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防空洞-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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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一种陌生的摇摆感中醒来,耳畔是火车沉闷的咔嗒咔嗒声。梅尔在他下面的铺位打着鼾,文斯和格雷格安静地睡在对面的两个铺位上,包厢的夜灯发出昏暗的蓝色灯光,打在他们的脸上,显得有些怪诞。他转过身,拉起自己这边的一个小窗户的百叶帘。壮丽的美景让他目眩神迷。

    火车正在蜿蜒穿过一片冷杉林,远方是巨大的山脉,仿佛悬浮在森林上。这是真正的山脉——不是内卡河谷树木覆盖的丘陵,也不是黑森林,而是高耸的庞大灰岩,形成山峰和裂谷,有一些还有积雪覆盖;他此前只在照片上看到过这样的山。破晓时分的阳光被反射,在他们的侧面投下一道玫瑰色的光,他用手肘支着身体,看得入神;然后这道光渐渐消失。他的一个持续至今的童年梦想实现了:在理想条件下,毫不费力地旅行或探索。有太多次,他在进入梦乡之前摆弄自己的床,在想象中把床变成梦幻般的却又尚未被发明的车辆——车身低矮,流线型,带履带,坚不可摧,不可阻挡,丝毫不受极端气候影响——让它跨越广袤的沙漠和冰霜覆盖的草原,他懒洋洋地看着操纵台,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充满敌意但对他无能为力的自然,吞噬着一里又一里的大地,无尽的旅程既英勇非凡又豪华舒适。

    响起一下敲门声,一个乘务员拉开包厢门,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走进来。他打开灯,宣布道:

    ——还有三十分钟到加米施-帕腾基兴!

    这些人打哈欠,伸懒腰。

    ——我们正在穿过特别美的山脉。蒂莫西说。你们应该看看。

    ——是阿尔卑斯山,孩子。格雷格说。

    被阿尔卑斯山四面环抱的休假中心是个巨大的木结构酒店,房间带阳台,建在一个叫艾布的巨大湖泊岸边,离加米施大约半小时车程。蒂莫西自己住一间,在凯特隔壁,两间房有个公共阳台相连,凯特站在阳台上向他指出德国最高峰楚格峰。他们凝望着眼前的美景,这时湖面的平静被一艘摩托艇打破,艇后还拉着一个穿着滑雪板的男人。

    ——那是滑水吗?他叫出声来。我以前只看过照片。难吗?

    ——一旦能开始滑行就很容易,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从来没有成功入门过。

    ——那水怎么样?

    ——挺冷的,是冰川水。但特别爽,能令人活力四射。

    他后来验证了这一点。早餐后,他们全都顺着湖边散步,走到一处能下湖的小滩头,一个供跳水用的浮动平台在离岸边几码远的地方停着,一个救生员坐在上面。蒂莫西和凯特首先下水。寒冷让他大口喘气,但之后在温暖的阳光下晒干,一种甜蜜的幸福感传遍全身。

    ——这地方太好了,凯特。他喃喃道。

    午饭时,露丝突然说道:

    ——凯特,那边那个人不是你的大兵吗?

    ——我的大兵?

    ——窗户旁边的桌子。那天我们在游泳池遇见的像犹太人的那个。

    ——唐!蒂莫西喊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凯特脸红了,皱起眉头。

    ——他可真有种。

    ——什么意思?露丝问道。他知道你来这儿吗?

    凯特点点头。

    ——他在钓我们去邀请他。

    ——真有意思!他可真是迷上你了。

    ——别为这事担心,凯特。文斯说。你不必非得去注意他。

    ——哦,我也不能就这么视而不见吧,对不对?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凯特转向蒂莫西。

    ——你知道他会来吗,蒂莫西?

    ——不知道。他诚实回答。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对唐的闯入负有责任。

    ——他看到我们了。露丝说着,同时向他挥手。

    ——露丝,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凯特责怪道。但唐大胆地过来问候他们。

    ——嘿,大家好啊!他装着很随意地说。

    ——你好。凯特冷冷地说。

    ——喜欢这里吗,蒂莫西?

    ——非常好。他勉强挤出几个字,尴尬地笑着。

    随后是冷淡的沉默。露丝首先开腔:

    ——你是坐过夜火车来的吗,唐?

    ——不是,昨天我搭了一趟车。有几个我认识的人开车到慕尼黑。

    ——你打算怎么回去呢?

    ——哦,我打算待一阵子。知道吗,我被炒了。

    ——炒了?凯特很快说。为什么?

    ——嗯,他们没明说把我炒了,但就是这么回事。似乎有人传了话,说我曾经是良心拒服兵役者。我想他们认为我可能会腐蚀孩子们。最近对左派抓得挺严的,我说得没错吧?

    他面带嘲讽的笑容扫视他们,瞥了一眼手表。

    ——今天下午有班巴士,能去林德霍夫宫转一圈——有人想去吗?没有?那么跟你们回头见了,肯定能再见的。

    他走后,凯特愤怒地转向文斯。

    ——文斯,你有没有跟别人说三道四过?

    ——什么意思,亲爱的?

    ——关于唐。我就告诉过你和格雷格。

    ——我无罪。格雷格做出举手投降的姿势。

    ——这都是怎么回事?露丝厉声问道。

    ——问文斯吧。凯特对着唐离去的身影皱着眉头说。

    文斯解释说:

    ——我们的这位朋友告诉过蒂莫西,他曾经是良心拒服兵役者。蒂莫西告诉了凯特,凯特告诉了我们。现在他认为是我们向教育部泄露的,就跟世界上没有档案这种东西似的。

    ——嗬,你可不能怪他,是吧?凯特说。她突然起身,去大厅追唐。几分钟后她回来了。

    ——我告诉他,他丢工作的事跟我们没关系。她宣布。我请他今天晚上加入我们,这样显得我们没有恶意。

    她挑衅地直视文斯的眼睛。他耸了耸肩。

    ——好吧,亲爱的,如果你想这么办,那就随你。

    蒂莫西顾虑重重地等待着晚上的到来。他感到自己就像夹在两个敌对国之间的中立国,处境尴尬。他有理由同双方都保持友好,但被逼得只能支持其中一方。到了晚上,一切都比他最乐观的预想还要顺利得多,而且与唐发生冲突的是梅尔,不是文斯。让蒂莫西惊讶的是,文斯和格雷格都没有什么想优先占有凯特的表示;而凯特自己显然很想补偿任何对不起唐的地方——不管是真的还是她想象出来的——于是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唐身上,跟他跳了很多支舞;文斯则专注于玛丽亚,在他的魅力的衬托下,她也显得光彩四射;格雷格不停讲笑话,跟露丝打情骂俏,而不喜欢跳舞的梅尔喝得醉醺醺的。

    由于大家形成了这些配对关系,蒂莫西发现自己经常被一个人丢在桌旁,跟梅尔一起。梅尔喋喋不休地讲战争期间的事情,其实很有意思,只是他老是在说美军的优越性,语气让蒂莫西觉得很烦。他在童年的某个时期接受了这样的信念:英国人才是更坚强的战士,美国人在前线需要源源不断的现代化舒适设施,还要经常休息。其他人从舞池回来时,梅尔正在大讲特讲蒙哥马利[1]在D日后的过分谨慎,而唐立即反驳他,说战争的输赢理所当然取决于苏联战场。

    ——这么看来,也许学校炒了你并不是那么愚蠢的决定。梅尔粗鲁地说道。

    ——住嘴,梅尔。露丝说。

    ——唐说得对,其实。文斯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只要看看东线的伤亡数字就知道了。西线从来没有斯大林格勒那样的战役。

    ——我在第三军团——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梅尔几乎在喊叫。

    ——你是军需官,就管一座餐饮供应仓库,亲爱的。露丝说。你见过的炮弹壳还没炼乳罐头多,所以就闭嘴吧。

    有一阵子,梅尔看上去像是要揍她。凯特拼命转移话题。

    ——伯吉斯和麦克林的事情怎么样了?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选这个话题也并不特别走运。唐不近情理地为英国安全部门的无能表现辩护:

    ——特务系统效率最高的国家对内镇压也最严厉,想想苏联就行了。美国在安全上花的力气比英国大,我们付出的代价是麦卡锡和J.埃德加·胡佛[2]。

    ——乔·麦卡锡是伟大的美国人。梅尔咆哮着。

    ——麦卡锡是个蠢货。文斯冷冷地说。到了合适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妈的,你站在哪边,文斯?梅尔抱怨道。

    ——当然是你这边了。文斯带着泰然自若的笑容说。不过咱们实话实说,麦卡锡的所作所为对美国没有任何好处。他做的只是让唐这样的自由主义者得上被害妄想症。

    ——当然,我为她感到难过。露丝说。

    ——你他妈在说什么?梅尔厉声问道。

    ——麦克林夫人。

    ——我们说的不是麦克林,我们在说麦卡锡。

    ——你们可能是吧,但我不是。想想看,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这时丈夫跑了。

    ——我挺好奇她知道不知道丈夫的事。凯特说。

    ——她当然知道了。如果梅尔给苏联人送秘密情报,你们以为我能不知道?

    谈话由此恢复到轻松的气氛。他们又要了一些饮料,而梅尔闷闷不乐,默不作声。直到又剩下他和蒂莫西两个人时,他才释放自己。

    ——我老婆那个贱人说得没错,我从未亲眼见过军事行动,不过我比你的朋友科瓦尔斯基可他妈离得近得多,我很自豪——用这个词我不丢脸——我为自己是第三军团的一员而自豪。在很多方面巴顿都是个浑球,但他也是个天才,能让手下做到不可能的事情。在战争史上,孩子,从未有过他那样的装甲推进方式。那些家伙开着谢尔曼坦克,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着改装车一样,他们仅凭推进速度就让德国佬瘫痪了。德国佬,还有苏联人,他们还用马车和手推车呢,你知道不。我们的小伙子们是欧洲唯一一批伴着汽车长大的战士,他们认为有汽车是理所当然的,并且知道如何使用。他们使用它的手段……嗨,我解释不了。不过现在好像成了这样:他们似乎在演电影或是别的什么混账东西,注定会赢,伤口都不是真实的——当然,那些伤口都是真实的。

    他眼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自己的玻璃杯。他慢慢转动杯子,冰块不断撞着杯壁。他又说:

    ——不过这给了他们某种勇气,这很好。

    蒂莫西充满敬意地一直保持着沉默。很奇怪,他被感动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很晚才吃早餐,然后除蒂莫西以外的所有人都下到岸边,去了滑水码头。他跟他们说好过一会儿再碰头。他看到告示,十点在休假中心会举行一场弥撒,他打算参加。弥撒在主休息室举行,坐的地方不是长凳而是安乐椅。会众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伸着腿听牧师布道。牧师讲话慢吞吞的,语气很随便,还时不时插科打诨。这不怎么合乎宗教上的规矩,但跟大多数美国事物一样,都很有趣。

    他并不急于尝试滑水,不过要是凯特鼓起勇气去试了,他出于面子也很难躲过。不过发生了意外,他没滑成。他走到阳台上,在明媚的阳光下眨着眼,这时他遇到了凯特——她被文斯和唐抬着。他们身上的泳衣都湿漉漉的。凯特想朝他挤出一个微笑,但她的脸因疼痛而变得惨白。露丝踩着小碎步跟着他们,玛丽亚和梅尔随后也来了。

    ——就是脚踝扭了一下,蒂莫西。凯特说。不用担心。

    ——你应该让医生看看。唐说。已经开始肿了。

    ——我去叫。露丝在两个男人抬凯特进屋时说。

    ——她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把滑雪板互相叉上了。梅尔说。我从没见过发生这种情况。

    ——真可怜!希望她没事。玛丽亚说。我告诉她别试了,但她还是要再试一次。

    ——我们以为她在笑,因为她又一次一开始就摔了个倒栽葱。梅尔说。然后我们意识到她有麻烦了。文斯和科瓦尔斯基跳下水,把她托住,直到船回来接她。她被拉出水时大声尖叫。天呐!我以为她肯定断了腿。不过看起来只是扭伤。

    医生证实了这一诊断。凯特需要静养,让脚踝完全恢复。医生建议她在周末之前最好都不要旅行。

    ——好吧。凯特说。医生走后大家都围到床边,凯特虚弱地对他们微笑了一下。看起来我给自己延长了假期。你也是,蒂莫西,除非你想和别人一起回海德堡。

    ——我愿意跟你待在一起。他说。但是爸爸妈妈呢?他们等着我星期三回去。

    ——可以给他们拍电报。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留下,亲爱的。文斯说。但是格雷格和我明天在法兰克福有个会。

    ——哦,我没事的。凯特说。蒂莫西会照顾我。

    ——而且唐还在这里——是吧?露丝说。

    之前不见了的唐现在回来了,手里拿着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老式壁炉栏。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这东西挺有用。他对凯特说。

    ——这玩意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给她的脸挡苍蝇?露丝大叫道。

    ——不是,是让床单不沾她的脚。

    唐拉起床一头的床单,把壁炉栏塞到床单下面,形成一个凸起,受伤的脚正好可以搁在底下。

    ——好吧。露丝尖厉地笑着说。我们走后你会被照顾得很好的,亲爱的,肯定没问题。

    她捅了捅唐,又说:

    ——你肯定也是出色的理疗师,对吧?

    随后的日子有如田园诗一般。许多客人在周末结束时离开了休假中心,这座巨大的建筑只有半满,湖岸也不挤了。天气依然很好。几天后,医生允许凯特拄拐,酒店提供了一辆轮椅,于是唐和蒂莫西可以推着她在周围散步。晚上他们一起打牌,或者在音乐室里听唐挑选的古典乐唱片。有一支曲子叫《塔皮奥拉》,是西贝柳斯的作品,他们喜欢坐在窗边听着,看映在山上的阳光渐渐消失,薄雾从湖面上升起。

    星期三,蒂莫西按唐之前走过的那条路线,坐巴士去林德霍夫游览。那里有个非常壮观的城堡,是疯狂国王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修建的。城堡里有一个镜厅、许多巨大的喷泉、一个用硬纸壳做成的洞窟。他非常喜欢这次探险,于是第二天就去看了路德维希的另一座城堡——新天鹅堡。那里比林德霍夫更远,来回要花一整天。然而,巴士开到差不多一半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没法往前开了。司机把巴士停在山路上,冰雹疯狂地砸下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白花花的一片,完全看不见下面的山谷。他们吓得缩成一团,不过风暴持续了十五分钟就过去了,太阳再次闪耀,可前面发生了山体滑坡,没法再往前,只能打道回府。司机不得不在一边是峭壁的弯曲山路上倒着开了两英里,才找到一处可以调头的地方。

    这次冒险让蒂莫西觉得非常刺激,他快步走回休假中心的房间,把东西往床上一扔,走到阳台上,凯特和唐经常坐在这里俯瞰湖泊。阳台空无一人,但凯特的法式窗敞开着。他走到阳台另一头,朝房间里看。

    凯特和唐躺在床上。除了凯特脚踝上缠着的绷带和不协调地支在上面的壁炉栏,他们一丝不挂。唐的脸趴在一只巨大的乳白色乳房上,手紧紧抓住另一只,张开的手指间浮现出一个红润的乳头。凯特闭眼仰面躺着,一只手臂揽着唐的脖子和肩膀。她睡着了,脸上挂着微笑,仿佛梦见了美妙的事情。她的腹部随着呼吸起伏不平。她的阴部有一丛浓密的黑色卷曲毛发。

    他轻轻地沿着阳台走回去,穿过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他走出大厅,通过露台,沿着朝湖岸的路往下走。他只想在自己和凯特的房间之间拉开尽可能远的距离。

    在滑水者出发的码头,乘客们正在登上一艘汽艇,去湖上游览。他梦游一般地去排队,付船票钱,找个座位坐下。乘客并不多,有个浅金色头发的胖士兵不知为何恰恰坐到他身旁,他为此烦躁不已。这个年轻人带了很多各种形状和大小的皮套,用带子挂在脖子和肩膀上。他打开最大的一个皮套,拿出一部摄影机。发动机开始突突作响,驱动汽艇驶向湖的另一边,他开始拍摄越来越远的湖岸。

    ——真是好地方。他感叹道。风景太美了,但妞简直是太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蒂莫西认为自己明白,但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回答。

    ——打你来到这里,你找到过妞吗?

    蒂莫西向他保证说没有。

    ——也许你太小了,对妞还没兴趣?

    蒂莫西含蓄地瞪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休假没有妞,又有什么意思呢?

    蒂莫西“嗯”了几声,同意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回答。

    ——我离妞最近的时候就是这次坐他娘的船。

    蒂莫西表示困惑不解。

    ——看到湖那边的那个滩头了吗?那就是德国佬裸体日光浴的地方。如果你运气好。

    他掀开另一个皮套,拿出一副双筒望远镜,对焦到岸边。他从牙缝里吹了声口哨。

    ——今天我们很走运。有一大帮。

    他将望远镜递给蒂莫西看,蒂莫西礼貌地拒绝了。他对这种场面不再怀有以前那样的兴趣。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近,深色的树木背景让白花花的人体清晰可辨。士兵手忙脚乱地调了调镜头,然后把摄影机像枪一样对准湖岸。机器哗啦啦地响着。在滩头上的人毫无疑问是裸体的,但他们对驶来的船并不在意。他们似乎主要是带孩子的家庭。有些人站起来挥手,蒂莫西也朝他们挥手。

    所以所有的女人都有毛,跟男人一样,只是女人的毛形状更加清晰,就像修剪过的胡须。这很有趣——小胡子,但一旦习惯了这么想其实就没什么问题。他在那个叫金克斯的女人身上看到毛时,感到很震惊,但在凯特身上再次看到,就不再惊讶了。它使女性看起来更像男性。也许人们不会认为男人的东西很丑,因为他们的那个部位难以称得上好看。凯特和唐躺在床上的情景中有某种美好的东西,但那是把他们的身体的全部放在一起来看。把他们全部放在一起看相当美丽,就像一幅画,虽然他看到过的所有裸女绘画和照片都深深地误导了他。

    滩头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士兵叹口气,放下他的装备。

    ——好,又拍了一卷,可以存档了。他说。等到家里的人看到这个,可有得好瞧。

    蒂莫西问他的家在哪儿。

    ——内布拉斯加,朋友镇。

    ——你的意思是,一个叫朋友的地方?蒂莫西想笑,不过忍住了。

    ——对。那儿也真的是非常友善。

    蒂莫西立即大笑起来。士兵似乎并不介意。他微笑着,像一个成功的笑话作者。

    蒂莫西从湖边沿着道路走回休假中心,看见凯特和唐穿着整齐,坐在她房间外面的阳台上。他们向他挥手,他也向他们挥手。他又想到了他们缠绕的裸体,不知道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还是之前已经做过。他回忆起母亲怀疑的事,觉得有些好笑。她派他到这儿是为了证实这件事的,可他从某种意义上讲反而促成了它。如果不是他,凯特永远不会遇到唐。他们现在打算做什么——结婚?很难想象他们结婚,当然除非凯特怀孕了……他止住了胡思乱想。那些怪念头曾经让他可悲地误入歧途。凯特干什么是她自己的事情,他不会再参与其中。尽管如此,他古怪地替凯特为所发生的事感到高兴,虽然那是一种罪。

    当他走到露台上时,他们把身体探过阳台栏杆,喊他。

    ——城堡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耸了耸肩答道。发生了山体滑坡,我们不得不回来了。

    凯特的脸上显出同情。

    ——真是太遗憾了。她在蒂莫西走到阳台上时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个小时前。我坐船在湖上兜了一圈。我觉得你们可能在休息。

    ——是的,我们是,我是。在休息。

    她脸上涨起一大片绯红,徒然地试图直视蒂莫西的眼睛。他感到好笑而尴尬,但也被打动了。

    ——你不觉得你姐姐看起来很棒吗?唐说。

    他同意。

    ——医生说我明天就可以回海德堡了。凯特说。

    ——那我什么时候回家?蒂莫西问。下星期一?

    ——啊,我今天早上收到了文斯来的一封信。海德堡的烟花表演在下星期六,我们都受到了邀请,到小伙子们的公寓去看。你觉得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再待一星期?

    ——错过烟花应该很可惜。可漂亮了。我们可以给爸爸妈妈再拍一份电报。

    ——好吧。他说着,然后咧嘴笑起来。他们会以为我疯了。

    ——你难道不觉得蒂莫西应该留下看烟花吗,唐?凯特说。

    ——当然了,但别把我算进去,我不去他们家。我晚餐时来找你。

    ——哦,亲爱的。凯特在他走后叹了口气。我真希望唐和那些小伙子们能好好相处。我们回到海德堡以后,事情会变得很尴尬的。

    ——嗯,可他不会在那里待太久了,不是吗?我是说唐。

    ——为什么?凯特很快问道。

    ——哦,伦敦政经学院录取了他,对吧?

    ——对,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确定要去了……决定啊,决定。她叹了口气。我恨死做决定了!过去一星期在这里过得真快活,什么也不用担心,除了我的脚踝。

    ——也许你应该把另一只脚也扭了。蒂莫西说。她举起拐杖作势要打他,他赶忙躲开。

    转天晚上,他们的火车驶进海德堡时,天正下着雨。从低矮的云层中飘落的毛毛细雨笼罩着山顶,这座城仿佛失去了视力,迷失了方向,被山脉和薄雾包围,颜色都流失了,像蜗牛缩进壳里一样小了一圈。现在他回到海德堡感觉差不多就跟回家一样,这说明他离开英国的时间确实也不短了。

    出租车开到云杉大楼,停在一辆熟悉的白色跑车后面。它拉上了顶棚,在湿漉漉的雾气下,车漆像是一粒粒小珠。

    ——文斯在这里干吗呢?凯特惊呼道。也许他和格雷格正在鼓捣饭菜,欢迎我们回家。

    ——如果是这样。唐说。我把包给你提上去,然后就走。

    他们走进大堂,鲁道夫从小办公室里跳出来迎接他们,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凯特问他文斯是不是在大楼里。

    ——他不在,杨小姐。他和罗奇先生去柏林过周末了,明天回来。

    ——但他的车在外面。

    ——是的,杨小姐,他人很好,借向[3]我开。

    ——文斯借给你他的车?

    鲁道夫做了一个懊恼的手势。

    ——当然,我应该说他借给我。

    凯特并没有试图掩饰她的惊讶。

    ——你是说,他说你可以开这辆车?

    ——是啊,今晚我开车去父母家。比自行车快,不是吗?他对蒂莫西微笑着说。有一封你的电报。今天早上刚送来的,从英国来。

    ——爸爸妈妈肯定是担心了。蒂莫西说。

    ——天呐,也许他们没收到我的电报。凯特说。说的什么?

    他读给他们听:

    ——你考试过了五门优秀三门通过斯塔宾斯和吉罗开出五镑十先令周薪前景光明马上入职老总说长期留用恭喜爱你爸爸。

    凯特拥抱他,在他的两颊上各亲了一下。

    ——蒂莫西!你真是个聪明孩子!

    唐热情地跟他握手。

    ——恭喜,蒂莫西。得了那么多优秀——我觉得你真棒。

    ——我真希望他告诉我都是什么科目。蒂莫西盯着电报说。

    ——细节无所谓了。凯特大喊。鲁道夫!蒂莫西通过了考试。成绩特好!

    ——哎,我其实没觉得特好。蒂莫西咕哝着。他握着鲁道夫伸过来的手。

    ——你现在的计划是大学了,是吧。唐说。

    他看着他们的脸,看到他们的脸上无私地反映着自己的成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能并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这是一种美妙的感觉,但其中并没有虚荣:他只是谦卑地接受,就像降临在身上的恩典。但他必须做出的决定似乎显而易见。他想经历更多像这样的时刻。

    ——是的。他说。我会接着念书。我今晚会给爸爸发电报。

    ——太好了,蒂莫西!唐拍了拍他的后背。

    ——咱们从我屋里给他们打电话好了。凯特说。来吧。

    凯特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喜悦中,过了好一阵子才又问起鲁道夫和文斯的汽车之谜。

    ——我真是大吃一惊。我知道文斯偶尔把车借给朋友,但他几乎不认识鲁道夫,更不会跟他说话。

    ——可能我们不在的时候,一段友谊已经成熟了。唐冷冰冰地说。

    蒂莫西有他自己的解释,但没有说出来。过一会儿,他下楼到大厅,从冰箱里拿几瓶可乐,看见鲁道夫准备离开。他看起来很帅,穿着一件新款拉链防风夹克,蒂莫西在福利社看到过这种款式。

    ——我按你的建议跟弗农先生谈了。鲁道夫说。他觉得可以为我父亲的养老金做点什么。太谢谢你的建议了。

    蒂莫西跟着鲁道夫走出大楼。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搬运工:腰板挺直,骄傲地站在汽车旁,穿着帅气的防风夹克。

    ——真漂亮,是吧?他说。他来回扫视着汽车的线条,眼神都有点色眯眯的。你要不要坐一段?不用?那么再见了,我还要说一次谢谢你。

    鲁道夫钻进驾驶座,发动机打着火,雨刷把挡风玻璃上积聚的雨滴都扫干净。车子慢慢向前开动,蒂莫西看到鲁道夫在座位上前倾身体,用残疾的手臂扶稳方向盘,用好手换挡。然后汽车加速开远,拐了个弯,消失了。

    在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消息让蒂莫西突然非常想回家,重建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他觉得自己只为了看场烟花表演而同意在海德堡再待一个星期是犯了一个错误。从加米施回来后的那个周末很乏味。雨还在下,医生不允许凯特走路,唐没有车,所以他们被困在她的房间里,玩凯纳斯特纸牌和拼字游戏来消磨时间。这让他回想起童年时那几年,他在星期六晚上总是跟琼西和布林克玩强手棋和克里比奇纸牌[4],形成了仪式一般;而现在回头看,那段日子是多么贫瘠而空虚。

    星期一,凯特去军队医院检查脚踝,蒂莫西拿着一本唐借给他的旅行指南在城里散步,更加细心地重新审视各处景点。城堡的花园显得很忧郁,雨水从树上滴到碎石路上。从东边的露台可以看到迷宫的痕迹,那是在伊丽莎白·斯图亚特时代按汉普顿宫的迷宫[5]方案修建的。指南书上介绍说,前来拜访的大使们认为它是伟大的奇迹;在向他们的君主的报告中,它成了影射当时政治形势的寓言。显然,有诅咒附着在这座城堡上:一名新教牧师以异端罪名在这里被活活烧死;一个女巫因执政君主的残暴统治而对他施以诅咒,并祈求上帝烧毁这座城堡。城堡建筑随后遭到数次火灾,最终在17世纪末被法国军队摧毁。烟花表演就是为了纪念此事件。

    读到天主教徒烧死新教徒的事总是让蒂莫西感到不安。例如玛丽·都铎:当你发现玛丽杀的新教徒跟伊丽莎白杀的天主教徒数量不相上下——甚至更多——你就很难对死在伊丽莎白手下的那些天主教殉道者还抱有跟原来一样的感受。就好像你发现盟军在战争中也实施了暴行,跟纳粹一样。

    他慢慢走回市里,到默瑟家的男孩们带他去过的那家小吃店吃午饭。他们不在那里,不过格洛丽亚在。她在点唱机旁边跟一群朋友聊天,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衫,正面印着“US”两个字母。他暗暗想,印两个五十美分的标志更合适,每个乳房上一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只敢偷偷想想这种荤段子,并没有走上前去跟她搭话的勇气。她似乎认出来他是唐的课上的那个孩子,因为她向他害羞但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但他胆小得不敢回应。然后,他冒雨在城里乱走,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认可,愿望没有实现,只好希望能再碰到她。

    晚上他跟凯特和唐一起,在她的房间里共进晚餐。医生说她的脚踝状况良好,只要她尽量不让那只脚受力,就可以回去上班了。

    ——我告诉了老板,他会派他的司机开一辆军队的车,每天早上来接我——他真的太好了,是不是?我本打算问问小伙子们,看谁能来接我,但我找不着他们。

    晚上梅尔打来电话,显然是在问文斯和格雷格的事。凯特用手捂住话筒,对蒂莫西和唐说:

    ——非常诡异。文斯和格雷格今天早上就应该回来了,但没有人看到他们,也没人听说关于他们的消息……等一下,露丝来了——她想跟你说话,蒂莫西。

    露丝说的是,她有个朋友的女儿下星期五过生日,要办生日派对,邀请蒂莫西去。他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

    ——你应该答应。凯特挂掉电话后劝他说。可能会挺好玩的。

    ——我到那儿去,肯定谁也不认识。这个女孩根本不认识我,我猜是露丝强逼着她邀请我的。

    ——不要犯傻,蒂莫西,你知道美国人有多么友善。别管怎样,她说这个女孩的一个朋友认识你。

    ——谁啊?他问道。他带着遗憾的痛苦期待着答案。

    ——露丝确实说了,但我忘了。是你班上的人,唐。叫罗斯什么的。

    ——也许是格洛丽亚·罗斯。你还记得坐在后排的那个很迷人的褐色头发女孩吗,蒂莫西?

    ——不记得。蒂莫西说。再说,我也不喜欢派对。

    ——哎,如果你不愿意,谁也劝不动。凯特耸耸肩说。不过我觉得要是你自己一个人在海德堡待一整天,会有点无聊的。

    ——我没事。他执拗地说。

    ——嘿!唐想缓和一下气氛。我星期三必须去趟法兰克福。蒂莫西,你想不想跟我去?

    蒂莫西同意了,很感激唐改变了话题。他一个人回到宿舍。凯特受伤,于是他们没法再用惯常的托词,何况现在他在海德堡也待不了几天了,所以他变得无所顾忌。他大胆地走进宿舍;如果碰上什么人,他就故意看手表,好像是来接一个约会对象。

    自从加米施回来,他就没有见过金克斯·多贝尔,也没听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他认为她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去度假了。如果情况确实如此,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遗憾。在那晚过后再见到她将会特别尴尬;而回想起来,那晚就像一个梦,尤其是她暗示想跟他做的时候。可有时,就像现在这个夜里,想要获得第二次机会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犹豫地盘旋。他进屋时有意重重撞开多洛雷丝的房门,准备睡觉时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弄出很大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走到衣柜前,转动钥匙,打开门——这还是自从把自己锁在衣柜里以来的第一次。并没有隔壁房间的光线或声音从墙上的小缝透过来,不过衣柜的地板上有一本书。他拾起来。是一本平装的《草叶集》,作者是沃尔特·惠特曼。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手里拿着这本书,好像攥着个饵雷。然后他翻开,看到扉页上有题词:致唐璜,带着爱,J.D.。他随便翻到一页:

    我记得我们是如何一度在这样一个明亮的夏天的早晨睡在一起的,

    你是怎样把头横在我臀部,轻柔地翻转在我身上的,

    又从我胸口解开衬衣,用你的舌头直探我赤裸的心脏,

    直到你摸到我的胡须,直到你抱住了我的双脚。[6]

    他锁上衣柜门,爬上床,从头开始读这首诗。但它很长,而且他发现很难理解。诗里似乎没有故事,虽然长诗通常都有故事。他读了大概十页,眼皮开始发沉,就把书放下,关上灯。但他睡不着。他想着那本书,在衣柜的黑暗里,像一颗未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嘀嗒响着,有几天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把它留在那儿给他看?这似乎是一份告别礼物,当然这样也挺合理。他觉得她很可能有点触动。

    他翻个身,转念开始想格洛丽亚。在小吃店里,她穿着那件印着US的运动衫,看起来很漂亮。除了乳房,她的脸也很漂亮,光滑的皮肤是亚光的深色,有光泽的深褐色头发从中间分开。格洛丽亚·罗斯。他又翻了个身。

    大约一刻钟后,他突然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拿起电话。他以前从未用过,因为打电话意味着得经过一个接线员。然而,那个男人听起来很困倦,也漫不经心;他把电话转接到云杉大楼,再由鲁道夫转接给凯特。

    ——蒂莫西!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我只是想说,关于那个派对,我改主意了。我愿意去。

    她笑了,听起来松了一口气。

    ——怎么改主意了?

    ——哦,我不知道。我觉得露丝可能会不高兴。

    ——好吧,蒂莫西,你想得真周到。明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给她打电话,现在已经很晚了。

    ——你没睡着吧?

    ——呃,是啊,我没睡着。

    她似乎在忍着笑。他觉得背景中有唐的声音。

    ——那么晚安了。他说。

    ——晚安,蒂莫西。做个好梦。

    第二天早上,他去福利社买一些带回家的礼物,碰到了露丝。她穿着到膝盖的短裤,戴着一顶斗笠,脚踩木底凉鞋。她看起来比平时更亢奋。

    ——蒂莫西!她叫道。她涂着指甲油的长指甲抓着他。你听说文斯和格雷格的事了吗?我一知道消息就打电话给凯特了。

    ——什么消息?

    ——啊,美军广播网今天早上说,两个美国人在柏林失踪了。他们认为两个人肯定是误入了苏联占领区,然后被逮捕了,虽然老毛子声称对此一无所知。

    ——文斯和格雷格?

    ——啊,他们没有指名道姓,但情况都对得上。梅尔和我真的很担心。你就想想吧,在铁幕后面被关起来!天呐,有的人一关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也许不是他们。

    ——那他们在哪儿?她看了看表。我必须得走了。

    ——凯特跟你讲了派对的事吗?他忐忑地问道。

    ——那个烟花派对?我觉得已经取消了吧,直到另行通知。

    ——不,我是说生日派对。你昨晚打电话说的那个事。

    ——哦,对。凯特说你最后还是想去,对吧?

    ——是的,谢谢。

    ——好的,我会跟洛拉·伊士曼说的,她是派对主角切丽的母亲。切丽是个可爱的孩子,你会喜欢她的。

    ——她为什么邀请我?我是说,这真的很好,不过……

    露丝露出狡黠的微笑。

    ——那么我就说实话,是洛拉邀请你的。她昨天晚上和我们一起打桥牌,我跟她提到了你。啊,我必须得走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出口。

    ——等等。他快步赶到她的身边,表示抗议。但是叫切丽的那个女孩,她知道吗?

    ——别担心,蒂莫西,派对上会有大概上千个孩子。我只希望那条见鬼的船别沉。

    ——什么船?

    ——我没跟你说过?他们要租一条那种内卡河上的游轮——月光下的巡游。内卡河上的拥吻[7],是梅尔说的。他能说出这种聪明话来可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她向他挥挥手,抛下一个色眯眯的媚眼,离开了。

    蒂莫西从改主意参加派对起,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凯特和唐拿他打趣、盘问他的动机。然而,他们再见面时,只谈了文斯和格雷格的失踪。凯特既亢奋又不安。她一瘸一拐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不停接打电话。唐镇静地靠在沙发上,问她是否知道他们要去柏林。

    ——不知道,但是他们总是突然赶去某个地方,为了工作或者是去玩。

    ——你认为他们这次是为了什么?

    ——去玩吧,我想,那是个周末。但我可没想到他们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误入苏占区。

    ——也许不是误入呢。

    ——你什么意思?

    ——也许他们过去是有某种目的。

    ——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但如果最后发现这两个人在给中情局干活,我也不会惊讶。也许苏联人是以间谍罪名把他们抓起来的。

    ——间谍!凯特轻蔑地重复道。

    ——当然,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当然了。凯特说着,又点上一支烟。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蠢的想法。

    ——但你能确定他们没有任何秘密瞒着你吗?

    ——不能,可这话放在谁身上都没错。比如蒂莫西。

    唐朝他咧嘴一笑。

    ——你有一套秘密生活,蒂莫西?

    ——我还真不知道。

    ——这事你怎么想?凯特问他。

    ——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出现,会很奇怪大家这么大惊小怪都是为了什么。我想,他们应该是被困在某个地方,发了一封电报结果没有送到,或者什么别的。

    凯特笑了。

    ——跟以往一样,简单直接!你肯定是对的。谁知道呢,他们可能已经回来了。我今天都还没试试给他们打个电话。

    她拿起电话,打给小伙子们的公寓。

    ——是你吗,文斯?她热切地说。

    蒂莫西和唐直起身,交换了一下眼神。但不是文斯接的电话,而是一名宪兵上士,负责记录所有来电。凯特不得不告诉他她的姓名和证件号码。

    ——你瞧瞧。唐说。

    ——军队方面一定非常担心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凯特说。

    蒂莫西和唐第二天一大早动身去法兰克福。除了在到达的那个黎明瞥了几眼曼海姆,蒂莫西还没有见过惨遭兵燹的德国城市。海德堡的废墟其实挺美,是年代久远的战争的遗迹;巴登巴登和加米施甚至连这种废墟都没有。法兰克福让人回到残酷的现实。这里很像伦敦,只不过是如果英国输掉战争的伦敦。一条街又一条街——完全没有了。有道路,有人行道,行人在人行道上走,汽车在道路上开,但两边——什么都没有。一块块长方形的平地上堆满了泥土,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砖块,杂草丛生,高矮不齐。随处可见教堂和其他公共建筑被熏黑的外墙,也有一些粗具轮廓的全新街区,被空地重重围困着。到处都在施工:电钻嗒嗒嗒地响着,推土机在咆哮,被拆毁的建筑扬起灰尘,飘在空气中。赤膊的男人们被太阳晒成褐色,拼命地工作着。但是,城市被摧毁的严重程度似乎在嘲笑他们的努力。蒂莫西回想起跟唐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早上他说过的话:美国人把总部设在海德堡,这样他们就不会被提醒自己对德国城市的所作所为——这个看法现在显得不再那么奇怪了。

    城中心还有一些老建筑,显然是奇迹般地从空袭中幸存下来的。现在四周空旷,它们看起来似乎紧紧地挤在一起。不过,据唐说,它们都是在战争中毁掉后重建的。蒂莫西很难相信,因为修复非常完美,尽管在很近的距离可以看出油漆太亮、石头没有经过风化、拐角有点过于规整。有一座房子修复得比其他建筑更好,它属于一个显然很著名的诗人,名字听起来像格蒂[8]。它在轰炸中被严重毁坏,但人们早料到会有此遭遇,提前把大部分家具转移到了安全地点。德国人以典型的细致作风记录下所有房间的精确细节,所以能重建得跟原样分毫不差,连翘起的地板和弯曲的窗框也不例外。

    ——罗马人区——也就是旧城区——和歌德故居是法兰克福战后重建的第一批建筑。唐说。这时他们站在诗人的卧室里。很奇妙,是吧?你得知道,与此同时,有一半人口还住在地下室和被炸毁的楼房里。

    ——从某种角度来看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蒂莫西说。对历史和建筑有这种情感。

    ——我觉得还要更深刻。唐说。或者更浅薄。德国人不把轰炸看成报应,或者暴行,而是试图忘掉它。把楼在原地按原样再盖起来,是抹掉战争——以及整个纳粹时代——的一种方法,像倒着放电影一样,你明白吗?

    ——你说暴行,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指对平民区的地毯式轰炸。

    蒂莫西正要指出,是德国人首先地毯式轰炸英国平民区的,但此时音乐从楼下的某个房间传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扬起手。

    ——听!那是《天佑吾王》[9]!

    ——一定是为了迎接你演奏的。唐笑着说。

    他们循乐声找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一位年长的博物馆职员正站在一台羽管键琴前,为一群认真的游客演奏这熟悉的曲子。他合上琴盖,开始用德语讲话。蒂莫西和唐轻轻走开。

    ——这是支古老的曲子,在很多欧洲国家都出现过。唐说。我觉得没人知道是谁首先写出来的。

    ——在这里听到挺诡异的。蒂莫西说。对我来说,这曲子就意味着家。

    在家乡电影院的走道里不自然地站着,局促不安地看着米字旗在银幕上飘动,暗暗系好外套的扣子。在足总杯决赛日听广播,军乐队演奏的乐曲在鸦雀无声的温布利球场上空回响。还有,在圣诞节坐在餐厅桌旁,12月橙黄色的阳光在窗外慢慢消失,无声地示意想吃百果馅饼和第二块布丁,而国王口齿不清的尖细嗓音用模糊的音节[10]叙说着善意和希望:值此佳节……世界各国的人民……帝国和英联邦……希望和祈祷……团结奋进……和平。随着国歌旋律渐渐消失,母亲说:我觉得他今年讲得好了点。可怜的人啊,这差事一定是个沉重的负担。

    他们走出歌德故居,进入交通和电钻的轰鸣,走过荒凉、空空如也的街道,想找一家咖啡馆。蒂莫西又谈起轰炸,这令他感到困扰,就像宗教改革中天主教对新教徒的迫害一样。唐很自然地接上了这个话题,因为他说自己为美国的一个和平组织研究过这个问题。他讲述无差别轰炸的战略,以及在城市中制造火灾风暴的技术——先地毯式投放高爆弹,再投燃烧弹。他报出一大串令人不安的统计数据,例如伦敦空袭有一万三千人遇难,但1945年对德累斯顿的一次空袭炸死了十三万人;又比如,五十万德国人死于空袭,而盟军付出的代价是十六万机组人员的生命。

    ——十六万?蒂莫西怀疑地重复道。

    ——难以置信,是吧?而且轰炸并没有削弱德国平民的士气。如果说有什么反应的话,那么他们的士气其实更加高涨了。直到1944年8月,他们的军工产量都一直在上升。

    对德国的轰炸是过度的——面对这个可能性已经很难了;而轰炸可能是白费工夫,没起到什么效果——这简直难以接受,根本不堪设想。回海德堡的火车上,随着风景上方的德国天空越来越暗,蒂莫西的苍白脸庞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渐渐变得锐利起来。他看着窗外,想起杰克叔叔和所有像他一样捐躯长空的飞行员。他尝试着在想象中重建那种体验:飞机燃烧解体,坠入黑暗;巨大的机翼在空中翻滚,令人头晕目眩;生命随着转向零点的高度计走向终结。但他能使用的材料只有老旧的新闻影片和战争电影,而它们从来不能表达面对这种死亡时的恐惧和痛苦。而在死后,你获得全知的能力,发现你的恐惧和痛苦完全是徒劳,又会有什么感受?他想象,一拨又一拨来自冥间的谴责蜂拥而至,撞击着此间的冷漠世界。历史是幸运者对不幸运者的裁决……这是真的。但是,除了在恐惧和颤抖中继续生活,祈盼你的运气能持续,你还能做些什么呢?赎罪,唐带着自嘲的微笑说,我们可以赎罪,蒂莫西。你对这个应该很熟。他知道在忏悔后念三遍《圣母经》和一遍《天主经》,在四旬斋期间不吃糖果,但他认为这不是唐所想的。

    他们跟凯特约定好了当天晚上在云杉大楼见,但是当他们的火车进站时,她正在站台上等着。她看起来憔悴而焦虑。

    ——最糟的事情发生了。她说。鲁道夫开文斯的车,出了车祸。

    ——我就知道。唐冷酷地说。

    ——你知道?

    ——我知道让他开那辆车简直是疯了,他只有一只胳膊。弗农一定是神经搭错弦了。

    ——鲁道夫还好吗?蒂莫西问。

    ——他现在不省人事——严重脑震荡,在军队医院里。他显然很走运,还活着。似乎是宪兵在高速公路上追他,向他鸣笛示警,可他没停车,而是企图逃跑。车开下马路,撞上了一棵树,他被抛到了车外面。

    在细雨中,他们开始往云杉大楼走。

    ——他们为什么追他?他为什么不停下来?蒂莫西把头脑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凯特耸耸肩。

    ——我想他超速了,或者也许他不应该开车。也许文斯其实没借给他。

    ——也许按规定他只能开装有特制操控系统的车。唐猜测道。或者他根本没有驾照。

    ——这听起来更有可能。蒂莫西说。鲁道夫不会……偷文斯的车的。

    ——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凯特说。我跟你说,关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一些很玄的闲话开始在传了。

    ——比如说?唐问道。

    ——比如说,文斯和格雷格给苏联人当间谍,而鲁道夫是他们的联络人。这就是宪兵为什么追他。

    唐仰头狂笑。

    ——这跟伯吉斯和麦克林那事挺像嘛。他说。间谍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

    ——好吧,你可以这么说,唐——

    ——我说过他们可能给中情局办事——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你没把这种闲话当真吧,是不是?

    凯特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真是猜不透。我同意,鲁道夫不太可能没得到许可就开文斯的车,但我不知道他们有借车的关系。

    ——呃,我想我知道鲁道夫和文斯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蒂莫西犹豫地说。

    ——你,蒂莫西?

    凯特停在人行道上,盯着他。当他讲完鲁道夫父亲的事后,她紧张地笑笑,说:

    ——啊,你还真不怕惹火上身,是吧?不过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弗农会再给鲁道夫帮个忙,借车给他。

    ——我有个猜测。唐说。不过我最好还是别说出来了。

    凯特瞟了他一眼,似乎要说什么,然后改变了主意。

    第二天是星期四,关于小伙子们终于有了确切消息,前几天所有的谣言和猜测都像海德堡街上的水坑一样迅速蒸干,因为又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文斯和格雷格在西柏林,安然无恙,并正在返回海德堡。上星期天他们在柏林郊外的树林里散步,迷失了方向,无意间跨过边界进入东德,然后被捕。他们被关押审讯了三天,然后没有任何解释就被推进一辆封闭式卡车,送回了他们被发现的地方,获许越过边界回去。文斯从柏林给凯特打电话,告诉她他们星期六回海德堡,还说烟花派对仍然按原计划举行。

    ——他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唐指出。他知道不知道一直在传来传去的闲话?

    ——他说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会到法兰克福做简短汇报,然后可能会有调查。他把这一切只看成一段趣事,但我觉得他其实挺害怕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就像你说的,唐,苏联人怀疑他们是间谍。

    ——弗农知道鲁道夫出车祸了吗?

    ——知道了。看来是他叫鲁道夫把车开去保养,但文斯没想让鲁道夫之后还开那辆车。

    ——鲁道夫怎么样了?蒂莫西问。

    ——他恢复了意识,这让大家松了口气,但医生还不让他见人。现在知道文斯和格雷格没事,这桩让人提心吊胆的事也解决了。他们可得好好讲讲都经历了什么。

    ——是啊。唐冷冷地说。我想听。

    ——那么,你来参加他们的派对怎么样?你被邀请了。

    唐摸着下巴思考着。

    ——嗯,我看看吧。我不是特别想加入一场表忠心的表演。

    ——你什么意思?

    ——这难道不是他们还要举行派对的原因吗?为了表明他们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他们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好显得团结一致。

    ——你对事情解读得过分了,唐。凯特气呼呼地说。他们所有的朋友当然都会在那里,这是那种欢迎回家的派对,也是蒂莫西的欢送会。她又说,向他微笑。两天两场派对——你的假期结束得声势挺大啊!

    装饰华美的游轮泊在老桥边上,大声放着唱片,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看热闹的大部分是德国人,有些人危险地把身体探过桥上的护墙,还有一大堆人挤在河边的马路上,挡住了巨大而温驯的汽车。年轻的客人们从车里下来,走上码头,好似一盒盒包装精美的礼品。姑娘们被目光簇拥着,从别克和雪佛兰软绵绵的后座钻出来,甩动专为派对穿上的连衣裙的下摆,向父母挥手告别,登上跳板。有驳船驶过时水波漾动,游轮随之轻轻摇晃,姑娘们轻声发出害怕的尖叫。蒂莫西看见一艘驳船上有个棕褐色皮肤的小男孩,赤着脚从甲板一头跑到另一头,努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奇观,最后嘴巴大张着从船尾探出身来,直到被驳船拽出视野,没入正在落山的夕阳。

    蒂莫西是走路过来的。他很高兴凯特和唐在精神上给他支持,一边克服重重困难挤过看热闹的人群,一边下意识抓紧一大盒巧克力,那是凯特从福利社买给他的,盒子上用淡紫色丝带绑了一个硕大的蝴蝶结。

    ——好家伙,蒂莫西,你为今天晚上的社交可够卖力气的。她逗他说。他们甚至请了个摄影师。

    ——真不可思议。唐小声说。肯定有个可怜的家伙为这排场花了一大笔钱。

    ——哎,他负担得起。凯特说。切丽的父亲是少校。

    ——不过我敢说,船是他妻子的主意。浑身黑色亮片那个,是她吗?

    ——对。在她身边的是切丽。

    ——那孩子看起来给吓坏了。

    ——她才没有呢,她看起来真是太漂亮了。

    甲板上搭着跳板的地方站着一个头发染成蓝色、身着闪闪发亮的黑色鸡尾酒礼服的女人。她迎接前来的客人,跟他们握手,灿烂的微笑洋溢着光彩,他们站在河岸边都能看到。一个深褐色头发的女孩站在她身边,穿着下摆宽大的白色礼服裙,紧张地摆弄着一小束花。她们旁边的桌子上,包装亮丽的礼物堆成一座耀眼的小山。跳板上的人越来越多。

    ——少校是要竞选总统吗?唐问道。这有点白宫门口排的队那个意思。

    ——噢,别挑刺了,唐,你会弄得蒂莫西后悔来了。凯特说。

    这其实正是蒂莫西所想的。在此之前,他从未在任何如此正式、公开的事上改变过主意。梅尔的俏皮话“内卡河上的拥吻”曾经暗示着种种诱人的前景,而引人注目的伊士曼夫人让那一切都化为泡影;更不用说现在伊士曼少校也露面了,身上是非常时髦的航海风——深蓝色休闲裤、麻花图案的白毛衣、大檐帽。他正在把一大箱可口可乐搬上船,牙间咬着个黄色的弯烟斗。

    ——要不要我把你介绍给伊士曼一家,蒂莫西?凯特问道。

    ——好的,谢谢。

    他跟着她走上跳板,和女主人握手,然后把手里的大盒子交给她,心里松了口气。

    ——啊,这丝带真好看!伊士曼夫人热情地说。跟你的绶带很配,亲爱的,看看,是吧?

    ——非常感谢。切丽无精打采地小声说道。她的手柔弱而湿润。

    ——你邀请蒂莫西来真是太好了,他肯定会玩得很开心。凯特说。

    ——不用客气。伊士曼夫人高兴地说。蒂莫西,我们已经听了好多你的事。

    他无力地笑了笑。

    ——我们在十点半之前应该能结束。伊士曼夫人对凯特说。我觉得对我来说这个时间已经够长了,对孩子们应该更是这样了吧。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用专门来接我了,凯特。他说。

    ——好吧,亲爱的。玩得开心。

    她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他感到有点尴尬。她摇摇晃晃地走下跳板,回到河边的人行道上。他看到她跟唐挽起胳膊,消失在人群中。

    ——好。伊士曼夫人说。我想你在这里谁都不认识,是吧,蒂莫西?她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仿佛他是一道难题,而她的自尊存在与否取决于能不能解答出来。

    ——我想是这样的。他往四下看了看,说道。他看到格洛丽亚靠在船尾栏杆上,不过觉得派对刚开始,自己不敢这么早就说认识她。

    ——宝贝!伊士曼夫人抓住一个孩子的手臂。她就像个小号的切丽,正在甲板上转着圈,欣赏自己的裙子。蒂莫西——这是切丽的妹妹,我们管她叫宝贝,因为她是我们最小的孩子。宝贝,这是蒂莫西,他从英国来。给他一杯可乐或者什么别的,把他介绍给一些好孩子,好不好,亲爱的?

    宝贝的脸拉得长长的。

    ——噢,妈妈……

    ——宝贝!伊士曼夫人吓唬着她。

    ——哦,那好吧。来吧。

    她歪歪头,示意蒂莫西跟她走,将他带到一堆汽水箱前。

    ——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

    ——可口可乐,谢谢。

    ——自己拿吧。

    他摆弄了一阵开瓶起子,再抬起头,她就不见了。他并不遗憾。他拿着可乐走到船的另一头,脱离伊士曼夫人的视线,倚在栏杆上,假装陶醉于河流和对岸远方的美景。汽笛发出一声刺耳、滑稽的尖厉啸叫,乘客们兴奋地大喊大叫,以示回应。发动机隆隆作响,船开始慢慢驶离岸上微笑着挥手的人群。喇叭哔哔啵啵响了几声:

    ——大家好啊,我是哈罗德·伊士曼,切丽的老爹,如果有人不知道的话。(几声欢呼,几声冷笑)欢迎你们大家登船参加这场生日派对……(他停下来,接受一些礼仪性的笑声)……切丽的妈妈和我,我们非常高兴,能邀请到你们到这里,庆祝她生命中这个特别的日子。现在我们希望你们玩得尽兴。船上的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足能把内卡河染成粉红色。舰桥下的大厅里有各种各样的吃的,请自便。顶层甲板已经清理好了,可以跳舞。我就认真提醒一句:我们可不想发生事故,破坏这个派对,所以请不要坐在栏杆上,也不要探身出船外。我就说这么多,好好玩吧!

    宾客一阵欢呼,喇叭又继续播放音乐。船停了一会儿,好通过老桥上游不远的水闸,然后继续往上游航行,进入内卡河谷。两岸的山峦起初平缓升起,随着船蜿蜒向东而变得险峻起来。有些山顶上还有小村庄,看上去是中世纪的,有坚固的城墙。小船驶在广阔壮丽的风景里,将音乐和谈话声和笑声撒入森林和山脉神秘的寂静中。

    一些年龄大一些、更成熟一点的客人开始在顶层甲板的遮篷下跳舞,但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女孩们肩并肩坐着,像一个紧紧的绳结;男孩们站在她们周围,互相打闹,展示着自己,昂首阔步走向女孩们,然后又退后,动作夸张地扔回几瓶可乐,显得很有男子气概的样子。他看到了格洛丽亚·罗斯,她穿着宽大的红裙子和农家风格的白衬衫,领口上系着红丝带,长长的黑发刚洗过,散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活泼、成熟。两个长相普通一点的女孩坐在她两边,她们正在兴高采烈地聊天。围着她转的一个男孩想解开她衬衫上的丝带,她根本不理睬,轻蔑地扭了扭肩膀,躲开男孩的手。他只需要走到她面前,微笑着说,我是不是那天在科瓦尔斯基先生的课上见过你?可然后呢?如果她说没印象呢?就算她说是,他也无法设想自己加入那群男孩,像小狗一样围着她脚边转。他觉得现在的感觉就跟与默瑟家的男孩们在一起时的感觉一样——自己拥有丰富的经验,可根本用不上。

    就好像要特意强调这一点似的,拉里本人出现在通往大厅的楼梯上,牙间像叼着一根大雪茄一般紧咬一只热狗,右手还拿着另外一只,左手是一瓶可乐。和船上的大部分男孩一样,他穿着花里胡哨的格纹轻质夹克和白衬衫,戴着夹式领结。他头发剪得很短,有绒毛般的光泽。蒂莫西很高兴自己终于不用再惹眼地一个人傻站着了,上前热情地招呼他。

    ——我不知道你认识切丽·伊士曼。拉里嚼着热狗咕哝着。

    ——我不认识她。

    ——那你在这干吗呢?

    蒂莫西解释了来由。

    ——跟你说实话,我其实也不想来。拉里说。我讨厌穿得这么正式。我来就是为了把康气死,因为他没有被邀请。他确实也气得要死。

    ——也许他以为这儿有冰淇淋汽水。蒂莫西说。

    拉里拍着大腿大笑着。

    ——我肏!我永远忘不了那回!我们吃了几个?五个?

    ——四个。

    ——我觉得是五个。让我算算,我们先吃的巧克力味的,然后是草莓……

    ——不,是菠萝。

    ——对,是菠萝,然后是草莓,然后……

    ——开心果。

    ——开心果之后,我们是不是又吃了一个?

    ——你可能吃了,我没有。

    拉里捅了捅他的肋部。

    ——我记起来了,你当时要去厕所。康在回家的巴士上吐了。我跟你说,那司机差点疯了!我在家吐的,在客厅里。忍不到进厕所了。

    拉里惆怅地摇了摇头。他们继续聊天,蒂莫西的精神逐渐陷入麻木的绝望。拉里和自己就像是一场舞会或婚礼上的两个老头——只不过是少年版本——两个年迈、没人搭理的酒鬼,回忆着过去的出格之举,而年轻人在他们鼻子底下跳舞、调情,就仿佛他们不存在一样。他借口去吃点东西,中断了谈话。

    ——回头见。拉里说。

    年轻的宾客挤满了大厅,抢着堆在桌子上的三明治、泡菜、馅饼和薯片。穿着条纹围裙、戴着厨师帽的伊士曼少校在大厅一头,他切开面包,用夹子从一口大锅里夹出鲜红的香肠,塞在面包里。热狗嘿!热狗嘿!他高喊着,加芥末一分钱!

    ——非常感谢。蒂莫西接过热狗时说道。

    ——我听见的是英国口音吧?伊士曼少校边问边向他使了个眼色,你一定就是露丝·法勒尔特一直跟我们讲的那个小伙子。

    ——我是蒂莫西·杨。

    伊士曼少校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伸了过来。

    ——很高兴认识你,蒂莫西。打仗的时候我驻扎在英国。叫斯卡伯勒的地方——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在约克郡,就是出布丁那地方[11],对吧,格洛丽亚?

    他在问蒂莫西身后的一个人。他转过身,突然发现自己离格洛丽亚非常近,她那温暖的、呼吸着的肉体。

    ——您说什么,伊士曼少校?她说。

    ——你从没听说过约克郡布丁?

    ——格洛丽亚连约克郡都没听说过,先生。她背后的一个男孩讥讽道。

    ——我知道,他。她噘起嘴指着蒂莫西。他告诉我们的,在科瓦尔斯基先生的课上。在苏格兰附近,对吧?

    蒂莫西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哦,你以前见过蒂莫西?伊士曼少校说。他递给格洛丽亚一个裹着纸巾的热狗。

    ——对,他还给我们画了不列颠群岛的地图,我给抄下来了。她对他微笑着说。而他勉强挤出几句话:

    ——希望你永远用不上。你一定会迷路的。

    就像这样,这显然很容易。不知为何,他毫不费力就融入了格洛丽亚的圈子,很神奇。吃完后,他跟着他们上楼,又上到甲板上。他们在船尾栏杆附近,以一种别有意味的新秩序组织起来:男孩,女孩,男孩,女孩。天色越来越暗,因此这种安排并不很引人注目。他们身后,一缕淡红的夕阳仍在给天空染上色彩,但船头所指的方向是隧道般的黑暗。蒂莫西悄无声息地挪到格洛丽亚身边,动作之敏捷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河上拂过一阵轻风,她微微哆嗦了几下。

    ——哎,我应该带条披肩的。

    她另一边的男孩窃笑着。

    ——我有能让你暖和的东西。

    他从上衣里侧口袋掏出一个扁平的瓶子。其他人挤到他周围,神神秘秘地低声说笑。

    ——你这是什么,雷?

    ——是朗姆酒吗?

    ——嘿,雷有点朗姆!

    ——哟呵!

    ——嘘!

    ——有人有可乐吗?

    ——朗姆兑可乐,啧啧啧!

    ——千万千万别弄得全船都知道了!

    他们往河里倒了半瓶可乐,再拿朗姆酒灌满可乐瓶。然后这个瓶子郑重地在男孩间被传递,因为女孩们拒绝喝酒。男孩们咂吧着嘴,用手背擦擦,喃喃地说,好家伙,真给劲!蒂莫西吞下一大口这种甘甜、芬芳的混合物,把瓶子传给下一个人。

    ——你真的喜欢吗?格洛丽亚问他。

    ——挺不错的啊!我喜欢朗姆酒煎蛋卷。

    ——朗姆酒煎蛋卷?我从来没听说过朗姆酒煎蛋卷。

    ——比约克郡布丁好吃,不管什么时候。他说。她回以微笑,他很开心。

    ——来吧,尝一口,格洛丽亚。雷催促她。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雷·迪伦。她说。

    ——哦,喝这个醉不了的。他又喝了一大口,颇具骑士风度地用领带擦擦瓶颈。

    ——好吧,就一小口。

    当她小心翼翼地举起瓶子时,雷把瓶身从后面一抬。她猛地一咽,呛得喷了出来。

    ——呃!你个该死的——

    ——嘘!可别把伊士曼少校招过来。

    ——其实味道也很差。

    ——等一会儿,你会感到身体里暖和起来。把瓶子递过来。

    她递给了蒂莫西。

    ——对不起。她说。我没带手绢。

    ——没有关系。他说。他接过沾着她的唾液、带着她唇上的温度的瓶子,举到嘴边。一个男孩大声咳嗽,有人使劲踢他小腿。伊士曼夫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瓶子在他手里。

    ——你们好啊!她愉快地问候他们。你们这些小孩,都藏在这儿干什么呢?

    ——哦,只是在欣赏风景,伊士曼夫人。

    ——这个晚上真是太美好了,伊士曼夫人。

    ——派对太棒了,伊士曼夫人。

    ——好吧,只要你们玩得开心……不过我希望你们年轻人多跳跳舞。这里似乎有股怪味啊。她边闻边说。

    他们都开始夸张地到处闻,深深吸气呼气。

    ——我什么都没闻到,伊士曼夫人。

    ——有时河上确实有怪味,伊士曼夫人。

    ——这根本就不是那种味。她边说边走近蒂莫西。

    ——也许是我的发油。他说。里面有湾朗姆酒[12]。

    ——原来是这样。她笑了。我还真不知道英国男孩这么喜好打扮,蒂莫西。

    他们爆发出刺耳的哄堂大笑,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伊士曼夫人走了,面带愉悦,仿佛一个成功的幽默家。当他们相信她已经走远,不会听到他们的吵闹后,就变本加厉地狂欢。女孩们前仰后合,男孩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甩着头,互相打逗着,眼泪都出来了,大口喘着气。只有蒂莫西还泰然自若,微笑着接受他们的敬意。

    ——有你的,够酷。一个男孩在他们相对平静一点后说。你怎么想到的?绝了,我是说,发油?

    ——我不知道,就那么蹦出来的。他说。我在伦敦用的那个理发师,他柜台上有一瓶湾朗姆酒发油。我一直觉得把那玩意儿抹在头发上很有趣。可能就一直记着了吧。

    ——也就是说,你没有真的用过?格洛丽亚问他。

    ——我的天,当然没有。

    ——不过,能想到这么说真的很棒。

    当他在品味这盛情的赞美时,甲板上突然亮起更多的灯,在水面上投下金色的倒影。响起一片惊叹声,不过船尾的这个小组发出的是低声的呻吟。

    ——那是伊士曼少校想把我们轰过去。

    ——来吧,孩子们,我想看到每个人都在跳舞!他们听到他在远处高喊。

    ——哼!她一直在盯着你,谁想跳舞啊!

    ——而且唱片都这么烂。

    ——我估计是她在自己十六岁生日时买的。

    ——不过,我们可以捣鼓捣鼓那些灯。雷说。

    ——你要干什么,雷?

    ——等着瞧吧。他眨了眨眼,走开了。

    ——他说什么?一个女孩问道。

    ——他要捣鼓捣鼓灯。

    ——他疯了。雷疯了。

    ——他喝了太多朗姆。

    ——太多的发油。

    他们窃笑着,互相捅了几下,情绪高涨,充满期待。无论雷要做什么,蒂莫西都希望他尽量晚点回来。他离开后,男孩就跟女孩一样多了,并让蒂莫西得以拥有同格洛丽亚交谈的权利。但这种优势是短暂的。

    ——我希望每个人都到舞池里来,跳混合舞!来吧,小伙子们,姑娘们。

    ——哦,不!格洛丽亚呻吟着。

    ——什么是混合舞?

    ——哦,是种很傻的舞蹈,大家组成两个圆圈,绕着圈走,音乐停下来的时候,你和面对你的人跳舞。

    ——我不会跳舞。蒂莫西说。他觉得一个两难选择即将到来:要么在舞池里表现得像个傻瓜,要么永远失去格洛丽亚。

    ——你不用担心——这儿一半孩子都不会。

    伊士曼少校出现了,咧着嘴快乐地笑着。

    ——来吧,现在,每个人!去跳舞甲板——这是船长的命令。

    ——我不会跳舞。蒂莫西说。

    ——好啊,那现在正好是学习的时候,年轻人。少校说。他把他们往船中央轰。

    他们在通往跳舞甲板的楼梯上走到一半,灯突然灭了,喇叭里的音乐呜咽一声,也停止了。响起了好几声尖叫、惊叹、口哨,还夹杂着一些笑声,然后各种声音混杂成嗡嗡乱响。伊士曼少校以在部队里发号施令的语调高声喊道:

    ——好了好了,大家镇静下来。不要慌!不要乱动。待在原地。我们一会儿就把这事解决。

    火柴和打火机在黑暗中短暂地亮了几下。一个女孩尖尖的声音说,手拿开!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传过一阵哄笑。楼梯上,站在格洛丽亚下面的蒂莫西意识到她的裙子拂过了自己的脸。

    ——我站不稳了。她边说边摇晃着朝下走。

    ——抓着我。他说。

    ——谢谢。

    如果剩下的航程他都待在这里,他会非常开心的。格洛丽亚的丝绸衣服沙沙作响,带着淡淡的香水味笼罩着他,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但是灯光几乎立刻又亮起来了,唱片在喇叭里哼哼唧唧地响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几对男女被发现抱在一起,他们匆匆分开,口哨声和嘘声四处响起。蒂莫西想,不知道格洛丽亚是否会利用黑暗做同样的事。他相信她很可能会。

    伊士曼少校从他们身后跑上来。

    ——好了。他喘着粗气说。似乎有个小坏蛋把主照明开关扳下来了。如果我抓到这小男孩,我要让他上军事法庭。能听出来,他快活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恼怒。

    ——谁说是个男孩?有人小声说。听到的人咯咯笑着,蒂莫西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哗变的气氛。灯光的熄灭撩动了年轻客人们叛逆的神经。伊士曼少校和夫人让他们在跳舞甲板上排成两个大圆圈,女孩在内圈,男孩在外圈。他们不太配合,但脸红而兴奋,互相做着鬼脸。面对蒂莫西的格洛丽亚笑了。

    ——放松点,没事的。

    ——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说。一点也不知道。

    ——哦,就是跟着节奏走。她拖着脚走了几步,摇了摇红裙子下面的屁股。

    伊士曼少校走到内圈的中心。

    ——大家都准备好了吧?你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男孩顺时针走,女孩逆时针走。音乐停止时,面对的人就是你下一支舞的舞伴。好不好?

    ——我希望面对我的是你。他说。

    ——我觉得可能性不太大啊。她笑着说。

    ——这就像轮盘赌。他戚戚地说。

    伊士曼少校开始倒数:

    ——五,四,三,二,一,零!

    一声爆炸,灯又灭了。欢呼和叹息声响彻云霄。蒂莫西感到有很多人撞到自己,因为伊士曼少校在粗暴地推开人群,奔向楼梯口,喘着气骂骂咧咧。蒂莫西向前伸出手,摸到一条柔软光滑的手臂。

    ——是你吗,格洛丽亚?

    ——蒂莫西?

    她突然摇摇晃晃地朝他摔过来。

    ——嘿,不要推!她叫着,看不清是对谁。对不起。她对蒂莫西说。

    ——没关系。

    ——有点可怕啊,这么多人,黑灯瞎火的。

    人群突然移动,他们脚下又站不稳了,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可以听到,伊士曼夫人在什么地方乞求大家待在原地不动,说灯马上就修好。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舰桥上传来喉音浓重的德语喊叫。

    ——我们离开甲板吧?蒂莫西建议。

    ——怎么出去?我什么都看不见。

    ——抓住我就好。

    他用空出的手摸到扶手,然后沿着扶手走,来到楼梯口。

    ——这是楼梯。抓住扶手,这儿。

    ——呼!她在他们走到楼梯底部时说。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灯火管制那时,我学会了在黑暗中找路。

    ——什么灯火管制?

    他跟她解释了。

    ——啧啧,那一定很可怕。

    ——哦,慢慢就习惯了。

    ——我想我现在就已经在开始习惯了。我可以看见你,模模糊糊地。

    ——我也能看见你。

    他们沉默了。他仍然攥着她的手。

    ——他们修灯用的时间可真长。她最后说。

    ——他一定是弄断了保险丝,第二次。

    ——雷?你真的这么想?他疯了。

    ——嗯,可别管怎么说,他让我不用跳舞了。

    ——你以前真的从没跳过舞吗,这辈子?

    ——从没有。他清了清嗓子,又说:

    ——我也从没有吻过女孩。

    一阵沉默。然后她低声说:

    ——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个,蒂莫西?

    他紧张地笑了。

    ——好吧,我想吻你,但恐怕会搞砸的。

    ——你是个有意思的男孩。她说。她语气里没什么不友好。英国男孩都像你这样吗?

    他想了一会儿。

    ——很多人是,我觉得。

    又是一阵沉默。她仰起脸朝着他,脸色苍白而昏暗。他朝她微微俯身,闭上眼睛。这个吻的部位太高了,落在她的颧骨和他的眼镜上,撞了她的前额,又滑向他的鼻子。

    ——看见了吧?他说。

    作为答复,她摘下他的眼镜,轻轻吻他的嘴唇。他笨拙地抱住她的腰。她依偎在他身上,他感到她的乳房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她凉凉的手指放在自己脖子根。他又吻了她。然后又一次。然后又一次。

    第六次时,她用力分开他的嘴唇,把舌头伸进他的牙齿之间。它像是有生命一样,钻进他嘴里,绵长温暖湿润柔软坚韧。

    ——你这是干什么?他迷迷糊糊地说。

    ——你难道不喜欢吗?

    ——啊,当然喜欢了!

    ——这叫法式吻。她小声说。有的孩子管这叫灵魂之吻。

    因为你失去了不朽的灵魂?他在想;同时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她,而且吻得更久。

    ——嘿!她喘息着回过神来。

    ——宝贝!是你吗,宝贝?

    伊士曼夫人正在走近。蒂莫西把格洛丽亚拉到楼梯底下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那里更黑,便于躲藏。他们听到她走过去,一路踢开甲板上的躺椅,她丈夫气喘吁吁地跟着,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要杀人。

    ——你拿救生圈了吗,哈罗德?伊士曼夫人带着哭腔说道。

    ——我的天,她没有掉进水里,洛拉!

    ——那她在哪儿?宝贝!你怎么不做点什么?

    ——船员正在修保险丝。我也无能为力。

    伊士曼夫人抽泣着。

    ——可怜的切丽!她的派对全毁了。到底是谁干的?

    ——如果让我找着。伊士曼少校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亲自在他的蛋蛋上打个结。平结。

    格洛丽亚把脸埋进蒂莫西的肩膀,强忍着笑,身子抖动着。

    ——你听见他骂街了吗?伊士曼夫妇踉跄走远后,她屏住呼吸轻声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听到了,这让他兴奋,他又吻了她,激动地将她的身体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哦,蒂莫西。她呜咽着。

    ——哦,格洛丽亚!

    灯最后还是又亮起来了,但派对已经支离破碎,无法修复。一对对男女就在自己站着的地方跳舞,在下层甲板的阴影里紧紧相拥,跟挂在对方肩膀上似的,随音乐以最小的幅度轻轻摇摆。在另外几处阴影里,有几对在深情拥吻,连假装跳舞都免了。伊士曼夫妇显然已经接受失败,不再折腾了;他们发现了宝贝,她在大厅里睡着了。蒂莫西和格洛丽亚一直挤在那个凹进去的地方。他并没有提议坐下来,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舒服地坐下。

    ——那些一定是海德堡的灯光了。他说。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往回开了。是不是晚了?

    他眯起眼看手表的夜光表盘。

    ——大概十点过半,我看清楚了。

    ——十点过半。她学着他。你的意思是十点三十分。

    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敢触摸她的乳房。他摸了,轻轻地,屏住呼吸。

    ——我真希望这船永远不停。她说。

    ——我也这么想。他边说边更用力地揉她的乳房。它摸起来很可爱。格洛丽亚,回去以后你要去哪儿?

    ——回家吧,我想。

    ——我们先去个什么地方,好不好?

    ——我可不能,我必须回家。再说能去哪儿呢?

    ——可以去我的房间。我自己住一间屋。

    他头脑里有一幅图画,非常清晰,他甚至能直接画下来:他们两具赤裸的身体,在多洛雷丝房间的床上,他的头枕在一个乳房上,手紧紧抓住另一只,张开的手指间浮现出一个红润的乳头。

    ——你住在酒店里?

    ——不,是一种宿舍。

    ——他们让你带女孩进?你在笑什么?

    ——是个女子宿舍。他说。

    这似乎是个好笑话,他们哈哈笑了一会儿。

    ——你住在女子宿舍里,不觉得有意思吗?

    ——慢慢就习惯了。

    ——就像灯火管制?

    ——就像灯火管制。

    ——你知道吗,蒂莫西?你真的很酷。

    ——我吗?我没觉出来。

    ——哦,你是很酷,真的。

    ——那么你来吗?来我的房间?

    ——我必须回家,真的。我的闺密伊迪丝的父亲会开车把我送回家。如果我不跟她一起回去,我爸妈会抓狂的。

    ——那么明天呢?我明天能见你吗?

    ——明天是星期六。我安排好了,跟爸妈一起看烟花。

    ——我也有看烟花的安排。那白天呢?明天下午?

    ——我跟伊迪丝说了,跟她一起去泳池。你可以来游泳池找我们。

    ——别带伊迪丝了。咱们自己见吧。

    ——也许吧。

    ——我只想见你。他急切地说。

    最终他们约定第二天下午一点过半在城市花园外面见。船靠岸时,蒂莫西把格洛丽亚带到甲板另一端,最后一个吻持续了很久,嘴唇擦伤,疼痛不已。

    ——那么明天见。他说。

    她点点头,微笑,转身走了。他走进厕所,在洗手盆上方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吃了一惊——面色红润,有好几道口红印,好像战场上鲜血溅到脸上的样子。他把口红印洗掉,从厕所出来,正好碰到拉里,那孩子正在把一瓶可乐往嘴里倒。

    ——最后一瓶了!他骄傲地挥舞着瓶子,打着嗝。那个,这整个晚上你都干吗了?

    ——哦,什么都干了!他愉快地说。他在惊讶的拉里的背上拍了一下。晚安!

    不对,是几乎什么都干了,他纠正自己。到第二天下午才是什么都干了。

    第二天下午结束时,蒂莫西几乎欲仙欲死,这种感觉远超他以前所知的任何快乐。他在实现欲望这条路上取得了长足进展,和格洛丽亚一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并且都衣衫不整;但这是个漫长而疲惫的过程,而现在——他认为一定是快到高潮了——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满是汗水的酸痛身体是不是还能听从大脑的指挥。

    这完全是他的错。他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格洛丽亚的想法跟他一样,而且不会抵抗他的任何进攻。他徒劳地拨拉着她的胸罩带子,她无疑不耐烦了,突然坐起来,把手放在背后,灵巧地解开搭扣。乳房颤颤地滚到他手里,软软的却又很有分量。他陷入癫狂,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到达极乐之境,愿意在这里永远安息。他入迷地看着它们从有棱有角的锥形罩杯中跳脱出来,形状变得更平、更圆,间距变大,向两边分开,像张开的双臂,摆出谦恭的姿态;乳房尖上是钝圆的乳头,在他的抚摸下神秘地硬起来。

    然后他犯了一个几乎是致命的错误——荒唐地提起拉里一开始让他注意她时说的那件事。她愤怒地反驳,同时坚决地把钩子和纽扣都系上。她否认这个故事,斥责他居然会相信;他随后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她哄回谈恋爱的状态。她承认自己很久以前曾经有一次露乳房给别人看,那是因为被激将——有个女孩打赌一美元说她不敢。不过她并没有从那男孩手里拿钱,只拿了那女孩的一美元。然后他慢慢地、犹豫不决地收回了失地。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反正他是这么觉得的。她的胸罩现在在床边的地板上——一个奇怪的东西,看上去孤苦伶仃,就像一对被冲到海滩上的空海螺;他们俩的衬衫丢在旁边。他的脸颊压在她的左乳上,但这裸露的肉体虽然舒服,却不再显得非常特别。他的思绪和神经活跃在下面,在他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上。他的手指爬进她牛仔裤松开的腰带里,钻到弹力内裤下,越过肚子上那块温暖的隆起,在碰到毛时停住了。有毛是不出意料的,但他仍然觉得手指拂过时就像是过电似的。她的手指从领口把他的背心扯开,顺着他的躯干一路抚摸,解开腰带,拉开拉链,而现在,上帝啊,正在隔着内裤揉搓那紧绷绷的肉柱,它坚硬得有如岩石一般。

    他们大概二十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躺在那里,几乎不动,用手指互相探索,闭着眼睛。至少,他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她怎么样。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想看,但现在他真希望四周是黑暗,是一片漆黑。绿色的窗帘拉上了,但房间里仍然显得太亮,很不舒服。家具和各种杂物过于清晰,挤在床周围,就好像一些好奇和不满的存在。

    突然,一队喷气式飞机从上空呼啸而过,窗户微微震颤。他感到身边一阵骚动,睁开眼睛,看到格洛丽亚弓起后背,踢腿;蓝牛仔裤飞了出去,褐色的双腿裸露着。他又闭上了眼睛。他的手现在在她轻薄的内裤下,顶着微弱的阻力自由移动。他捋过有弹性的那一丛细密绒毛,摸到一道潮湿的裂缝。远处响起隆隆声,像炸弹或炮声。声障。他听见她在他身旁急促地呼吸。他自己几乎不敢呼吸。她张开双腿,他的食指滑了进去,像一头海豹钻进岩石泳池;手指在湿漉漉的内壁上摇摇晃晃地游弋,碰到什么东西,它颤动着收缩,像落潮时被脚趾踩在沙滩上的一只虾,在拼命摆动;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失去知觉了,因为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虾的味道。她呻吟着,开始用身子摩擦他的手指。他心脏怦怦直跳,而这声音几乎令人恐惧,因为他害怕自己在她身上激发出来的古怪而强大的节奏,好像他的指尖在毫不费力地支起她的身躯,只要稍微用点力压一下,就能让她做任何事——像豌豆荚一样裂开,身体里面朝外整个翻过来;他还害怕自己,不敢移动,虽然现在显然应该有所动作了——因为如果一动,如果他绷紧的身体的平衡偏移哪怕一分一毫,他知道自己就会溢出,会爆裂,会喷射。

    这时,她的手撩开他内裤的松紧带,钻了进去。她的手指刚碰一下,他就绝望地哭了起来,同时溢出、爆裂、喷射。他想止住自己,他咬紧嘴唇,他握紧拳头,身体扭向一边;但他不能止住,他不想止住,他只想湮没、死去,就像一只在果酱中垂死的黄蜂,被堵死、黏住,筋疲力尽。

    最后的痉挛结束后,他翻过来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他羞愧得不敢看她。他希望她很快穿上衣服,然后离开。但她没有动。几分钟后,他感到她的手在自己的背心下蠕动,顺着脊柱划下一条线。

    ——嘿。她轻声说。

    ——对不起。他沙哑地说。他仍然不朝她看。

    ——为什么?

    ——对不起,我……你明白的。

    ——你想的,不是吗?

    ——不想。呃,不是像那样。

    ——那像哪样?

    ——嗯,你明白的……在你里面。

    ——你疯了吧。她“哼”了一声。但听起来并没有生气,也不是厌恶的语气。

    他的视线越过床沿,盯着房间里的东西:洗手盆和衣柜和扶手椅,多洛雷丝的书和挡着太阳的绿色窗帘,还有一双晾在暖气上的袜子。它们都有着持续的真实性,就像一张静物画中的物体,而且他觉得这张画像是从他身体里生发出来的。他感到空虚,仿佛骨髓被从骨头里吸走了。

    ——为什么说我疯了?他说。

    她叹了口气,用鼻子轻轻蹭他的脖子。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这会让女孩怀孕的。

    ——我知道。他说。但不是每一次都怀上,对吗?

    ——对。但谁会冒这个险?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那不对。

    她的话让他有些吃惊。

    ——你觉得什么不对?

    ——跟男孩什么都做——除非要和他结婚。而且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什么?

    ——即便如此,我觉得应该留着,这样结婚才有一些特别的意义,不是吗?

    他转过头,面朝着她,用胳膊肘撑着身体。她看起来非常脆弱,像个流浪儿,有着洁白而柔软的乳房和褐色的光溜溜的长腿和蓝色的小内裤。

    ——格洛丽亚……

    ——什么?

    ——那么,你觉得这是对的了?我们刚刚做的事情?

    ——你觉得不对吗?

    ——这是一种罪。他说。

    他心里对自己说:明天我动身回家前必须去忏悔。火车可能会撞毁,轮船可能会沉底。格洛丽亚看起来有点嗔怒,双臂抱在乳房前。

    ——你是基督徒吗?她问。

    ——我是天主教徒。

    ——那也是基督徒,对吧?

    ——对。你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基本上。我们家有点犹太血统,但我们不去圣殿之类的地方。他仰面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

    ——我从来没见过犹太人,直到我出来,到这里。他沉思地说。

    ——英国没有犹太人吗?

    ——哦,当然有,挺多的。比如说衬裙巷。我是说,能说得上话的。

    ——衬裙巷,听起来很可爱。

    ——是伦敦的一个犹太人市场——允许他们在星期日做生意。

    ——他们只卖衬裙吗?

    ——哦,不,什么都卖。主要是二手货。我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父亲带我去那里买的。

    她的脸变得柔和了。

    ——你爸妈很穷,是吧?

    ——噢,他们不能说有钱,但是……

    ——你刚才说,你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

    ——哦,那时候买不到新自行车。他笑了。那是刚打完仗的时候。

    ——我想我们在美国对战争知道得太少了,在我还小的时候。

    ——你现在住在德国,有什么感受?

    ——什么意思?

    ——就是说,在犹太人的事情发生之后。

    ——我没有往这方面想太多。我不喜欢想这些。

    ——哦,不过你应该想想。他说。

    ——那听起来很不真实。我没法相信它真的发生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人们更应该去想。他说。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它才会发生,因为人们无法相信它在发生。犹太人觉得它不是真的。他们排队等着进毒气室。

    ——别说了。她畏缩了。

    ——你看,我有一种理论,我觉得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是你永远不会想到会发生的事。

    ——哦不!最好的事总是意想不到的。就像我们在船上碰见。我没有想到。

    ——我想到了——我告诉过你的,那就是我参加派对的原因。

    ——再告诉我一次。她边说边在他身上惬意地扭动着。

    ——等一下。

    他的手指之间闪过一丝思考,他不想失去它。这是他以前从没说出来过的想法。

    ——你觉不觉得,如果一件真正的烂事发生了,而你没有预料到,那更糟糕——就是说,令人讨厌的意外?

    ——嗯……我想是的。她承认道。

    ——你难道不会事先去想那烂事可能会发生,来试图阻止它的发生?

    ——这怎么能阻止呢?如果事情要发生,它就会发生。

    ——我不知道,但我总是觉得你可以阻止。比如说,考试。我总是跟自己说我考得不好,然后通常考得都很好。

    她笑了。

    ——我总是估计我考得不错,可通常都会不及格。

    ——下次试试我的体系。他认真地建议道。

    ——没用啊,如果你没有那脑子!她又笑了起来,我觉得你的体系疯了。

    ——那不是疯了。

    ——那就是。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如果你能想到世界上所有那些倒霉的灾难,那么它们就都不会发生了?

    ——如果你懂得足够多,能把它们都想到……哎,我并不是说它们就都不会发生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能够阻止不少。

    她咯咯笑着。

    ——例如,今天早上。他继续说。我一直告诉自己,你不会来。然后你来了。

    ——我想来的啊。

    ——但你也可能不想来。

    ——那跟你怎么想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证明呢?

    她思考着答案,屏住了一会儿呼吸,然后大笑起来:

    ——很明显。Che sarà,sarà.

    ——那是什么?

    ——意大利语。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这是宿命论。

    ——你迷信。

    ——我才不是。我不相信幸运数字。我总是故意从梯子下面走。

    ——你的体系是迷信。

    ——不是,是基于理性的。你必须具有思考事物的能力。

    ——你一直都在思考吗?

    ——当然,你不能停止思考。Cogito,ergo sum.

    ——那是什么?

    ——拉丁语。我思故我在。他咧嘴一笑,又说:

    ——我们一比一打平。

    ——蒂莫西……

    ——什么?

    ——我们刚才在互相摸的时候,你在思考吗?

    ——最后没有。

    ——只在最后?我觉得这就是你过后感觉不好的原因,你害怕自己不在思考。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他承认。

    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但就是这么回事,男孩和女孩之间。去感受而不是去思考。有时候这很好。

    ——是的。他有些动摇地说。我能看出来。如果你长大了,结婚了。

    ——哦,结婚!谁能等那么久?你可能在之前就死了。我们可能都死了,被原子弹炸死。

    ——你真的这么想吗?

    ——有时候。你不这么想吗?

    ——不,我并不会真的去那么想。他咧嘴一笑。这件事我们已经想过了。于是由于我们,它就不会发生了。

    她轻轻地打了他肋部一拳。

    ——你疯了。她握住他的手,转过手腕,看他的表。我的妈呀!我必须得走了。

    ——别走。

    ——我得走。我能在这里洗一下吗?别看行吗,保证?

    ——我保证。

    他转身面对墙壁,听见水龙头拧开。他看不到,不过他猜她一定在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洗个遍。他想象着她赤条条地站在水槽旁边,欲求无度的肉体又开始变硬。

    ——好了。格洛丽亚说。

    他转过身,看到她正在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发。她衬衣整齐地塞在裤子里,扣子扣好,腰带系上,整个人干干净净,精神焕发。他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觉得自己浑身是汗,又臭又脏。他走向洗脸盆。

    ——不好意思把地毯弄湿了。我还用了你的毛巾。

    ——没关系。

    他洗了脸和手,用湿毛巾擦干,毛巾上有她和他的身体的味道。

    ——那么好吧。她说。她最后拍拍头发,把梳子塞进牛仔裤的后兜。

    ——我送你上巴士。他边穿鞋边说。

    ——不用了。

    ——我想。

    ——不要,这周围会有很多孩子。你最好还是待在这里。

    她转回去照镜子,又拨弄几下头发。他走过去,笨拙地用胳膊揽住她的腰,看着镜子里的她和他自己,两个奇怪的人。

    ——我明天能见你吗?他说。

    ——我想不行吧。我们要去黑森林野餐。除非你想来?

    ——我想去。他说。但我必须赶晚上的火车。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我不会再见到你了?他说。

    ——看起来不太可能再见了,是吧?

    ——我还没想过。他忧郁地说。

    ——你又来了。她带着呛着了似的笑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格洛丽亚。他咕哝着。他垂下眼睛,不再看镜中的倒影,被种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冲击着。

    ——什么也别说,否则我会大叫出来。她边说边走向门口。

    ——等等!给我你的地址。我会写信。

    交换地址让他们平静了一点。

    ——我一回到家就写信。他保证说。

    ——我很期待。

    ——你也会写信吗?

    ——我会尽力的。我不怎么写信,跟你说实话。

    ——也许过些日子你会来英国度假。

    ——也许吧。你会回海德堡来吗?

    ——会的,如果我姐姐还在这里。

    他们站着,沉默了一会儿,手牵着手,并不真正相信这些遥远的可能。

    ——那么,我想你该走了。他说。

    ——对。

    ——我不想让你——

    她吻一下他的嘴唇,溜出房间,在身后把门关上。这个房间似乎死了,空荡荡的。他走到床边,栽倒。

    他突然醒来,不记得自己曾经睡着了。屋里很黑,他一开始以为已经睡过了烟花和派对。但是拉开窗帘,他发现还是晚上很早的时候。他不急着去参加派对,只觉得饥肠辘辘。他在水槽里彻底冲洗干净,擦干身体,还刷了牙,感到浑身爽快。他换上新内衣和一件干净的衬衫。衣服贴在皮肤上,很凉爽。他感到身体上非常幸福;而内心,他感到——并不能说难过,不过也不高兴,而是……肃穆,还有老练。老练和明智和经验丰富。他在镜子里严肃地检查自己,想知道自己是否看起来不一样了。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该走了,但他不愿意打破自己心灵的沉默和孤寂,这些现在让他平静,就像一个空荡荡的教堂。他环顾房间,突然觉得这里又脏又乱。他爆发出能量和效率,开始收拾,把皱巴巴的床单铺好,收起脏衣服,把废纸扔进垃圾桶,打开窗户换气。

    一把钥匙插进锁里转动,他转过身来,期待看到金克斯·多贝尔。可是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的是多洛雷丝,两只手各拎着个手提箱。她看到他,嘴巴张得大大的。

    ——噢!她大口喘着气,手提箱掉在地上。

    ——你回来了?他说。

    ——你是凯特·杨的弟弟,对吧?蒂莫西?我完全把你给忘了。

    晒得黝黑的皮肤掩盖不住她的疲惫和虚弱。她把手提箱丢在原地,一屁股坐进扶手椅,合上眼睛。

    ——是啊。最后我还是决定接受你的提议。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你要待这么久。

    ——我原来也没这么打算。我明天要回家了。

    ——明天。

    ——我——我们——以为你下星期才回来。

    ——我是这么计划的。我被痢疾击倒了,或者什么其他混账毛病。

    ——你的意思是你生病了?

    她点点头,没有睁开眼睛。

    ——那么。他说。我希望今晚我能找到别的地方睡觉。

    她又点了点头。

    ——这样最好,蒂莫西。

    ——我这就打好包,然后我可以明天过来拿。

    他迅速在房间里走动,清空抽屉和衣柜。多洛雷丝坐在扶手椅里,一动不动。她说了一次话。

    ——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哦,很好。我非常感谢……

    他把一把牙刷和一套睡衣放在一个纸袋里,准备随身带走。

    ——好吧,我现在准备好了。你没事吧?

    ——能不能拜托你敲敲我隔壁邻居的门。她叫金克斯,金克斯·多贝尔。问她能不能过来。

    ——我觉得她不在。

    多洛雷丝睁开眼睛,闪过好奇的眼神。

    ——隔壁非常安静。他说。在过去一星期里。

    ——噢对,我想起来了,她要度假,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好吧,我会给别人打电话的,别担心。

    他走时,她还坐在椅子里,眼睛依然闭着。

    这个时候的街道奇怪地很安静,像是被遗弃了;但是蒂莫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只是大略注意到了这个现象。虽然他现在去派对已经迟到了,但他并不着急。他回想着自己惊险的逃脱,满是后怕。如果多洛雷丝早回来一小时,如果开门时他和格洛丽亚正在……那种场景对他来说真是不堪设想。而且,如果她回来得更早,他根本就不会和格洛丽亚单独在一起,他就不会有自己的房间能带她去,他现在就会跟昨天一样,无知、纯洁地走在海德堡的街头。真是非常走运。但是对这种情况,用“运气”这个词似乎太轻了。他觉得这更像是一种黑暗的恩典,赐给那些纵身跃入深渊,全身心去体验的人。

    他试图理清自己对发生的这些事到底有何感受。他感到负着某种罪,但并不是他溢出之后马上感到的那种羞耻和绝望。他们的谈话改变了他的感受。一阵温柔在他心里奔涌,这感情强烈到几乎让他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因为他想起她的样子:穿着蓝色内裤躺在他身旁,双臂抱在乳房前。明天我不去忏悔了,他突然决定,等回到英国再说。而且——虽然这没有什么意义——他要把自己所冒的灵魂不被宽恕的风险作为礼物,放在格洛丽亚脚下,献给她。

    他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能隐约听到阵阵低沉的嗡嗡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声音来自情绪高昂的大批人群。快到新桥时,他走到了人群的边缘。桥一侧的人行道上,人们或站或坐,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两岸都是这样,人群一直往下游的老桥延伸。而河里挤满了各式船只——游船、驳船、拖船、手划船,好多手划船船尾有一串串中国灯笼,挂在细长的棍子上,在水面上投下美丽的倒影。所有临河的房子都打开窗户,屋里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人们站在长椅上、窗台上、雕像的底座上,还爬上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顶。每张脸都看向东方,而此时东方的黝黑山峦已经和暗色天空融为一体。随着霞光消失,充满期待的赞叹声、笑声和谈天声略微变响了一些。

    他慢慢顺着人群边缘挤出一条道,过桥,再沿着北岸走向文斯和格雷格的公寓。他向山上攀登,穿过潮湿的花园,可以听到爵士乐的旋律,看到顶楼没有拉帘的窗户里灯火通明。大楼前门是开着的,有个手写的指路牌:来吧,上来。他顺着抛光的木楼梯上楼。公寓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

    他把纸袋放在大厅里,在主客厅的门槛上站住。宾客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交谈时手里比比画画,朝空中吐出香烟烟雾,搅着饮料里的冰块。凯特在一个角落里,一边摆弄连衣裙的领子,一边跟玛丽亚说话。梅尔和露丝来了,还有多特,其他大多数人的脸好像都有点熟悉。他没看到唐。文斯拿着一个摇酒壶,格雷格端着一盘食物,在客人中间来回穿梭。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有人注意到他,他觉得自己奇异地游离在派对之外,就好像是个隐形人,可以观察别人,却不会被观察,于是不知为何就不会目眩神迷,看到的人的形象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他们看起来真的都是中年人了,甚至有点老年人的特征。他能看出他们愈发稀疏的头发、一层层丑陋的赘肉、用化妆品遮盖住的皱纹。微笑似乎是装出来的,眼神空虚而绝望,鬼脸和手势像紧张的抽搐。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希望自己能站在山下的人群中,在黄昏时握着格洛丽亚的手,等待烟花开始。这时凯特看见了他,急忙穿过房间走过来。

    ——蒂莫西!你去哪儿了?我很担心……

    她吻他,那是一个姐姐、阿姨般的吻,散发着香粉和香水的味道。

    ——出了点事。他说。

    他告诉她多洛雷丝病了,提前返回。

    ——太不巧了。她说。

    ——本来可能会更糟的。

    ——你似乎看得挺开的啊,不管怎么说。她边说边笑着把他的刘海往后捋。昨天晚上的派对怎么样?

    ——还可以。

    他扫视房间,寻找能让自己从这个话题分心的东西。露丝看到他,送了个飞吻。他朝她挥挥手。文斯走了过来。

    ——你好,蒂莫西,最近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呢?你害怕苏联人不放你走吗?

    ——也并没有。来杯曼哈顿酒。

    ——有可乐吗?

    ——厨房里可能有一些,但为什么不放开一点呢?这是你的最后一夜了,对吧?

    ——是的,幸好是最后一天,因为多洛雷丝中断假期回来了。

    ——多洛雷丝?哦,多洛雷丝!见鬼的,那今晚你睡哪儿呢?

    ——我会给他找个房间。凯特说。就一个晚上。

    ——一个房间?你的意思是酒店?在烟花之夜?

    凯特咬着嘴唇。

    ——我想应该都满了。

    ——绝对是。不过蒂莫西可以待在这里——没问题。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蒂莫西说。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凯特看上去不太放心。

    ——呃,我不知道。你的沙发在这里,而且谁知道这个派对什么时候结束?

    ——别担心,亲爱的,我保证让他睡个好觉。我跟你说,他可以在我床上睡,我睡沙发。反正我今晚也不打算睡觉了。咱们别再说这个了,再喝一杯。

    ——不用了,文斯,我够了。凯特用手捂住杯子。

    ——哦,来吧,亲爱的,跟大伙儿一起敞开了喝,我们今天晚上一醉方休。这是欢呼和告别的派对:为我们欢呼,向蒂莫西告别。

    文斯要往她杯子里倒酒,结果酒泼在她手上,还洒在地毯上。

    ——看看!她心烦意乱地说。

    ——不用担心,这正好杀蛾子。格雷格说。他走过来用一块布吸地毯上的酒。蛾子先喝醉,然后它们出去,被汽车撞倒。嗨,蒂莫西!你要回英国老家了,高兴吗?

    ——也高兴,也不高兴。

    ——这个答案太棒了,我结婚时一定得把它记住。他站起来,与凯特肩并肩。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做你合法的妻子吗?哦,也愿意,也不愿意。

    蒂莫西笑了。格雷格受到鼓励,脸凑近凯特,一根手指轻轻地在她的胸脯上滑了一下,喃喃道:

    ——亲爱的,今晚我们私奔,还是你想到死都不知情?

    这并不讨凯特的欢喜。她往后一缩,脱身出来。

    ——来吧,蒂莫西。她说。我去给你拿可乐。

    凯特把厨房门在身后关上,然后才打开巨大的冰箱。

    ——我不喜欢小伙子们今晚的表演方式。以前我见过他们这样子。他们不经常喝醉,可当他们真醉了的时候……我宁愿你不在这里住,真的。

    ——我不会有事的。

    ——我觉得,在柏林之后他们想放松一下,这很自然。格雷格说他们的牢房里有跳蚤,食物根本无法下咽。

    ——唐今晚会来吗?

    ——我觉得不会。他说他会去医院看看鲁道夫怎么样了。无论如何,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这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好。呃,我饿死了,凯特……

    ——回餐厅去——格雷格做了一罐肉酱,特别好吃。

    她带他到一张摆满了自助冷盘的桌子边。露丝正在那里贪婪地吞吃各种美味佳肴。

    ——嗨,蒂莫西。想吃巧克力蚂蚁吗?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往后退了退。

    ——不用了,谢谢。

    ——哎,很好吃的。

    她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把裹着巧克力的昆虫舀进嘴里,它们的上下颌不断开合,发出微弱的嘎吱嘎吱声。蒂莫西觉得有点恶心,但他咬一口铺着奶油奶酪和碎火腿的开口三明治,就立刻感觉到胃口恢复了。

    ——嘿!露丝说。她的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昨天晚上是不是你弄灭的船上的灯?

    ——这是什么事?凯特耳朵很尖。

    ——你没听说那个生日派对吗,凯特?有个小孩弄断了保险丝,最后他们在派对上都玩疯了,什么事都干出来了。

    ——真的吗?

    ——不,并不是。蒂莫西说。正在忙着吃肉酱。

    ——喏,他们都回去以后,洛拉·伊士曼气得浑身发抖,很是发作了一下。因为她得拦着,不让孩子们互相扒掉裤子、掉进河里……再也不弄了,她说的。

    ——嚯!凯特惊呼道,眉毛扬起。详细给我讲讲,蒂莫西。

    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阵阵欢呼仿佛从山谷中滚下,这救了蒂莫西。他们拥到窗边,看到河两岸的路灯已经全部熄灭。文斯拍了拍手。

    ——大家把杯子全都满上!全海德堡的灯都灭了。每个人都出去,到阳台上去。

    他围着房间走一圈,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一盏带几乎不透明的红色灯罩的矮台灯。他们挤到阳台上,但阳台不够大,站不开所有人,于是有的客人把椅子搬到屋子里靠阳台的地方,站上去;不过蒂莫西在栏杆边有一席之地。现在暗夜沉沉,除了驶过新桥的汽车大灯和河上几条船的灯之外,没有别的亮光了。城市和山脉的形状在黑暗中消失,照亮城堡的泛光灯也关了。一种满怀期待的情绪让山下的人群安静下来,也感染了他们这群紧紧挤在一起的人。一架飞机从头顶上的什么地方飞过,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哎,怎么还不开始啊?梅尔在黑暗中发牢骚。

    ——有人忘带火柴了吧。格雷格讽刺道。他们都狂笑起来。

    ——这就像是等待炮击开始。梅尔抱怨说。

    三枚火箭飞入黑色天鹅绒一般的天空,爆炸,发出巨响,放出红绿蓝三种颜色的星星。山下的人群发出一长声惊叹——哇喔!

    ——这是开始的信号。凯特说。

    火箭坠落,余烬消失,黑暗重现。然后,宛如魔法一般,熊熊燃烧的城堡突然出现,仿佛一架着火的飞艇,飘浮在他们对面的夜空中。它似乎被红色火焰笼罩,火舌舔舐着城墙和城垛;还有光芒从建筑内部散发出来,把残垣断壁的轮廓投映在照得明亮的窗户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拼命逃跑的人的影子。

    ——老天!文斯在后排低声说。这个景我从没看烦过。蒂莫西想起在去巴登巴登的路上,他在奔驰车里引用的话:我们要拉着世界陪葬,一个熊熊燃烧的世界。

    奇景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然后红光消退,城堡慢慢又融入黑夜。然后,人群发出巨大的惊叹,因为老桥突然出现,熔化的金银勾勒着它的双塔、拱和护墙,在漆黑的河流上投下层层叠叠的倒影,仿佛崭新的硬币在水面上弹跳、旋转。这个景观消失后,大批火箭从桥远方的山谷中射出。火箭在爆炸时照亮整个城市,撒下星星点点的火种,颜色如珠宝一般;火种一次又一次地爆炸,每次都有一批熄灭,可是又都抛出新的万紫千红。每一波火箭似乎都比前一拨更绚烂。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山谷里回响,轰隆一片。你觉得这场表演已经登峰造极,无法再继续了,然而你却还想让它继续下去,继续超越自我。最后明显的高潮来临,一条由钻石、红宝石和蓝宝石串成的巨大的项链被扔出来,套在山谷的喉咙上,形成精致的对称形状挂在那里,脆弱地维持了几秒钟,然后令人心碎地慢慢开始动摇、融化、解体、坠落,星星一颗接着一颗熄灭,留下静止、空虚的黑暗幕布。观众无法接受表演已经结束,仍然期待着会有惊喜,直到路灯又亮了起来。混杂着满意和遗憾的叹息声、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人群开始散开,汽车发动,河上的船只搅动水面。他们在阳台上骚动了一会儿,然后三三两两踱回房间。

    ——哎。凯特对蒂莫西说。你觉得——

    他们前方的一名女子高声尖叫,她的问题被打断了。夹在中间的人摇晃着往后退,把他和凯特危险地挤到栏杆上;然后人群又跌跌撞撞地往前倒,他们都摔进房间里。引发尖叫的东西很明显,蒂莫西看见时也短暂地陷入恐惧和震惊。那个人他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远远站在房间一角,双手紧握,背在身后,阴森的影子被昏暗的红色灯光投在墙上。那是一个德军军官,穿的毫无疑问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德军军服——及膝长大衣、大檐帽、闪亮的黑色长靴。

    ——这他妈怎么回事?梅尔脱口而出。

    文斯向后转,一个跺脚立正,伸直手臂。

    ——希特勒万岁![13]

    然后他放低胳膊,只伸出一只手指,鄙夷地指着他们,手臂一甩,划出一道弧线,仰天狂笑。

    客人们反应不一。有些人觉得好笑,有些人假装觉得好笑,还有一些人公开表示反对。凯特是最后一种。

    ——我觉得这并不是很有意思,文斯。她说。你吓着玛丽亚了。

    玛丽亚蜷缩在一张扶手椅上,双手抱头,不住颤抖。

    ——哦,玛丽亚,你不是真的给吓着了吧?文斯哄她说。只是个玩笑。

    玛丽亚抬起头,虚弱地笑了一下,摇着头。

    ——对你来说可能是个玩笑。凯特说。但玛丽亚害怕这套制服是有原因的。

    蒂莫西记得她告诉过自己,玛丽亚曾在纳粹占领下的荷兰生活。凯特看着她,寻求支持,但玛丽亚像往常一样,瑟瑟缩缩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玛丽亚。文斯说。我道歉。这样可以吗?我得到原谅了吗?

    玛丽亚点点头。

    ——你需要喝一杯。

    ——她不是唯一一个需要喝一杯的人。多特很受触动地说。

    一股人流冲向吧台。格雷格把一张唱片放上唱机,开始卷地毯。

    ——来跳第一支舞吧,凯特?他喊道。

    她摇摇头。

    ——不,格雷格,现在不行。

    ——给。文斯说。他给玛丽亚拿来一杯饮料,还硬塞给不太情愿的凯特一杯。

    ——好家伙,文斯,你这个把戏给我们玩的。梅尔说。你肯定是趁着我们看火箭时换的衣服。

    ——对。文斯向蒂莫西眨了眨眼。我吓着你了吗,孩子?

    ——有一点点。

    多特加入进来。

    ——你从哪儿弄的这衣服,文斯?

    ——哦,到处都有。

    ——希望你都给洗过了。就跟他们说的那样,你不知道这些货色都到过哪儿。她笑着说。

    ——当然洗过了,但血迹洗不下去的,看到了吗?这是那个人中弹的地方。

    他们挤到一起,看边缘有些磨损的位于胸部的弹孔,以及已经褪成棕褐色的血污。见他们来了兴致,文斯就把自己收集的所有纳粹纪念品都拿出来了,种类之广泛令人大开眼界——制服、帽子、头盔、皮带、靴子、武器、徽章和奖章。他把它们从抽屉和柜子里取出,摊在主客厅地上。客人们对这些东西既厌恶又迷恋;然后,突然间,有几个人开始主动试衣服。派对上的情绪氛围夹杂着微醺和兴奋,而他们仍然没有从烟花的威力和文斯的亮相带来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换装的念头迅速蔓延。不一会儿,他们就滑稽地争抢各种衣物,硬把各种制服和装备套在身上,在镜子前摆姿势,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跺脚立正,互相敬纳粹礼。格雷格煽风点火,举着一个老式铁皮大喇叭唾沫四溅地高喊道:注意!注意![14]直到另行通知,民族社会主义党[15]改名为民族社会主义鸡尾酒党!一个姑娘身披万字旗,在一片喝彩声中被推举为盖世太保小姐。多特举着一个铁十字四处乱晃。

    ——给我打扮打扮。她邀请蒂莫西。

    他懦弱地服从了。凯特故意拿后背朝着这场闹剧,正在和玛丽亚谈话。他听到她问那荷兰姑娘是不是想走,希望这不意味着自己会被赶去睡觉。尽管他不想参加化装舞会——他觉得这近乎渎神,以奇异的方式——但却觉得一种病态的迷恋攫住了自己。屋里昏暗的红光是台灯发出的,其实也可以是城堡在山谷另一侧燃烧,反射过来的火光;在这种氛围下,眼前的景象有了一种怪诞且几乎是可怖的现实感。尽管骷髅头帽徽下的脸在傻乎乎地咧着嘴笑,万字臂章绑在鸡尾酒裙的袖子上,扣得紧绷绷的短款制服里面是爵士风的丝绸领带,但不协调的搭配并没有让这些昔日的旧物失去附着在上面的残忍,变得荒诞不经。就像淘气的孩子四处乱摸而激活了古老的咒语,真正的恶魔听到了宾客们的召唤,在这间屋子里露出踪影。

    梅尔走到蒂莫西身边,手里把玩着一支自动手枪。

    ——看看这个,小孩。

    蒂莫西没想到它特别沉,差点没拿住。凯特把枪从他手中抢走。

    ——给我!你可真是个蠢货,梅尔,你怎么知道没装子弹?

    ——没装,放松点。这些家伙都没装子弹。文斯说着,向他们走来。他从凯特手里拿起手枪。他还穿着那件长大衣,虽然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

    ——文斯,我能把蒂莫西带去你的卧室吗?

    ——你不会这时候就要赶孩子去睡觉吧?

    ——我要带玛丽亚回家,走之前我要看到他上床。

    ——我也不是非得马上就走。玛丽亚急忙说。

    凯特看起来很烦躁。

    ——蒂莫西无论如何应该睡觉了,明天他要赶很长的路。而且我自己也想走了。

    ——噢,别这样,凯特!派对刚开始有点那个意思了,你可不能走。放开点,宝贝!再喝一杯。你对我们一直都太认真了。你跟那个共党学校老师混得太多了。

    凯特动怒,脸涨得通红。

    ——文斯,我想告发他的人其实真的就是你吧。

    ——你说什么呢?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格雷格?

    ——不知道,但她发疯时看起来还真挺可爱的,是吧?来吧,亲爱的,我们来跳探戈。

    格雷格伸出胳膊去搂她的腰,但她几乎是粗暴地把他推开。

    ——我不会跟那堆……贱人跳舞的。真恶心。她转向梅尔。你挺让我意外的,梅尔,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停下来?

    她看起来很沮丧,差不多快要歇斯底里了。梅尔看起来只是有点尴尬。

    ——哦,不用这样吧,凯特,你知道这只是为了找找乐子。我们现在对德国佬都他妈得赔着小心,偶尔放开了闹一闹,就是解脱一下罢了。

    ——看起来真是够野的啊,是吧?文斯喃喃道。他审视着舞池,目光里有种敬畏。人们在朦胧的红色灯光下紧紧挤在一起,帽子和头盔和制服下的身躯汗流浃背,随着音乐起伏、推撞、摇摆,有的人在聊天、大笑,还有人都快睡着了,互相倚靠着。

    ——我再抽一根烟。凯特宣布。然后蒂莫西去睡觉,我回家。

    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手指微微颤抖。文斯用自己的朗森给她点上烟,视线似乎并未离开跳舞的人。

    ——知道吗?他沉思着说。阿道夫在柏林地堡把自己崩了的那天晚上,也一定是这样的。

    ——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快活吧?梅尔说。

    ——你可能会这么想,但关于那一夜有个奇怪的故事,也许是所有关于希特勒的故事中最奇怪的。他停下来,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酒。当然,那时他们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他们大多已经在地下生活了好几天。苏联人逼近,炮弹落在总理府花园里,整个柏林都在燃烧,阿道夫在每小时整点时都大发雷霆一次。然后是与爱娃的婚礼。

    凯特掐灭了烟,就抽了半根。

    ——走吧,蒂莫西。

    ——等一会儿,凯特。我在给孩子讲故事呢。这是历史课。

    ——是啊,等会儿,凯特。梅尔说。很有意思。所以他和爱娃·布劳恩结婚了,是吗?

    ——所以他和爱娃·布劳恩结婚了……你们知道给他们证婚的人叫什么吗?

    ——瓦格纳。蒂莫西说。

    ——对!你记得。文斯朝他笑着。你是个聪明孩子,蒂莫西。你不忘事。你不会很快忘记今晚的,是吧?

    ——文斯。凯特不耐烦地说。

    ——好,好,所以阿道夫和伊娃结为连理,他们吃了一顿婚礼早餐,有香槟和其他东西,但这其实是一种失败——这并不奇怪——因为这对幸福的夫妇已经宣布他们打算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结果自己。这对婚礼来说有点扫兴。阿道夫甚至没有和新娘上床。他整个晚上都在写最后的遗嘱。第二天消息传来,墨索里尼和情人已经被游击队枪毙,倒吊起来示众。如果阿道夫还在犹豫,那这消息一定帮他下了决心。他让人毒死了他的狗布隆迪。他给自己的两个秘书发毒药胶囊,好让他们不落到苏联人手里。然后他放出话来说,谁都不许睡觉,等待命令。子夜过后的某个时候,他们都被召集到餐厅,排好队,他依次与女人们握手,嘴里嘟囔着什么,谁都听不清,他也不看他们,而是望着远方……

    文斯的眼睛似乎在望着远方。他的听众安静、入神、一动不动,就连凯特都不例外,不想因为跳舞的嘈杂而错过他的话。

    ——然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们都知道这是希特勒的告别了,他要自杀,而且要知道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他们大多自愿在地堡里一直陪他到最后时刻。但你们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在他回屋里去以后?他们去了食堂,在那里举办了一个派对。一个派对!他们跳舞。跳舞!他们吵闹得连希特勒都得送出话来,叫他们安静。但他们接着跳舞。你们想得到吗?苏联人就在半英里开外,柏林还剩下的那点地方也就要陷落,他们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如果逃不出去……他们跳舞。

    他停下来,又喝下一口酒。

    ——希特勒在做什么?蒂莫西问。

    ——谁知道?文斯虚无地说。也许他正在等待,手指放在扳机上……文斯拿起自动手枪,朝枪管里看。也许他希望有奇迹,可并没有发生奇迹。所以……

    文斯把枪管顶在自己头上,扣下扳机。

    ——砰!一个人从后面说。他们都跳了起来。

    ——我的天呐!梅尔说。

    ——唐!凯特惊呼道。

    ——好啊,好啊!文斯说。苏联人已经到了。

    ——门开着,所以我进来了。唐边说边环视房间。玩得挺有意思的啊!

    ——你错过了烟花。文斯说。

    ——是的,我在医院,看你的一个朋友。

    ——鲁道夫?那个人怎么样了?

    ——好多了。

    文斯点了点头。

    ——好,我觉得我有点责任。我明天一定得去那里。我不知道他可以见人了。

    ——今晚是第一次——见军队的人除外。我看得出,他见了很多军队的人。他挑衅地看着文斯,而文斯没有回答,却点上一支烟。我猜你有大麻烦了,弗农。

    文斯嘲讽地怪哼一声。

    ——我的麻烦,你能知道些什么?

    唐看着凯特。

    ——你和蒂莫西准备走了吗?

    ——是的,我会过去的,但蒂莫西在这里过夜。

    唐盯着她。

    ——在这里过夜?

    ——是的,多洛雷丝意外出现——

    ——你一定是疯了。来吧,咱们走。唐抓起蒂莫西的胳膊。

    ——现在给我稍停一下!文斯抓起蒂莫西的另一只胳膊,你觉得你算老几?

    ——放开他,你们两个!

    凯特以保护的姿态紧紧抓住蒂莫西,一时间他被三个人拉来扯去,有些恍惚。他没有反抗,因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发生的事。唐来了之后梅尔溜走了,而且舞会还在继续。

    ——我想我知道你算老几了,弗农。唐说。一条胳膊的人能让你兴奋,是吧?

    蒂莫西感到文斯抓着他袖子的手松开了,然后垂了下去。

    ——那个德国佬……他粗声说。

    ——他没多说什么,不过我能听出弦外之音。唐说。来吧,凯特,咱们走吧。他推着他们走了。

    ——凯特!文斯在他们身后低声但急促地喊道。她转头看向他,脸色苍白而惊恐,但并没有停下脚步。然而,唐在门口停了下来。他弯下身子,猛地一下把一个电源插头从插座中扯出来。音乐呻吟了一下,停止了。他直起身,打开天花板上的灯。跳舞的人摇摇晃晃地停下来,茫然地看着周围,眼睛被灯光刺得直眨巴。他们披挂着的制服和装备突然看上去庸俗不堪,不再吓人。

    注释:

    [1]伯纳德·劳·蒙哥马利(Bernard Law Montgomery,1887—1976)是英国陆军元帅,二战中的著名军事指挥官,在诺曼底战役期间担任盟军地面部队司令。

    [2]约翰·埃德加·胡佛(John Edgar Hoover,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由调查局改制之后的第一任局长。许多批评者认为,他利用联邦调查局骚扰政治异见者和政治活动分子,收集整理政治领袖的秘密档案,还使用非法手段收集证据。

    [3]鲁道夫说的“借向”原文为“borrow it to me”。他用错了词,此处应该使用lend(借给)。凯特接下来更正了他。

    [4]凯纳斯特(Canasta)和克里比奇(Cribbage)都是多人纸牌游戏,特定纸牌组合有不同分数,分高者胜,具体玩法和计分方式有所不同。

    [5]汉普顿宫(Hampton Court Palace)是位于伦敦西南郊外的一座皇家宫殿,建于16世纪,其中的树篱迷宫为英国现存最古老的树篱迷宫。

    [6]出自《我自己的歌》第五节。

    [7]原文为“Neckin'on the Neckar”,neckin’(拥吻)和Neckar(内卡河)发音相似。

    [8]歌德(Goethe)的德语发音听起来有点像英语的“格蒂”(Gertie)。

    [9]《天佑吾王》是英国国歌。若在位君主是女王,则称《天佑女王》。1951年时,在位英王为乔治六世。

    [10]乔治六世有严重的口吃,虽经治疗大为改善,但并未彻底解决。

    [11]约克郡布丁(Yorkshire pudding)是英国的一种食品,以含有蛋、面粉、牛奶或水的面糊做成,为烤牛肉(尤其是英国传统的星期日烤肉)的配菜。

    [12]湾朗姆酒(bay rum)的配方是朗姆酒和各种植物精油,一般用作古龙水、须后水、除臭剂等。

    [13]原文为德语。

    [14]原文为德语。

    [15]纳粹党全称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简称民族社会主义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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