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好主意。他说。在黑暗中游泳。我们一定得试试。白天简直是太热了,连游泳都太热。
——你得看着点孩子,别让他们踩水泥地。
——我知道,他们有那种橡胶凉鞋,但迈克尔不乐意穿。
他把她的鸡尾酒放在一张矮桌上,坐到她旁边。她躺在柳条躺椅上,脸在阴影里。
——他们真漂亮,孩子们。
——他们确实不是坏孩子。在车里折腾得有点欢,不过也不奇怪。
——这当然很正常了,你开了这么远的路。我觉得他们太棒了。
——我们还是很悠着开的,你知道吗。每天大概两百英里,也许两百五十吧。
——美国你比我去过的地方都多,我在这儿都待了——多少——十四年了吧?
——我想我们已经比大多数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去过的地方都多了,要这么说的话。真得感谢学校给我职位。
——多棒啊!他们还给你车,是吧?我想你肯定得是特别聪明,才能申请到。
——还得特别走运。在我的专业没有很多人申请,我觉得这对我有利。
——我知道你已经向我解释了你做的是什么,在信里,蒂莫西。但我永远不太……
——环境研究。实际上这是一个很新的学术领域。我自己专门研究城市更新。我博士课题做的是计划枯萎症[1]。
他谈了一会儿自己的研究,直到她的沉默向他表明,他早就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他想,城市更新的问题不太可能引起一个住在加利福尼亚沙漠度假地的人的兴趣,这儿的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只存在了不超过二十年,除了居民以外。
——希拉不出来吗?凯特问。
——马上。她正在给她母亲写信。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蒂莫西。你真幸运。
——是啊,确实是。
——当然,她也是。你在笑什么?
——你听起来就像妈妈一样。我们告诉她我们要订婚的时候,她一直在看着希拉,就好像她刚刚抽中了头奖一样。
凯特在阴影里笑了。
——你都不知道!看到你,蒂莫西,还有你的小家庭,我感到有多美好。我不敢相信你真的在这里。
——哦,我们就在这里。而且确实很开心。他躺回椅子上,啜饮冰凉透明的饮料。我喜欢晚上坐在外面,英国永远都太凉。我记得这也是我喜欢德国的一点——你还记得我在海德堡的第一个晚上吗?半山腰上的餐厅,在外面吃饭?
——莫尔肯库尔。你要了粗糙鸡,还记得吗?
——我可永远忘不了!
——你那吃相!
他们回想着往事,都笑了。
——几个星期前我在丹佛也点了粗糙鸡。他说。但不一样。
——我想现在在英国可以想买多少鸡肉就买多少了。现在都很难回想起配给是什么样子了。
——嗯,虽然我觉得永远不会真正忘记。记得战争、配给、紧缩等的人,和那些年龄太小记不住或在那之后出生的人,他们之间有一道鸿沟,而且变得越来越宽。
——你讲话像老头子。她揶揄着他。
——哦,现在三十岁确实可以说老了。你知道学生们的口号:不要相信任何三十岁以上的人[2]。你算算,三十岁其实就是能记得战争和不能记得的人之间的分界线。
——他们似乎挑起了很多麻烦事,这些天,学生们。
——他们觉得更多的东西是理所当然就该有的,所以就怀有更雄伟的梦想。成长于从战时到战争结束不久这段时间里的人就不会有太多期待。任何改善都是值得感恩的。
——是啊。她叹了口气。年青一代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有多好。
——不过,你可能会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过于感恩,以至于不想继续前进,唯恐情况变差。我能感觉到自己就有这种倾向。
——你,蒂莫西?可你已经做到这么多事了。
——没有那么多。而且我必须一直自我督促,就像那次去海德堡,我并不是真的想去,不过我还是努力去了——我太高兴了!如果当时没去,我觉得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真的吗?
——真的,那对我来说是个转折点。让我钻出了外壳,开阔了视野。我在那几个星期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他们沉默下来,陷入回忆中。泳客们已经离开了游泳池。洒水器在棕榈树下的灌木丛中旋转,发出有节奏的嘶嘶声,除此之外是一片寂静。
——文斯和格雷格给你来过信吗?他最后开口问道。
——从来没有。我的一个女朋友说他们去了南美,但我不知道。
——到底有没有人发现过柏林那件事的真相?
——我觉得没有,没人发现。被掩盖了。当然,调查还是有的。外面的传说是,他们试图与东德人接触,想卖给他们一份在联邦德国政府身居高位的前纳粹人员的名单,但东德人不愿意做这笔交易。
——但是这个说法从来没有什么证据?
——对,没有证据。只是传来传去影响太不好了,他们只好辞职。然后还有鲁道夫的事情——这事本身就足够危及他们的安全了。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吧,我想。
——同性恋之类的,是吧?
——他们从来没有,呃,试图跟你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是吧?
——没有,从来没有。
——谢天谢地。她叹了口气。我一直担心,可从来不敢在信里写出来。
——你知道他们是同性恋吗?
——我都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这说明我是多么天真啊!
——他们很谨慎,我想。
——一定有人怀疑过。唐肯定这么想过。但是,因为他们到哪儿去都是和我一起……我就像某种掩护。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他们想跟东德人做交易?他们肯定不会跟共产党是一伙的啊?
——当然不会了,我想他们只是需要钱。文斯好赌,输了很多钱。我以前以为他们有无穷无尽的钱,不过现在我觉得他们其实一直入不敷出。
——在某种程度上,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他说。我一直都在管他们要钱,去哪里都让他们给我花钱,可他们一定想钱想疯了。
——你不用为这事上心,我不应该跟你讲的。他们就是这样。他们为生活奢侈而自豪。这很幼稚,真的。
——不过还是……
——恐怕我不能特别同情他们。我觉得他们耍了我。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喜欢你,凯特。他温和地说。是社会让他们成了骗子。
在随后的沉默中,这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越来越虚伪、做作。他急忙转移话题。
——唐怎么样了?你知道他现在是安娜堡[3]的正教授了吧?
——我知道,我们圣诞节还互相寄贺卡,不过别的就没什么了。
——你知道吗,凯特,我当时想,也许你们两个……
——什么?
——嗯,当然那时我只是个小孩,不过在我看来,你们俩互相吸引。
——我们有过短暂的一段感情,实际上。
——一段感情?他希望自己听起来很惊讶。
——是在加米施的那个星期开始的。你记得吧?那时我把脚扭了。
——哦,是,我记得。
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告诉你了。我从没告诉过其他人。但我只是想让这世界上有一个人知道。是不是挺傻的?
——不,当然不是了。
——唐向我求过婚,实际上。
——他求婚了?这次他的惊喜是真的。
——是的,在你回家后的那个星期。
——你拒绝了?
——我拒绝了。
——你觉得行不通?
——我看不出怎么才能行得通。他已经下决心要去伦敦那个大学……我给一个学生当老婆,在破破烂烂的办公室里干活,努力养家糊口——那简直不堪设想。再说了,我不是聪明的那一型,从来不是。有时候,我对新闻,或者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说点什么,他就会看着我,好像在想是应该纠正我还是就这么算了。我可以想象到他会那样看着我,看一辈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唐是个聪明、真诚的人。他教了我很多。但他心里却有一点道德洁癖,还以此要求别人。
——他结了婚,又离了。
——是吗?
——你们聊什么呢?希拉说。她出来了,走到露台上。
——哦,那些人你都不认识,亲爱的。他说。喝一杯吗?
——不用了,谢谢,现在不用。
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孩子们都还好?凯特说。
——两个都睡熟了。这地方真是太好了,凯特,太谢谢你了,能发现这里。
——我觉得这种地方最适合你们,带着孩子。而且旺季刚结束,真的很便宜。
——好得出乎预料。蒂莫西说。他轻抚着希拉的腰,心里暗想:两个房间——今晚我们可以做爱了。
——天呐,现在还这么暖和。希拉说。
——有些人刚才还在这儿游泳呢。
——听起来不错啊!怎么样,蒂姆?
——我太舒服了,不想动。
——我就游一下,很快。
——她精力可真旺盛。凯特在希拉进屋换衣服时说。
——把我弄得精疲力竭,有时候。他说。再来一杯吗?
——不用了,谢谢。你怎么处理信教的事?我没在多管闲事吧?
——哦,这方面没什么问题。希拉不介意以天主教的方式培养孩子。我不介意她来计划什么时候要孩子。
——我又去教堂了,你知道吗?
——真的?
——随着年龄增长,你会感到对一些东西有所需求,特别是一个人过的话。不过其实,一切都变了,在我看来。
——早就该变了。
——更像新教徒了,现在,你觉不觉得?挺有意思的——我想念拉丁语弥撒了,虽然我以前觉得那很无聊。
——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你还坚持去教堂,会很高兴的。
——他们知道我曾经停止过吗?
——我想他们猜到了。想没想过回家,凯特?我不是说定居,就是回去看看。
——这是老生常谈了,我一直在推托。我也不喜欢回家那段旅程。有一次我坐的飞机差点坠毁,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飞了。不过,自打你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真的应该努力去做到这件事。我想再见到你和希拉和孩子们。我想,让我郁闷的是这种想法:回去以后会发现大家都变老了——还是那样,但是老了。
——你可以跟我们住,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说。我们回去以后会弄个大一点的房子。
希拉从法式窗里出来,身着分体式泳衣,披着毛巾布浴袍,走过他们的时候招了招手。
——游得开心。凯特说。
他们看着白色浴袍像鬼魂一样穿过灌木丛。
——说起海德堡。蒂莫西说。我想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格洛丽亚·罗斯的女孩,对吧?
——想不起来。她是谁?
——哦,只是一个我在那次游船派对上碰到的女孩。唐是她的老师。
——游船派对?噢,对,我想起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对吧?有人掉到船外面去了,还是——
——有人把保险丝给弄断了。
——对对对,现在我全想起来了。那么,这个格洛丽亚是怎么回事?凯特充满了女性的好奇心。
——哦,只是跟她挺合得来的。我回家以后跟她互相通过几次信,然后就失去了联系。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希望的,我跟你说。
他们听到游泳池那边传来了“扑通”一声,是希拉跳进了水中。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样子看上去肯定是充满了渴望,因为凯特说:
——你为什么不去跟她游游?
——我还真想去泡一泡。你不来吗?
——我不去了,谢谢。半夜游泳这种事,我已经太老了。我在这待着吧,要是孩子们醒了呢。
——好,也许我该去游游。
他走进屋里,换上游泳裤。他出来时只在肩膀上搭了条毛巾,幽默地说:
——哎,现在感觉好像没那么暖和了。
——什么?
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然后他意识到她在无声地哭泣。
——凯特,怎么了?
——没事……别管我。
——你不高兴了。
——没有,只是……我太久没跟别人聊过那段日子了。
——我明白。
他站着,还在犹豫。
——去吧,去游泳吧。
装在棕榈树上的弧光灯照亮了游泳池,但灯光射不到池水深处。希拉游了一圈又一圈,打破了水中的倒影,自由泳的动作利落又从容。她比他游得好很多,看到他来了,就停下来,在泳池中央踩着水。
——最后还是来了?她喊着。太爽了。水里很暖和,跟外面一样。
——水是加热的。他说。
——我知道。在这种天气下,是不是太奢侈了?当然了,很舒服。
他丢下毛巾,踢掉凉鞋,跳进黑暗、温暖的水中,然后浮出水面,往希拉那边游。他双臂环抱住她的腰,亲吻她湿润的嘴唇。他们一起慢慢下沉,分开,再猛然钻出水面。
——坏蛋!希拉嗔怪道。
他再次游近,抚摸她水面下的身体。
——今晚做吧?他说。
——嗯。
他想把手伸进她的比基尼泳装里,但是她扭动身体挣脱开,游走了。她游得很快,他追不上。她爬出泳池,沿着池边一路蹚着水,朝跳板走去。他仰面漂在水里,欣赏着她爬梯子时四肢飒利、灵活的动作。她站在顶部的平台上,把脸上湿漉漉的鬈发往后捋,由于攀爬而有些气喘。在巨大而静谧的天空下,他漂在温暖的水中,心里充满了幸福。这似乎是一个完美满足的时刻。他一件烦心、不满意的事也想不到,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担忧也没有。在生活的大事上,他一直很幸运——太幸运了,简直要引起众怒了。他暗自想着,同时还惦念着凯特,她在庭院另一侧的阴影中哭泣,而唐离婚了,文斯和格雷格被迫浪迹天涯,父母越来越无趣地老去,一种接一种地抛弃人类的兴趣,就像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里从树上飘下一片片的落叶。当一个人想起所有那些没有出路的、支离破碎的、困窘的生活……以及死亡。无以计数的死者,在这场战争、他的战争和所有战争中,生命被过早地终止,随机地,没有任何理由。因为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为什么现在站在跳台上把空气吸入肺中、乳房随之上下跳动的人是希拉而不是吉尔——她跟希拉同年出生,可她的乳房却成了鬼魂——甚至不是鬼魂,而是从来没有长出来过。
然后那种感觉再次袭来,那种他永远不能完全消除的熟悉的恐惧感——他的幸福只是命运之神正在成熟的猎物,在某处,也许就在街角后面,有一场灾难正在等着他,而他正在无忧无虑地越走越近。撞车。绝症。一个疯狂扫射的疯子。他克制住这种情绪,就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在泳池中间踩着水。但他喊道:
——别跳,希拉!天太黑了,这会儿从那么高的地方跳水太危险了。
她拉下脸,踮起脚尖,纵身一跃。她的身体在空气中掠过,劈开黑暗的池水。灯光破碎的倒影在水面上狂野地摇摆、舞动,然后开始重新成形。一段怯懦的祷告到了他嘴边,又让他吞了回去。他开始默数。
他数到九时,她从他身后几码处浮出水面,喘着粗气。
——希拉!他大叫道,奋力向她游去。
注释:
[1]计划枯萎症(planning blight)指一片地区的经济活动或地产价值受实际或谣传的发展计划影响而受损。
[2]这句话是杰克·温伯格(Jack Weinberg,1940—)在1964年的一次报纸访谈中说的。温伯格是1964年到1965年年初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发生的言论自由运动(Free Speech Movement)的领导人之一。
[3]美国名校密歇根大学的主校区位于底特律附近的安娜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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