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1年第01期

    栏目：短篇小说

    欧列娅来到我们中间，是一个让我们辨不清早晨和傍晚的时候。因为我们经过几天的颠簸，这期间包括乘船、乘火车、乘飞机以及我们对时差概念的混乱，好像早晨、傍晚对我们都不重要。欧列娅清脆的声音提醒了我们：“青苞米旅游团的朋友们，你们早晨好。”这才使我们从两天的昏然中幡然猛醒。我以团长的名义向我面前几个狼狈，其实也很优秀的团员们喊话：“青苞米的同仁们，这位是我们的新朋友，我们的随团导游，也是我们的翻译维力诺·卡西列·欧列娅，我们大家鼓掌欢迎。”我们放下了手中所有的旅行物品，虔诚地鼓掌。我们七个人的掌声，竟然很刺耳，将在我们脚下觅食的三十几只鸽子全部惊起。这大约是七十个人的掌声效果，因为我在微笑中也注意到了在我左侧的瓦托夫市TN环保声音分贝器显示屏上急剧出现了79（瓦市噪声污染最高指标为75）。

    显然，欧列娅被这掌声感动了，同时也被这刺耳的掌声惊呆了。但她很快平静下来，缓慢地说：“我叫卡西列·欧列娅，我是阿穆尔州大学的学生，我热爱中国，热爱中国文化，我的中国名字叫欧阳列娅，小名叫毛丫头，是我的一个中国同学给我起的，我很喜欢。从现在开始，我将和你们度过难忘的三天，具体安排是……”

    欧列娅在说话时，我们当然在打量她，她和所有的俄罗斯女孩一样，长得高大，但秀气，高鼻子、蓝眼睛、棕色头发。我格外注意到了她的嘴，她的嘴和我的嘴极为相仿，很男性化。下唇很厚，这使我想起我和我妻子第一次接吻时，妻子说过的话：“你这嘴巴子，啃起来很费劲。”于是我就暗笑，当然，我和我的同仁们也注意到了欧列娅的时装。她穿着铁青色的牛仔裤，扎着宽大松散的黄色T恤，上边印着拙劣的汉字，写着：铁蚕豆酱油，是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佐料！我们都知道铁蚕豆食品公司是国内的一家名牌企业，它的广告已经像瘟疫一样漫延到了俄罗斯。此时，我们对铁蚕豆酱油也产生了好感。

    欧列娅介绍完导游安排之后，我们也向她介绍我们的情况。我先向她赠送了一本我们的刊物《青苞米》杂志，然后十分自豪又得意地对欧列娅说：“《青苞米》是我们面向国内青年读者的时尚娱乐杂志，她既刊登国内实力派作家的小说，也刊登社会名流谈健身、谈保健、谈美容、谈婚姻，还刊登流行歌手的最新音乐作品，还刊登国内最新生产的轿车车型，还通报市场的大白菜及豆制品的价格……我们刊物价格是每册3.85元人民币。订阅一百册以上者赠送除腋臭香皂一块和剃须刀一把。我们的刊址是中国B市苦瓜街鸡爪胡同1号，联系电话是88122127，谢谢。”

    我的六个同仁又报以79分贝的掌声，随后，我的六个同仁分别向欧列娅介绍他们的情况。

    瘦子汪小根抢先一步介绍说：“作家汪小根，笔名麦秸，农民作家，《青苞米》恐怖小说专栏撰稿人，主要作品有《明天下午流行鼠疫》、《杀手潜入世界能源大会》……”汪小根行动敏捷，袋鼠一样跳到欧列娅面前，递给欧列娅一张名片。

    年纪最小的邵林举了一下手说：“诗人邵林，二十八岁，男人。”邵林的介绍简洁，具有注释性，因为他一头披肩发，唇上没有胡须，脸粉白，没有喉结，声音娇媚。

    最胖的白琦介绍：“姓白，叫老白好了。《青苞米》杂志社的会计。不是作家。”

    惟一的女性李桂兰说：“我叫李桂兰，皮肤护理专家，《青苞米》杂志桂兰谈皮肤美容专栏主持，拥有一百三十万皮肤病患者的知心大姐。”

    同仁们的目光猛地从欧列娅脸上转移到李桂兰的脸上，他们惊奇地发现李桂兰脸上的妊娠斑如此可爱。李桂兰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以后，马上补充说：“我服了李氏胎盘素，需要有三次面容皮肤蜕变过程：脸上先出现妊娠斑，然后在斑上出现少女青春期的红潮，然后嫩白。”

    最后作家俊长、洛阳作了简短介绍，我刚要介绍自己，汪小根已经抢先替我介绍了：“苏云，也叫苏哈托，我们的主编，与一个国家元首的名字一样。苏主编自学成才，过去当过瓦工、木匠、屠宰场的工人，因长诗‘啊，祖国’一举成名。是S省的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

    在汪小根的带动下，又掀起80分贝的掌声。欧列娅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我感觉出多出的一分贝是欧列娅的。她赠给我的一分贝让我非常感动，使我已经有些嘶哑的嗓子清脆：“有欧列娅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将会度过八天幸福的时光。”

    我们在瓦托夫市作了短暂的休息后，就开始了幸福的旅游。欧列娅带领我们首先去瓦托夫市的第一个景点观光。这个景点的名字叫做曼诺夫丛林。曼诺夫丛林是在瓦托夫市的东郊，实际是一条长满了树的壕沟。这里的杨树、桦树和我们亲爱祖国的杨树、桦树一样。只是这里的野生植物，比如野芹菜、艾蒿、蒲公英比我国的长得粗壮些、野性些，我们疑惑，瓦托夫市为什么把这里作为一个景点，但欧列娅在介绍这个景点时显出了少有的激动：“曼诺夫，我们瓦托夫的骄傲，在难忘的岁月，它和三十名德国兵在这里同归于尽，残忍的爆炸声瓦托夫市民没有听到，但是，瓦托夫人民却听到了曼诺夫高亢的具有男人魅力的声音：伟大的俄罗斯，我爱你！”欧列娅哽咽了，她在我们面前继续介绍。其实我们已经无心听下去，我们许多人都在欣赏欧列娅在叙述时和悲怆时所表现出的妩媚。

    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同仁，已经忍不住跳进沟里，开始寻找在国内寻找不到的东西。可是大家很失望，在十几分钟里，汪小根抓了二十只青蛙，他操着生硬的广西口音对我说：“他奶奶的，和我老家稻田里的青蛙一样，只是他们的肚子比我老家的青蛙大、腿也肥。到底是俄罗斯的蛤蟆。”会计白琦抓到了一只蜥蜴，已经用线绳拴上了，说：“这是青皮的马蛇子，绝对是天老爷的小舅子！”白会计的马蛇子将李桂兰吓得惊叫起来，她发出了近似于被强暴似的声音：“你们这些畜牲！”显然李桂兰是被硕大的青蛙和丑陋的蜥蜴吓的。人们都很愉快，只有我和邵林坐在地上不动。但是我注意到了邵林死死地盯住欧列娅，忽然也发出了和李桂兰近似的尖叫：“欧列娅，欧列娅我们要和你照像！”邵林的尖叫一下惊醒了我的同仁，他们在当年硝烟弥漫，充满血腥的壕沟里幡然猛醒。此时我的同仁们，才找到真正的风景，于是大家分别和欧列娅咔嚓、咔嚓地照像，欧列娅在同我的同仁们照像时表现出了博爱，并竭力追随中国传统，听从所有同她照像人的摆布。

    汪小根的选材具乡土特色，他让欧列娅和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根泛青的野蒲叶子，这很有手握柴刀的感觉。显然汪小根在营造一种一对农村夫妇农忙后歇息的气氛。

    邵林和欧列娅连续照了两张，一张是他背着欧列娅，他让欧列娅尽情地笑，而他作出一副极端痛苦的表情，另一张他借用了白会计的一把手抢打火机握在手里，对准了欧列娅的太阳穴，他竟然还愚蠢地闭上了一只眼睛。欧列娅的痛苦是自然流露出的，此时她可能想到了瓦托夫的英雄曼诺夫和德国纳粹同归于尽的情景。

    白会计和欧列娅照像时很拘谨，他们之间有很长的距离，汪小根推搡白会计与欧列娅靠近，白会计挣脱了。这张照片一定很严谨，这和自会计平时很注意男女之间生活作风有关。

    我没有主动要求欧列娅和我一起照像，但欧列娅很仔细地看了一下我的同仁，就拽着我。我们的合影是汪小根设计的，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用青树条子给我们编了两只帽子，分别戴在了我和欧列娅的头上，我和欧列娅的手上都紧握着我们最新的一期《青苞米》杂志。我感到汪小根的设计不可理喻，汪小根却在照像机“咔嚓”之前，语言纯正地说：“战争与和平！”而邵林则补充说：“阴谋与爱情！”欧列娅很喜欢这种设计，她有自己的诠释，她在咔嚓响过之后，仍然保持原来的姿态，说：“曼诺夫在注视新人类。”

    我们当然都注意到了《青苞米》旅游团中的非凡人物，“美丽天使”李桂兰，她正面对着一棵特殊植物发愣，那是一棵长满了刺的植物，而在刺和绿叶之间隐藏着许多红的或黄的饱满的豆子。我是认识这种东西的，我们老家管这种果实叫药鸡豆子，小鸡吃它是要死的，凭着我的细心，我猜到她已经摘了许多这样的果实，我担心她会吃了。但我很快发现她的脸呈粉红色，她把这种果实揉碎后抹到了脸上，李桂兰正在用跨国界的简便方法美容，这也让我感动。我还是叫她：“李老师请您和欧列娅合影。”脸上泛红的李桂兰竟然愤怒：“我凭什么和她合影！”欧列娅并没有听到她的话，主动走过去说：“大姐，我请您合影。”李桂兰笑着，是冷笑：“美丽永远不会平均，一种美丽的事物在两个女人身上体现，其结果必然是互相陪衬，美丽和不美丽的。我不想让你陪衬我，我也不去陪衬你。对不起。”欧列娅也许听懂了李桂兰的话，但她并不感到尴尬，一笑：“美丽是上帝给的，我们不必吝啬，人类制造不出美丽来，因为真实才是美丽。”李桂兰要求我给她在药鸡豆子树下拍张照，拍完后她说：“苏主编，请您把这张照片放在第八期《青苞米》杂志的封面，题目是‘比青苞米更美丽的’……”

    我们在曼诺夫丛林里无聊地观光了半天，显得都很疲惫，这时汪小根和邵林异口同声地对我喊，我们该回去吃饭了。于是我就喊欧列娅要求提前结束观光曼诺夫丛林，但这时丛林的一处突然杀出了一群人马，先是一面大旗从茂密的树枝中抖出来，那上面的文字很显眼：“S市牙科医院医师培训班赴俄团”，随后一群散发着来苏味的分不清男女一色穿着白色短裤白色T恤白色帽子的人，他们像一群狼发现了一只兔子将欧列娅团团围住。他们要求和欧列娅照像。这时一个高大的长着连鬓胡子的俄国大汉站在铁青色的刚刚被我们发现的曼诺夫墓碑上，用苍凉而生硬的汉语喊：“牙齿们别乱，牙齿们别乱！”显然他是“牙齿”们的俄方导游。在混乱中汪小根和白会计已经操起了两根大棒子去解救欧列娅。汪小根瞪着虎眼已经抡倒了两个“牙齿”，骂道：“操你妈的，欧列娅是我们的！”白会计则显得很理性，冲这群“牙齿”们微笑着说：“欧列娅是我俄国的表妹，你们可以和她照像，但你们每个人都得向我交十块钱。”“牙齿”们马上被我们震住了，悄悄地撤到曼诺夫墓碑前，俄方男导游很气愤，让“牙齿”们面对曼诺夫默哀三分钟，“牙齿”们照办了。

    我们正在嘲笑“牙齿”们时，每一个人的肩上都被亲切地拍了一下，等我们回过头时发现一个落网的“牙齿”正在向我们每一个人献恭维，他五十岁左右，面色很黄，牙齿也很黄，但眼睛是红的，他在笑时脸上出现了四个酒坑，细看是伤疤所致。他操着一口唐山话从他的旅行袋里一包一包地掏三五烟，他给我们每个人一包三五烟，包括李桂兰和欧列娅。他很聪明，他感到了我是《青苞米》旅游团的带队，就嘻笑地跟我说：“老师，我是S市牙科医院的院长兼党总支书记，我叫马立五。我想和这位俄罗斯姑娘照像，请您给个方便。”没等我说话白会计说：“你可以和欧列娅照十张像。”马立五把一架照像机交给了我。这时，邵林已经从我手中抢走了照像机，说：“我给马书记照。”我笑着说：“你要和欧列娅照像得先经她的同意。”这时马立五走到欧列娅跟前，他竟然很流利地和欧列娅说起了俄语，我们也注意到了欧列娅脸上渐渐地露出了微笑而且很高兴地与他用母语对话。他们至少用俄语聊了五分钟。邵林凑过去催促他们：“马书记，抓紧照吧。”马立五连连点头：“好、好、好。”邵林又帮助他们设计姿势，又帮助他们拍照，忙活了十多分钟，足足咔嚓了二十多下。照像结束，马立五给欧列娅三百元人民币，又给邵林两盒万宝路香烟。马立五无限感激地朝我们每一个人笑。这时，曼诺夫墓碑上又传来了那个俄国人粗犷的叫声：“牙齿书记，快归队！”

    马立五愚笨地往曼诺夫墓碑跑，邵林带领着大家鼓起了掌。我们从曼诺夫丛林出来，很快地上了大巴士。车开动了，汪小根对邵林说：“你这么无聊，竟然给他们照像，还给他那么多掌声。”

    邵林就拍了一下汪小根的手，汪小根觉得手里有异物，细看是一卷胶卷，汪小根笑了：“我的判断没错，你这家伙够坏的了。”

    白会计伸过脑袋说：“马书记至少损失了五百元钱。”于是，巴士上的人们开始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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