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石生把这一消息透露给顺发的时候,顺发迷茫地瞪着一双死羊眼睛,说什么也不相信。过了一阵,他慢慢相信了,竟然激动得浑身战栗。赵石生说:是我向村委会推荐你的,你不能豁嘴吃米线双逮,当了村长后你得把护林员让给我。顺发想都没想就说:行!
过了几天,村委会的书记和主任一起来到瓦窑冲,召集全体留守村民开了个会,宣布由顺发暂时代理瓦窑冲自然村的村长,等年底换届时再进行正式选举。大伙再看赵石生的时候,目光便很复杂,闪闪烁烁的令人难以捉摸。
顺发还算守信,当上村长后果然把护林员让给了赵石生。赵石生接过顺发那杆锈迹斑驳的火药枪,天天早出晚归巡山护林,几乎风雨无阻。他与黄自平经常用手机相互联系,约定时间在山上的某个地方碰头。两亲家见了面,总是我拍你一巴掌,你捅我一拳头,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互相通报情况,交流一些各自村寨里的趣闻轶事。赵石生的心情一天天开朗起来,身体也越来越好。要不是后来发生的意外事故,赵石生会把这种神仙日子长期地过下去,直到他再也不能爬山为止。
清明节过后的一天下午,瓦窑冲小学的温老师带领全体学生去山上踏青。在三道箐的一处山坳,马缨花开得红艳艳的,整片树林就像是着了火。几名爱美的女学生钻进树林采花,突然失声尖叫,紧接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一个个浑身战栗面无人色。温老师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惊吓过度的女生们全都说不出话,只会用手朝着树林指指点点。温老师先让学生们撤离到安全地带,然后弄根木棒握在手里,大着胆子钻进树林侦察情况。在密林深处,温老师意外地发现了一头豹子。不过这头豹子十分虚弱,已经对人类构不成任何威胁。温老师当时匍匐前进,迎面碰到两点绿阴阴的目光,不由得浑身一紧打个激灵。定睛细瞧,才看清面前趴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金钱豹,包在皮下的骨头一根根支棱着,仿佛随时都会破皮而出。豹子看到温老师,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低鸣,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立起来,扭头向后方撤退。看得出来,它比温老师还要紧张。可是没走几步,极度虚弱的豹子身体一歪倒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温老师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扔掉木棒,默默地退出那片树林。
温老师带领学生下山时在路上遇到了赵石生,向赵石生讲述了发现豹子的详细经过及准确位置。学生们回家以后,又把这事告诉了各自的家长。前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件事就已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最先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赵石生并不完全相信,而是半信半疑。在他的记忆中,瓦窑冲周围已有二三十年未曾出现过豹子的踪迹。温老师和他的学生们也许是由于心情紧张看花了眼,误把野猫或别的什么东西当成了金钱豹。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可能,汉朝的飞将军李广就曾把长满苔藓的石头当成老虎射了一箭,结果竟然“没镞”。当然,尽管半信半疑,赵石生还是没有忘记护林员的责任。根据温老师描述的方位,他来到三道箐山坳里,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那头豹子。
赵石生活了六十多岁,这是他平生见过的第三头豹子。
第一次见到豹子的时候,赵石生只有二十来岁。某个大雪封山的冬夜,一头饥饿的母豹闯入寨子西边的王守窑家,咬死了圈里的架子猪。豹子进村,这是有史以来的头一次。老早以前,由于食物充足,神秘而羞涩的豹子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在人类的视野中露面。要不是食物匮乏实在饿得不行,豹子对人类避之唯恐不及,怎敢铤而走险闯入民宅?其实这是大自然发出的一个信号,可惜愚昧的人们丝毫没有警觉。王守窑被猪叫声惊醒以后,立即披衣起床,拿着手电下楼察看。他看到圈里的死猪和一头牛犊般大小的金钱豹,当即吓得尿都淌出来了。于是战战兢兢退回楼上,将几个孩子锁进装粮食闸柜,然后和他老婆一起跳楼逃出屋子。寨里人听到王守窑惊心动魄的喊叫声,纷纷拿着刀枪棍棒赶了过去,将屋子团团围住。豹子一看人多势众,只好丢下到手的猎物,从山墙上的一个破洞跳了出来,逃回深山老林去了。第二天傍晚,当时的民兵连长不知从哪儿找来颗手榴弹,拉出导火索拴在死猪体内,再将死猪送到远离寨子的山脚下。半夜时分,寨里的人全都被巨大的爆炸声从梦中惊醒。天亮以后,人们纷纷跑向山脚,只见死猪和豹子都被炸得粉身碎骨,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第二次见到豹子的时候,赵石生已从部队转业,当上了公社的民政助理。那时候肉食供应非常紧张,每人每月有一斤猪肉。有天上午,武装部长老金从肉食供应点买回一斤猪肉,放在小铁锅里就上班去了。宿舍后面就是山坡。公社大院位于乡场边缘,由于当时社会治安较好,老金没关窗子,只把房门锁上。老金下班回来,发觉锅里的猪肉不翼而飞。仔细观察,就见窗台上有两只梅花状的脚印,足有碗口大小。老金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于是拎了支冲锋枪,寻着蛛丝马迹向后山搜索。没过多久,发现一头豹子躲在灌木丛里,正在津津有味地嚼食那块猪肉。老金啥都没想,抬起枪来就开了火,将那头豹子打成了马蜂窝。
赵石生初步断定,眼下的这头豹子不会是本地土著,只能是从外地远道而来的过山豹。看它瘦成这副模样,只怕好长时间没进食了。目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快给它弄到食物。
赵石生从三道箐赶回寨子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他抓了只老母鸡抱在怀里,拿了手电筒匆匆忙忙又返回三道箐,天就完全黑了。在那片树林里,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豹子,却发现地上洇着一滩血迹,颜色已开始发暗。赵石生心里一紧,预感到大事不妙,豹子可能已经遭遇毒手。他立即打着手电照路,马不停蹄地奔回寨子。
正如赵石生推测的那样,杀害豹子的凶手果然是大喇叭。大喇叭傍晚听到学生们发现豹子的消息,立刻便上了山。大喇叭上山的时候,赵石生正好下山为豹子寻找食物,不过两人走的是两条路,中途没有碰上。在那片树林里,大喇叭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豹子。他从腰间拔出斧头,对准豹子的脑袋用力砸了几下,豹子几乎没有挣扎便一命呜呼。他趁着天黑将豹子悄悄扛回家里,剥下豹皮,除了骨头几乎没什么肉。剖开肚子,胃囊里没有半点肉食,只有一些昆虫和青草。由于食物匮乏,可怜的豹子已经沦落为食草动物。
大喇叭正在就着炒熟的豹子心肝下酒,赵石生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看到钉在墙上的豹子皮,赵石生不由得怒火中烧,一脚踢翻了炒肉的小铁锅,迎面扇了大喇叭一个耳光。
“你个狗日的大喇叭!豹子你也敢杀?知不知道豹子是保护动物?猎杀豹子是要判刑的,你狗日的等着坐班房吧!”赵石生指着大喇叭的鼻子破口大骂。
没想到被酒精烧昏了头的大喇叭对赵石生并不畏惧,竟然恶眉鼓眼地对骂起来:“你个牛日的老杂毛!你凭什么踢我的锅,还要打我?你以为你还是村长呀!老子杀头豹子咋啦?惹发鬼火,老子连人都敢杀!”
“你个猪日的大喇叭,老子操你八辈祖宗!”气急败坏的赵石生口不择言,什么恶毒拣什么骂,“我凭什么踢你的锅,还要打你?就凭你偷牛盗马,就凭你乱捕滥杀野生动物!别忘了你写的保证书还在我手里,老子随时都可以把你送进监狱!”
赵石生不提偷牛盗马还罢,提起偷牛盗马,无异于火上浇油,大喇叭的无名之火腾的一下从脚底直冲头顶。
“你个驴日的老杂毛!你不让我偷牛盗马也就罢了,还不让我捕捉山上的野物?飞禽走兽又不是你家养的,你凭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他妈总得给人一条活路嘛!”大喇叭骂得振振有词。
双方凶言恶语骂了一阵,赵石生便去扯那张钉在墙上的豹子皮。这是罪证,必须把它交给公安部门。大喇叭看到赵石生扯下了钉在墙上的豹子皮,立刻紧张起来,奋不顾身地上去抢夺。赵石生六十多岁的人,自然抢不过年轻力壮的大喇叭。他一面死死抓住豹子皮不放,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大喇叭害怕被人听见,显得更紧张了,慌急中将豹子皮紧紧裹住赵石生的脑袋,裹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然后拼尽全力压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赵石生的叫喊声渐渐弱了下去,双腿挪动几下,终于无声无息。
左邻右舍听到大喇叭家里传出异常的响声,迟疑了一阵才过去察看动静。他们发现赵石生硬邦邦地死在地上,脑袋缠裹着腥臭湿滑的豹子皮。大喇叭却已不知去向。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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