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雍也》
一
有时病是一种追踪。
在《诗经》的河岸水湄,当处在爱情封面处的女子在丰草间走过,那关关的雎鸠,就把脖子扭了,就像翩翩佳公子的眼珠,不会转旋;当如口哨的长啸遇到了阮籍;当南山遇到了陶渊明,世间就有了对物的深情入骨髓的呆痴。
杜丽娘做了一场春梦,竟夜无眠,翌日再回花园觅觅寻寻,只图旧梦重来,然而不能承受之重使她一病成疴,于中秋夜情殇而殁,临终嘱人将她葬在梅树下。只要有梦,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病在故国还会一版再版,从竖排到横排,从繁体到简体。
李白遇到了酒,苏轼遇到不合时宜,我们开始看到了另外模样的青莲和东坡。一段树木遇到了坎坷,一片晕纹追踪到了石头,一粒沙子嵌进了蚌壳,不一样了,他们超逸了常态,从此生命开始了另外的惊奇。
苏轼说:“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
多好啊,于是我们知道了太白,肝硬化怎杀得死他?“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于是我们偷偷闭门看带病的、有点邪气的《金瓶梅》,知道了晚明的梅枝上沾染了梅毒。门外的雪白了,拥被而读的快乐,如偷妓的快乐。
我们知道了病在挑剔,为何它有时追踪某些人,又与某些人失之交臂。没有了感冒的鼻涕,我们不会感谢平时清爽的难得;没有了失恋的锥心与泣血,我们怎么测度爱的深广,怎可一苇航之?
病有时是一种符码,我们看抱胸的西施,知道了生命的神秘;我们看青山追踪到了稼轩,知道了人与自然脸颊的妩媚。
二
是少年时的夏季,在离黄河十里的平原,麦秸垛的草窝里,天上却有着白白的弦月,天黑还早呢,我读一本刊物上的伏尔泰的传记。伏尔泰并不知道平原深处的一个小镇叫什集,不知道一个孩子偶然地读到他。麦秸垛的顶部是打场时遗漏的麦子在雨水后萌发的青芽,还有一只麻雀在“喳喳”地叫着,它也不明白伏尔泰。当时我还没有读到孔夫子“斯人也而有斯疾”。隔了两千年,我却知道了孔夫子不知道的伏尔泰的一种怪怪奇奇的病。人们称之为“圣巴托罗缪之夜”,每到这一天,伏尔泰就浑身发热,高烧不止。
8月24日,是基督教徒一年一度的圣巴托罗缪节。
1572年的这一天,法国巴黎是在血泊中度过的,历史上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
这天凌晨的前夜,巴黎各教堂的钟声突然訇訇而作,阴森可怖,手执刀刃的天主教徒,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冲上街头。他们闯入胡格诺的住宅,见人就杀。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日,在没有任何警示的情况下,法国士兵、教士和暴徒开始对毫无准备、手无寸铁的新教徒(包括妇女儿童)进行屠杀。杀戮行动从巴黎开始,很快像瘟疫蔓延到其他地方。
一周内,约十万新教徒被杀。
一时间,整个法国血流成河,尸枕如山。
河流中的尸体枕藉之多,以至于数十个月以后,河里的鱼仍然没有人吃;在鲁瓦尔山的谷中,狼群现在无须辛苦捕食,只需溜出深山,便可尽情享用谷中的尸体。消息传到梵蒂冈后,教皇当局竟鸣钟放炮以示庆祝。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竟委约意大利画家瓦萨里画了一幅关于大屠杀的壁画,该画至今仍然挂在梵蒂冈。
两百年了,大屠杀以伏尔泰的胸膛为发酵池,巴黎各教堂狰狞的钟声回旋在他的耳轮,胡格诺教徒临死前的呼救声撞击着他,那些冤魂煎熬他、缠绕他、包围他、轰击他,他以自己的胸腑做鼎镬,以教徒临死的哀告做炭。每到这一天,高烧的伏尔泰就给朋友写信,总署上一个滚沸着悲愤的名字:“Ecraser l'infâme——踩死败类!”后来索性就缩写为“Ecr. linf”,以致有一个拆看他信件的检查官,竟以为这些信的作者确有其人,就叫“Ecrlinf”先生。伏尔泰的“败类”究竟何指?人们争论不休,人言人殊,我以为所指宗教狂热不容异端的疯癫,相差不会很远。
“圣巴托罗缪之夜”使我想起卡斯特利奥在反对加尔文时说的话:“把一个人活活烧死不是保卫一个教义,而是屠杀一个人。我们不应用火烧别人来证明我们自己的信仰,只应为了我们的信仰随时准备被烧死。”在伏尔泰眼里,生命比任何教条理论和主义更神圣。生命不能重复,人头非同雨夜剪下的春韭,可以苏生,如果哪个教规理论忽视生命,视生命如草芥刍狗,认为可以为一个虚幻的乌托邦而毁弃生命、蔑视生命,那我们尽可以希望这样的教义速腐,而生命不朽。
生命不可重复,而“圣巴托罗缪之夜”却在奥斯维辛和南京大屠杀重现。
我不知道,人们在谈起这些事件时,身体和精神是否会起生理反应,为人类的恶心呕吐。
天要黑了,读到伏尔泰的病,我的眼睛热涨起来,我想到了《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这是初中老师在黑板上补充的文言文,记得老师说写《西铭》的张载有个病态的举动——好听驴叫,当时教室如麻雀炸窝: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现在我理解了,这不是病,也是病,病在物我与也。
三
是在接触龚自珍很久才知道他有一种奇怪的病,也许童年接触的龚自珍是别人和政治话语强塞给我的一个法家形象的龚自珍。那是在乡村的学校里,在给我们补充《西铭》前的几年,民办黄老师有一天在麻雀叽喳的讲桌前,读出了《己亥杂诗·一百二十五》: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老师读完很形象地劈了一下手,像戏台上站在高坡、眼望前方的正面人物形象,老师说毛泽东喜欢龚自珍,鲁迅也喜欢龚自珍。
后来真正走近龚自珍是读了《龚自珍诗全编》,就扫去了童年的那个形象。而感到了龚自珍的绝望和独异,痛苦和燃烧,是人到中年的时候,是感到身边很多可疑的志得意满大腹便便如死的骸骨的时候,是人在莫名其妙的路途狂奔的时候。我找到参照,这是龚自珍,他的出现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他带给人希望的是绝望,对末世的绝望,他甚至连梦也不要:
春梦撩天笔一枝,梦中伤骨醒难支。
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青天白日诗。
但我想说,定庵以一人之勇对抗整体,以一介之躯与五千年作对,以一人来否定传统,这样的横站,称得起大哉斯人!定庵把握了虚无,他最后被虚无吞噬,他不见容于黑暗,他即使想燃烧,但谁要你的烛照呢?道光十九年己亥年,龚自珍辞官南返,行程九千,作诗三百,两年后暴死在丹徒。龚自珍己亥四月辞官南归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钱穆就说:“定庵以暴疾终,其己亥出都,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不携眷属仆从,仓皇可疑。”或曰为儿女之事,因为他和奕绘贝勒的侧室、著名女词人顾太清之间的私情东窗事发,仓皇出都;或曰为政见“仵其长官”,得罪宗室;或曰为经济困窘,不一而足。不管怎样,龚自珍以一人之勇而走出了那个藏污纳垢之地,成为一个自己为自己负责的独行于世的人,我们应该庆幸,我们有了中国诗歌历史上最博大的组诗《己亥杂诗》。这是一片的汪洋,但这不是杜甫之类的诗史。杜甫之类的诗人固然伟大,但是太汗巾气,诗里是一种帮忙不得的牢骚。也许杜甫的墨池的上游是汨罗江,是香草美人的自恋,而龚自珍却是热血、叛逆,也是极致。我相信,《己亥杂诗》就是明证。也许这里面的艳词的坦荡引起很多人的不快,那些在儒家文化中自宫的人不会有这样的词语,一切好像神圣和高贵,一切伪善在这里崩塌。在他们看来最卑鄙和最肮脏的,却是龚自珍灌溉生命之血最旺的地带,龚自珍的庐墓已拱,我也不知定庵葬在何处。他坟前的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但我想把伏尔泰墓碑上刻着的一句名言送定庵是最合适的,这位“但开风气不为师”的定庵:“这里是我的心脏,但到处是我的精神。”
是啊,在不惑之年,我不能说读懂定庵,但我在知道定庵特异的病后,有点开始接近他。定庵有一首特别的诗《冬日小病寄家书作》:“黄日半窗燰,人声四面希。饧箫咽穷巷,沈沈止复吹。小时闻此声,心神辄为痴;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夜梦犹呻寒,投于母中怀。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饮我慈母恩,虽壮同儿时。今年远离别,独坐天之涯。神理日不足,禅悦讵可期?沈沈复悄悄,拥衾思投谁?(予每闻斜日中箫声则病。莫喻其故,附记于此。)”这是怎样的怪异啊?听箫则病,这不是懦弱,也非撒娇,在定庵的诗词中,总是“剑”“箫”并举,以“剑”喻抱负,以“箫”喻诗魂。如:“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他的诗作本来也就兼有“剑气”、“箫心”两种面目——激越和柔婉,郁怒和情深。这是一种命定,还是前身?从幼时的箫音,到定公四十八岁辞官途中遇到一个叫“箫”的女子,“天花拂袂著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一个是旷代的不世出的孤独者,一个是妓女灵箫,在目光相接的一瞬,他感到了命定的相会。龚自珍郑重地说:青史将为这一天点缀一笔——定公四十八岁这一年,遇到了灵箫。他借佛典为喻,甄陀罗是八部众生之一,女端正,善歌舞(《一切经音义》)。据说虔诚修行的仙人听到她们在天池沐浴唱歌,会失却禅定;还有仙人在空中飞行,听到歌声,竟如痴如醉,栽落尘埃;她们在佛前献艺,甚至诸大弟子都不能自持,放弃威仪,手舞足蹈。于是定庵说,他的心魂也被“箫声”招去了,他惭愧自己只修行到声闻乘,“结习未尽”,天花粘着在衫袖上。
箫音使龚自珍如醉如痴,如病如魔,而在定庵的晚年,上苍又让他回到童年,这一次是病,也是命,这病要了定庵的命。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壮志难酬,如今定庵是甘心做个下人(隶)在妆台边侍候女人了。然而灵箫呢?就算你沦落到像刘备一般在大街上卖草鞋,也要留着皇叔的一口傲气;让我们卷起帘子来,就算你只看我的眼波,我眼波里还有一条黄河呢。
这样的奇女子,《己亥杂诗》十分之一的主题都与灵箫有关。后来,两人分别,灵箫回苏州隐居,定公于两年后暴卒于丹阳云阳书院。有传闻说为灵箫毒杀,传说也只是传说。但我以为,与其死在腐坏的官场病床,莫如死在爱人的手下。我想到《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三至十一节:希律王娶了他兄弟的妻子希罗底,先知约翰在民众中抨击了他们,希律王愤然把他逮起。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在希律王的生日宴会上为他跳舞,国王高兴之余向她起誓说答应她所有的要求。莎乐美受了母亲的挑唆,向希律王要求了先知约翰的头。希律王万般无奈,杀掉了约翰,满足她的要求。在《圣经》故事中,对莎乐美的描写并不是很充分,她的出现只是个花瓶般的人物,为了杀死约翰被母亲利用的无知少女而已。而在王尔德的戏剧中,我们却看到这样的一幕:当约翰的头颅被砍下,莎乐美举起他血淋淋的头在他的唇上深情一吻:“啊,你不让我吻你的嘴,乔卡南(约翰的名)。嘿!我现在要吻你的嘴了……我对你的美如饥似渴;我对你的肉体想咬想啃。美酒也好,鲜果也好,都不足以解决我的饥渴。”“啊!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乔卡南,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嘴唇上有一种苦味。那是血的滋味吗?……不,说不定是爱情的滋味……据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乔卡南,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
爱可以死生肉骨,爱也可以砭骨伐髓。爱情为物,担得起,那是决绝,是金刚怒目;担不起,也是如寻常落英,人之常情。就像病,可以使人脱胎换骨,也可以使人如山倾颓。
四
在回平原深处老家的时候,知道启蒙的黄老师病了,家里人瞒住他,没有多少日子了,是绝症。
黄老师的家,我在小学的时候是常去的,他是村里的唯一的“文革”前高中毕业的人,有很多书。我从他那里读“唐诗三百首”,跟着他黄昏到河边念“唧唧复唧唧”,在水车的声中,他开始吹笛子,总是呜咽。
我知道,他在村里孤高而腼腆。有次家里没有吃的,媳妇让他到生产队里的玉米地掰几个棒子为孩子煮食,度过断粮的日子,黄老师去了,谁知看庄稼的人随意的一吆喝,说“看见你了——”,其实根本就是胡乱的吆喝,黄老师慌忙把口袋和棒子丢在地里,而口袋上写着他的名字“木镇黄令民”,是乡里人不喜欢的魏碑字。以名字找人,黄老师被罚,于是传为乡村笑话。我在大学毕业后问过此事,他说:“做贼,也像杀人的武松,留下姓名,这样才好。”
黄老师做了一辈子民办,有事就窝在心里,笛子也不吹了,我看到在他家用高粱秆织的箔,用来隔内外间的空隙,发黄的笛子插着,覆满灰尘。
师母说,老师好生闷气,该转正的时候,因为腼腆丢掉了名额,回到家就独自喝酒,就在家里关上门骂娘,就踢自己的狗和羊,说奶奶的。我记得伏尔泰有过类似的举止,这是马克思记述的,伏尔泰当年有四个敌手,他就在家中喂养了四只猴子,分别取名为那四个敌手的姓氏。马克思说:
伏尔泰没有一天不亲手喂养它们,不赏它们一顿拳脚,不拧它们的耳朵,不用针刺它们的鼻子,不踩它们的尾巴,不给它们戴神甫的高筒帽子,不用最难以想象的卑劣方式对待它们。
是啊,黄老师的羊的功用像伏尔泰的猴子。但黄老师终于没能排遣自己的郁结,黄老师为平原深处的小村子培养出了数百的大学生,而自己却竭蹶乡里,最后仍是一民办。他在离校的时候,儿子到学校去接他,是傍晚的学校的最后一课,他还在那里讲得起劲,门外儿子拎着他的被盖。暮年白发飘萧,像都德《最后一课》的韩麦尔先生,黄老师说下课了,孩子们,而孩子们却仍是不动。
命运,休论公道。我看黄老师的时候,他的食道癌已是最后的时日,家里人还说是喉咙的一般症状,喝点鸡蛋水打打火就会好的。黄老师无疑是一乡间的纯儒,虽然他读夫子的书很少,但他做事的底线是有些儒生不知权变的一面,有点像颜回,但是比颜回多了愤世嫉俗生闷气。为给黄老师解闷,我把香港《凤凰卫视》上李敖讲的解闷趣事说出:新儒家的领军、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熊十力先生,年轻时为民国奔走,后来看到民国的成果为蒋介石所篡,恨得早上看报纸,只要有蒋介石的照片熊先生就一边骂一边拿上有蒋介石照片的报纸揉成一团在自己生殖器下面擦来擦去,至情至性如此。黄老师对世事做不到如此,生活使他放弃了笛子,也放弃了喜爱的古文,他开始喜欢喝劣质的酒,喜欢辣椒大蒜。
我们没有谈张载喜欢驴叫,乡村里还有广阔的驴叫在深夜里蓦地传来,但黄老师忘记给我们补充《西铭》的事啦。
但应该说黄老师功不唐捐,虽然张载不知道有一个乡村小学的一个老师,不知道“民办”这个名词背后的沉重,不知道食道癌症,但“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我们虽然不再在书院的西墙张贴,但我们已读了千年,即使在普通的平原乡村而弦歌不辍。
我握别了黄老师,一个月后,他就悄然弃世。他挣扎着送我,握着我的手开始了老泪纵横,说,常来啊!《礼记》上记载孔子的最后时光,我们看到了一个老人的脆弱: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
斯人也而有斯疾,黄老师弃世了,我理解了他乡间常常的勃然怒气。他对一些的愤恨,使我感到了温暖,我知道黄老师是一个为生活的种种丑陋、为平原而生气的乡间的纯然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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