圆宝盒。里面竟然只有一张纸,没有别的什么宝物。我想那个神秘人花了那么多钱叫我偷一张纸真是亏大了。后来我仔细一瞧,才明白那是一张藏宝图。在那个神秘人的事先安排下,我们在京畿的一家野店会面。我把圆宝盒交到他手中时,他身后突然蹿出了几个精壮汉子,用刀架住我的脖子。那个神秘人露出阴鸷的目光,十分诡秘地告诉我,他为了保住机秘,不得不杀人灭口。而我告诉他,我早巳留了一手,把那个圆宝盒中的宝物提前取出,埋在别处。我还拿狠话威胁他,如果他敢动我,我就吞下镶在牙齿上的毒药。他做得出初一,我就做得出十五。那人奈何不了我,就把我囚禁起来。我等看守的人睡下后,就设法脱身。其实绳子并没有捆绑结实,我用力一挣扎,就挣脱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轻易地逃了出来。其实我已经暗暗察觉到,这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方法,他们放了我,就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我。我变成了一个受人牵制的傀儡,所到之处,总能感觉到身后有一个影子在晃动。我想,人的处境大都是相似的,皇帝和盗贼都有不自,在的时候。对了,我听说皇帝的圆宝盒失窃之后,龙颜大怒,立马着人四处查找。那个神秘人故意把我的行踪透露出去,让京城里的人追捕我,而他就像影子那样一直跟随着我。我没想到这个圆宝盒对皇帝来说会是那么重要,那一次,他竟派出了朝中两大顶尖高手追捕我。”
“这事我比你更清楚,就由我来补充吧,”锦衣卫王奔说,“那两大顶尖高手便是神剑和无敌将军。两人自视很高,认为只需一人即可把你手到擒来。因此皇上就让他们在殿前比试。两人打斗了三百回合,不分胜负,直到皇上说停,他们才很不情愿地收手。当时,我接过神剑手中的剑,不小心碰到了剑刃,手指竟燎出了一个大水泡。皇上赐御酒给他们时,无敌将军把剑尖插入酒杯说,天寒地冻,且温一下再喝。随即我就听到酒杯中发出“嵫嵫”声。你没见过那种激烈的打斗场面,想象不出他们手中的剑在频频碰撞之后会有多滚烫。”
“皇帝召见文武大臣时,我曾见过那位赫赫有名的无敌将军。他看上去很面善,似乎也没什么火气。但没有火气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听说他杀人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我未曾跟他交过手,也未曾见过他的笑容。”
“如果你见过了他的笑容,你今晚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我和神剑交过手,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你偷技高明,这我见识过,但论武艺,你恐怕连我的关都过不了,更不用说神剑了。”
“神剑前来追捕我的那阵子,我曾偷偷跟踪过他。据我所知,神剑与剑早已合为一体,一离开剑,他就形同废人。神剑很讲江湖规矩,他从来不用拳头杀人。也从来不用其他的武器。所以神剑常常会把剑带在身边,须臾不离。即便睡觉,也像搂着女人那样搂着那把剑不放。”
“我明白了,神剑之所以败在你手下,是因为你盗了他的剑。”
“确切地说,他是败在我的舌头之下。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三寸不烂之舌。神剑的辩才不如我,他不得不甘拜下风。至于比剑,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发挥的机会,因为正如你所预料的,他的剑早已在睡觉时被我养的那只猫儿盗走了。”
“没想到神偷养伪猫儿也会是偷儿。”
“自从我那四个徒儿被官府收监;我后来就再也没有收过徒弟,但我养了十来只猫儿。畜生比人更敬业。而且它决不会出卖主人。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人室之前总要先放一只猫儿进去试探虚实。”
“也难怪,皇上的宝物被盗那晚,龙床上竟发现了一堆猫屎。”
“这畜生不懂道上的规矩,该死。”
“你也该死,”锦衣卫王奔说,“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是一次奇遇让我突然明白,我应该早点结束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陆猴儿又喝了一口酒说道,“那一次,我被官兵追杀,逃到了深山野林。我问山里的樵夫,前面是什么去处,樵夫说,是山;我又问,山那边?樵夫说,还是山,但尽那边是没有出路的,我听师傅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读书人,喝了酒出去闲荡,一直走呀走呀,不料遇上了穷途末路,他就哭泣着返回了。我师傅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所选择的路走不下去了,可以及早回头。我的前头没有多少路可走了,因此走得快些或慢些,都无关紧要了。我这么走着时就看到了一座寺庙。我想到自己已经无处可逃,就打算在这里出家。我进了寺庙就感觉像回到了家,一位独眼老和尚一边坐在檐下听雨,一边很有耐心地倾听我的讲述。知道我的来意后,他摇摇头说,你的心还没有放下。有些事拿起来有一千斤,放下来只有四两,取与舍只在一念之间。我没把老和尚的话往深里想,可在寺里住了一宿之后,我就感到豁然开朗了。那晚我就睡在一间破旧的寮房里,正要熄灯,墙壁的缝隙中忽然透进了一股冷风,什么东西像水渍一样渗透进来。灯光摇曳中,我看见一群比兰花豆还小的怪物骑着比花生米还小的马冲杀过来。它们全都穿戴盔甲,手执插花针一样细的武器,前头打着一面黑旗。我赶紧抄起一只破鞋,打算把它们一举歼灭。我刚摆好搏斗的姿势,就看见另一条墙缝间杀出同样一群小怪物。它们也是穿戴盔甲,手执插花针一样细的武器,但前头打着的是一面红旗。我无法清点它们的数量,不知道这个强大的兵团究竟有多少兵力。我所担忧的是,它们若是全军压境,朝我猛扑过来,每一头即便咬上一小口,也会把我咬得千疮百孔。这时,我不得不拿起另一只鞋子。我像举起两把板斧那样举着两只破鞋,随时等待反击。顷刻之间,那些打着黑旗的小怪物忽然冲向了打着红旗的小怪物。双方兵刃相见,像是搅成了一锅粥。很多小怪物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挤压致死的。忽然,窗户打开了,一阵疾风刮进来,把满地的小怪物全都卷走了。我伸手捉住了一只奄奄待毙的小怪物,小心翼翼地剥下它的盔甲,发现它原来只是一只跳蚤。那只跳蚤声称自己前世是人,所以也会说人话。据他说,那些陈尸累累的跳蚤前世都是士兵,曾在陈友谅将军麾下效过力。问起同类相残的原因,那只跳蚤轻叹了一声说,还不是为了吮你身上的鲜血?我说,为了得到我身上那么一丁点血你们就可以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以死相拼,这值得?那只跳蚤没有回答我的话就死去了。我把那个问题留给了自己。我想了一夜就想通了一些原本十分深奥的道理。第二天,我把这桩怪事告诉庙里的和尚,他们都说我是在说梦话。只有那个独眼老和尚相信我的话。他对我说,你已经放下了。我说,大师既然说我已经放下了,就烦你给我剃度罢。老和尚还是摇摇头说,既然你已经放下了,又何必执意在这里出家?得道的人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出家的寺庙也许就是牢房,牢房也许就是出家的寺庙。我师傅说过,他当初解开了一切锁,惟独解不开自己的心锁,最后反倒把自己锁在了一座无形的死牢里,这都是痴愚啊。想想师傅,想想自己,我很快就领悟了老和尚的一番话。我点了点头,就向他辞别了。我出了深山密林之后,真怀疑那个地方是否真的有一座寺庙,一个独眼老和尚。我记得老和尚还对我讲过这么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因此我就来到了这里。”
“你告诉我这些荒诞不经的事又有什么意义?我所关心的是,你究竟把藏宝图放在哪里。”
“坦白地说吧,我所拿到的藏宝图是残缺不全的。这说明藏宝图本身来路不明,而皇帝本人也很有可能是从别人手中夺取的。至于那个缺角的部分,照我看,也许就落在另一个人手中。”
“你曾告诉我,派你进皇宫盗藏宝图的是一个蒙面的神秘人,我怀疑那个缺角的部分就在他的手中。”
“你的推测并非没有道理。”
“原来我认为你必须死,现在我认为你必须活着。”
“我知道,你想让我作诱饵,迫使那个神秘人现身?”陆猴儿微微一笑说,“更重要的是,你也想得到那张藏宝图。”
“嘿嘿……”
“你是谁?”
锦衣卫王奔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喝道。他的声音很尖锐,但因为恐惧,听起来有些变形走样,犹如一把卷了刃的刀。
“你是谁?”
王奔的手在地上摸索着。他摸到了火镰、火石,然后又摸到了火绒。“咔哒”一下,火绒点着了。一条黑影猛地扑到墙上。那是他的影子,在墙上放大了好几倍。锦衣卫王奔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火绒忽地一下又熄灭了。墙上的影子被黑暗抹掉了。王奔想再次擦燃火绒时,那人已来到跟前,仿佛是直接穿墙而来的。王奔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
“你是谁?”
“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蒙面的神秘人。”
这样说着,那个神秘人摘下了脸上的黑布。那一瞬间,王奔的脑袋突然飞了起来。王奔的脑袋快要落地之际喊出了“无敌将军”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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