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狗也减了喧嚣,只是趴在草垛里,看夜是这样的异样陌生。从晌午过后的大雪,把平原的村子弄得仿佛重回了太古,一切都显得圆咕嘟噜。远处河堤如痕,割下垛起的苇垛三处五处如芥。也许是夜和雪之媾和,那夜就有了一种令人晕晕的蓝。
这时阒静的夜给人的感觉竟然是期待,总感到要有一些什么事发生,人都是难以成眠。谁家的大人从门楼里踏踏走出,把脚放进雪里,“吱吱”,仿佛一种亘古的亲昵,有醉人肝肠的力量。
“有灯油吗?”有人在敲代销点的门。
代销点的女人用手掌笼住浮漾的灯花,打开门,把白夜也引进了屋内。这么亮,是谁的诗“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只要是雪霁,有月和无月是不足论的,那样的星空更是恍如处子的静。代销点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围住浮漾的灯花,好像灯花要跌下去,会把大地上的蓝给惊散去。响声反使白夜愈加安谧,人真如生蛹未出地躺在厚厚的被窝里,旷古如深井。
是的,响声有了,开始洇染,先是一颗戴着棉帽子的脑壳,从一家门楼的门扉里挤出,然后腰渐渐地直了,一个人形渐渐长高渐渐长大,终于臃肿的棉袄上面有一生动的脸,脖子如灶底的人长出来,没有了书包,再不用背诵,手里拿着蘸了猪油的蒲苇棒,有的还用过年的红纸放在了猪油里,蒲苇棒真如一鲜艳的蜡烛了。村后的泥之河是芦苇和蒲苇的天地,雄的蒲苇在秋季结出褐色的花穗子,当花穗子老了,用石块或者是弹弓比赛谁能掷得准,那就如一团的鹅毛,突地被炸开,雪白的蒲苇绒像鹅毛一下飞溅,像雪。
有时,我们站在放学回家的小桥上,正好是顺风的时候,就站在风口的高处,一个人喊“一二”,几十只蒲棒如乡村的铁匠挥动锤子,也如在棉花坊里大家一起踏起轧花的弓车。风把蒲绒送到过路人的脸上额上、女生的辫子和眉毛上,过路的人“呼”地一扎自行车,我们就“嗷嗷”地四散了,蒲棒绽开的绒,像梁山伯化出的白蝶遮天蔽日。
一支蒲棒的蜡烛举在白夜里,两支蒲棒的蜡烛举在白夜里——每支蜡烛的后面都吐出两行脚印,歪歪扭扭的,每个凹处储满了浅的蓝,像我们不小心把刚学会用的钢笔里的墨水洒在白纸上,那些省略号,长长地延伸开去,在泥之河边的敞阔的场地上聚拢。由于走得匆忙,竟把脚下的雪踢到了脖子里,大家抖着棉袄把冷的雪抖落,从脖颈到裤管。
这样的场景一生也未必能遇到几次,有白夜的时辰。虽然我现在距故乡的物理距离不是太远,但总感到白夜那样的场景和秘密一直埋在心底。有时候下雪的夜,就感到故乡的白夜追逐着我,揉搓着我,是亲近的苦涩的忧伤。我曾看到一张摄影,雪裹着的木屋,是夜,红红的灯光从窗棂漏出,而天是童话的蓝,迷离,迷蒙。我想,我是一滴流浪太久的泪,在这样的屋子可以安置。那时我想到故乡的白夜,最温暖人的取暖的方式,是在白夜里回家呢。
雪下得正紧的时候,正巧是下午放学,老师冷峻的面貌和雪与学屋的黑衬托,我们却像数十只欲飞欲噪的麻雀,在书包拍打屁股的嗷嗷童音中开始走进那苍茫和霏霏,老树上的鸟儿在童音中被吓走。大家在雪地像从学屋射出的一个个臃肿的白的弹丸,肥硕的。
学屋的钟开始引人敬仰,那也是裹上了雪,黑咕隆咚的井开始被雪盖住,放学的人开始伏在井台上,朝里头望着,同时口中喊,同时井中的回声喊:“哎——”
下雪真是好,环村皆雪,而在屋里的大人们也开始惊叫:
“娘唉,真紧呢!”
一声喊就惊动起左邻右舍,还有植物和动物,一起动弹,从门缝里挤出脑袋,有的是人,有的则是狗子。默不作声地,雪开始下得贼紧,屋顶上的瓦松没有了,是一层白,岂止瓦松,连黑黜黜像老师手风琴琴键的屋瓦也没有了,也是一层白。出了学屋,看见通向各自巢穴的路,也是一律地白过去!天上地下,全部融成洁白的世界。
“一蝉一蛾,飞过奈何——”
大人们却是走得匆忙,在蓑衣下,将腰弓住,那高粱叶子或者芦苇叶织成的蓑衣,在雪里,仿佛是要去奔赴邀约的刺猬。
白夜来了,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样的令人感慨的幽光,周遭是茫茫白夜。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平原的老家,看到这种夜色。
大家拿着蒲棒的蜡烛。在白夜里,点蜡烛像是多余,那只是一种装饰,或者大家在上面烤手暖和,红红的蒲棒烛和那苍白的空气和那玻璃一般银子锡箔一般的光混合了,也许人们觉出了这样美丽的夜色是不可多得、一碰即逝的,所以大家开始消受。
当时不懂明代张宗子在杭州遇到大雪的雅兴。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到夜里更定,张宗子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气弥望,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到张宗子,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于是就拉张岱同饮。张岱强饮三大白而别。问那湖心人的姓氏,原是距杭州数百里之遥的金陵人,客此。张岱到岸下船,划船的舟子喃喃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人生快意无南北,也许,那白夜是同一切无法久留的美色一样,因为无可挽回,所以也会勾起乡间人的哀感快慰。
远远的泥之河滩上,很多的苇垛,像一群白马的苇垛,不知排到遥远的何处。有时放学后,我们就会在苇垛里掏出一个洞,蜷缩在苇子里,温暖幽深。也许是大家的喧嚣的动静大了,那些在苇垛里借宿的麻雀,喳喳叫着被吓得在天上奔走,夺路在天空飞起的麻雀显得格外的无助。
也许白夜的无边的空洞唤起了大家想填充什么的欲望,在夜里做些什么?不知是谁说点云灯。点云灯,点云灯。在夜里点云灯确实无比的兴奋。那云灯往往是大人做的,先用铁丝绑扎竹篾绕着石磙做个圆筒架,与石磙一样高矮,而后用大张白纸糊起来,中间是一团吸足煤油的棉絮,然后是几个人同时架起云灯,点燃棉絮。很快瘪着的灯体膨胀起来,一股很强的向上的力量冲顶云灯,于是扶灯人一齐放手,云灯就迅速起飞,很快便升上高空,就像一粒一粒的星子在飘。
“我们放云灯吧。”
“放。”
“放。
“用什么放?”
“麻雀。”
大家想起种种关于云灯的美丽故事,一下激动起来。顽劣的心、好奇的心,便“哇啦哇啦”叫着跳着,恨不得马上能奔到云层里去。
平原的童年有谁没受过捉麻雀的蛊惑?大家也不是模仿小学课本,也非复制鲁迅童年,这也许是最原始的童年游戏,只要有雪,只要麻雀不绝,这样的记忆会一代代地被四处的儿童们克隆。在雪地里,扫开一片空地,中间用一个一尺长的小棍子支起一个圆圆的簸箕,下面放些谷子、玉米一类麻雀爱吃的东西,饿极了的麻雀就会跳进来啄,你远远地看着,等麻雀都进去了,就用绳子一拉,麻雀就被捉住了,回来可以放在灶下吃烤麻雀了。
但这次却是在场院旁的柏树的枝杈里找冻得瑟缩的麻雀,用蒲棒蜡烛一照麻雀的眼睛,那麻雀就死死地待在那里,把头缩在曾钻在烟囱里沾染的黑乎乎的羽毛下,一动不动,如一粒一粒的石子,有的则是圆圆的眼珠瞪着,茫然,不解。
下面的命运是什么呢?
把捉住的麻雀拢在袖子里,走到远远的知青拉苇子的拖拉机那里。因为下雪,林场里的知青让拉苇子的拖拉机就在泥之河边趴窝,这下,可勾起了大家的想象。我们寻找柴油,把拖拉机的油箱打开,黑乎乎的柴油有点浮冰。
“把麻雀沾上油,点了,看它飞。”
“点了,还能吃吗?”
“傻蛋,草烧的才能吃,柴油的有毒。”
把麻雀沾上油,湿湿的麻雀的羽毛像是裹在了一起,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等待着末日的审判。“咱们开始吧!”叫二啃吃的同学就后退一步,用手里的蒲棒蜡烛开始接近我手里的麻雀,那时我的身上感到通体有一股气从脚尖直钻头发,又急切又刺激。“呼”的一下我手中的麻雀着火了。几乎在点火的一瞬,我把麻雀抛到半天里。麻雀在火焰的炙烤下,开始绝望而惊恐地挣扎。在蓝的弥蒙的白夜,一只两只的麻雀,开始在我们兴奋地欢呼里飞奔。
白夜的空中,望得见如蝌蚪般而且像是说话着的星星,这时开始有点急遽的忙乱,倏然,在墨蓝的半空,有了许多惊叫的生灵。那声音比我们的叫喊还传得远。
大家跑起来,脚下就裹起一排雪雾,在白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大家捂住蒲棒蜡烛,在白夜里看着天上游动的自己的杰作,腾地浅一脚,腾地深一脚。有人“嗷嗷”地吆喝,泥之河里有回音。手中的蒲棒是一线红。
也许在麻雀的挣扎里获得了邪恶的满足,大家看着先是红的火球,最后是一道垂直下落的已是灰烬的生命,如夜里的扫帚星,落地无声。
我们把蒲棒蜡烛抛到白夜里,它们也像那些鸟儿蹿飞起来,在近处盘旋,在远处盘旋。
然而,就在大家的欢呼里,一只火麻雀蓦地落在了远处的一个苇垛上,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红红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地旋转着,向着白夜逼近。虽然是雪天,那些苇垛在寒冬里忍受了许久的寂寞,这火给了它们激情和冲动,当麻雀落在苇子上,刚一粘连,“唿”的火的口哨就响起,紧接着传来尖利如雷鸣的“噼啪”声,就如林冲看守的草料场“哔哔剥剥”地爆响。大家惊呆了。
突然传来大喊声——
“快跑!苇子垛着了!”
声音很大,在白夜里有一种力量横贯过来,接着开始一圈圈把惊恐传递。大家在惊愕中如触电似的一阵麻木后,开始如鸟兽四散。等跑到家,在窗棂里拨开麦秸堵的帘子,循着把白夜映红的天空望去,在泥之河的方向,有高高的火焰像呼啸的大风把星子吹没了。
整个村子都惊呆了。
一只只惊恐的麻雀在白夜里夺路飞撞。
一瞬间在空中划出很多着火的会飞的有翅膀的弧线。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他拍开门,母亲惊恐地问他脸上怎么这么多的灰尘,横一道竖一道的。我的父亲说:“苇垛着了。”母亲睡得死死的,她是不知道苇垛着火的事,但说一句:“我说天咋是红的呢。”
接着母亲又问:“雪天苇子也着,奇怪了。”父亲说在一个苇垛里跑出两个赤身裸体的知青,一男一女,什么都没穿。
父亲说:“在那地方相好怪暖和。”
我躺在被窝里睡不着,明天到学屋等待着怎样的命运,四顾茫茫。
一个少年开始无尽的愁绪,而外面是无垠的迷蒙的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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